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耀芳
人變得木起來,耳朵短暫失聰……
才幾秒鐘的工夫,電梯越過十樓,二十樓……直達四十樓……任晉上了年紀,忍住“嗡嗡”作響的耳鳴,挺直了背脊。這電梯,比坐飛機遭罪。坐飛機,任晉每次都坐頭等艙,和睡在家里差不多。上班,就得當好一名打工者,雖然在整個樓面上,他是老大。任晉想看看自己面色蒼白不蒼白,朝轎廂的鏡子轉(zhuǎn)過臉去,右臉腮幫上一條寸把長的傷疤消失了,激光做掉了。他變了臉,變得年輕好看了。那道傷疤,是任晉到美國后洗碗、送外賣那個歲月留給他的紀念。有一次,他從餐館下了班,騎自行車送外賣,走得急,撞了汽車,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不巧被路旁一塊碎玻璃劃傷了臉。那一次,撞得不巧的話,他就沒命了。任晉今天的一切,都是拿命換來的。
任晉頂著一顆大腦袋,一張團團的娃娃臉,兩只小眼睛下面一顆肉嘟嘟的鼻子,肉鼻尖上架一副銀絲邊眼鏡。他個子不高,鏡子下面的扶手正好橫在他的腰部。
兩秒鐘后,電梯停在第五十九層,雙門開啟,一個戴著微型耳麥,涂了一層薄薄口紅,穿淡紫色窄袖西裝、短裙的女孩子朝任晉深深鞠躬,任晉微微點點頭,快步走過足足有十多米長的接待用的長長柜臺。一片超大的背景幕墻上大大地用中英文寫著任晉公司的名稱,閃著霓虹燈,刺痛了任晉的右眼,他蹙起了眉頭。走過一扇扇玻璃門,里面隱約看到一個個格子間,露出半個黑頭發(fā)或黃頭發(fā)腦袋打電話的工作人員??磥恚裉旃纠镆磺姓粘?。任晉的公司,什么都做,從金融、貿(mào)易,到移民。走廊里燈光昏暗,像電影院里通向放映間的過道。任晉正走著,迎面被一只拖把攔住去路,戴一副袖套、穿平底布鞋的保潔阿姨趕緊拉起拖把,臉上掛著笑,垂手讓到一邊。任晉面無表情,他今天心里裝著事情。
阿姨打開一扇三角形的角門,走了進去,也把拖把塞進門去。
就在距離拖把間兩米的地方,任晉停下腳步,抬起一只鼓鼓的大肉手,往門上的智能鎖輸入密碼,機器人女聲發(fā)音“驗證通過”,他推開兩扇玻璃門。里面是一間超大的橢圓形辦公室。
他的橢圓形辦公室和保潔阿姨的休息室共用一個空間,是把一間長方形的大間切割后裝潢而成的,邊角料的空間用作存放清潔工具且供阿姨休息的小三角房間。
雙開的玻璃門里面,是一間足有一百平方米大、像電影棚一樣的時髦辦公室,幾道弧形的裝飾線從辦公室深處的玻璃幕墻那里放射出來,宛如沙灘上從海里游到最前哨的一波海浪。在這道弧線的后面,追隨著另外兩道彎曲程度更深的圓弧,一個碩大的橢圓形燈管鑲嵌在天花板上,任晉的頭上,仿佛倒掛了一座游泳池。與極簡裝飾不協(xié)調(diào)的是任晉那張像當鋪柜臺那樣超大的寫字臺,那樣大的辦公桌,采用巴洛克繁復(fù)雕刻裝飾,不過,每一朵鏤花都擦拭得異常潔凈。
任晉朝寫字臺疾速大跨步走去,今天,空曠的辦公室令他生厭,大有走不完的負擔。他搶上幾步,把公文包丟在桌面,來不及坐穩(wěn)辦公椅,已經(jīng)掏出手機,高椅背的轉(zhuǎn)椅輪子滑,差點把任晉掀翻在地,他只得一半臀部坐在椅子里,一半由地面那只腳支撐著,左肘抵住寫字臺,以免再次滑倒。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手機屏幕,在微信頁面的通訊錄里轉(zhuǎn)了兩圈,最后鎖定在“譚楠”那個名字。
任晉咳嗽一聲。
隨著輕輕的兩下“嘚嘚”的敲門聲,接待秘書推門進來,端來一個大托盤,先在任晉的面前放下一個骨瓷咖啡杯,卡布奇諾的奶沫高出杯口,泛起一股奶香。在咖啡杯旁邊,秘書又放下一套茶盞,杯子里頭漂浮著從針葉化開的茶葉,回歸它新鮮時掛在枝頭的模樣,用它的綠襯托起杯子外面瓷杯上描畫的粉色佳人。
任晉聞到絲絲的奶香和茶香,頭卻不抬起來,眼睛盯著譚楠的微信名片,打開。譚楠的微信頭像,一個黑頭發(fā)、大眼睛的東方女人和大臉龐西方男人的合影,兩顆腦袋緊貼在一起,好像一對連體嬰兒。就在幾分鐘前,任晉聽到北美同學(xué)會里傳來消息,譚楠的丈夫,法裔加拿大人皮埃爾死了。
“這么大的事情,譚楠竟然沒有告訴我?!币粋€不快的念頭徘徊在任晉的腦子里。
卡布奇諾喝完,任晉習(xí)慣在喝空的杯子里注上水。
在一邊細細擦拭黑檀木雕花的阿姨放下抹布,往圍裙上擦擦手,說:“任總,我給你倒水?!?/p>
任晉笑了笑。
阿姨的手僵住。
接待小姐輕輕叩門,進來,倒上水。
阿姨隔空投來復(fù)雜的目光。
任晉低首,斂起笑容。這里也是分干粗活、干細活的呀。
這里,他只講英語,對阿姨,含糊幾句普通話,算是恩準似的,況且現(xiàn)在連一句普通話都不必要說。
接待秘書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纖瘦女子,她穿著合身的西裝和短裙,像是代購的海淘貨。她端著托盤,倒退著走出辦公室。
譚楠是單身了??墒?,任晉不可能去找譚楠。況且,為獲得現(xiàn)在的婚姻,他出了大價錢。
譚楠,一個高鼻梁、大眼睛、穿花布娃娃衫的女孩,穿墻而入,朝任晉總經(jīng)理裊裊地走來,任晉伸手去抓,手指卻觸到一汪滾燙的茶水,細瓷茶盞打翻在桌面,描畫的桃花霓裳仕女歪斜在一邊,任晉倏然驚醒。聽見屋里的響動,接待小姐進來,在一邊擦拭雕花的阿姨搶先一步,微笑著用雪白的干毛巾擦拭著桌面,現(xiàn)在,是她盡職責的時機。
任、譚兩家的父親是圣約翰大學(xué)經(jīng)濟系的同學(xué)。任父站錯隊,進了打虎隊,譚父參加地下黨。在幫著父親通陰溝,受弄堂里頑童白眼整整三年后,任晉的父親化身為墻上的一張照片。任晉十五歲那年,母親把他送到譚家補習(xí)高中功課,任晉已經(jīng)是一個聰慧而老成的少年。在譚家,任晉吃到平生第一塊巧克力,是和譚楠分吃的一塊。他低著頭,一任巧克力在手心里一點一點地融化。拿別人家的東西吃,他很難為情,漲紅了臉。距離他幾步遠的譚楠,早已把巧克力當成彈子糖一樣平常的零食那樣咀嚼享用,臉上現(xiàn)出因可可豆味道而滿足的輕松愉悅神情。譚楠沒有看任晉一眼。在譚家小客廳的一角,請來的老裁縫轉(zhuǎn)動縫紉機,正在給譚楠預(yù)備下一個季節(jié)穿的新衣裳。在任晉聽課的時間里,上海人家的愜意和笑聲,在任晉身邊形成一個溫柔的氣場,潔凈的散發(fā)著蜂花檀香皂氣味的正常家庭里女性的氣場,連七只小貓也被收拾干凈,茸茸的毛蓬蓬松,帶有上海藥皂特有的香。任晉在譚家很開心。有譚楠在,他的思維敏捷,進步很快,像海綿吸水一般,短時間內(nèi)學(xué)會了一般學(xué)生兩個學(xué)期的課程。譚家位于一條干凈齊整的弄堂的深處,二樓外墻飾有雕花。在一個又一個的黃昏,任晉坐在鋪有拼花地板的小客廳的沙發(fā)里,透過高高的玻璃格子鋼窗,目光隨著太陽的影子漫過一排瓷瓶,看秋日的下午陽光在那里碰撞出一朵朵禮花。小客廳通向落地窗,外接一個小陽臺,黑色的鐵制欄桿彎成幾道豎起的波浪。距離沙發(fā)三步遠,一張?zhí)僖卫镒T楠的父親,瘦削高個,長臉上戴一副眼鏡,陷入他的沉思。有時候,譚伯父站起身,踱幾步,走到寫字臺前,抓起鋼筆,寫下幾行字,寫字臺上亮著一盞臺燈。譚伯父回到藤椅里,接著沉思,再次起身,唰唰地書寫,他在思索英文句子。當枝形吊燈和壁燈亮起來的時候,譚楠的母親走進房來,微笑著招呼任晉吃晚飯。
譚伯父教他英語、中文,譚伯母教他數(shù)理化?!白T伯父、伯母很喜歡我的?!比螘x想。不幸的是,女孩子對愛情抱有不切合實際的幻想,譚楠的身體里面住著一個男人,可他,不是我。聽說譚楠在上海談過男朋友,不過,她肯定找老外的。
任晉去美國的時間,和譚楠去加拿大的時間差不多。在他而言,出國無疑是第二次投胎。手頭沒錢,研究生課程才兩年,連第一年學(xué)費都沒著落的他,只聽說靠在餐館洗碗跑堂拿小費,盡可解決生活問題。憑借父親傳給他的運動員般敦實的身體,他找到一份在中餐館的計時工作。每天在中餐廳干六小時,吃了飯,下了班,任晉蹬上一輛自行車,從兩個街區(qū)外的點心店接到單,送外賣。一個做大事的人,累活臟活都干得樂呵呵的,討人喜歡。大陸留學(xué)生群體里是等級森嚴的。雖然都窮,有官方背景的公派生仗著一份最低生活保障,藐視流血汗打工,為吃到一塊面包也要付出半天苦力的自費留學(xué)生。他們遇到同胞,變著法避免接觸,在他們眼里,任晉比空氣還不如。這一切,任晉都忍了。雖然知道自己這么做不要臉,可他還是堅持參加大使館學(xué)生聯(lián)誼會,這個決定,以及隨之采取的行動,大有絕地反擊的架勢。任晉前腳放下餐館的重活,拍干凈身上的面粉,后腳奔跑著跳上一輛公交車,前往活動地點。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次國慶晚會上,縮在角落里的他審時度勢,結(jié)識了一個北京來的客人,這個機緣,給任晉的命運帶來轉(zhuǎn)機。許多年以后,任晉回首以往,確信了,相比較同時期和他一起出國、加入美國國籍的中國學(xué)生而言,任晉目下的身價、地位仰仗他的這個特殊關(guān)系。
孤身一人,舉目無親,除了打工就是上課,一個人快被撕裂的日子里,譚楠永遠是任晉心中的女神。譚楠的天真,正是吸引任晉的地方。在世故老到的任晉看來,譚楠停留在少女心理層面的言談舉止純潔而有趣。其時,譚楠已經(jīng)到了魁北克市。任晉一直和她通信。他教譚楠怎樣獲得移民資格。
任晉離家十幾年后,拿了外籍身份,獲得一份在大中華地區(qū)當總裁的工作,被派回上海,覺得和妻子過不下去了?;橐鲆矝]多大問題,和一般中年男子的婚姻狀況差不多,那是一種和配偶除了子女沒有任何其他話題的婚姻關(guān)系。雖然少了興味,但彼此也沒到陌路的地步。若是換了別人,無疑會把婚姻進行到底。可是,任晉追求婚姻質(zhì)量,他需要激情。在一個藝術(shù)節(jié)上,他遇到一個外地來的年輕舞蹈領(lǐng)隊,小他三十歲,他做出了決定。他提出,把妻子、女兒接到美國,移民,還把美國的房子送給她們,如此,換得自己凈身出戶。任晉的大女兒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拍桌子摔板凳,連連放出狠話:“爸爸和媽媽離婚,我就自殺!”
為擺脫婚姻,任晉出了大價錢。除美國的房子之外,上海的三套房子也歸妻子和女兒。他對女兒說,給他自由,就有這些好處。女兒動心了,覺得值,畢竟上海房子比美國房子值錢呀!況且她的父親即便不離婚,到頭來傳給她的,也就是那些家當。更何況,她若不同意父母離婚,她就去不了美國。你看,這是不是宿命?到美國以后的第三年,任晉的女兒看中的美國男人也比她大二十多快三十歲,男人也因為她離了婚。任晉的女兒總算明白了,粗暴干涉父母婚姻多么不得體呀!
一個半圓形的書櫥,放在任晉的黑檀木雕花的辦公桌后面,他的全家福掛在書櫥旁邊墻上,尤其扎眼。
按照常理,私人照片通常會嵌在精致的小相框里,擺在桌上的。可任晉呢?兩幅全家福的照片,用相框掛在墻上,在上下左右公司里的集體照的陪襯下,尤其奪人眼球。那兩幀照片,用像素很高的相機拍成,那個清晰度,配上鏤花描金的相框,簡直讓人相信墻上被挖了兩個洞,六個人頭分別從洞里探進來,朝著會客區(qū)的人擠眉弄眼。
上面一點的一個相框,嬰兒旁邊是一個微笑著,兩只眼睛朝下彎成弓形的年輕母親,父親像外公,母親則像外公的一個小女兒。
往下錯開,是一個鑲銀絲邊斜插一朵郁金香的相框,照片上,嬰兒長成了小女孩,外公變年輕了,年輕的母親從外公的小女兒換成大女兒模樣。
全家福的下面,是兩個大鏡框,一個是任晉的公司向聾啞學(xué)校捐贈一百萬元的證書,旁邊一個鏡框里,是向養(yǎng)老院捐贈圖書、家具的證書。
傍晚的時候,任晉回到小河、綠茵、高大茂密喬木、黃楊樹籬環(huán)繞的家。司機把奔馳6停進車庫,步行回馬路對面的公寓樓。任晉公司給他房貼讓他買的。他對司機說普通話,要他明天七點來,路線是先送丹吉去私立醫(yī)院,再送他去公司。
家門口的防水夜燈已經(jīng)亮起來,他在腳墊上蹭蹭鞋,按了門鈴。
丹吉趿著一雙棉拖鞋,出來迎接他,她一手接過任晉的公文包,一手把手臂上抱著的小女兒遞給任晉。任晉親了小女孩一口,跟她說起了英語。
輕飄的睡衣褲穿在丹吉軟綿綿的身上,身子顯得更加軟和了。丹吉是四川妹,一張網(wǎng)紅臉,高額頭,尖下巴,很會做家務(wù)。一個不算漂亮的女人,因為長了一對月牙般朝下彎彎的眼睛,笑起來甜,發(fā)怒的時候,也露出微笑的模樣,如此面相,安慰了任晉那一顆百孔千瘡的心。她用理性和智慧、甜甜的微笑留住一個富有、忠厚、多情的男性長者。
任晉對丹吉說普通話。當然,還有一個人,家里用的照顧小女兒的安徽阿姨,任晉很少跟她說話,迫不得已的時候,也是普通話。我什么時候能說上海話?有的時候,任晉也想過,可是,他的身份已經(jīng)不允許他說上海方言了。
任晉用普通話對丹吉說,譚楠的丈夫皮埃爾去世了。說完這話,他表情平靜地走向浴室,脫下一件帶領(lǐng)子的深藍色長袖鱷魚牌T恤衫,拉開浴室門之前,轉(zhuǎn)過身,又補了一句:“在外國人當中,皮埃爾不算是最壞的。”說著這話,任晉的嘴角邊撇出一絲淺笑,表情有點高深莫測。
丹吉賠著笑。事關(guān)譚楠家的事情,她不作評論。
“嘩嘩”,花灑噴水的聲音響起。
走出浴室的任晉披著浴袍,望著丹吉,目光里含著笑意,一種比他這個年齡的人歡快得多的光芒閃亮在他的兩個小小的眼眸里。丹吉看到了他的裸眼。平時,任晉在眼鏡后面思考著。藏在他的鏡片后面的是一個任晉,藏在一對小眼珠后面的,還有一個任晉。他給人的感覺是冷的,剛剛提到譚楠名字的時候,那種冷就像遇到火,擦出幾點火星。
丹吉“哦”了一聲,沒有多說一個字。她深知任晉對譚家的感情,在任晉和譚楠面前,她幾乎是一個局外人。任晉避開她的目光,轉(zhuǎn)向公文包,拿出一份醫(yī)療養(yǎng)老保險單,遞給丹吉:“我給你加了保險?!?/p>
“我不上班還享受四金???”丹吉笑著說。
任晉聽出丹吉話里帶刺,他不再說話。丹吉也不說話,她走到育兒室,向小女兒做了個眼神,三歲的小姑娘會意,光著小腳丫朝老父親跑來,說地磚冷,要抱。任晉呵呵笑著彎下腰去,把小小的身體抱在手里,往臉蛋上親一下,一只厚厚的肉手掌同時捏住小孩的兩只腳丫子。
丹吉遠遠地望著,把一雙眼睛笑成兩彎朝下的月牙兒。她中專學(xué)歷,從小讀書,數(shù)學(xué)忒好。三年前,她決定用試管里收藏的任晉的遺傳因子造一個小人,這真是明智的決定呀!剛才,她對任晉使過性子,心里也是惴惴的,她知道,任晉敏感,早已看出了她的不快。任晉公司出錢替她付四金,都四年了,從來沒聽她說一句不好意思的話。
“聯(lián)系好了。你去醫(yī)院體檢,院長會在明天早上八點鐘準時陪同?!?/p>
“哦……”丹吉的臉上又泛起笑容。有的時候,她堆出太多笑容,臉部肌肉出現(xiàn)了疲勞感。
晚飯吃過后,任晉一不留神說了英語,馬上又轉(zhuǎn)成普通話:“大女兒回來了,我明天夜里去機場接,三個人,坐頭等艙?!?/p>
“哦……”丹吉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轉(zhuǎn),馬上回過神,“好好,帶小外孫女一起來?”
“是呀!小洋娃娃?!比螘x笑了,笑紋遍布了他的面孔,一張臉頓時顯得蒼老。這滿臉的笑暴露了他的年齡,那是一個快樂的外公的笑。
任晉,商場上的人,就是有著不同于普通人的自制力??!
丹吉掂量出任晉這話里的分量。她微笑著,抱起小女兒,把她遞給換了一身緞子睡衣的任晉。
這個,是她的法寶。任晉的遺傳細胞,加上自己的子宮,贏得九套房子,上海七套,四川兩套。假如當時一念之差,抱養(yǎng)一個,局面大不同。
沉默了一會兒。
“我下個月去魁北克市參加一個國際會議,順便看看譚楠?!闭f這話的時候,任晉感到一陣困乏,他把被子掀開一個角,鉆進去,蜷縮在一處,沉沉地睡去。
兩天以后,丹吉開寶馬車送小女兒去雙語幼兒園后,回到家,她打開電腦,輸入密碼,進入任晉的郵箱,看到中信銀行對賬單,突然發(fā)現(xiàn)任晉手機里的支付信息。什么?今天半夜零點的飛機,他不是說下個月去加拿大嗎?怎么今天就出發(fā)?都不對我說一聲。按說任晉可以公費支出買飛機票,可他怎么突然一根筋,自己掏腰包了!丹吉一看到,沉不住氣了。
我也要去加拿大,帶上小女兒……
她打開同城APP,看準同一家航空公司,同一個航班,給自己補了票,出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價錢。傍晚,她把女兒從幼兒園接出后,開著車,直奔浦東國際機場。進入機場大廳,她一手抱著小女兒,一手拉著拉桿箱,快步穿過人群。遠遠看見,在美國聯(lián)合航空公司的柜臺前,長長的隊伍里排著幾十個人,丹吉一眼望見人流中那個披著風(fēng)衣、垂下頭的任晉,“還好,”她對自己說,“好歹趕上把一家人的座位湊在一起了?!彼焖僮叩剿拿媲埃σ饕鞯匕咽掷锏男∨畠哼f過去。
看見她,任晉一愣,不過,他馬上恢復(fù)了自制,朝她一笑,放下手機,接過小女兒,話音里賠著小心:“我正要打電話告訴你呢……”
丹吉也笑著說:“我也要出去散散心,到北美走走,碰巧小愛麗絲幼兒園里有同學(xué)感冒,接她一塊去。”說這話的時候,丹吉驚訝于自己說謊編謊的腦筋急轉(zhuǎn)彎,這時候,隊伍往前行一個人的距離,丹吉趕忙低下頭,從任晉的行李箱上面撿起手機,放入任晉風(fēng)衣的口袋,自己的兩只手不空著,左手拉起任晉的拉桿箱,右手拉自己的拉桿箱,一邊跟隨著隊伍前移,一邊時不時地扭轉(zhuǎn)頭來,對著任晉微笑,逗小愛麗絲玩??墒?,當她扭轉(zhuǎn)頭去,把臉對著簽發(fā)登機牌的柜臺方向,她卻用上排門牙咬住下嘴唇,一臉慍怒。
為了讓譚楠覺得自然,一家三口在譚楠家里住下。
四輛豪車,凱迪拉克、捷豹、奔馳、寶馬……皮埃爾生前輪換開兩輛,剩下兩輛生了銹。任晉拿了一只電熨斗、一把榔頭、一把旋鑿,去修捷豹,預(yù)備賣掉后,給譚楠換幾個月的生活費。
丹吉像一個老媽子,往腰間扎一件毛衣當圍裙,在廚房忙活,預(yù)備三個大人、一個小孩的晚餐。她去中國人開的超市買來許多高莊饅頭、速凍水餃,塞滿了冰箱。她邊忙活邊笑著說:“等到下大雪了,吃光了我們買的速凍水餃,譚楠恐怕要凍死餓死了哦。”
譚楠什么也沒說,她在流淚,一條毛巾濕得快要滴水。
浸泡在悲傷中,嫁給比她年長十二歲的西方男人的譚楠,年輕、骨感而美麗。受皮埃爾愛的滋養(yǎng),她的面孔比同齡人年輕很多。她不覺得自己老,仿佛歲月就是一個永動機,能走,也能原地踏步。她愛睡覺,一個睡美人,她的年輕也是睡出來的。譚楠比眼前那個年輕兩個年代,跟了一個老男人,最近身體發(fā)了福的女人丹吉,要多出好幾倍魅力。
“你和皮埃爾是怎么認識的?”丹吉笑著問。她一笑,兩只眼睛向下彎成兩個月牙兒。女人的好奇心驅(qū)使她掏出譚楠的隱私。她在年輕的時候,也曾經(jīng)幻想嫁一個外國男人,只是后來,命運落在她頭上的是財運,所以,嫁了任晉也不吃虧。
“在天上……”譚楠面無表情,答非所問。
丹吉對自己碰了個軟釘子一笑置之,不再發(fā)問。她轉(zhuǎn)過身,拉起坐在廚房門口骯臟地板上的小愛麗絲,咿咿呀呀地唱著只有她自己聽得懂的歌。
關(guān)于譚楠和皮埃爾的故事,丹吉早已耳熟能詳。他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譚楠做程序工程師,皮埃爾做銷售,臨時工。當時,譚楠正達到掙錢能力的峰值。皮埃爾大她十二歲。一開始,她倒是想嫁個有錢人的。皮埃爾也請她吃飯泡吧,花過小錢,還吹噓自己有公司。結(jié)婚后,男人露出馬腳,靠她養(yǎng)。女人嘛,只要陷入愛情的旋渦,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仿佛看透了丹吉的心思,譚楠止住悲聲,抬起頭,擺出一副勇敢的姿態(tài):“說到錢,我賺的是北美人的錢。”她的言下之意是縱然任晉那么富有,他不過是賺中國人的錢而已。
譚楠驕傲地說:“皮埃爾不貪錢,我?guī)状我匏豢先⑽?。?/p>
丹吉差點笑出聲來,急忙用手掩住嘴巴。她的手上沾了口紅,連忙到處尋找紙巾擦。譚楠的家里沒有一包紙巾,就像廚房里沒有圍裙一樣。
二十七年了。那個時候,他每天來看我,來我租住的小屋。秋天的魁北克,大地一片金黃絢爛,我們倆吃完晚飯,他送我回家。月色撩人,沿途一片片楓樹葉的清香在肺腑里跳舞。走在皮埃爾身邊,多了他身上特有的音樂感和煙草味,特別好聞。我們倆沒有手拉手,不過,已經(jīng)挨得夠近,他的衣袖輕拂著我的鬢發(fā),我聞到了他灰色風(fēng)衣上男人的氣味。我們倆轉(zhuǎn)過一個街角的時候,路上一輛山地摩托車飛馳而來,頭戴鋼盔的騎手屁股離開坐墊,兩只腳站直在踏板上,身子朝我們這邊傾斜,一陣旋風(fēng)差點把我刮倒。我“呀”的一聲驚叫,皮埃爾一把攬住我的腰,彎過他的魁偉的身子保護我,這個愛的語言,書寫了我和皮埃爾共同生活的第一頁。我就像一根被砍斷的樹木一樣,趁勢倒在皮埃爾的懷里,他且抱且行地和我一起往前走。到了我的家門口,我請他進去喝一杯茶,他說好。那一天,我穿了一條六片縫制起來,開了六道衩的花呢裙子。我為他沏上從家里帶來的茉莉花茶,對著他坐著的時候,我故意讓穿著黑色天鵝絨連褲襪的小腿從開衩的下面露出來。我的小屋不分客廳、臥室。房東在我的小床前攔上一扇屏風(fēng),屏風(fēng)里的部分就算臥室了。我從屏風(fēng)后面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換上一件鑲花邊的粉色睡衣。皮埃爾用驚異的眼神看著我,我羞愧難當。按照西方禮儀,在客人面前穿睡衣,還把睡衣穿到客廳里去,是極失禮的行為。外國哪里像上海?洗澡后的女人穿一身花衣花褲,趿一雙塑料拖鞋滿弄堂地走,買菜,逛街,隨地吐香瓜子殼……接下來的事情,不是他要求,而是我要的。小姑娘留住男人,出于本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這也是給自己的感情尋找一條出路啊!愛情的蓓蕾悄無聲息地開出第一朵花瓣,緊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豁然綻放……其時,我已經(jīng)買了公寓房,一百六十多平方米,實際使用面積哦!新大樓,正等著交房。交房那天,忙完入戶手續(xù),站在面朝大海的落地窗前,他從我身后環(huán)過雙臂抱住我,低下他那顆漂亮的腦袋,下巴抵住我的頭發(fā),一股男人的體味彌漫了我的周身,我呼吸急促。愛的狂風(fēng)在呼嘯,我仿佛回到海濱浴場,一陣陣的海浪裹挾著我,把我的身體托舉到無限的高度,海神張開大口,把我千刀萬剮,一口口吞噬掉……我把他的雙手緊緊地捂在我的胸前,默默地閉上眼睛。皮埃爾是一團火,我的身體是一塊在爐中燒紅的炭,我的熱血鼓蕩起歡歌,汗腺奏起和弦,我在甜蜜的暈眩中失重……皮埃爾的手臂毛茸茸的,我的手壓著他的手,就像撫摩小動物的鬃毛,又癢又刺的,好刺激啊!論體量,我才是他攬在懷里的一只小貓呢!我等待著……我等待他向我求婚,等啊等,直到他把脖子低得酸了,放開我,我還是沒聽到他向我求婚,唯一得到的是從我的嘴巴里拉出一根軟軟的黃頭發(fā),那是皮埃爾的,皮埃爾的頭發(fā)呈淺黃色。我忍不住,轉(zhuǎn)身面向著他,張開雙臂,勾住他的脖子,眼睛直視著他的一雙藍色的大眼,他目光炯炯,眸子里燃起愛的火焰,眼睫毛是金黃色的,跟一匹馬的眼睛差不多。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蓋住眸子,像遮陽篷似的。我羞澀而探詢地問他,想不想娶我做妻子?聽了我的問話,他默默地笑笑,吻了一下我的前額,淡淡地回答,說他不娶我,他不貪財。我依偎在他的懷里,抽泣起來,他笑著輕輕地拍著我的背,撫摩著我的背,順著脊椎骨一寸一寸地往下移,輕輕地揉捏著,我好舒服,渾身直顫……他對著我耳語,說了幾十遍Ma Cherie(傻妞),直到我的耳朵熱得癢癢,不得不偏過頭去。接下來,他幫我搬家,從小屋搬出來,住進新大樓。他還是每天來看我,帶花給我。我一個人住進大房子,比在小屋里愈加寂寞了。一天夜里,當我們倆從虛脫的幸福境界回到現(xiàn)實,我厚著臉皮,再一次要他娶我,可他還是那句話,拒絕我了。雖然傷心,我也理解,畢竟那個時候,皮埃爾剛離婚后不久,他和我上床,只是療傷,未必真的想步入婚姻殿堂。所以,此后的一個多月時間里,我不再提結(jié)婚的事情,一切聽其自然。直到兩個月后,皮埃爾生日那天,恰逢圣誕前夕,我特意從魁北克市中心買來黃油樹根蛋糕,兩根并排的樹根,猶似一株并蒂蓮。皮埃爾看了喜歡,當天晚上,皮埃爾才答應(yīng)娶我。舉行婚禮,我們沒有進教堂,只是在我買的新房子的大樓前草坪上擺兩排塑料椅子,請朋友們喝香檳。皮埃爾彈奏電吉他,為此,他苦練了兩個星期,彈的是鮑勃·迪倫的《滾石》,雖然錯了幾個音。在我聽來,吉他彈奏的妙音,替代了婚禮的鐘聲。一曲終了,也是婚禮的一個儀式,皮埃爾擁著我接吻,他在我的舌尖留下的百合花氣味,經(jīng)久不散,歷久彌新。皮埃爾有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魅力。皮埃爾無瑕,除了皮埃爾之外的一切都俗氣?,F(xiàn)在,你們左一句我養(yǎng)男人,右一句皮埃爾吃軟飯,你們須知道,當時人家完全經(jīng)濟獨立,沒有追著要我這張飯票呀!就算皮埃爾要找個女人花錢在他身上,憑他的相貌、才干、風(fēng)度,不愁沒有魁北克的單身女人要他。所以,他對我是真心喜愛。我和皮埃爾結(jié)婚的時候,我剛買房,沒有錢買戒指給皮埃爾,只買給皮埃爾一套西裝,他喜愛的時髦的阿瑪尼新款,就那件,他來上海探親時也穿的。皮埃爾沒錢買給我戒指,他買給我鮮花。有鮮花足夠了,因為鉆石也做成鮮花的形狀,不是嗎?皮埃爾會一輩子買鮮花給我,鮮花五彩繽紛,四季出新,而黃金、鉆石色澤單調(diào),枯索乏味,哪里能比上鮮花?我們之間沒有貴金屬,有的是鮮花和悄悄話。我倒要問,女人的一生應(yīng)該怎樣度過?
有了皮埃爾,我不再孤單。他給了我可倚靠的堅實的肩膀。他就是為了等我的。我就是為了遇見他,才去加拿大的。我的生命中有他。在他那里,我沒有悲傷,只有陽光。我得到了一個旅居他鄉(xiāng)的人所需要的一切,一個女人所需要的一切。
遇到皮埃爾之前,別人笑話我單身,沒有男人愛。我不敢旅游,怕被人看不起,單身女人被人看不起的。自打有了皮埃爾,我笑話她們,足足笑了二十七年吶!皮埃爾很拿得出手,他是我的陪伴、依傍和裝飾?,F(xiàn)在,皮埃爾沒了,又輪到她們笑話我了。遇見皮埃爾之前,什么事情都要我自己料理。有了他,我一樣也不必做了。他會買菜、燒飯、計劃旅游。
你們現(xiàn)在來了,也看到了,我連烤箱都不會用,因為之前都是皮埃爾烘好面包,伺候我吃的。有了皮埃爾,我享福了,不出差的日子里,我一覺睡到上午十一點。皮埃爾先起床,煮咖啡,烘面包片,用一個托盤,把烤土司、黃油、果醬、咖啡端給我,讓我在床上吃。這是我們的早餐。到了傍晚,我們會出門用一份正餐,我們一天兩餐的。我雖有駕照,卻不會開車,因為有皮埃爾在,我什么也不需要做?。∵@些,足以羨慕煞了沒有男人,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操勞、自己做的男人婆。
“譚楠55歲的人,情商卻是15歲的?!钡ぜ谛牡桌锇l(fā)出一聲嘆息。
譚楠渾然不覺,接著說。我怎么向你形容那樣的歡喜?洋人身上的一切,都好玩,我會一連好幾個小時捧著皮埃爾那肉板厚厚的大手撫摩,指甲窩里那個紅太陽,汗毛孔里鉆出雄性激素……還有,皮埃爾有著像馬眼睫毛那樣的褐色的長睫毛,大江雞一樣的手腳,我就像玩一只洋公雞。假如我不出國,留在國內(nèi),我會像你們所有人那樣,找一個上海老公,買幾套上海房子,至少鬧個兩千多萬的身價??晌业囊簧鷷S著漫漫的日常流淌,和一只螞蟻那樣。你知道什么是人生的選擇,什么是精彩,什么是在有限的庸常里注入無限的精彩?一切的一切,來源于一個人,在我,這個人就是皮埃爾。我所走過的二十七年,就像一場美麗的夢,現(xiàn)在,夢醒了,我回到原點,回到認識皮埃爾之前的樣子,那個時候,我沒有錢,年輕,渾身充滿勇氣和力量??墒牵沂且粋€女人,我需要被愛。你們永遠不懂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那種寂寞、孤苦、無助、暗淡和凄迷籠罩著天和地,我就像一個溺水之人隨便抓著一根稻草求生……你做噩夢的感覺,還記得嗎?在無邊的絕望中,人在夢里卻希望那只是一個夢,不是現(xiàn)實。無數(shù)個周末的黃昏,我剛剛結(jié)束在西餐廳的工作,走在魁北克市的路上,闃無一人,多數(shù)商店關(guān)門度假,道路兩旁的公寓窗子里,燈光一盞接著一盞亮起來,我猜那里有燭光,也有電燈光,洋溢著愛情、親情、友情的燈光?。∨紶栺傔^一輛汽車,卻是情侶相擁歡笑叫鬧著開往郊外野餐的??鞓?,都不是我的。我搜腸刮肚想出所有可能成為我丈夫的名字,呼喊那個名字來愛我,丈夫愛我,可是,沒有人愛我……我,孤身一人,心里還惦記著今晚的膳食和明天學(xué)院的功課。我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手挽著手,成雙成對地出入。而我,又能去拉誰的手?我真想大聲呼喊,或者隨便抓著什么,都要抱一下,哪怕抱一抱街道兩旁的行道樹也好哇!那個時候,世界于我根本不存在,我自己也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我像瘋子一樣反復(fù)吟唱兒時的一首歌,給自己聽,強迫自己相信自己還活著。這樣的日子,我足足過了五年,直到有一天,皮埃爾出現(xiàn)了。自從有了他,我才知道晴天有太陽,雨天有浪漫,雪天里有溫暖,我才感到自己是一個活著的生物。皮埃爾很有氣場,走路的每一個步態(tài)里都飽含音樂的節(jié)拍。他說一口溫柔的法語,細膩而多情,眼眸里閃爍著令人過目不忘的火焰。女人看過他一眼,忍不住再看一眼,又不得不抑制自己看他的欲望,因為自卑,因為那么漂亮的男人,想也別去想,想不到的,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為好。我萬萬沒想到,這樣一個萬人迷,竟然垂青于我,他的目光竟然落到我的身上。
我的資金全力支持皮埃爾。我破產(chǎn)了,可那又怎么樣?皮埃爾抵押我的房產(chǎn)做項目,他是對的。無論他做什么,我都相信他沒錯。我相信皮埃爾的智慧,他已經(jīng)接近成功了,只是運氣不好,出師未捷身先死。中國人信奉勝者為王敗者寇,而我則相信,只要假以時日,皮埃爾一定會成功。前一陣子,他還去看過魁北克市的新住宅。
愛迪生發(fā)明電燈,不也是經(jīng)歷數(shù)千次失敗而后大功告成?你們只知道打工,不懂得創(chuàng)新。照你們的邏輯,應(yīng)該點一萬年煤油燈,因為中國沒有愛迪生。房產(chǎn)又怎樣呢?我有了房產(chǎn),才有皮埃爾,沒有了皮埃爾,這房子也就失去存在的意義了。所以,房子被皮埃爾抵押了,賣了,揮霍了,正體現(xiàn)了這房子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我賠上房子,我愿意。我賠自己的財產(chǎn),這和別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雖不樂見自己破產(chǎn),但因為在皮埃爾手里破產(chǎn),也是值得的。皮埃爾知道,一旦他的項目失敗,我和他都要流落街頭。他承受了所有的壓力,漂亮的嘴角邊起了兩道憂傷的皺紋,可他總是安慰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壓力大了,吃得很多,肥膩也吃得多,誰料想,那竟然釀成他生命終結(jié)的禍根。而今,那個驅(qū)動溫暖軀體的引擎,皮埃爾的心臟,不再搏動,那個溫暖如太陽的庇護所永遠消失。供我取暖的那一爐火,早已焚燒了皮埃爾的骸骨,灰撒了,留給我的,連一抔灰都沒有??!皮埃爾走了,我從生界墮入死亡之界?,F(xiàn)在的譚楠,是死了的。相反,皮埃爾不死,無論他到哪里,哪里都有太陽、鮮花,有生的樂趣。皮埃爾身上,承載了我的全部的生存的希望,皮埃爾是我的生命之本,是非的標桿,價值的準則。除了皮埃爾,這個世界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早上一杯咖啡到現(xiàn)在,也不覺得餓,可我好累呀!簡直虛脫了。我只想對你說一句:要學(xué)會為自己的生命而活,不為別人的看法而活,對得起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大的盡孝,才對得起父母養(yǎng)育一場。
“皮埃爾擔保過我的父母。他很好的??墒?,我的父母來這里住以后,總是嫌他懶惰不出去上班,他們要他出去打份工。皮埃爾受不了,他看不慣中國人賣女兒。就說,要么他和我離婚,要么我的父母搬出去住。媽媽也生氣了,她竟然對我說:‘你燒成灰也是一個中國人!”
丹吉早就聽說這個故事,譚楠是一個賺錢的人,她說了算。譚楠站隊皮埃爾,把父母趕出門了。丹吉聽任晉說過,譚伯父、譚伯母每天燒飯燒菜給皮埃爾、譚楠吃,他們希望皮埃爾找一份職業(yè),也減輕譚楠一個人工作養(yǎng)家的負擔。最好讓皮埃爾和譚楠生個混血孩子,他們幫著帶。
譚楠依然在絮絮叨叨。西式教育跟中國不一樣,西方人結(jié)婚是兩個人之間的事,而在中國,卻是跟一個家族結(jié)婚。女兒出嫁是為了女兒快樂,而不是指望女兒的婚姻帶給你們家族什么東西。女兒不是父母的財產(chǎn),父母不能指望女兒讓父母過上想要的體面生活作為回報。說實話,我每個月為父母付300加元房租,我還給他們的老年公寓買空調(diào),中國產(chǎn)的,海爾牌,我已經(jīng)很好了。父母親住老年公寓,不是對他們不好,而是為了讓他們生活得更好。父母覺得不夠,住老年公寓不夠光鮮,他們要我回報更多。好像女兒女婿買別墅讓他們過好日子,招來國內(nèi)人羨慕的目光滿足他們的虛榮心是唯一的選項??墒?,他們想沒想過女兒的幸福?為啥不讓女兒快樂,就知道嚷嚷著叫女兒休了皮埃爾?假如他們快樂了,而女兒不快樂,他們還快樂得起來嗎?要知道,換一個男人,雖然滿足他們物質(zhì)上的要求,卻是毀掉女兒一生的。
譚楠還說,她在加拿大,父母有事情,她都去照顧的。遇上父母住院,她出差,醫(yī)院找不到她,就找皮埃爾去照管她的父母。
除了皮埃爾,有誰來填補她的空虛?父母是來了,可是,父母卻帶來了新的空虛。
丹吉心里暗想:“在愛情的旗幟下,我獲得一份投資婚姻,譚楠則得到了消費婚姻?!?/p>
皮埃爾毫無條件地愛我,他懂得曲盡其妙,讓我享受到一個女人所能得到的無上的幸福。皮埃爾給了我一個逝去的夢?,F(xiàn)在,夢會回來,每夜都來。夢里是真,醒來才是幻覺。她邊哭邊嘀咕,說她被空虛所環(huán)繞,她看不到人生的陽光,呼吸不到人世間的空氣,她把死后的世界想象成和人世間一樣的了。
聽到這里,丹吉暗暗罵了一聲:“狗屎!”不過,命運捉弄人,不然的話,我拿到的九套房子,都是譚楠的,或者譚楠父母的。
任晉修好了車,走進客廳,打斷了兩個女人的談話。丹吉笑著對任晉說,她和譚楠很投緣,說了很多話,把做飯的工夫耽誤了。任晉說,出去吃晚飯,他請客。
“你們?nèi)グ桑也蝗??!弊T楠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周圍的飯店,都是和皮埃爾一同去過的?,F(xiàn)在,剩下她一個人了,她再也沒有踏進其中任何一家飯店。
丹吉笑著拉她說:“我們剛到,我們也要吃飯呀!您就算是陪陪我們。”說著,她飛快地遞一個眼色給任晉。
譚楠穿上外套。
丹吉認得。這是幾年前,譚楠出差來上海,丹吉送給她的一件滑雪衫,她現(xiàn)在還在穿。腳上的雪地靴,三十塊錢一雙的,丹吉也認得。
丹吉收住目光,不說話。
皮埃爾欠了債,欠銀行的,還有私人的……
晚飯后,任晉教給譚楠很多賴賬的辦法,怎樣不簽任何文件,一旦落筆,這些文件都具備法律效力,都會導(dǎo)致譚楠破產(chǎn)。譚楠心不在焉地聽著,心里嫌任晉啰嗦,只盼他快快結(jié)束這番指導(dǎo)。
夜已深,任晉輾轉(zhuǎn)反側(cè)。丹吉沒有倒過來時差,也睡不著,就把下午和譚楠之間的對話摘要給任晉聽。任晉說,這次來,他想看看魁北克市的房子,買一套。
“什么?你瘋……”“瘋了”二字沒說出口,她咽了下去。她一向尊重任晉,說話從來沒有這么重過。
任晉說:“六十萬加元而已,一套三居室?!?/p>
丹吉忽地坐起身,挺直腰桿,她的身體變得僵硬,她說她和任晉都不會說法語,買在魁北克市干嗎?任晉有錢買房,買哪里不行,偏偏買在魁北克市?況且,在加拿大買房可不比在中國,不賺什么錢,且每年要交幾萬加幣房產(chǎn)稅。再說他們家不住在加拿大,多數(shù)時間在美國。任晉說:“買房是為了讓小愛麗絲長大后,來魁北克市讀書,將來說一口純正的法語。”
丹吉無話可說,她皺起眉頭,噘起小嘴巴。
買房的事情,幾天后就搞定了。
譚楠的房子已經(jīng)掛牌。
一個星期天,任晉和丹吉幫譚楠把衣箱、生活日用品搬去他們的新房子。和譚楠獨處的時候,丹吉說:“任晉已經(jīng)退休,就算擔個顧問的虛職,收入也大不如以前?!?/p>
他買的新房子,丹吉有名字,房子卻是給譚楠住的。
一個月后,任晉開完國際會議,走下講壇,回到魁北克市希爾頓酒店行政套間,脫下企業(yè)高管的西裝,換上一身舊運動服,這是他今天穿的工裝??头康拈T口放著一桶室內(nèi)乳膠漆、一把長柄刷子,這是任晉提前請酒店代購預(yù)備下的。為了把譚楠的房子賣出好價格償債,任晉今天去粉刷譚楠家的墻壁。他拿起早已不再屬于他的勞動工具,精神為之一振,久在樊籠的感覺一掃而光。今天,他要做一回自己,付出體力和汗水,讓時光倒退三十多年,走進在美國打工的那個身無分文,有青春、有奔頭的年代。他已經(jīng)蒼老,他穿上工裝的時候,竭力回憶起年輕時打工的情形,他希望自己的手臂還是有力量的。雖然在變得富裕后,他用曼秀雷敦護膚霜勤加保養(yǎng),早年辛苦勞作留下的雙手長出了嫩皮,然而骨節(jié)依舊粗大,青筋突暴,活脫脫一雙藍領(lǐng)工人的手。他回望自己的人生,兩段婚姻,兩任妻子,兩個女兒……他早已開創(chuàng)出一番天地,如今,金錢對他來說只是符號。光鮮外表下的任晉,也疲乏了。許多個休息日的早晨,一覺睡到自然醒的美好時刻,他希望正在享受的閑適繼續(xù)下去,而象征生命終結(jié)的死亡將賜予他永久的悠閑和安寧。在日復(fù)一日的庸常里,任晉生出了厭倦,他被無可名狀的羨慕之情所困擾,他羨慕皮埃爾生前的享受,也羨慕皮埃爾此刻的安寧。人開心的時候怕死,因為生活給予人大于零的正數(shù)。人一旦滑落到零以下,就覺著死亡的誘惑了,感覺死帶來的輕松感很享受。當一個人看不到人生的意義,或者,對人生了解得太過透徹,強令自己活下去,需要比赴死更大的勇氣。在任晉而言,若非他的鐵肩擔負著的責任和義務(wù),對母親,對妻子女兒,還有對遠近朋友們的道義,他是難以抵御死亡的誘惑的。最后,在現(xiàn)實面前,他改變了想法,他幻想將來的一個時間點,自己年老體弱、病將不起的那天,他將無懼,并會表現(xiàn)得極其淡定和自然。因為天年即將謝幕,他會快樂地無負擔地赴死,因為那個時候,他有了不活的理由。
譚楠的房門咫尺之遙,任晉仿佛又回到青少年時代在譚家補習(xí)功課的日子。歲月在傾聽任晉的心跳。
他到了電梯間,左手拎油漆桶,右手執(zhí)一把長柄刷子。他不遺余力地呵護著譚楠,幾乎好得過了頭,像父親,像長兄,潛意識里,還是一個戀人。
他的眼前一片迷惘。
他去敲譚楠的門,沒有回應(yīng)。幾十次撥打譚楠的固定電話和手機,沒有接聽,一種不祥之感襲上任晉的心頭。
一個小時以后,任晉隨警察破門而入,發(fā)現(xiàn)譚楠穿一身睡衣,躺在皮埃爾的電吉他上面,一根弦勒住了她的頎長如天鵝一樣的脖子,弦上散發(fā)著光澤,從來沒斷過,將來也不會斷。帶著這把電吉他,譚楠找到皮埃爾,在她自己才能體味的孤獨的幸福中,她飛到天上,跟著皮埃爾身后那一縷陽光和氣味,抵達另一個境界,比人類曾經(jīng)去過的任何國度都美麗。在時間的盡頭,皮埃爾彈奏的音樂,只有譚楠聽得懂。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