胡弦
一滴蜜,
不會選擇醒來,當(dāng)它從
匙尖上滴下,
舌頭像個假寐的幽靈,
玻璃瓶像明亮的陳述。一滴蜜
在環(huán)狀的光中退回到
語言底部象形的部分?,F(xiàn)在,
抒情是會意,
甚或脫離了會意。現(xiàn)在,
風(fēng)無所得,一群孩子像糖塊,一只
蜜蜂在油菜花田
飛得慢。它被
一滴蜜纏住了,嗡嗡的
喊叫無益于
便便大腹重量的減輕。
鎮(zhèn)子老舊。河水也灰灰的,適合
手繪的庭院,和日常沉醉的趣味。
窗前植芭蕉,天井放一架秋千,
飲酒,食蟹,在大國家里過小日子。
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墻體內(nèi)
兩塊燒焦的門板(曾在火中痙攣,
如今是又冷又暗的木炭),
與他在發(fā)黃的照片里(某次會議間隙的合影)
焦枯的晚年面容何其相似。
小鎮(zhèn)的士大夫,畫小畫,寫小楷,最后,
卻成了大時代命運(yùn)的收集者。
據(jù)說,轟炸前他回過舊居,只為再看一眼。
而我記得的是,年輕時
他去杭州必乘船,把一天的路程
走成兩天。途中
在一個叫蘭溪的小鎮(zhèn)上岸,過夜,
買了枇杷送給船夫。
而船夫感激著微小的饋贈,不辨
大人與小人,把每一個
穿長衫和西服的人,都叫做先生。
宇宙深處,漂浮著黑洞。
更遠(yuǎn)處的星,沉浸在深藍(lán)中。
我從一條小路經(jīng)過,
走到路燈下,影子出現(xiàn)。
我放慢腳步,覺察到
它的依戀:光,是它的家。
它不想走了。
而我要繼續(xù)走,帶著歉意,像行走在
不明地帶。
走了很遠(yuǎn),一回頭,路燈已從
照亮一小片地面的光退回到
一小粒能被遙望的光。
也許,有人正在宇宙深處走著,
星星就是路燈。
而我已走過最后一盞,進(jìn)入
完全的黑暗。
宇宙磅礴,但地球上一條小路的孤寂
并不比它少。
我走著,腳步聲,像遙遠(yuǎn)的
有人行走時傳來的回聲。
他已死去多年。
——他反復(fù)被刨花俘獲的臉。
他的手藝、沉默,木料
湍急的漩渦上,墨線幽暗、筆直的方向。
他的黑夜:門、桌面、椅子的扶手……
我們共同的往事上他留下的手感。
粗野的平靜支配著我們,支配著
家具荒廢已久的額頭。
他用過的斧子閃著光,
他的一生:朝兩個方向倒下的瞬間。
天空太高了,
月亮要親近我們,
必須滑過樹杈,下到
低處的水中。
當(dāng)我把水舀進(jìn)陶甕,我知道
一個深腹那遺忘般的記憶。
當(dāng)我在溪邊啜飲,
我知道自己飲下過什么。
群星記得的,謙遜的夜晚都記得。
它隨波晃動,渙散,為了
更好地理解水而解散過自我。
而在暴雨過后的水洼里,
它靜靜地亮著:它和雨
曾怎樣存在于一個狂暴的時代,
并從那里脫身?
它下過深淵、老井,又停泊在
窗口,或屋檐上方。
在歌唱被取消的時代,只有它,
一直記得那些廢棄的空間。
在涼亭下離別,
在警示牌那兒永別。
欄桿順著懸崖蜿蜒,越過了
感知的邊界。
詩詞不朽。但微妙的需要
仍然傍著江水的流逝。
由于燕子斂起了翅膀,永恒被眼前
憑欄遠(yuǎn)眺的一刻拖住。
——是的,所有事都發(fā)生在
兩次飛翔之間
那短暫的停頓里。
有人研究過霧霾:它屬于
修辭學(xué)范疇。比如,
是霧這個詞,被霾扣為人質(zhì)。
……一個小事故,屬于詞語內(nèi)部矛盾。
太陽像磨砂的,
帶著聲帶被摘除后的平靜。
車站、鐵軌、列車時刻表,
像舊制度。
對號入座后,回顧錯過的一生適逢其時。
偶有山峰破霾而出,像一頭
求救的巨獸。
又在車窗外轉(zhuǎn)眼消失。
窮人并不難過,只是
搬動較大的石頭時有點(diǎn)吃力。
把微風(fēng)給窮人,讓它領(lǐng)著他們
一遍遍撫摸熟悉的事物。
把風(fēng)暴給神,把蔚藍(lán)給神,把關(guān)于
這個世界的新感覺,
給神。
如果你憂傷,
漫天大雪都是你的。
而窮人只要剩下的:幾塊牛糞,一只
在雪中剛剛降生的羔羊。
你舉起手,食指伸直像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