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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中篇)

      2020-08-06 14:59:50禹風(fēng)
      福建文學(xué) 2020年3期

      禹風(fēng),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士,巴黎高等商學(xué)院碩士,PADI開放水域潛水員,上海作協(xié)會員。自2015年10月起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獲得過2018年度山花文學(xué)雙年獎及上海作協(xié)2017年及2018年“年度中篇小說”獎項,作品入選2019年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長篇小說代表作為《靜安1976》。

      早起我們都看奇幻窗花,冷冽北風(fēng)刮了一夜,到凌晨綿密地降雪。推開窗,空氣冰鮮,地裹銀裝,積雪到人腳踝。

      窗花這妙物令我百看不厭。我嘴上不講,心里把窗花想成冬天恩寵的少女,正十六,一瞬間興頭上,美得叫人瞠目。

      我喜歡那銀灰色隆起,冰霜的底基,綴滿諸樣冰花。冰花來自造物主豐富的基因庫,無一朵雷同。人眼光同窗花接觸,涼意直透心扉,融凈身體里夏秋的滯熱,像有一雙手“咔咔咔”開始雕那份清爽,一鑿鑿沉沉的,快活有了分量。

      栗娟也微笑著看冰花,她喜歡用纖長手指觸摸花紋,像要把花紋拓于指尖。她嘆息一聲,抬眉眺望窗外:“我們?nèi)ネ嫜┌?!?/p>

      昨天我倆都不快活,經(jīng)歷了太多不平凡的事,不平凡到誰也不想再提及。

      但今天醒來我們又成了新鮮的,擁有雪和冰霜,更別提見了窗花。大地一片潔白,世界仿佛不容污垢的天堂。

      栗娟往她的一雙長腿上套厚厚的水洗牛仔褲,她特意穿上了很多年前我送她的針織絨線衣,頭戴絨球羊毛帽,腳蹬黑皮靴。她如此頎長,彎彎的月牙眼透著發(fā)亮的笑意。

      我匆匆穿戴起來,找出我倆的手套,把她的遞給她,準備好讓冷冽的山野清氣直抵我肺腑深處。

      旅伴們都跑出了房間,此起彼伏地打招呼;人們跑到庭院里,正方形如白蛋糕的庭院印上了串串半透明腳印。

      雪地里的人都顯得污穢,不但腳印,嘴里呼出的濁氣也氤氳吃葷吞肉的罪孽。

      不過,天地清氣在這早晨相當醇厚,我們顯得無足輕重,可以被環(huán)境凈化。

      我釋放開自己的罪感,拉起栗娟跑起來。有幾枚雪丸子朝我們飛來,大家想打雪仗,恐怕還要堆幾個雪人……

      栗娟已團起三四個白雪丸子向遠處丟回去,咯咯笑著。我低下頭,朝一垛厚雪伸手,白雪撈在手心,冰得發(fā)燙。不過我忘了團雪球,任由雪在暖熱掌心溶化;心怦怦亂跳,我盯著被我扒開的雪,雪里露出一只凍得發(fā)紫的手……

      完全出自醫(yī)生的職業(yè)化反應(yīng),栗娟推開認定雪下有具死尸的我,用力去扒那軀體上壓著的雪。朋友們圍攏來,利索地合力幫她從雪下扒出那人來。我看清這是個少年:形銷骨立的臉、衣衫單薄、死得瓷實了的人才有的青色皮膚和紫黑嘴唇……他并沒有腐臭氣味。

      栗娟毫不遲疑地解開少年的衣衫,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她按了按少年的脈,我相信他的手腕靜寂無波。栗娟扒開少年的眼皮觀察瞳孔,她仿佛受到鼓舞,立刻在那不堪一碰的胸脯上撫摩起來,間雜著用力的按壓。我覺得她無非會把死尸肋骨搞斷幾根,注定回天乏力。幾個好事家伙一起抓起男孩的手,捂著他的掌心,用力按摩他的臂膀。他們選了死尸最碰得起的部位,不至于搞碎這少年人遺體。

      一個未成年的男人凍死在雪地里,今天又是不祥的一天吧?我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們都拼命摩擦那死尸,想讓尸體暖起來。我冷眼旁觀,但我相信我看見尸體自己動彈了一下!

      是的,我和栗娟的婚姻的確到達了這么一種狀態(tài):她不再在行動前征求我的意見,甚至事后也無意知會我。她頂多把結(jié)果輕描淡寫提一下,不屑于聽取我的評價。

      在具體行動上,在生活里的大小決斷上,她的自信帶上了冰花般的冷感。

      我嘗試過提出我的意見,甚至抗議,但結(jié)果只增強她獨斷專行的意志力。她說:“你常常犯錯,但永遠覺得可以指導(dǎo)我?!?/p>

      想必,這次之后,她抽枝發(fā)芽的自信將讓我更長久地緘口:那具“死尸”在她不懈的胸部按壓和四肢按摩下活轉(zhuǎn)來了……

      事實上,我比很多人都更認真地活著。

      凡是我清醒有力的時刻,我都在干活而不是享受。

      我確實也有很多屬于兩足動物的斬獲。若把人比成螞蟻,也許可以把我歸類為大螞蟻,在人,那就是成功人士。

      我只能苦笑,像一個人領(lǐng)到工資,有是有了,天知道滿不滿足。

      在這方面栗娟是同感者,她盡管對救死扶傷的職業(yè)感到自豪,但比我更苦痛她在塵世的局限。她生來不幸,成長心智的年齡誤讀了一大堆瓊瑤小說,從此她的幸福感隨那些破書私奔,沒能復(fù)返。

      我很羨慕擁有快活性格的朋友,很想棄絕自己習(xí)性,轉(zhuǎn)而跟隨他們,哪怕一無所有,只要快樂。

      隨著時間推移,我開始后怕:這些快活朋友像同室而居的室友漸漸遮不住半夜的呻吟??鞓肥峭庖禄蛱烊徊蕣y,勾引我們喜愛,占我們便宜,也哄著所謂快活的人們快樂地活下去,直到突然潰敗的那一刻。

      我們都不幸福,但也在這個世界上有所斬獲,這就是現(xiàn)狀或真相。

      想拿自己的斬獲換快樂,徒勞。

      斬獲是涂在不幸福潰瘍上的藥膏,你不可能捐獻藥膏就使傷口痊愈。也許我在栗娟眼里常常犯錯,但我有個穩(wěn)定的根基。我懂得如何應(yīng)付不幸福的歲月,我知道浮在海面上不下沉的技巧。

      若我不能得救,我至少能在海面上漂浮到死,而非沉下去被水淹沒。栗娟沒離開我去尋找瓊瑤故事,想必作為醫(yī)生,她更明白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

      我們沒有不可承受之輕也沒有不可承受之重,我們的嘮叨只對自己發(fā)生作用,對別人,那就是白扯。

      我們暫時離開寄居的熱得昏天黑地的城市,飛南半球來尋找非分的冷冽,這對平抑栗娟越來越頻繁和冗長的嘮叨有絕佳妙用。

      每一回掠過地球表面的長途位移或多或少都能清涼掉她肺腑腸胃的焦灼,她暫且安定下來,至少可以享受旅行途中的幸運和喜悅。外國人總對旅客彬彬有禮,甚至給予特別關(guān)注,讓栗娟滋生獲得別人喜愛和尊重的逼真感受。

      至于我,我曾在歐陸居住,我愛人們甜蜜的禮儀,也知道歸根結(jié)底這是甜蜜的虛偽。

      當你從太平洋這邊出發(fā)游向?qū)Π叮碚撋夏蔷嚯x可以被征服;但從人心出發(fā)想抵達人心,那距離的空虛不可填補。愛情是種錯覺,猶如中途島。

      栗娟抬起滿額汗珠的臉,她臉上的皺紋不見了,雙頰露出明艷紅暈:“救過來了!這人活了!”

      我覺得她的臉,撇開溫度不講,就是朵時間的窗花,美得不可方物。

      她吩咐我:“快去酒店前臺打電話叫救護車?!?/p>

      有個人喊了聲“我去”,飛奔走了。

      我俯下身子,看那活過來的少年。他嘴唇上的紫色略微褪去,顯出蒼白的粉紅。他的眼珠對白雪的反光很羞澀,淚水滋生,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半掩眼眶。他虛弱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掃過。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會埋在雪下?這里離酒店才一箭之遙而已?!币粋€男旅伴用英語問少年,他弄來了酒精,替少年搓熱后背。少年暫且被我的羽絨衫罩著,沒露出裸背。

      我揣摩少年的國籍,他如此單薄,臉部線條孱弱,仿佛歐亞混血,不知來自何方。

      少年發(fā)出虛弱聲音,栗娟湊近了聽;她翻譯說:“太可怕了,男孩說他是被人害的?!?/p>

      我的心臟莫名其妙急跳,我又窘迫又害怕。雪地下掘出來的少年環(huán)視了我們一眼,他虛妄的眼睛譴責(zé)性地瞪我一下。

      我有什么好怕呢?若不是我發(fā)現(xiàn)他凍僵的手,他必死在積雪之下。我豈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如此不禮貌地瞪我,可能是凍糊涂了,或者,他那可怕遭遇引發(fā)的巨大仇恨不由自主尋找可以發(fā)泄的對象。

      不過,我可不是自信的傻瓜,我活到今天,已明白有些人惹人喜愛,有人就天生招人恨。這不是我們能自由選擇的,這是種現(xiàn)象,存在且發(fā)生:你要么惹人愛,要么招人恨,若兩者都不是,就要學(xué)會耐住寂寞。

      有時候,愛恨折磨人,寂寞卻殺死人。我不特別招人恨,但經(jīng)驗證明仍屬于招人恨的范圍。譬如,我在栗娟面前動輒得咎。這仿佛可以傳染,不滿我的人近年里多了起來。

      身在南半球,思想北半球的事就產(chǎn)生了距離。距離暫時還制造不出美,它引發(fā)的是冷眼旁觀的些許從容。

      當你從容審視自己的過往,包管有盆冷水從頭澆下。

      栗娟是外科醫(yī)生,女人能當外科醫(yī)生,證明不是俗物。

      我的職業(yè)模棱兩可,有時候我是一個記者,有時候我是個混飯吃的教師,而大多數(shù)時間我什么也不是,就是頂住一顆不可靠腦袋的身體,活著,能吃能睡能干活,也有人形外貌。

      我和栗娟不同,她是主動的人,我是被動的。

      栗娟第一次笑話我膽小時我吃了一驚,不過馬上意識到她對我的了解已刺入真相層面。一個女人同你維持二十年婚姻還不進入真相王國,她不是蠢就是假。

      栗娟笑話過我一回后變得越來越放肆,時不時就嘲弄我是舞龍的猢猻,外人看見龍頭,而她只見猴子。

      但栗娟看見的只是我個人的真相,她看不見或不愿看見更廣大的真相。

      我死心塌地相信她沒外遇就因為她日益加重對我的苛刻和打擊,足證她從不曾對照其他男人來測評我:如果我是只舞龍猴子,她該知道世上不止一只猴子在舞龍。更多猴子連舞龍的勇氣都喪盡了。

      當記者時的每個瞬間我都鼓勇向前,我從一開始就曉得說真話是吃河豚,但我并未退縮。那時栗娟還年輕,沉湎于她醫(yī)術(shù)的提升和醫(yī)術(shù)外我倆小布爾喬亞式的漂亮巢穴,業(yè)余出入時尚店鋪或小劇院,挽著我的手臂,展示我當年曇花一現(xiàn)的英俊。

      不過,那時我受荷爾蒙驅(qū)使,如堂吉訶德沖向風(fēng)車,自醉于種種得罪人的揭秘報道。我想,那些跑到田野上翻開大石塊、讓石塊下經(jīng)不得陽光的蝎子蜈蚣蟋蟀西瓜蟲亂跳亂蹦的人都有種殘忍的、看不慣異類的沖動。受沖動的驅(qū)使,我在報紙上不亦樂乎地玩“掀石頭”游戲,很讓一些壞家伙難受過。再之后,當我醒悟他們這種人勢必覺得我才是“壞蛋”,而他們竟然真是這世界的大多數(shù)且有毀滅我的聚合力時,我無心再盲從荷爾蒙,決定收刀入鞘。

      熱血冷下來,就再難挺身而出。

      挺身而出曾是我吸引異性的法寶,年少英俊的那個我挺身而出,被我挾勢而擊的捉襟見肘的家伙們掩面抱頭敗下陣去,栗娟和同栗娟那樣天仙般的尤物們像潮水帶來的貝殼橫陳在我面前,任我挑選撿拾。

      那短暫一刻仿佛羅馬將軍榮歸于凱旋門下,花朵和月桂樹葉傾瀉黑發(fā)頭顱。

      韶華易逝,季節(jié)變換常被粗糲的心靈忽略,冰雹子終會傾瀉到腦門上,送來清醒。

      很難說出那個轉(zhuǎn)折點,不過某個瞬間一到,轉(zhuǎn)折自然就開始了。挺身而出的我忽見情況有異,正如空降兵發(fā)現(xiàn)腳下敵軍列隊舉槍等候。好在一陣風(fēng)來,帶我脫離險地。

      年紀增加,漸漸有了號令的權(quán)力,看清挺身而出者們都茫無所知地在為各路新舊勢力冒犧牲之險;世界只會再平衡,從沒變更好。我涼下來的血再也熱不起來。

      退一步海闊天空。每當需要挺身而出,我總下意識準備離家出發(fā),帶栗娟遠遠避開是非,到她希望著的任何目的地旅行。

      男人對于自己女人的責(zé)任,在我看來,不僅保證她安全,也要保證自己安全,單方的麻煩必將是雙方的麻煩?;乇茱L(fēng)險自然最妙。

      大城里常年食物的不安全,諸如“地溝油”“瘦肉精”“農(nóng)藥殘留”“孔雀石藍”“反式脂肪酸”抑或“一滴香”之類,耗盡了栗娟精神上的承受力。再加她一點其他,恐怕她就喪失對人類的信心,再難拿起手術(shù)刀……

      如果我學(xué)乖,不在栗娟面前說那種叫她緊張不安的話,那也該學(xué)會放棄我在報紙上直言不諱的權(quán)利……我將慢慢成長為自己曾鄙視的肚腹圓圓的和事佬。

      對這種犧牲,不是我準沒準備好,而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當?shù)鼐靵砹?,一輛深藍色警車,兩個年輕氣盛的警官。

      警官對救活少年的栗娟充滿敬意,連聲尊稱她“夫人”;對于一邊的我,他們只瞥了一眼,就像出門上班瞥一眼路邊的樹。

      酒店派人用擔架將雪地凍僵的少年抬進生著熊熊爐火的大堂,送上威士忌讓每個覺得寒冷的人喝一杯。少年人畢竟是少年人,一杯威士忌下肚,栗娟救過來的蒼白軀體活動開了,他臉泛紅暈,眼神發(fā)亮,對栗娟說了聲謝謝。

      少年聆聽警察詢問眾人,他聽見我是那個在積雪中發(fā)現(xiàn)他從而令他獲救的人,臉上泛起復(fù)雜神色,我覺得那神色既感動但也有嫉恨。他的臉色明明暗暗地落在我眼里,我一陣陣心虛,也不曉得為什么心虛。

      男孩明顯對我不懷好意,若當過記者閱人無數(shù)的我看不出他心緒變動翻騰,就太沒眼色了。

      我雖不明白自己那受威脅的感覺因何而生,也不想研究我的任何遭際是否公平,但確實有點害怕。

      我理解很多怪事發(fā)生并不需要理由和解釋,該來時它就來,讓人驚詫不已。

      少年向警察聲稱在夜半大風(fēng)中被人襲擊,昏迷后才被雪掩埋,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蹤跡。他不清楚被人襲擊的緣由,也不能說出襲擊他的人是誰,他告訴警察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被擊昏。至于那人的相貌,他猶豫地指出“襲擊我的人和救我的這位先生外貌很像”。警察隨即轉(zhuǎn)過臉看我,我并不特別吃驚,栗娟非常吃驚。

      我聳聳肩,給警察和這少年一個無所謂的微笑。

      雖沒什么事不能試著去理解,但很多事的發(fā)生卻叫人惡心。

      一個忍字當頭的人要同自己的惡心相處,壓得住惡心,看起來就什么事也沒,壓不住惡心,就談不到忍了。

      那男孩的話引發(fā)我一陣惡心,不過我忍過去了。他不是我的本國人,我們有“救命恩人”一說,他也許只覺得一切全是命運的安排。不過,我自詡是救他一命的人,卻被他一句話弄成嫌疑犯,確實夠讓我惡心的。再一次證明,人對某些人的惡意常是天生的。

      我想起自己有過一位中學(xué)校友,這女生在我創(chuàng)辦的文學(xué)社里混過幾年。多年未見之后再見她,她已是個特別有人緣的人。

      她住在我們城市市中心一棟二十多層高的大樓里,上上下下幾乎每層都有她可串門的朋友!這在我們城里真可謂驚世駭俗。

      她每天不是在這家同人家一起下餃子,就是在另一家,伙著做飯吃……離家旅行又怎樣呢?她和丈夫兩個人駕車從東海邊出發(fā),驅(qū)車直上西藏。沿路所有投宿客棧的老板、遇到的同路人都立馬成了她的友伴。逢年過節(jié),她和丈夫要采購很多原料,做出很多可口點心,寄往大國的眾多城市鄉(xiāng)村,聯(lián)絡(luò)起她那溫情脈脈三教九流的朋友圈……

      我,從沒一分鐘輕信這位女校友的童話。

      有時我確信她在對自己進行耗時費力的治療。她的人生在某種表面上滑行,盡力弄成五彩繽紛,卻不符合人之常情。

      這一刻我便想起這位女校友,我意識到她是個能量很大的人,她有編織大蛛網(wǎng)的老蜘蛛才有的鍥而不舍,用編織物覆蓋自己的軌跡,在自己吐的彩泡里狂歡……我想她竭盡全力想用網(wǎng)遮蓋、不讓自己看見的,恐怕就是我面前這類人,這位凍僵了被暖過來的怪物:他暖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指控救他的我。

      栗娟驚訝之余,第一句話是對著我說的:“你昨天同我在一起,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p>

      我瀟灑地拍拍栗娟手背:“敲他的家伙長得像我,這也可能,不要大驚小怪?!?/p>

      警察結(jié)束對少年的詢問,轉(zhuǎn)過來就同我核實情況。我們邀請警察從少年身邊走過,到咖啡室喝咖啡。

      栗娟像任何一個女人那樣,忍不住告訴警察我昨天成天同她在一起。

      警察禮貌地對她微笑,向她行禮,這是男人對忽略邏輯的女人表達安撫。

      我們喝上了滾燙咖啡。我把我發(fā)現(xiàn)雪下少年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然后就住了嘴。我唇邊按捺不住綻開一朵譏嘲的微笑。

      “正如女士告知的那樣,先生昨天如果成天和太太在一起,可不可以說一說你們在各個時點的活動及接觸的人?”做筆錄的警察朝我微笑了一下,我覺得那是善意的;詢問我的警察年紀大些,他更明確表達歉意,讓我理解此刻這是不得不問的問題。

      在我年輕身為名記者的時代,我恐怕不能容忍任何盤問。那時若有人如此這般問我,我會請他盡管給我上手銬,只要承擔得起懷疑我的后果。凡驕傲的后生總不容許別人不對他的榮光致敬。

      現(xiàn)在這倆警察對我的詢問絲毫沒激起我的怒氣,我平平淡淡和栗娟一起回憶我們昨天度過的時光,給予警察最大的配合。

      在我們居住的那城市,一個人成熟的表征之一就是淡然接受別人時不時投來的不齒。

      個人經(jīng)驗告訴我:在歐洲的某些地方,沒證據(jù)證明你是惡人,你便有權(quán)享受社群的信任和尊敬;在我居住的城市,恰相反,若沒證據(jù)證明你是有益于既定體制或團體的人,你要學(xué)會忍受密集發(fā)生的不信任和不敬。

      生活在這種人群里感到窒息是自然的,但也是幼稚的。

      擔當大牌記者的年代里,我的名字就是牢靠的擔保,擔保我受到陌生人的歡迎和尊重。當我卸下記者招牌,決心過一過平凡人生,名字便速朽地被公眾遺忘,原先享有的尊重和信任如養(yǎng)好了傷的鴿子,頭也不回地飛去。

      平凡人生曾對少年成名的我產(chǎn)生誘惑,當我疲憊又喜悅地歸入無名寂靜,我享受了生活的安寧,但必須學(xué)習(xí)去習(xí)慣人們對無名之輩的不齒和無視。

      “你是誰呢?怎么證明自己不是塊壞料?大家都在同一個泥坑里滾,難道你更干凈?”

      今天,我若謀害這位素不相識的少年,動機是什么?如果我謀害他,卻又一大早去把他從雪堆下扒拉出來,由我太太救轉(zhuǎn),他再來指控我,這動機又是什么?警察必須面對這兩個邏輯性提問,除非有人能給出符合邏輯且附有證據(jù)的解釋,否則他們不能對我做什么。說實在的,除了惡心,我沒什么需要擔心:我們正身處一個法制聲譽清潔的國家。

      不過,事實上我除了惡心,還越來越擔心,竟然還陣陣心虛!

      我沒法解釋自己的狀況:我又不是罪犯,何須產(chǎn)生犯罪感?

      雪地凍僵的少年等來了醫(yī)院的救護車,隨救護車去了。警察暫且從酒店收兵,去察訪他們該緝訪的真兇,他們現(xiàn)在懷疑兇犯是一名亞裔。

      我的自由沒受任何限制,我可以即刻離開這里去別的旅游目的地,不過,我還是決定按既定行程,在這里再逗留幾天。

      栗娟因為施展漂亮身手救了凍僵少年,贏得了酒店上下的敬意和喜愛。

      受大家寵愛的栗娟飛快進入她朝思暮想的狀態(tài),猶如一支花苞感受暖風(fēng)。她顯得楚楚動人,非常敏感,對任何好意都有溫柔回應(yīng)。她從行李中翻找出最淑女的服裝,戴上了英國女人的帽子,帽子上垂下一點黑色面紗,遮住她額頭的一部分,讓當?shù)厝饲逦乜吹剿嗄陙砝速M在故鄉(xiāng)的貴婦氣質(zhì)。

      天空依舊晦暗,雪時斷時續(xù)。栗娟在酒店咖啡廳同越來越多的陌生人快樂交談,以至于沒察覺我悄悄離開。

      我上樓換了我的雪地靴,裹上羽絨衫,戴著絨線帽和墨鏡走進賓館外白色曠野。新雪覆蓋了腳印,我想尋找發(fā)現(xiàn)那垂死少年的地點,卻實在找不到了。漫漫無盡的白雪遮蓋了一切痕跡。

      我站在覆滿松果的松樹下,冷冽的風(fēng)讓我不得不在墨鏡后閉起眼睛,鼻子尖掛下清鼻涕。我把餐巾紙?zhí)统鰜砀苍诒羌馍?,沒戴手套的手凍得刺痛。我眼前出現(xiàn)一列藍色云杉,云杉在原野上排成一個反過來的問號。我睜開眼睛,看見了意識中這一列彎曲的樹木。云杉就在我右前方大概半公里范圍里。我又閉起眼睛,看見反過來的問號抽搐了一會兒,問號下方的句點閃爍起來。

      我朝著云杉林走去,松散新雪在我靴子下發(fā)出吱吱聲,我踢著雪,雪團在我身邊濺射。我走到第一棵云杉前,握住那銀藍色枝條,枝條上的冰雪落滿我靴面。

      我回過身,閉起眼睛,那反著的問號隱沒了,只有問號底下的那個點閃著微光。我睜開眼,覺得這問號底下的點在我正前方。

      我從云杉下走出來,慢慢往前走。我感到暈眩,聽見什么人遠遠在咆哮。

      眼前的這攤雪沒那么潔白,薄薄一層新雪下映出遮蓋不住的密集腳印,這就是我撥開雪團,發(fā)現(xiàn)那少年之手的地方。

      我茫然低頭看著這地方,仿佛在哀悼。我有扒開所有積雪看個究竟的欲望,不過我渾身乏力。我更需要有杯威士忌在手。

      我搖搖頭,趕走一種不祥的感覺。我朝酒店走回去,我哈出的熱氣在我頭顱前形成淡淡而稀薄的白煙。我猜那男孩半夜趕路,是在為什么人送信。

      栗娟還在咖啡廳里,有兩個金發(fā)婦人坐同一桌與她聊天。我走到吧臺上要了我渴念的威士忌,吩咐不要加冰。

      一股熱流沖破喉嚨急降腹中,燃起周圍神經(jīng),我感到正被雪野的王者放開,返回溫暖的人類疆界。我看見那邊那個年輕女人饒有興味地不停打量側(cè)對著她的栗娟。這年輕女人不安靜,她神色飄忽,除了明暗變幻的臉,一支筆在她靈巧的食指和中指間風(fēng)車般旋轉(zhuǎn)個不停。

      栗娟走到吧臺上,對我說:“趕緊吃午飯吧,下午我們一起去醫(yī)院看望那個少年。”

      “是啊,好的,如果他沒事,我們也好整裝待發(fā)。”我點頭,飲盡最后一口。

      栗娟似笑非笑:“如果他有問題,難道我們就不出發(fā)?我的旅行可是全計劃好的?!?/p>

      我尷尬一笑,笑容不會好看。

      整個峽谷區(qū)只有一家醫(yī)院,在鎮(zhèn)子的中央商業(yè)區(qū)旁邊。我們進山時車曾從醫(yī)院邊駛過,栗娟曾嘆氣:“如果能到這樣的醫(yī)院工作,住進鎮(zhèn)上某棟小樓,該多么寧靜幸福??!”我當時沒接話,只冷笑了一下。栗娟就是否定一切現(xiàn)存從而凸顯其不凡心靈的典型。

      酒店經(jīng)理和我們同行,車是酒店的車。這經(jīng)理生性陰郁,卻和栗娟一樣有顆樂于探望受傷者的心。我問經(jīng)理,假若路人凍死在酒店門口,酒店的人會不會受良心譴責(zé)?經(jīng)理嵌在深深眼窩里的眼珠又大又黑,嘴唇布滿黯淡皺褶,活像剛吻過灰色蛛網(wǎng)。他不動聲色地回答我:“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人在受難,我們會盡力的,先生?!?/p>

      我跟在酒店經(jīng)理和栗娟身后走進那少年的病房,他已經(jīng)好好地睜著眼睛在享用溫暖的室內(nèi)設(shè)施了。酒店經(jīng)理把一束冬天很難得的菊花放在少年床邊,栗娟欣喜地咕噥了一句英文,看那孩子。少年的眼眸呆呆轉(zhuǎn)過來落定在我臉上,他獻給栗娟的笑容倏然收盡,神色驚懼莫名。

      和他那眼神一碰,我只好冷笑。

      我看出這少年已無大礙,頭上纏好了繃帶。我的英文比栗娟好,我聳聳肩:“喂,你好,你真記得對你下手的那人長得和我一樣嗎?”

      少年茫然地轉(zhuǎn)開眼睛,看看酒店經(jīng)理,看看栗娟。他轉(zhuǎn)回來看我時像被撫慰過了,若有若無地搖搖頭,不再理睬我們。

      我們來到醫(yī)生辦公室,主治大夫是個肥婆娘,她立刻意識到栗娟也是外科醫(yī)生,就像野地里兩只同科動物見面那樣,以我和酒店經(jīng)理聽不懂的術(shù)語交談起來,還不停地笑,互相輕輕拍打著,彼此肯定。栗娟告訴我那孩子頭上有傷,但不一定是被人打擊,連輕微腦震蕩也沒有,完全不必再擔心。此外,他是流浪兒,沒有家屬。他的醫(yī)院賬單將由鎮(zhèn)政府支付。

      栗娟笑著對女醫(yī)生聳聳肩:“那孩子說打他的人像我先生,可我先生那天和我形影不離。”

      胖婆娘驚詫地轉(zhuǎn)過臉來看我,我睜大眼睛,對她點頭:“也許我要阻止他給外星人送信。”

      胖婆娘咯咯笑:“先生,我不認為他頭部的傷口是被器物擊傷,那像是撞到什么了。”

      酒店經(jīng)理一直在聽,陰郁地輪番觀察我們開口的人,現(xiàn)在他也開口說話:“每個流浪漢都會撞在什么東西上的,這毋庸置疑,如果你發(fā)現(xiàn)他們口袋里沒酒瓶,流浪就失去了樂趣。”

      他們站在醫(yī)院門廳等司機把車開上來,我借口上廁所,繞回那少年的病房。

      “喂,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繼續(xù)旅行,你有什么要和我說嗎?”我問他,冷冷地看著他。

      少年的嘴唇動了動,他沒回答,眼神從我臉上轉(zhuǎn)向白色墻壁。

      “會逮住他的,只要他真的存在?!蔽覒蛑o地對他說。

      旅伴們在這場雪之后各自分散,各有去處。我本想去巴黎看畫,栗醫(yī)生堅決不從,她不知為何并不想離開冰雪世界。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她同我一起搭車去阿爾卑斯山法國一側(cè)的夏木尼,我們將在夏木尼住進山腳下小溪邊的旅舍,聽著冬天變得細小的冰雪溪聲入眠。

      我們當年新婚蜜月旅行就住在夏木尼這家普通旅店,也許重溫浪漫可以讓我們的欲望起死回生,如那個雪下抬出來的僵尸少年?

      栗娟把兩只巨大的旅行箱攤開放在房間地上,不厭其煩地搬出箱子里所有東西放到床上,她重新整理組合,在筆記本上再次登記。

      我不停地接電話,還跑出去,跟那些國內(nèi)一起出來的旅伴話別,祝他們在巴黎、倫敦或馬德里度假愉快。

      “代我們跟栗醫(yī)生說再見!”朋友們拍拍我的肩膀,他們的妻子們向我眨眼,各種戲謔的笑臉。

      是啊,可不就是如此?栗醫(yī)生不喜歡酒肉朋友,她會在你遭難時奮不顧身救你,等你緩過氣來,她就離開很遠眺望你。

      栗醫(yī)生有很短一陣子向我靠近,靠得那么近,火燙火燙,簡直要同我融為一體;我動彈了一下,把她推開一些,不讓她溶化。她記住了我推她的那一掌,之后我每碰她一下,無論什么動機,她都條件反射地推開我,紀念她記住的那種受傷感覺。

      后來,我發(fā)覺她不讓我靠近,我起先還可以捕捉她,逼她就范;后來她越來越抖落渾身花瓣,只留下玫瑰帶刺的紅球籽,紅艷艷冷冰冰,掛在高枝上,連聲音也變得單薄干澀,宛如史前動物只留下化石相處世界。

      送走朋友們回到客房,栗娟已高效地合攏了她的旅行箱們(兩只旅行箱都歸她調(diào)度整理),坐在沙發(fā)里喝新泡的紅茶。

      “你逃過了一劫?!彼惫垂纯粗遥熬?jīng)]找你麻煩?!?/p>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栗娟,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還記得多年前我給你說過的那個噩夢?”我竭力輕柔地問。

      “你再說一遍,此時此刻?!崩蹙耆鐗羲苹玫乜粗遥拖裎矣心芰τ谜Z言改變現(xiàn)實。

      我拿她用過的茶包泡了杯淡淡的熱茶喝下去,我并不想重述那個夢。很久沒說起它,我的語言都發(fā)生了變化,時間總在改變?nèi)说脑~匯。

      “我嘛,像很多人一樣,那時也夢見自己殺了人,正在被追捕。

      “是個寒冷的夜,深秋,不跑動就會冷得打戰(zhàn)。

      “我什么也沒帶,連個水壺也沒有。穿著睡衣睡褲,順著石子路往下跑,追我的人騎著馬,我能聽見馬蹄打在石子上的嘚嘚聲。我只好往山壁上攀爬了,山就在右手邊,好像香港那種起伏的路旁邊的高樓。我鉆進兩塊巨石之間的石縫,身體嵌入石縫間,竭力忍住喘氣。馬蹄嘚嘚,越來越響?!?/p>

      栗娟聽故事聽得出神,她端著茶杯,繃緊上身,微張櫻桃小嘴,凝視我。

      我微笑了一下,接著描繪舊夢:“抬起頭,深藍天穹上滿是閃爍的星星,像無數(shù)仙人對逃犯眨著眼睛。我害怕得要死,因為我記不得自己殺了誰。但我知道自己殺過。

      “冷汗?jié)i漣啊,黑夜黑得那么深,并沒有什么嫩黃的月牙。馬蹄聲過去了,四野一片寂靜,連鳴蟲都不吟唱。我爬出山壁,決定回去看一眼我殺了誰?!?/p>

      “什么人能做如此之夢吶!”栗娟搖搖頭,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后面的情節(jié)我太熟悉了,不用說了?!?/p>

      我看著栗娟,覺得這個打扮清爽、身材完美的女人對我而言毫不性感。我已忘記了如何與她相好,她像是路邊櫥窗里的模特兒,你看著她,不會有采取行動的沖動。

      “那么,我二十四小時沒離開你的視線,我如何去攻擊那個雪地少年呢?”我覺得沒必要,可還是詰問栗娟。

      栗娟愣了一愣:“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那孩子是認真的。病房里的他看見你,真正吃了一驚,像只野貓被大狗嚇到那樣。”

      “真讓我受恭維。”我冷笑一聲,到抽屜里取出我的煙卷,走到陽臺上,坐下抽。冷冽空氣里,煙卷燒紅的煙頭仿佛也是溫暖的風(fēng)景。望著它,人能借到一絲鼓舞。

      好在明天一早就出發(fā),夏木尼在雪山腳下,比這里溫暖得多。換個地方,對栗醫(yī)生對我都有好處。

      警察敲門的時候栗娟已經(jīng)睡了,我還在讀一份英文本地報紙,那上頭有一條小小消息談到旅游者中的醫(yī)務(wù)人員從雪地里救回流浪者。

      我打開門,搞清楚警察找的是我,不必驚醒栗娟。我關(guān)上門,和兩位警察走樓梯到深夜酒吧去。他們表示只是問我一些問題,以便完成報告。

      我并不請他們喝酒,免得懷疑我行賄;警察倒彬彬有禮為我點了一份咖啡,我們互相戒備地微笑坐下,面對面,我一個對他們兩個。

      “受害者一口咬定是您對他行兇,所以,抱歉,不得不再同您了解一點情況。”年長的警察和婉地說,仿佛他覺得這多此一舉。不過,年輕警察恰恰相反,他的表情像觀察一個狡猾罪犯如何為自己開脫。

      我感到滑稽,露出一絲冷笑。這表情未必對我有利,但我并不想處處容忍。

      “您的太太為什么要對他進行急救?她不覺得那是一具尸體嗎?聽說人人都認為他死了,埋在雪下那么長時間?!本鞙睾偷赝鲁鲎盅邸?/p>

      “我無權(quán)代替我太太回答你的問題?!蔽艺f,“不過,據(jù)我所知,她是執(zhí)業(yè)外科醫(yī)生?!?/p>

      “事實上,我們相信您所說的全是事實,因為我們認真核實了您那天的行蹤,包括回放了酒店的錄像,都證明您不在現(xiàn)場。”年輕警察忽然清晰地告訴我。

      我感到高興,原來他對我并無敵意:“是嗎?這很好,辛苦你了。我們是旅游者?!?/p>

      “那么您的太太是否離開過你身邊,尤其是晚上?”年輕警察吞吞吐吐,讓我瞬間憤怒。

      “你們不是回放了錄像,錄像會告訴你真相。難道她費力救了人,是為了惹麻煩嗎?”我笑了,“我太太連一只蟑螂都不肯打死?!?/p>

      警察們忸怩了一會兒,年紀大的那個首先說“抱歉”,年輕警察合起卷宗,解釋他們只是公事公辦。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咕噥了一聲,我沒聽清。

      年紀大的警察阻止年輕那位重復(fù)他的話,他們站起來表示感謝,然后離開了酒店。

      我對一直聽著我們的酒保說:“今后再發(fā)現(xiàn)雪下有人,我們是不是該轉(zhuǎn)身走開?你說呢?”

      酒保疲憊的長臉上那張難看的嘴巴扭了扭,這是他最拿手的表情:“先生,不用放在心上,你太太又漂亮又能干;那些流浪漢全是心智失常的人,他們的話屁都不值一個。”

      我謝了他,走回房間去睡。栗娟坐在床上,她的床頭燈打開著,她怒道:“半夜三更,你去哪里了?”

      “自然去找女人?!蔽艺f,把鞋子脫了,繼續(xù)脫襪子,“不過,都比不上你,所以沒做什么就回來了。”

      “哼,還是去找一個吧。我可沒空奉陪!”栗娟伸手關(guān)掉燈,房里一片黑,我還沒開始脫衣服……

      我想起了一張照片。照片是在夏木尼拍的,好些年之前。

      我那時的相機是一架佳能的pro one,照片放大到有半張A4紙那般,栗娟姑娘在照片上穿著長裙戴著綴上飄帶的草帽,笑得像朵初放的茉莉。那時,我們新婚不久,誤打誤撞從安西湖畔來到了夏木尼。登上夏木尼這邊峰頂,勃朗峰就在眼前,還可以眺望瑞士那邊的少女峰。

      經(jīng)過這些年,當時載我們進山的小火車已成了博物館里的新古董,我們坐新式列車緩緩駛?cè)雺延^的新車站,到處是說不同語言的旅客。

      “我們當年怎么會來夏木尼的?我記不清了?!蔽覍踽t(yī)生說。

      栗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還好意思說?這輩子我都沒見過你這樣腳踩西瓜皮的人,沒有任何旅游計劃,捧著地圖隨意走。哪像我,手里一沓游程計劃。”

      “又不是開刀,事先會診?!蔽姨撊醯鼗卮?,試圖擺脫這個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話題,“你是醫(yī)生,我是文科生。”

      “文科生?哼!”栗娟輕巧地戴上細巧的禮帽,抬眼觀望。

      我趕緊背好雙肩包,拖著兩只大箱子,竭力跟緊她的步伐。

      如果不靠出租車,大概我們已沒法像從前那樣拖著箱子一路找旅店。簡直懷疑從前旅店附近有沒有如此闊大一個廣場,自然更不會有如此多游客。我們記得的夏木尼是個羞澀小鎮(zhèn),能聽見的不是人聲喧嚷,是雪山溶水奔騰的聲音。

      不過,等我倆跨進面對主溪流的房間,我們認出了那明明暗暗的空間,聽見了溪流汩汩的蹤跡。如果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那至少可以第二次在溪流邊留宿。這是我們能追逐到手的唯一安慰。

      我軟癱在床上休息我的身體,栗醫(yī)生打開熱水認真漱洗。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正見栗娟亭亭玉立在對著淡綠溪流的小陽臺上。我起床走過去,栗娟抓住我的手:“那時我倆多年輕吶,那些日子隨著溪流去了?!?/p>

      我俯視冬天溫雅的冰川溶水,聽著它的叮咚,追憶一瞬間的青春。

      我摟住栗娟,在她秀發(fā)上吻了一下。她靠在我肩上,眺望遠山。

      沒什么后續(xù)。

      栗醫(yī)生走進房門,嘆息說:“旅行真累,什么都要我整理。給我半個小時,然后我們?nèi)コ晕顼垺!?/p>

      我已經(jīng)不再說“讓我來整理”這種話,整理行裝除了是種勞役,也是一種權(quán)限,我沒這權(quán)限,我所有的“整理”對栗醫(yī)生而言全是“搗亂”。她掌控著生活的細節(jié),為此付出無窮精力,而我,搭著她的順風(fēng)船,絕非她什么理想旅伴。

      我再次倒在床上迷糊過去,等栗醫(yī)生帶著對呼嚕聲的厭憎推醒我,我洗個臉,就隨她去尋找飯館。

      廣場上風(fēng)大,但看著順眼的餐廳似乎全在這廣場上。有一家我們感興趣,歐美人坐在室外陽光下餐桌邊,零星的亞洲人推開餐廳門,又退出來。我和栗娟上前一看,屋里被龐大的中國旅行團占了。

      我們無奈,也在室外坐下,雖有陽光,還是感到冷。我們點了意大利火腿色拉和牛排,要了一杯紅葡萄酒和一杯白葡萄酒。

      眺望景色,栗娟說出了我的失望:“是不是新建了很多房子?記憶像被橡皮擦抹過了。”

      風(fēng)帶來隱隱一點雨絲,可太陽還掛在天上,有浮云掠過。

      “這是山區(qū)?!蔽蚁蚶蹙杲忉?,不過栗娟生起氣來。

      跟天生氣沒意義,栗娟說:“旅行團真討厭,黑壓壓像什么?總把美好糟蹋得徹徹底底?!?/p>

      “也不能那么說,很多人語言不通,只能加入旅行團。餐廳想做大單子,也是要接待的?!蔽以噲D通情達理。

      栗娟凍得發(fā)抖,笑了:“世上也只有你這種男人,總做老婆的對立面。我說不好,你就說好!”

      我又惱又羞,閉緊嘴巴。我看見她挨凍,卻沒辦法讓她溫暖。我對著法國侍者撒氣,用英語問他還要讓客人在冷風(fēng)里等多久。

      送來的色拉里火腿片不多,沒非旅游區(qū)的餐廳公道,也別想品出什么滋味。牛排上來的時候就不很熱,被風(fēng)一吹就溫涼。我倆吃著,互相不說話。我知道這不是啥好兆頭,可我有啥辦法?夏木尼不再是記憶里溫暖而閑適的山間滑雪鎮(zhèn),它迎來了無數(shù)經(jīng)濟型游客。

      我竭力想避開慣性的鐵拳,不過,這不可能。慣性非常頑固。

      栗娟看我付賬,等我放下小費,她冷笑道:“你確定要給小費?他們給你暖爐了嗎?”

      我漲紅臉:“既然我們是舉止得體的客人……”

      “是你得體。我無所謂得不得體。”她的慍怒燒燙了她的語調(diào),“你是了不起的一個人,我不是。”

      我困惑地感到一件無形的緊身衣又綁到我身上,我像瘋?cè)嗽豪锏寞傋颖痪惺?。無論我說什么做什么,我不可能阻止栗娟對我的怒氣。這怒氣并非陣發(fā)性的,它有比加拿大一枝黃還深扎的根,每次收回去,就為下一次的發(fā)怒蓄勢。

      “我們走吧?”我提議,擔心她的聲調(diào)招來旁人的眼光。

      “不,你的那個殺人夢上次沒講完,現(xiàn)在請你接著講下去,我想再聽聽?!崩蹙隉o情地說。

      “你別這樣吧。每次都要把情緒升級,有必要嗎?我也會失控,要是我失控,那就完了!”我感到害怕,在大太陽底下害怕。

      “說吧,說完故事就走。”栗娟傲慢地堅持。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就是那個情節(jié)?我夢見自己回到自己房間,推開自己的床。我殺的人被我埋在床下,推開床就看見了黃色的浮土?!?/p>

      我看看栗娟,看看她是否已經(jīng)放松下來:“我扒開浮土,把死人臉上的布揭開,我知道了他是誰?!?/p>

      “請問,”栗娟揚起頭顱,露出天鵝般美好的頭頸,“你殺掉的人是誰?”

      盡管這是很多次重復(fù)后的又一次,我還是感到回答時頗有新意,新意讓我戰(zhàn)栗:“那是我自己!”

      “記住,”栗娟突然站起,“你已經(jīng)殺了你自己。那么,可愛的先生,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又是誰呢?”

      所有的殺人犯都要受審,以命抵命或送死囚營監(jiān)禁,唯有殺自己的人可以逍遙法外。

      栗娟仿佛原諒了我的粗糲,她挽著我的手臂沿著粉綠色小溪漫步。我想從汩汩作聲的流濤白沫里看出往昔的影子,徒勞。

      不由自主,我輕輕撫摩栗娟的手背,我感到悲苦的溫情,她和從前判若兩人了。

      她沒回應(yīng)我,思考著什么,然后她的手挪開,轉(zhuǎn)身趴到岸邊矮堤上,看冰川化成的水。

      “我們上山頂去吧!”她扭過頭,臉上泛起一陣亢奮的粉紅。

      我看看剛剛積聚到小鎮(zhèn)上空厚厚的烏云,又看看栗娟。

      冷風(fēng)吹過我們的額頭,揚起她的長發(fā)。

      “這個天氣上山,你會不會挨凍?”我遲疑,扯緊自己的衣領(lǐng)。

      “不上山我們能做什么?你有計劃嗎?”栗娟的聲音又不對了,不過她自己沒發(fā)現(xiàn)。

      “需要計劃嗎?這是在度假?!蔽夜室庾屪约旱穆曇羝届o。

      “當然需要計劃!旅行需要計劃,你減肥也需要嚴格的計劃,生活的方方面面需要計劃,生命也需要計劃!”栗娟越說越怒,音調(diào)洋溢怨憤。我害怕旁人聽見,想捂住她嘴巴。其實,我恨她這種當眾叫我出丑的態(tài)度,何必小題大做呢?無非你看不慣我!

      “好吧,那我們上山?!蔽衣犚娮约旱穆曇?。

      “纜車站門口有電視屏的,會播報山頂?shù)奶鞖?。有太陽出來我們再上去好了?!崩蹙暾f,“我想眺望少女峰?!?/p>

      我們各自悻悻,并肩朝纜車站方向走,看得見遠處山脊上下來的索道線,但并不知道由哪條路過去。冬天的夏木尼,說沒行人其實有行人,我們走的道上卻沒什么人。要問路吧,得先找到不像游客的本地人,我竭力找著,找不到。栗娟顯得僵硬而疲憊,她是不會去問路的,問路是我的事。我不怕問路,但是,我真不情不愿,且走走再說,到近處再問。

      我倆沖著索道線橫跨下來的方向走,我覺得纜車站就該在那棟巨大的黑瓦洋房后頭。栗娟看看遠處,嘆息:“跟你出來,什么地方都靠自己兩條腿走;旅行團的大巴直接就停纜車站門口了?!?/p>

      我覺得口干舌燥,頭頸僵硬,無法轉(zhuǎn)頭看看栗娟。女人和花朵不同,雨打風(fēng)吹,花朵還是可看的;女人不這樣,女人不能糟心,糟心的時刻她們就不適合出門。

      栗娟應(yīng)該回房休息,不該非得完成她來自于一念之間的“計劃”。這可能不是計劃,只是一種執(zhí)念。何況,上次來,她上過夏木尼的南針峰,海拔三千八百四十二米,頭疼欲裂,現(xiàn)在她難道不怕了?她不怕我倒怕了,年齡大了,什么都可能發(fā)生,我有點恐高。

      “問問人吧!自己亂走靠不住?!崩蹙觌x開手術(shù)臺,就不相信一切。

      我尋尋覓覓,問了兩三個路人,都不曉得如何走去直上南針峰的纜車站,他們聳聳肩,在原地打轉(zhuǎn),都是外地人。我掏出賓館前臺給的簡易地圖,圖上有模糊不清的路徑,讀著圖走。栗娟相信地圖,不再吱聲。

      “我們像同路人嗎?”我走過一畦枯萎的朝鮮薊,冷笑了一聲。

      栗娟深深嘆口氣:“我們,我和你?我是不是我?你是不是你?”

      “是啊,哪只妖怪吃了栗娟,變成她的模樣?”我搶先說。這不斷改換主語的句式在我倆之間重復(fù)過無數(shù)遍了。

      栗娟沒有馬上回敬,她默默地接過我扔給她的地圖細看,點頭:“地圖太糟糕了,和實際的路徑不同?!?/p>

      她這回自己出馬,拿著地圖跑進路邊輪胎店問路,好半天才出來,狐疑道:“店老板是本地人,怎會不知道纜車站在哪里?怪事!你看,他說往前走?!?/p>

      我往那方向看去,直覺告訴我那是個陷阱。我對栗娟說:“你還有腳力走錯路嗎?我看這路真不像。你等著,我到路口一個個攔住了問?!?/p>

      栗娟委頓地靠在一棵樹上,年輕時她可不這樣,年輕的栗娟是一棵好看的樹,雙腿筆直,身材高挑,總是站在太陽下,不會靠在樹干上。

      我的運氣不錯,攔到第三個路人,她是鎮(zhèn)上居民,她一下子說出了竅門:“往這邊一直走,走到學(xué)校,這時候正放學(xué)。面對校門你再往右手走一百米,有個小徑,別擔心,走到底就看見纜車站廣場。”

      我和栗娟額頭冒汗走到纜車站前,售票廳剛剛關(guān)閉,最后一班纜車五分鐘之前上南針峰去了。

      “要不是跟著你這沒用的男人,此刻我就在纜車上,快到南針峰啦!”栗娟不屑地瞥我。

      “嗬,我是怎么從有用變無用的呢,巫婆?”我聽見自己反唇相譏,“不是拜你所賜?”

      她無限怨悔地看著纜車時刻表:“沒有一次認真做一做旅游攻略,萬里之外飛來容易嗎?白來了!”

      “哪里白來?上次你去過山頂,這次你可以多花時間在山下。”我想起這地方的美食,一定藏在哪個游客罕至的山坳里,等我們?nèi)ヌ接摹?/p>

      剛想說去找美食,栗娟已經(jīng)走遠了。

      又來這一套?大庭廣眾甩手就走?她自然是想我屁顛屁顛跟上去,然后她算占據(jù)了主動,會把罵我損我的話一套套扔出來。

      今天我由她去又能怎樣?這里是法國,安全著呢,未必要我時時當保鏢。我的兩腳像針屁股釘在地面上。我不想跟上去。跟上去聽罵?我不樂意。

      可是,我馬上意識到,栗娟又要沒完沒了的了!

      寒風(fēng)吹在身上,四周都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栗娟的影子已消失在街角,她很享受這樣甩手而去吧?一個外科醫(yī)生,城市里著名的“一把刀”,她日復(fù)一日劃開患者的身體,修補散發(fā)異味的各種內(nèi)臟,她對她的生活何時開始膩味了呢?你能對這樣的人生不膩味嗎?反正我不能。

      每個婚姻都是一個軀體,從前分開、后來合二為一的軀體,每個婚姻也都不會沒有病,不過,我的外科醫(yī)生妻子無法對婚姻動刀,一個好醫(yī)生也沒法對自己開刀。我沒法幫她。

      真的,我被自己的想象魘住了,我走到纜車站售票亭門口屋檐下躲開冷風(fēng),拉著自己的脖領(lǐng)子看遠處灰藍色的山峰。山頂?shù)姆e雪被濃云密霧吞沒,看不見白色。

      我想,要是人們把自己的婚姻都拖進外科手術(shù)室,這可和推人進去不同。

      婚姻手術(shù)基本上都會開膛后縫上肚子推回來,醫(yī)生可不是上帝。

      我打栗娟手機,她不接聽。我死命打栗娟手機,她還是不接聽。

      我沿著老路走回客棧去,她不在客棧里。我回憶她在溪邊看溪水的樣子,越想越怕,趕緊跑到粉綠色溪水邊,沿溪岸找她。我不時瞥一眼奔涌的溪流,栗娟不會游泳。

      感謝上帝,她遠遠地站在溪水邊,一個人呆呆的,身影僵硬得像倒過來的問號。

      “喂,不要這樣好不好?”我輕聲招呼。

      栗娟冷冷地看我一眼,什么也沒說,她的臉龐還是一如既往的秀麗。

      “算我賠罪,我請你吃大餐去?!蔽液翢o把握地信口胡言。

      栗娟綻出一個微笑:“我是豬嗎?只要吃?”

      我趕緊打哈哈:“天下本無事,何必動真氣?”伸手攬住她腰肢。

      栗娟黑色的瞳仁瞪著我,我像看到沉在井水里的桂圓核,她說:“雪地里那個男孩說你是兇手?!?/p>

      我背上一根線往下涼,渾身雞皮疙瘩:“我和你在一起沒離開半分鐘,怎么可能?”

      “你沒出門,你沒在場,可你就是兇手?!崩蹙昕粗?,一字一句說,“你有殺機,有殺意,你已經(jīng)慢慢殺死了我?!?/p>

      “神經(jīng)病!”我笑道,渾身雞皮疙瘩脹得發(fā)麻。我的皮膚疼痛,心里發(fā)虛。我難以否認栗娟的蠢話。

      不過,栗娟笑了,她的氣消了:“像你這么笨的人,本不該讓你帶路;像你這么倔的人,也沒人能逼你好好問路?!?/p>

      “不是我不好好問路,你又不是沒看到,那些人都是游客,都不曉得,要運氣好才碰上一個當?shù)厝??!蔽肄q解,心里想著去哪里找好餐館,請她吃頓好飯。

      “是啊,你也挺可憐的。”栗娟終于認出我是個凡人,同那些打了麻醉針橫陳在她面前的肉體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她覺得是放松我的時候了。七擒七縱,諸葛亮的游戲,栗娟胃口比諸葛亮好,百擒百縱了,還不疲倦。我和她一起留影,攝影師能捕捉真相:一只不耐煩的女貓和一只走投無路的男鼠。此刻,男鼠正張羅著請爪下留情的女鼠吃法國大餐。

      我們坐在夏木尼最昂貴的法國館子喝雷司令時我忽然想起了那個雪地里凍傷的小流浪漢。我想起了這么個鏡頭:我和栗娟剛到鎮(zhèn)上,那教堂古雅得叫我們目不轉(zhuǎn)睛,我們眼里全是教堂正立面的花飾。我和她信步往教堂走,漸漸到了正門口……

      一個邋遢的叫花子從遠處溜冰般趕過來,搶在我前頭拉開了教堂木門,彎腰擺臂對栗娟做出殷勤歡迎的姿勢,栗娟吃驚地哦一聲。我看見叫花子手里拿著白色紙杯,我疲憊地不假思索地從口袋里摸出五角錢歐元銅板,伸手丟進那紙杯……

      五角錢歐元小圓幣翻滾著掉下去,那時我看見了杯子里的半杯黑色咖啡,并非是可想而知的半杯子小錢!栗娟也看見了,她發(fā)出阻止的聲音。不過,叫花子繼續(xù)向她微笑,請她走進教堂。我撓了撓頭,非常沮喪,低下眼睛,不去看那衣衫襤褸、討好女游客的家伙,跟隨栗娟進了教堂。栗娟說“你呀你呀”,我沒好氣地回敬她“我什么我”……

      雪地里凍傷的小流浪漢不就是那個端著紙杯拉門的家伙嗎?我下意識里觀察過他。

      我耐心留神自己的語言,不想把剛剛開心起來的栗娟弄毛。我們品嘗蝸牛和鵝肝醬,我們對本地蔬菜色拉贊不絕口,這當口我可不想談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叫花子。

      “那么你很喜歡阿爾薩斯的白葡萄酒咯?”我驚奇栗醫(yī)生不聲不響已喝掉三分之一瓶雷司令,這酒甜甜的,在冰桶里淌著霧水,叫人相信童話之夜。

      “嗯,真好,我身上暖了,小腿上有一絲絲熱流流在皮膚下,我心里也暢快起來了?!崩蹙旮吒吲d興,仿佛一向如此,從沒生過氣。

      我覺得餐廳里有人在看我們,不過,我沒用自己的近視眼去確認。我?guī)屠蹙昝撓滤耐馓?,交給服務(wù)生。現(xiàn)在她穿著粉紅羊絨套衫,白皙的鵝蛋臉光滑得發(fā)亮,皮膚比任何一位歐洲女子都細膩。

      “想想我們上次來夏木尼的感覺吧?!蔽艺T導(dǎo)她,“鮮花方才吐艷,人生漸入佳境。”

      我希望栗娟柔軟下來,忘記她是我們的大城市不想給假期的外科精英,柔軟到記得她在一個其實還過得去的婚姻里,把今天當成第二次蜜月。

      栗娟看看我,喝了一口酒,甩甩頭發(fā),波浪翻覆在肩上:“吃完飯我要早點回房睡覺,明天如果天晴,我想起個大早上南針峰去看勃朗峰。吃過午飯就要離開的,我不想留下遺憾?!?/p>

      我點點頭,這已夠好了,不能要求更多。生活不是兒戲,更不可能是魔術(shù)。

      照例,栗娟回到房里,有很多程序化的事要一個人做,好比是繁復(fù)而瑣碎的卸妝過程,直到產(chǎn)生她這幾年來越來越珍貴的睡意。

      我不但被允許而且被希望臨睡前去外面“鬼混”,直到她睡熟了才進門,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梳洗上床。我常常把洗澡放到第二天一早,免得吵醒這位掌握病人幸福的好醫(yī)生。

      我們沒吃牛排,而是品嘗了煎熱的圓奶酪,栗娟幾乎興高采烈地吃了飯后冰淇淋。我們手挽手走出餐廳,我沒忘記給她滿意的侍者留下豐厚的小費,這是栗醫(yī)生通常強調(diào)的細節(jié),不關(guān)乎面子,關(guān)乎她喜歡享受到處受歡迎的感覺。

      回旅店進了房門,我?guī)退撓峦馓祝瑨煸陂T后掛鉤上。我輕輕扯住她,吻她。栗娟平平淡淡接受了一個十秒鐘的吻,文雅地推開我:“去酒吧再喝一杯吧!我要安排安排睡了,你回來時輕輕的哦。”

      我洗了洗臉,帶上雪茄和雪茄刀,想了想,又帶上老掉牙的小說《太陽照常升起》,換了件輕便的棉夾克,把我的零用錢使勁塞進夾克的內(nèi)口袋。

      一個人走在燈火闌珊的夏木尼街上有種凄惶感覺。冬天的夜如寒帶的海,你潛在里頭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冰鎮(zhèn)。沒穿過大廣場我就凍得受不了,于是,沒來得及找到合適的酒吧就推開夏木尼大酒店的旋轉(zhuǎn)門跑了進去。一個溫暖的大堂,四個大壁爐正噼噼啪啪燃著干燥的木塊。我打著抖,靠到一個壁爐邊。

      大堂里輕柔地播放著爵士樂,前臺有兩位女士,她們正在說笑,并沒關(guān)注我。忽然,我記憶中浮出一個滑稽的法國男人,四十多歲,留著小胡子,頭發(fā)油膩膩,兩頰通紅,搖來晃去,眼神渙散……

      啊,就是這個酒店,那時候還沒重新裝潢,我挽著年輕漂亮的栗娟一個個酒店找我們中意的房間,那時候我們兜里揣著中國蓋印的大紅描花結(jié)婚證,法國人卻沒有一次要我們出示,這幾乎都有些掃興呢!我和栗娟曾走進這家酒店要求看看房間。

      是的,那一回,小小的前臺比現(xiàn)在落寞得多,那時夏木尼還不算世界級游覽區(qū),只是接待法國滑雪客,我們是夏木尼積雪區(qū)很少見的中國人。那個喝得忘乎所以的家伙坐在前臺后面,不停地輪流看自己的十個焦黃色指甲……

      啊,那時我們多么年輕,多么容易歡笑!栗醫(yī)生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個酒鬼,我還以為這人神經(jīng)不正常。栗娟嘻嘻笑,聽我對小胡子酒鬼說要看看房間。

      酒鬼拉開抽屜,又關(guān)上,一連看了五六個木抽屜,才找出一個鑰匙環(huán),上面密密麻麻掛了一圈銅鑰匙,好比他就要去橋上開人家掛的連心鎖。

      酒鬼小胡子先生站起來,猛然看見了巧笑嫣然的栗娟,他愣了一下,嘴里不由得吐出一個法語“日本小姐”,深深一鞠躬,差點頭撞立柱。栗娟捂住自己的嘴,笑得打抖。

      我們跟著搖搖晃晃的小胡子,他的黑西服倒非常合身,簡直可以說是一件漂亮的行頭。他嘟噥著,仔細看每間房門楣上的銅牌號碼,用202的鑰匙去開102的門。他終于用202鑰匙打開202的門,門里黑暗中傳來一男一女的驚叫……

      我和栗娟忍不住笑出了聲,小胡子大喊一聲“對不起”,替人家使勁關(guān)上門,也不看我們,也不解釋,跌跌撞撞帶我們上樓,蹩腳英語喃喃說:“這真是巧了,按理說房間應(yīng)該是空的?!?/p>

      他找到308,打開308,里面頓時傳來一男一女同聲驚叫……我和栗娟已經(jīng)覺得不好笑了,有點膽戰(zhàn)心驚。他終于找到一間空房,擰開燈光,請我們進去看:房間是松木鑲滿四壁的,考究得不得了,床上鋪著獸皮,連凳子上也是獸皮,讓人想起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布景。我們不停地贊嘆,跟小胡子回到前臺,對他說客氣話,謝他。酒鬼把鑰匙放回抽屜,喃喃自語:“不客氣,再見,日本小姐,謝謝……”

      我沉浸在回憶里,沉浸在再次于虛空中看見年輕栗醫(yī)生的甜醉里,我凝視著壁爐里的火焰,有明黃的烈焰,也有微藍的冷漠的余燼。

      我抬起頭,吃了一驚,有個中年女人站在我面前,對我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

      很多年之后我回想:海妖曾向每個水手媚笑,其實每個水手都抵擋不住海妖的魅力,沒落海的人不是有什么不同,只為他正巧不在狀態(tài),或生病,或發(fā)懵……就像黑死病也會給城市留下人口,留下的人只是時辰未到。至于誰落水誰留著,由一只無形的手決定。

      中年女人令我目瞪口呆,一向習(xí)慣緊閉嘴唇的我,一時間嘴巴也像所有傻瓜一般張開了,拼命吸氣。

      室外嚴寒刺骨,這位女士卻穿得極其輕便。假如文字不能用來誤導(dǎo)人,那我必須誠實地說:她該穿的沒穿,不該穿的全穿上了。她微微地讓黑大衣敞開對著我,背后的人只能看到她的大衣和絲襪,我卻一覽無余。

      “您說英語嗎?”她慢慢挪步靠近,令我血脈賁張,她實在太完滿了,如果完滿可以形容色相。她臉上沒一絲皺紋,白色肌膚光滑柔亮,我的視野被她珠圓玉潤的胸脯填滿……

      “很抱歉,”我伸手入口袋,捏住我的雪茄,“我沒有錢!”

      女人臉上的表情一下子經(jīng)歷了春夏秋,但沒冬色,她巧笑嫣然:“是些什么東西在您的口袋里?”

      我緊張兮兮地掏出我的雪茄、雪茄刀和買酒喝的零錢,放在壁爐上。她和和氣氣地笑了:“那就請我喝一杯吧?您有雪茄?!?/p>

      她看著我,伸出骨節(jié)纖細的手,一個紐扣一個紐扣扣上她的大衣。她用下巴指揮我跟她走,我朝前臺那兩個女人望去,她倆還是自顧自閑談,沒有一個注意我們。我一個箭步,跟上拉著玻璃門的穿黑大衣的女人,走進酒店昏暗無人的酒吧。

      不得不說這是個挺漂亮的酒吧,盡管在我記憶里它根本沒留下太多細節(jié)。吧臺后面墻上是五光十色的酒瓶,唯一光源就來自酒瓶后面的整面玻璃,其他四個方向似乎都有繁復(fù)的裝飾。她走去坐在吧臺上,指指她身邊的高凳子。

      我看見酒保是個沒特征的胖老頭,他和她寒暄著,像一對彼此善待的陌生人。我還沒開口,女人對酒保說:“這位小朋友是個挺好看的東京先生,你說呢?”老頭瞥我一眼,咕噥道:“是啊,必定是個得體的日本人哪!”

      女人笑吟吟地轉(zhuǎn)過臉對我說:“真好,您會說英語,我們可以說說話取暖,其他那些東方人都看著你,卻說不出話來?!?/p>

      我鼓起勇氣面對這兩個法國人:“正巧,我還說法語,我從前在學(xué)校學(xué)過這個?!?/p>

      “?。 迸梭@叫了一聲,捂住鮮紅的嘴唇。我心里想,如此鮮艷欲滴形狀完美的唇,為什么不全然留給愛情呢?

      我誠實地把零用錢全部掏出來放在吧臺上:“請給這位夫人她喜歡的酒,不過,只有這么些,抱歉?!?/p>

      酒保微笑了一下,咕噥道:“不不,別這樣,我倒可以請你們喝一杯?!?/p>

      女人接過酒保遞給她的香檳,對我說:“您喜歡待在吧臺上?”我搖搖頭,拿過酒保給我的長火柴,跟女人轉(zhuǎn)到黑暗中的拐角沙發(fā)上。

      我迫不及待自己點燃了圓桌上的蠟燭,珠光搖曳,我轉(zhuǎn)臉看看女人,美艷不可方物,確實是個真美人。

      “叫我卡特琳娜,”她喝了口酒,“我是雪地里的鳶尾,歡迎來到夏木尼!”

      我脫口而出:“您真美!”

      不等她道謝,我忍不住說:“您真美,不該做這一行!”

      卡特琳娜驚訝地看著我,香檳杯擋在她臉前:“您覺得我美?真的?”

      “是的?!蔽铱粗ㄌ亓漳?,身體里有騰騰升起的烈火,我很想那酒保滾出去,把這酒吧留給我們兩個人。不過,我也不是獸欲焚身,我心里有痛苦的愛情,不針對卡特琳娜,而是針對女性世界。我的激情如一卷明黃色的火舌,燎著森林,想越變越大,把整個森林變成我的一部分。這種激情,和栗娟無關(guān)。

      我記得我的眼神透露了一切,卡特琳娜的臉對著燈光,她比我敏銳,她看得清每個不同的男人,她看見了我的內(nèi)心,而我,看見燈光里美艷的臉,鼻梁,紅唇……

      “吻我!”她發(fā)出令我銷魂的嗓音,慢慢閉上眼睛,仰起臉。

      我記得我向她俯去,我的嘴在她高挺的鼻梁上輕輕一碰,我向后仰身,伸手輕柔地撫摩了一下她臉頰。

      卡特琳娜呼吸了一會兒,靜靜地睜開眼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的日本小朋友,我們走吧!”

      我緩過氣來了,我竭力想記住吻她鼻梁的感覺,她的臉摸上去有點微微的茸毛感。她漂亮得像一個美夢,我干澀地說:“我是中國人,我是得回旅館了,遇到您真的很榮幸?!?/p>

      酒保走過來把我留在柜臺上的零用錢還給我,問道:“還要來一杯嗎,夫人?”

      卡特琳娜笑得十分有觀賞性,她說:“晚安。”

      我們一起走出了酒吧,我主動擁抱了她一下:“感謝您,如果下一回我獨自來夏木尼,我知道在哪兒找到您?!?/p>

      她伸手到我口袋,摸出我沒點燃的雪茄,熟練地用牙一咬,放到唇間。我掏出長火柴,一朵大大的火花照亮了她的紅唇,白色煙霧從她的鼻孔中彌漫出來,噴著雪茄的濃重氣味。

      我倒退著走路,欣賞著偶然性送給我的一幕圖畫,她是貨真價實的一個尤物,不過今晚真的不是時候。我用背拱開賓館的玻璃門,魂不守舍地退入冰天雪地里,馬上凍得發(fā)抖。

      我推開房門,房間里彌漫著栗醫(yī)生喜歡用的藥用肥皂的香草氣。我看見栗娟緊閉雙眼平躺著,我想她并沒有睡著,但已不想同我搭話。

      我鎖緊門,脫掉衣服,房里很暖。我洗了洗臉,沒沖澡就躺下了。燈光和噪音都會讓栗娟積累怒氣,我早已明了這類事實,就像一個化學(xué)家懂得避免各種各樣的量變。

      晚安,栗醫(yī)生,晚安,我的愛……

      我暫時問心無愧。

      這個夜晚,春夢頻頻,夢里不光只有栗醫(yī)生。

      十一

      后面那天一大早,我偶爾拾起早餐廳里法文報紙,就看見了那條地方花邊新聞:《雪地凍僵男致歉搭救他的日本游客》。

      我飛快看完,把報紙放在栗娟面前。

      “他道歉了,他說他昏迷前沒看見人,他喝得太多,睜開眼,以為砸他的人在俯身看他死沒死。”

      栗娟微笑著點點頭:“沒有涉及我的文字吧?”

      “有,”我飛快地又看了看新聞稿,真糟糕,一個字也沒提到栗醫(yī)生,“他說日本女醫(yī)生救了他,他覺得她就是個天使?!?/p>

      栗娟高興得咯咯笑起來。窗外天色明媚,我們要趕緊去纜車站,直上南針峰。

      我們挺高興地并肩在夏木尼安靜的街上走。松樹結(jié)滿褐色松果,云杉藍得像夢里的湖,我如釋重負打了個舉起雙臂的哈欠:“看看,我沒嫌疑了吧?我不可能用石頭砸他!”

      栗娟一下子沒反應(yīng),我看看她,她的臉在晨光中呈現(xiàn)一種云杉葉上最淡最淡的藍暈。她看看我:“可是,怪了,我怎么覺得你確實砸了他?”

      “瘋了吧你!”我大聲抗議。不過,心虛感再一次猛烈襲擊我心頭,我像一個真的殺人犯一樣一陣驚惶,幾乎彎下腰藏起自己的臉。

      一大早,纜車站剛剛開放,第一班纜車里只有我和栗娟兩個人。

      剛輕盈地躍出車站,纜車便從一棟棟山地小屋屋頂掠過,往大山腹地進去。我們愣愣地看腳下顯出谷地里的小鎮(zhèn),背后是青褐色的山體。

      纜車跳蕩起來,更快上升。我瞧著纜車經(jīng)過的山地,山地布滿碎石,石體上附著各種各樣的地衣和苔蘚。栗娟一直盯著纜車出發(fā)的地方看。我想,我們已到了至少一千五百米高度。冰涼的天氣亦有淡淡山嵐,陽光落在山嵐上,叫人想起牛奶倒入清水。

      栗娟幽幽嘆口氣:“其實,我也有可能用石頭砸了人。只是我看上去不會這么干!”

      “你是治病救人的醫(yī)生,這誰都看得出來。好了,我們不要再談這件無趣的事!”我拉了拉她,想讓她看山景。

      栗娟抬起頭來,她竟然在流淚!她的眼神比山坳背影處還暗沉:“其實,你不知道,我心里常常想殺人。也許殺我自己,就像,就像從纜車上跳下去……”她說著把手伸向門拉手。

      我一把攥緊她的手臂,盡管我知道那門根本打不開。

      栗娟抽泣了一下:“還有,我坦白好了,很多次我想殺了你!”

      她看著我,渾身發(fā)抖:“我有時真想殺了你,你要是只是一片樹葉就好了!”

      那股冷流是從左肩頭灌入的,它迅速在我背上游走,然后穿過左腋窩,刺進我的心臟。

      我摟住栗娟,拍打她的背:“我明白,我懂,你別怕。我想說,我也想過我會不會一失手把你殺了!但是,我知道我不會,因為殺你就是殺我自己。”

      我們抹著眼淚,心驚肉跳地走出纜車,還好沒人在山頂接待客人,否則真是貽笑大方,或者我倆會叫人不安。

      我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手心涼津津,后來又熱乎乎。我們站在了南針峰頂?shù)挠^景平臺上。銀裝素裹的天地抹掉了我們狹窄的舊視野,我們對空凈無物的白色充滿了原初的敬畏……

      海拔三千八百多米,有時候人會頭疼,有時卻也不會。我們是第二次來到這里,勃朗峰猛然被朝霞映紅了,像一顆巨大的天地間的初心。

      “記得上一回來,你站在這里,絨線帽子和灰色毛衣是成套的,海藍色牛仔褲,我拍了你全身,真難忘!”我沒看栗娟,而是看著博朗峰,情真意切地對她說。

      栗娟也沒看我,她的頭靠在我肩上,喃喃道:“那時候的你,大概是你這輩子最英俊的時候了!”

      “你是外貌協(xié)會的?”我問。

      “所有人都必須是?!崩蹙晷Φ?,“看看你中年發(fā)福的肚子吧!”

      我摸了摸自己的雙下巴,想起栗醫(yī)生也有了微微的雙下巴,不過,誰有資格譴責(zé)時光呢?我們在一起,牢牢在一起,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光。

      “如果上一次來,我們回去就分開,那倒好了?!崩蹙晖暄讶绱蠛右宦废蚯暗谋?,“我們行路的鞋子不會磨損,我們會依舊在回憶里想念彼此,我在你心里永遠20歲,你也會永遠是暖男?!?/p>

      “是,”我誠心同意她,“在筵席剛剛開始時離開,那筵席就永不散場?!?/p>

      “如果你真心愛一個人,愛他愛得不能有一絲失望,那就要在最愛的時刻分手,永不再見!”栗娟嘆了口氣,“可惜我們后來才明白這道理。”

      “當你的愛人和躺在你的手術(shù)臺上的凡人慢慢變得不可分辨,這可真是一場慢吞吞的悲劇??!”我挽住栗娟的肩膀,聞聞她頭發(fā)里熟悉的氣味。

      我在漫天白色中失去了視野,只看見自己蒼老的軀體慢慢喪失動靜,栗娟老太太被人扶著走在我的棺材后面……結(jié)局將是一場庸俗不堪的儀式和不干不凈的爐火,她都要一一看在眼里,用她敏感的心去承受。

      真想此刻先說一聲抱歉!

      我們放棄了坐纜車下山,沿著徒步道看冰山綠川。一只火紅色的狐貍大概受惠過游客,毫不猶豫向我們跑來,安詳?shù)乜粗覀?。栗醫(yī)生喜不自禁,找遍了包包,終于找到一塊巧克力棒。狐貍毫不猶豫叼起巧克力就跑,栗娟嘆道:“她是要喂孩子!”

      即便是冬日,徒步道邊的山坡上依然開著各色野花,有的像一粒粒金紐扣,有的像微笑的紫兔子。小道上還沒有其他游客,只有我們倆,仿佛走向大自然的深處,每個拐角都是名山大川的風(fēng)景畫卷。

      我們歡呼一聲,跑到懸崖邊小小觀景臺的長椅上坐下,勃朗峰的全景就在我們眼前。不曉得用什么詞匯形容眼前的風(fēng)物,只是從未有過的嶄新和舒展,覺得真正的人生還未開始,一切等在前途。

      “栗娟,你喜不喜歡?”我扭頭問她。

      栗娟滿面光彩,皮膚鮮嫩得如同玫瑰花瓣。她喜洋洋地,瞇縫著眼睛:“我這次回去,準備接受醫(yī)學(xué)院的邀請?!?/p>

      “太好了,不要再做手術(shù)了,你已經(jīng)做得太多太多了。祝賀學(xué)術(shù)界迎來栗醫(yī)生。”一種由衷的愉悅從我腹部升起,洋溢在胸腔里。

      “那你呢?”栗娟輕輕一探,握住我的手。

      “我?”我捏捏她溫暖的手掌,心里沒答案。我望著勃朗峰,看見有一個孤獨的登山者正在巨大的白色中顯出他身形的黑點。

      仿佛聽見清晰的交響樂,仿佛有很多難事催我淚下,又仿佛栗娟正繞著她自己旋轉(zhuǎn),找不到進入的隙縫……我一下子記起了自己那個完美的夢!

      “那個夢應(yīng)驗了,”我兩手握住栗娟,我相信我的眼睛正放出光芒,“我把我自己慢慢放回行軍床底下的土坑,向可憐的他看上最后一眼,然后把所有的土都堆在他身上……”

      過去的都過去了,栗娟,讓我們同時放開彼此纏繞的線,再來一次吧!

      我們一起轉(zhuǎn)身,南針峰上新上來的游客們都在觀景臺上欣賞雪原,他們一低頭,我倆的身影也成了風(fēng)景畫的一部分。

      大地一片潔白,世界仿佛不容污垢的天堂。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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