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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傷孤絕的故事,掩在大自然的盛宴中”

      2020-08-06 14:38:30張煒舒晉瑜
      上海文學(xué)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張煒林子妖怪

      張煒 舒晉瑜

      舒晉瑜:《我的原野盛宴》這部作品,可否理解為您的童年記憶?書中描寫的那些細節(jié),是完全憑借記憶還是適度增加了想像?

      張煒:真實的記憶需要細節(jié)?;貞浖毠?jié)是追記往昔中最重要的工作。沒有細節(jié)的記錄也就失去了許多重要性,因為事物外部的大關(guān)節(jié)和粗線條是顯在的,許多人都看到了。當然有時候一些事件的大致經(jīng)過在事后的敘述中也會有較大出入,這也常見。但最難的、讓往昔復(fù)原、變成簇簇如新的記憶元件,也還是細節(jié)。它之難,一方面由于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會淡忘,另一方面大部分人總是習(xí)慣于記個大概,疏漏了更具體的東西。

      對細節(jié)耿耿于懷,這是一種能力。這可能源于一種深情:越是動情的事物,也就越是能記住細部。一個眼神、一聲嘆息,有時候會讓人記上一生。為什么?就因為這眸子這聲氣深深地觸動了一個人。

      可不可以將想像賦予過往,在記錄中給予彌補,以便讓其變得生動?當然這是一種表達的方法,卻是不太忠實的舉動。為了細節(jié)的再現(xiàn),為了一種寶貴的時光的刻錄,還是要努力地回想,沉浸到那段歲月中。如果真的做到了,就會發(fā)現(xiàn)聲音回來了,顏色回來了,貓蹲在窗戶上,鍋里的紅薯正噴出撲鼻的香氣。

      舒晉瑜:作家未必贊成各種貼在作品上的標簽,不知道您對《我的原野盛宴》的定位是兒童文學(xué)作品?散文?它在您的眾多作品中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張煒:將一些文字劃歸到一種體裁或某個閱讀范圍中,往往是不重要或比較無意義的事情,常常起不到好的作用。就勞動來說,隨著人類的進步,才有了越來越細的分工:即便是同一種工作,內(nèi)部也要分得細而又細;專注于某個細部和環(huán)節(jié)的人,竟然完全不懂得其他,甚至有“隔行如隔山”之感。這種情況在專業(yè)技術(shù)領(lǐng)域里也許是好的,但如果應(yīng)用到文學(xué)寫作中,就會變得荒誕。我們遇到一個除了會寫“童話”或“成人小說”,而不會寫其他作品的人,會覺得奇怪。

      作家或詩人最好是自然而然的勞動者和創(chuàng)造者,比如艾略特這樣的大詩人,一生都是業(yè)余作者:他是銀行里負責處理外國金融的人,還兼一家出版社的總編輯、一家雜志社的主編;既寫兒童詩,寫艱深的文學(xué)理論,還寫小說和戲劇。最難以讓人理解的是,他的詩得了諾獎之后,給朋友的信中還在不無焦慮地討論:自己一生用了這么多力氣寫詩,是不是犯了大錯,因為覺得并無出色的詩才。

      事實上如果一個人真的看重自己的勞動,或珍惜時間,就應(yīng)該在最動心、最有意義的事情上多用力,不必太多考慮世俗收益。如此盡心盡力就好,就對得起時光。尤其在最能消耗時間的網(wǎng)絡(luò)時代,能夠埋頭于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是幸運的。

      寫作者在體裁和形式上過于在意,嚴格遵守它們的區(qū)別,反而不能自然放松地寫出自己。一些率性自由的寫作者讓人羨慕,他們有時候?qū)懗龅奈淖窒裥≌f也像散文,還像回憶錄,甚至像詩或戲劇。他們不過是走入了自由的狀態(tài),不受形式的拘束,直接我手寫我心。至于這些文字為誰而寫,可能考慮得并不太多。實際上只要是真正的好文字,有性情有價值的部分,大半是寫給自己的,所以會適合各種各樣的讀者。

      舒晉瑜:是什么原因使您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部語言華美豐茂、細節(jié)生動有趣的作品?

      張煒:以前遇到一個老人,他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坐在太陽下,抄著衣袖干坐,時不時擦一下濕潤的眼睛。他不與別人說話。人上了年紀以后愿意回憶過去,越是遙遠的往事越是難忘,前不久發(fā)生的卻常常記不起來。他為年輕的自己而感動,為那些純潔、那些簡單、那些不再回返的青春歲月而沉湎。一個人往前走個不停,手持一張單程車票,走了八十年或更久,經(jīng)歷的人生站點數(shù)都數(shù)不清。車子越走越慢,快要停下來了,這才想起上車處,想剛剛行駛不遠的一片風(fēng)景,那些新鮮的印象。

      在老年人的生活中,不斷地將往昔片段粘貼起來,拼接成一幅大圖,成了很重要的一種工作。老人可能在一生的勞作中使用了太多力氣,牙齒也不多了,終于不再縱情使性。他現(xiàn)在松弛下來,一切任其自然,沒有脾氣,看上去心慈面軟。不過他的內(nèi)心仍然有些倔強,還在記恨和藐視一些黑暗的東西。他一旦開口,把心里裝的故事、一些念想講出來,立刻會吸引很多人。一個有閱歷的人才有意味深長的故事,才會抖落出一些干貨。這好像是一些背時的、老舊的事物,卻與當下涌流不息的網(wǎng)絡(luò)消息迥然不同。對于老人來說,他不過是隨意截取了一段時光,那是他的歲月,他的生命。

      一個寫作者多一些老人心態(tài),多曬曬太陽,多回憶而少報道,有時不失為一種工作的方法和方向。我一直是一個不太擅長報道的人,所以從很早以前就學(xué)習(xí)老人,聽以前的故事,講自己的見聞。

      舒晉瑜:語言令人驚嘆,其生動活脫,使作品充滿畫面感,又如海水緩緩漫過沙灘,浸入肌膚般讓人覺得妥帖舒適。很想知道您在寫作的時候,是怎樣的狀態(tài)和心態(tài)?

      張煒:我遇到的寫作者,一般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小時候的作文受到了鼓勵。就像是在野外嘗到了一口野蜜,那種甜味再也不忘。他可愛的虛榮心被培養(yǎng)起來。最早的贊美來自不同的人,來自家長或老師。老師往往是一生遇到的最重要的人,會形成不可思議的強力牽引。他曾經(jīng)覺得老師是這個世界上無所不能的人,是最大的榜樣和典范,從穿著打扮到其他,都成為一種標準。人一開始作文的時候感受十分奇妙:嘗試著用文字寫出心情,描繪世界,興奮到無以復(fù)加。這種不無神奇的事情激動人心,就像生來第一次搭積木,造一座小房子,既感到無比滿足、自傲和幸福,又有點膽虛虛的。不同的是,它作為一種心靈的建筑是無形的,因而就更加奇妙。所以,一個人在這方面受到來自他人的鼓勵,會有一種燙燙的幸福感。

      后來人長大了,離開校園到遠方去了,要忙碌很多事情,也就很少再有時間作文。不過偶然受到觸動,還會想起往昔的欣悅。還有一部分人仍然擁有寫作的機會,也有這種心情和欲望。這時候他一邊寫,一邊連接起幸福的少年,把那篇作文一直寫下去,越寫越長。一個人把一生都用來作文,那該是怎樣的情景?他的耳邊還會響起老師的聲音,四周閃爍著羨慕的眼神嗎?也許會的。他忍住激動,沉默著,臉色發(fā)紅,恍若又回到幾十年前。

      如果他想寫出那個年代,寫寫少年和老師,將擁有雙重的愉悅和幸福。但是,一個寫作者不會經(jīng)常寫到那些內(nèi)容,因為它們實在寶貴,一定會藏在心里,留下來讓自己撫摸。到了什么時候才會把它們形成文字、才要訴說?一定是匆匆流逝的歲月讓其變得天真起來,想像著怎樣從頭開始;一定是伴隨了種種反省和回顧,對自己有點越來越不滿意??傊胝业侥撤N原動力,正陷入深深的感激。

      舒晉瑜:寫了幾百種植物和動物,統(tǒng)計過嗎?您后來又去過小時候生活的林子嗎?現(xiàn)在什么樣子?還存在嗎?您的這種記錄是否別具意義?

      張煒:每個人都有植在深處的幸福、痛苦或哀傷,不過一般都會在文字中繞開它們。但越是如此,越是不能忘懷。有人認為自己一切美好或痛苦的回憶,最深刻難忘的都來自童年和少年。所以它們一定被珍視和珍藏。誰都想好好藏起它們,因為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可炫耀的。奇怪的是這種隱匿往往很難成功,一不小心就從貼身的口袋里流露出來。于是,講述開始了,喃喃自語,最終卻一點點增大了聲音。沒有辦法,這可能是意志衰退或過于孤獨的表現(xiàn):終于繃不住了,也不再含蓄,只好用訴說贏得緩解。

      少年時代那片海邊的林子、白沙、河流、草地和花、各種動物,如果不是親歷者一一印證和說明,還有誰能做這件事情?比自己年紀更大的人當然也見過這些,但在交流中會發(fā)現(xiàn)他們?nèi)绱私⊥?,竟然說得顛三倒四,或者只記得一個輪廓。大概他們太忙了,一直有更操心的大事,對往昔全不在意。這真是令人遺憾。而比自己更年輕的人則講不清楚,他們根本沒有這段經(jīng)歷。我不止一次遇到上個世紀80年代出生的當?shù)厝?,他們說到那片海域的自然景致,馬上就激動起來了,說啊呀那片大松林,啊呀那片白沙灘。

      他們只記得這么多,然而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覺得非常自豪,足以讓外地人聽了眼饞:自己有過多么幸福的童年。因為這些內(nèi)容在一般人那兒的確是陌生的,所以聽者大氣不出,一副翹首張望的樣子,然后瞪大眼睛:“還有這樣的地方?”他們想聽得更多,耳朵像貓一樣豎起來。那些人于是更加起勁地講起來:“松林里野鳥太多了,麻雀成群,野兔亂跑,沙地上的蘑菇能讓你們看花了眼,一會兒就采一麻袋!”

      聽的人抿著嘴發(fā)怔。講述者又加一句:“還有彩色的、長了大尾巴的野雞!”

      聽者和講者都陶醉了。只有我在一旁不吭一聲,消化著心里的同情。是的,他們生得太晚,比我還晚。我知道他們口中的這一切實在沒有什么,就海灣而言,只能讓人想起兩個詞:“強弩之末”和“所剩無幾”。剛剛講的那片所謂的大松林倒真的有五六萬畝,是上個世紀60年代栽培的人工林,當?shù)厝朔Q為防風(fēng)林,是一條長長的沿海林帶,南北寬度僅有二三華里。用了六十年的時間,這片松樹從小到大,最大的直徑已有三十多公分,算是不小的成就。最可贊嘆的是,它們終于有了蓊郁之氣,能夠養(yǎng)育起許多蘑菇、花草,更有無數(shù)的小動物。走在海邊,聽著松濤和此起彼伏的鳥鳴,有時會覺得這是人間天堂。不過,上年紀的人知道,這只是海灣一帶的碩果僅存。是的,這片松林可愛而且無比寶貴,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孤單了。

      年輕人沒有看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林與海,而我則沒有看到更早的,沒能走進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密林。對于我們這兩代人來說,當然是各有遺憾。于是,我只能把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林海給他們講一遍。

      他們眨巴著一雙眼睛,壓根想不到那時候的松林根本就不是主角。這條人工種植的綠帶南部,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雜樹林,混生了槐樹、合歡樹、白楊和橡樹,中間摻雜各種灌木。再往南才是真正的大樹林,它們?nèi)谴执蟮臉淠?,由白楊、槐樹、橡樹、柳樹、楓樹、苦楝、合歡、梧桐、鉆楊、椿樹等北方樹種構(gòu)成,大到每一棵都不能環(huán)抱。這些大樹都屬于國營林場,林子中央有一些棕色屋頂,那是場部,里面住了林業(yè)工人,還有一個臉色嚇人的場長,這個人戴了眼鏡并叼了煙斗。

      從林場往東走大約五華里,還有一家國營園藝場,那里是各種果樹和大片的葡萄園。園藝場每到夏天就變得嚴厲起來,因為果實開始成熟,從這時一直到秋末,所有的打魚人、獵人、村里人,都不能踏入園中一步。園藝場最提防的是一伙伙少年。

      那時候女人和孩子不敢走入林子深處,因為不光會迷路,還要經(jīng)歷難以想像的危險,都說里面有害人的野物,有不少妖怪。林子太大了,它們東西延伸到很遠很遠,一直連接到另一個更大的林場。從南到北,沙嶺起伏,密林覆蓋。

      這樣的林子已經(jīng)夠大了,可是上了年紀的人會告訴我們:以前的林子要大于現(xiàn)在好幾倍,里面除了而今常常見到的獾、狐貍,還有狼。林子里穿過大小三條水流,其中的一條是大河。沿著大河往前走,離海還有三四里遠時開始出現(xiàn)密密的蒲葦,然后是一座座被水流分開的沙島。島的周邊是沼澤,一些長腿鳥飛來飛去。

      “現(xiàn)在的林子,比起那時候就不叫林子!”老人這樣說。

      我只能想像老人講述的海邊野林。我問老人為什么變成了今天的樣子,老人嘆氣:“用木頭的人多了,當?shù)厝撕屯獾厝?、官家人和村里人,都趕來伐樹,一個個兇巴巴的,把大樹砍倒一車車往外拉,燒窯、大煉鋼鐵,只用了小半年就把林子砍去了一多半。”

      這是我出生前后的林子,原來它是這樣消失的。剩下的林子是怎么變沒的,卻是我親眼所見。先是發(fā)現(xiàn)了煤礦,于是人群涌來,砍樹建礦,一片片房子蓋起來,鐵架子豎起來。最糟的是不光林子沒了,大片肥沃的農(nóng)田也變成了一處處大水坑。可惜這些煤礦只開了沒有多少年,地底的煤就挖光了。煤礦關(guān)門,留下的是一眼看不到邊的、低低洼洼長滿荒草、等待復(fù)墾的土地。

      唯一剩下的就是近海那條防風(fēng)林帶,這就是讓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自豪的風(fēng)景,所謂的“大林子”。不過它們變沒的過程就更加短促了,說起來沒人相信,只用了兩個晚上。房地產(chǎn)開發(fā)者不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那么客氣,他們干脆多了,效率更高,開起嗡嗡響的油鋸,只用了兩個夜晚,長了六十年的松林就沒了。

      從此再也沒有采蘑菇的人了。

      一片片高高矮矮、到處都可見的那種樓群出現(xiàn)了。

      我不斷地講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海邊故事,從不同角度記述它們,并且還原一些細節(jié)。我雖然沒有想到某一天那片林海、無數(shù)野物和蘑菇還會原樣復(fù)制,但總覺得記憶不該泯滅。我曾經(jīng)說過,為了保險起見,這種記錄需要采用會計們的記賬法:用一式三份的“三聯(lián)單”,分別留給“天地人”。

      舒晉瑜:也能從作品中看出林中少年的孤獨。孤獨中細密而豐富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以及對萬物的耐心、善意和熱情、專注,尤其是寫各種動物的眼睛,以及與它們的傾訴和交流,更令人難忘。孤獨,是否也是您的創(chuàng)作要表達的主題之一?

      張煒:也許我的全部文字中寫了太多的殘酷、太多的血淚,視角及畫面或可稍作移動。它們當各有不同的功用。這一次,我認為更多是留給母子共讀的,所以要以專門的口吻講述專門的故事。如果要看其他,一切俱在以往的文字中。套一句外國作家的話,叫“生活在別處”。讓每一種社會事件、每一種可能性都出現(xiàn)在同一部作品中,既不可能也不必要。任何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美學(xué)品質(zhì),自己的結(jié)構(gòu)方式和審美訴求,并且要考慮到不同的接受者。

      不能讓孩子看到血淋淋的屠殺。殘酷是一種真實,它在網(wǎng)絡(luò)時代已經(jīng)無法遮掩,比如有人竟然在視頻上直播虐待、殺戮可愛的貓咪和狗。就此一個取證,也足可以論斷和恐懼:人類必要遭受天譴。

      寫作者作類似展示,無論含有怎樣的“深刻”和“善意”,都是一種卑劣。不僅是給予兒童的文字不能嗜血、不能骯臟和淫邪,即便是給予成年人,也要節(jié)制,不然就是放肆和無能。古今中外的大師寫盡了人性的殘酷和丑陋和變態(tài),卻從未出現(xiàn)一些等而下之的、廉價而拙劣的赤裸和淋漓。

      極度的孤獨、貧瘠、悲傷,也可以對應(yīng)“喧嘩”、“豐盛”和“歡樂”。在遲鈍和愚蠢的懵懂那里,淚水泡壞了紙頁他們也視而不見。故事背后還有另一場講述,但它們止于盲瞽。

      這是一個悲傷孤絕的故事,但它在原野鮮花簇擁中,在大自然的盛宴中。

      舒晉瑜:《我的原野盛宴》的不同章節(jié)各具特色,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呆寶》和《我是飛人》,寫得最為生動有趣,其中所有細節(jié)和情節(jié),都是真實的嗎?這樣的一部作品,對您來說是否完全不存在什么難度?

      張煒:“非虛構(gòu)”這個概念很寬廣,可能包含平常所說的“散文”和“報告文學(xué)”,但不應(yīng)包括西方一度流行的“傳記小說”,如歐文·斯通他們創(chuàng)作的關(guān)于梵·高等人的書。這樣的書看起來極有趣,非常吸引人,但問題是它們的細節(jié)乃至于情節(jié)是否真實?那些對話及其中的事件和主人公的心緒,都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為什么要冠以“傳記”?如果是“小說”,為什么前邊還有“傳記”兩個字?所以無論看起來多么激動人心,作為一種寫作體裁,好像是站不住腳的。我年輕時看《渴望生活》熱血沸騰,它也被譯為《梵·高傳》,但后來知道其中摻雜了大量的想像和虛構(gòu),就立刻失望了,有一種被騙感。

      我們看一些重要的思想及藝術(shù)、社會的人物的記錄,要求真實可靠,用事實說話。這樣的閱讀才有意義,才不負期待。如果根據(jù)真實人物寫成小說,那就直接標以“小說”好了,不能說成“傳記”,更不能說成介于二者之間,因為世界上不能有這樣古怪的體裁。

      有人可能說,世界原本就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真實,對于年代久遠的歷史人物的記錄,也只能依靠資料,那么這些資料是不是完全可靠?是的,但這里邊有個原則,即寫作者自己要完全可靠,要誠實,要盡其全力追求真實,而不能為了迎和讀者去杜撰一些心理活動、一些行為。全力追求真實尚且做不好,如果再有其他想法,事情就會變得更糟。所以現(xiàn)在的一些報告文學(xué)、散文,這些必須求真的體裁,有時候反而讓讀者不能信任,原因就在于體裁的邊界已經(jīng)模糊。有人將這種模糊賦予了高尚的理由,即“自由”和“才華”以及“現(xiàn)代主義”的作派。好像到了現(xiàn)代,特別是到了網(wǎng)絡(luò)時代,怎樣寫都可以,怎樣編造都允許,因為這不過是“作品”而已。

      不,寫作者雖然明白絕對的真實是不存在的,卻要絕對地去追求真實。這是寫作者的原則,是恪守,是底線。除了將情節(jié)和基本事件厘清,還要努力尋找細節(jié),因為沒有細節(jié)的真實只是一半,甚至只是一具軀殼,所有的事物都是由細節(jié)構(gòu)成的。那么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如果是他人而不是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怎么尋找細節(jié)?回憶也無濟于事。從資料中可以窺到一些,但不能想像,他人沒有權(quán)力進行這種想像。只有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才能努力回憶,從中找出細節(jié)。所以這里邊有一個重要的不同或者說原則,就是屬于個人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記錄,全部責任都在作者自己;而關(guān)于他人的,作者只是一個調(diào)查者,有時連旁觀者都算不上,所以這就極度依賴資料,離開了資料的鋪展和想像,就成了有意的虛構(gòu)。

      那么寫作者關(guān)于自己的回憶,也有個誠實與否的問題。不僅是以往的事件,即便是心理活動,這些似乎難以考證的部分,也需要誠實。如果一個人在有生之年盡可能地記下往昔,不僅是那些事情的大致情形,而且還能夠還原一些細節(jié),那當是極重要的記錄。這就是生活,被“復(fù)盤”的生活。按照一位國外大作家夸張的說法:只有記得住的日子相加起來,才叫生活。

      我們都想擁有盡可能多的“生活”。

      舒晉瑜:從作品中可以看出您少年時期的閱讀和寫作,為后來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埋下了怎樣的種子。成為作家,是您打小的夢想嗎?

      張煒:我遇到的所有寫作者都有這方面的故事,都能為自己的工作找到清晰的來路,尋到起因,有個緣起。這種回頭追尋,有人換了個文雅的說法,叫“卻顧所來徑”。是的,所來之徑彎彎曲曲,從林中或大城小巷中、從田野草叢或大山中,哪里都有可能。不過他一定是受到了感召和啟發(fā),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鼓勵。寫作這種事既平凡而又偉大,“平凡”是指人人可為,它的專業(yè)屬性或許是最弱的,因為它是生命本來就有的能力和欲求,誰都有這種表達的欲望和需求,不過是方式不同罷了。有時候我們觀察下來,會發(fā)現(xiàn)生活中一個大字不識或依權(quán)仗勢欣欣自得、似乎與文學(xué)毫無關(guān)系的人,他們的“詩性表達”欲望原來也是強烈的。他們要生動夸張地強調(diào)某種心情和意愿,雖然沒有形成文字,也沒有進入篇章結(jié)構(gòu)?!皞ゴ蟆敝肝膶W(xué)可以是生命最深入最充分、最難以被消磨的記錄,是人類完美追求與設(shè)計、特別是關(guān)于心靈訴求的刻記。它還是人類文明承載和傳達的最主要最有效的方式。就生命的綜合創(chuàng)造強度來說,它可能是需要付出最為繁巨的勞動之一。

      作家是天生的,人人都是作家。但不可能人人都把主要的精力和時間投放在書寫上。這種獨特的工作只能在一小部分人那里進行下去,并經(jīng)歷長期的學(xué)習(xí)和訓(xùn)練。不過很可能業(yè)余作家更為自然,如果從事的主業(yè)不太緊張,有寫作沖動的時候就可以坐下來,經(jīng)營一下書事。能夠這樣,就算有福了。一輩子不沾文墨的人很多,這沒有什么。寫作者干些實務(wù),有一份創(chuàng)造物質(zhì)成果的營生,或有一份其他工作,心里會安穩(wěn)落定一些。

      總之將大量時間耗在書房里的人,一定是有幸或不幸的。不幸是被這種孤獨的事業(yè)纏上了,轉(zhuǎn)眼就是一輩子,很難解脫。有幸的是如果想得開,不被它的功利性縛住手腳,而且能夠自然歡快地從事一些其他工作,那一定是愉快的。用文字寫出自己的心情,記下自己的生活,發(fā)出心中的訴求,這是文明社會中的要務(wù)。網(wǎng)絡(luò)時代,寫作這種事人人可為,也隨時可以發(fā)表。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要極慎重地寫下每一個字:更認真、更嚴謹、更節(jié)制。

      舒晉瑜:中外很多名作家都寫過兒童文學(xué),馬克·吐溫、巴爾扎克、雨果、托爾斯泰等等,中國作家中張?zhí)煲?、葉圣陶、冰心等作家的作品,也是兒童文學(xué)的開山名著。盡管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各有特點,我還是想知道,這一早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對于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或者說形成怎樣的基調(diào)?有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作家,有沒有共同點?

      張煒:好作家往往都是天真爛漫的,常常會給孩子寫點什么。我們印象中的托爾斯泰是個專注于思考的人,他老人家那一把大胡子就讓我們望而卻步,好像這樣的一位老人玩笑是開不得的。他一天到晚思考的主要是道德和宗教,連沙皇對他都有些忌憚??墒撬矠樾∨笥褜懴铝祟B皮的故事,那個著名的人與動物一起拔大蘿卜的場景,太可愛了。還有另一個嚴肅的大詩人艾略特,這個一天到晚坐在一家銀行地下室搞金融報表的家伙,竟然為孩子寫下了一大束兒童詩,寫了各種各樣的貓。他太愛貓了,大藝術(shù)家?guī)缀鯖]有不愛貓的,離了貓不行。事實上貓也超級可愛,自我而美麗,也是最能夠思考、最善于思考的一種生命。貓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坐在那兒,皺著眉頭,而人是很難做到的。

      童心是深邃之心,也是自由之心。作者如果一直能葆有為兒童寫作的心情,那么就一定能夠保持長盛不衰的寫作力。寫作深入而愉快,這是一個人的幸運。寫作浮淺而焦躁,就很煩人了。強大的責任心和道德感是作家最需要的,但卻不能因此而讓自己變成一個除了痛苦和憤怒一無所有的人,用波蘭作家米沃什的話說,就是變成了一枚“空心核桃”。

      舒晉瑜:回顧早期的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如《木頭車》《他的琴》,和您近幾年的兒童文學(xué),如《少年與?!贰逗_呁挕返?,有何區(qū)別?

      張煒:我少年時代認為寫作就是描寫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于是寫了大量“兒童文學(xué)”。后來長大了,寫的全是“青春小說”。再后來覺得有一把年紀了,就寫了很多老人的故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下來,以至于階段性十分明顯。只是后來理性地思考一番,才覺得寫作者應(yīng)該思路寬廣,要寫好各個年齡段的故事。其實即便是一部所謂的“兒童小說”,其中也一定有不同年齡的人,有老太太老大爺。我們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妖怪,但有時候卻要寫到妖怪,這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除了童話中需要這種角色,其他體裁的作品中也有類似的角色。文學(xué)中離開妖怪是不行的,無論是《西游記》這樣的書,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書,都要有它們。真正的妖怪、本質(zhì)上是妖怪的家伙,是一定要有的,沒有,讀起來就無趣了。

      我沒有見過妖怪,但朋友中有不止一個見過妖怪的人,他們以自己的誠實證明了它們的存在,所以有時就覺得像自己見過了一樣,并不懷疑。現(xiàn)在我越來越多地寫起了妖怪,因為隨著年紀的增長,覺得妖怪陰險而有趣。它們一個個不僅長得怪模怪樣,而且既殘忍又天真,既復(fù)雜又單純,是文學(xué)中也是生活中的大角色。一個寫作者如果到了六十歲以后還對妖怪不感興趣,那會是很遺憾的。

      我寫了各種妖怪:人形妖怪、動物一樣的妖怪、極其陌生的妖怪。我的一位朋友的孩子叫真真,年紀不大,可是已經(jīng)對妖怪很有研究,竟然編了一部妖怪詞典:原來生活中的妖怪分門別類,如此之多,它們正以各種方法來影響和左右我們的生活、參與我們的生活。看了這部詞典,恨不能自己也變成一個妖怪,和它們一起生活,就算體驗和深入生活了。當然這種事只是想想而已。

      舒晉瑜:有些作家,相比他們的成人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還是不能同日而語,比起《大林與小林》《寶葫蘆的秘密》,張?zhí)煲砜峙赂鼰嶂杂凇度A威先生》,葉圣陶的《稻草人》也難敵《倪煥之》。對于您來說,兒童文學(xué)和成人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作品,有哪些不同?

      張煒:有人寫“兒童文學(xué)”并不專心,只是順其自然。除了偶爾有這樣的心情,大多數(shù)時候還要考慮一下兒童不宜的問題,所以就難以放手寫去。寫作中忌憚太多,也會對不起自己,寫作真的變成了小兒科。兒童文學(xué)應(yīng)該是大事業(yè),不能將它做小了。如果過于拿捏,整個的文字就不舒展了,這種別扭和矯情是看得出來的。艾略特的兒童文學(xué)寫得最棒,安徒生和馬克·吐溫同樣寫得棒,可是他們都不認為自己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故作天真地寫,會把我們的讀者看低了。孩子看不懂也不要緊,旁邊還有家長在,他們會一起解讀??梢娺@本來就不是什么大問題。關(guān)鍵是要寫得深入,寫得有趣,寫得華美而又質(zhì)樸、流暢而不單薄。絕不能寫得臟氣或血腥,寫出低劣的價值觀,這是卑劣的。

      有一部廣泛傳播的兒童文學(xué),讓一個英俊可愛的孩子用柴刀砍死了一個惡霸,而且惡霸正在睡覺。這種事就不太好,不應(yīng)該鼓勵和贊揚。讓一個孩子這樣仇視、這樣心狠手辣,不是能看得下去的。孩子要純潔向善,雖然也要愛恨分明,但主要是愛,是辨別美丑,殺人這種事還是不能沾。還有另一部有名的兒童文學(xué),寫了一個同樣俊美的少年,他竟然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去告發(fā)他人,并因此引起了巨大的災(zāi)難:對方恐懼萬分,就把他殺害了。鼓勵孩子去告發(fā),而且不過是為了仨瓜倆棗,這怎么可以?我們會覺得這孩子死得可惜,太不值,也覺得這故事太殘忍了。

      有的觀點認為,讓孩子早一些認識殘忍更好,這樣才能成熟,才能成長。聽起來冠冕堂皇,不過采用什么方法和步驟卻是一個問題。因為這種事必要得當,比如,你是一個家長,你希望自己的孩子從小就觀看凌遲?大人都不忍看。忍看,并讓自己的孩子去看,這樣的人肯定不是好東西。

      就此而言,寫作者大概要以并不幼稚的心態(tài),去自然而然地寫作。適合孩子的,就交給孩子。不一定要專門寫給孩子。

      舒晉瑜:近年來很多純文學(xué)作家介入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各有原因。但是在有限的視野中,發(fā)現(xiàn)平時總“端著”的作家,寫出來的兒童文學(xué)也很生硬造作,而有童心的作家,寫出來的作品趣味盎然,讓人愛不釋手。以您的經(jīng)驗,寫好兒童文學(xué),有哪些條件或具備哪些因素?

      張煒:有的寫作者沒有給兒童寫作,也無可厚非。人總有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有的作家寫給所有人,也包括寫給兒童,只是這一部分不是最好的;就像有的作家寫給成人的不是最好的一樣,也屬正常。一個旅人往前走,可能走到很遠很遠,一直走進自己都沒有預(yù)料的一片風(fēng)景里,書上把這種情形叫“行者無疆”。寫作者的一生也是一場紙上跋涉,其艱苦和險峻辛勞并不差于原野上的行者。既是行者,就要放開了走。說到童心,大概人人都有,只是有時候被殘酷的時光給掩埋了而已。寫作,就需要把童心發(fā)掘出來。當一個人重溫那些少年時光,臉上就會露出久違的微笑。

      所以總體上看,寫作是一種溫暖的事情,是一場又一場的回憶和講述。雖然講述的內(nèi)容也有千變?nèi)f化,心情也在陰晴之間轉(zhuǎn)換,但總歸是安頓了自己的心靈??梢栽O(shè)想,如果沒有這種記錄和傾訴,一個人的歲月可能更加艱難。停下筆來,對于知識人來說就是扎住自己的嘴巴,這是最難以忍受的。在我們已知的一些年代里,就因為這樣酷烈的懲罰,有的人最后傷絕而亡。

      最溫暖的故事顯然要留給自己、留給孩子、留給心愛的人。用一種深夜爐火旁才有的聲音講故事,就像一條小河在潺潺流動,旁邊有人依偎,這會是什么情景?

      想像這樣的時刻,開始這樣的講述。這是美好的生活,像夢一樣。我們都是經(jīng)常做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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