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源
道碑
立起一塊碑,確實讓諸多的信息安了家,堅硬剛毅的石質(zhì)挺立著千秋萬古之意,其余的信息則行走在碑文的一筆一畫中。
“白鶴嶺古官道”陰刻染朱,停棲在一棵榕樹頭的九點鐘的陽光,籠罩著整塊的碑,碑文中的每個字都有了當下的溫度。白鶴嶺就是碑后這座山的一條石嶺。白鶴冠名,是因這座山而來,山峰引鶴頸,俯瞰大海,群山展雙翼,抱護蕉城。意擇于仙鶴馱運的千古吉祥,雖說群山翠綠,不見一片半翎的白鶴之羽。這,就是蕉城先人的聰慧。以山梁畫骨,寓意鑄魂,仙鶴出世,青山入世,在多維的時空里給蕉城尋得一座庇護永久的靠山。
官道、官道,官字一出,這條道上的每塊青石仿佛都成了官家文書的鎮(zhèn)尺和印章,重重地押下官家的威嚴、財力、氣度、匠心。我借歷史的施舍,帶著官窯燒制的碗,順手從官道邊拾起一根木拐,像一個乞丐行乞于官家的史料記載。乞得:白鶴嶺古官道“始建于南宋寶慶年間(公元1225—1227年)。北出寧德、通福鼎接浙江平陽縣;南出寧德西門,登白鶴嶺通羅源、連江,終點福州,全程二百余里”。碎片的文史知識,如同乞丐碗中的銅板,“咔啷咔啷”地響著,雖說銅質(zhì)聲響清脆,可在這萬籟齊鳴、延綿幾十里的白鶴峰曠野中,弱而又弱,這樣的聲響,能喚醒一條沉睡800多年、連貫閩浙兩省空間的古道嗎?心力測量,筆力爬行,就是在今日陽光下向清風再借幾斗的力,充其量也只能觸及寧德蕉城“縣之主山”——白鶴山,依山而上的白鶴嶺,自然叫不醒那長長古官道。
道碑當面相迎,可從不轉身相送,它站在歷史的道口,當面是從城市中走來的人,身后便是古道中人,若一轉身仿佛會打亂時空的秩序。道碑成了我心中的今古之界,站在榕樹下的道碑后面,沐風、納涼、擦汗、整整行裝、喝一口水,成了攀登這條嶺的簡約儀式。我滿懷信心地接納了古官道借陽光與石階傳遞來的閃亮邀請,開啟與古官道的悄然對話。
石階
嶺之稱,是一級級石階向上頂起的,有別于七轉八彎的羊腸小道。白鶴嶺絕不愧為嶺之冠名,好在設計者巧奪山勢,行脊而上,斜崖避險,直抵山埡。同時,鶴峰之山體滿肉豐,也少絕壁,白鶴嶺就顯得陡而不險,峻而不峭,形如魯班曲尺落入山間,楔入了獨具匠心和官家穩(wěn)重。細心的朋友,可以看到一塊鋪路石上刻著1474的數(shù)字,這大概就是這條嶺的臺階數(shù)。
白鶴嶺與同樣被譽為官道的古道相形之中,顯得大氣與精工。兩米寬的路面,就是八人抬的大轎相會,兩座轎也可以在路中稍停,讓轎中人掀開簾子,說上幾句。抬轎的人彼此拭把汗,聽而不聞,而后在兩轎頭相互點點頭中別過。路分三股流波,中為主流,齊石砌就,兩邊護道為大小不一的塊石鋪建,稍平坦處不設臺階,則豎石為脊,橫石為排,形若巨大百足之蟲靜臥山中。石石相連,階階如鏈,古人把其喻為雁齒之階。路中小憩的我,立在風中,感覺風有兩股,一股從古道上端而來,拂面涼膚,一股從城市追隨而至,依舊有幾分燥熱。仰望古道頂端的天,俯瞰山下的城,云行走的是天道,投影山間,這股涼風是隨云而來,那股熱風一定是我從城中帶來。
走古道的人雖不多,但總有三三兩兩錯落趕超,在我歇息時,就有三個人從身邊經(jīng)過,其中還有一個小女孩,她帶著哭腔:“不想走了,我癢,太遠了!”其父親為她抹了抹備的藥,說了聲:“不遠了,再加把勁就到嶺頭,看看在上面能找到家在哪?!辈恢撬幹拱W的功效,還是找家的吸引力,小姑娘又邁步攀登。
石階,于山中一切既是新族也是老人,在歲月的流轉中,落在石階上的樹葉就是一天天的日子,嗦啦啦地落在石階上,又嗦啦啦地撫過縫隙里長出的小草,走回山野,回到樹族的根頭。樹葉成堆,日子堆積,發(fā)酵化土,在一場雨中成了養(yǎng)樹養(yǎng)菌的新肥。樹護著這條嶺的本體,可是根強大的勢力又觸動了官道中的一些基石,有的被根松動,也有的被根拱高。我想,斬了這根,石階不是更妥帖了嗎?可朋友則說根斷樹枯損失更大。決策該是在利弊的權衡中而選定,古道的生存中承載著多少哲理。
生靈
小生靈的家如同夜里熒光,給大智慧的佛家點亮了禪燈,“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木一浮生”“一砂一極樂”等等仿佛都是這些小生靈的開示。撥開一樹,撩起樹葉,不僅會看到化蝶的殘蛹,還會看到毛毛蟲安然熟睡其中。留心路邊一些小洞穴會看到螞蟻出入。今天遇到最多的是蜥蜴與蝴蝶。憑著山里的經(jīng)驗,我告訴朋友,山中一定有蜂窩蟻巢,一定有蛇穴鼠洞。她有點詫異,停步回首看著我:“若是這些生靈出沒在路上,覺得會嚇暈人?!?/p>
路,供人行走,當然也供生靈爬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俗話不僅僅只對路人而言,與生靈相遇也一樣是這個理。小時候我跟著大人上山時,遇到蛇類或路上出沒的小生靈,他們同樣念上那句話,各走各的,各忙各的。
到了半嶺村,蚊子多了起來,一半是因為有大片的竹林。村里的歌謠這樣唱著:“竹蚊子,花裙子,敲竹三聲一幫子,圍你叮咬不客氣,讓你渾身長皰子。”大概這些蚊子常棲在毛竹葉中,一敲動,就被震醒,而后隨汗味而來。所以小時候進山過竹林,都不敢去敲竹子。今天遇到的只是“游勇散兵”。我對朋友說:“山里的許多生靈你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你,可以不設防,可‘四害之蟲,蚊、蠅、蟑螂、老鼠,你認識它,說不定它也認識你,你還是涂抹些風油精驅蚊吧?!薄八暮Α敝x與人共生,滅之不絕。朋友淺淺一笑:“利、害相生,貓鼠同出,自然之道?!?/p>
古官道至這個廢棄的村頭調(diào)整了方向,曲尺之形拐角處就在村莊再上去十來米。那里一澗流泉清瀉,一幅“白鶴”二字摩崖石刻當面相迎??套执笫褪前Q巖。本想幾步急趨聽泉看字,可嶺陡階限,一切都急不得。抬頭之際,見一小截枯黃的杉木葉從空中慢慢下行,不像是自由墜落,果不其然,原來牽著一根蛛絲,絲上還帶著一只蜘蛛。一絲相牽,墜落的速度就慢下許多,有如魔術中氣功所控。蜘蛛結網(wǎng)本為捕食,萬萬沒想到落網(wǎng)的是山風帶來的杉樹葉,不僅食不了,還受牽網(wǎng)破。人,不會因為一只蜘蛛失樂園而傷感,因為它弱小可以被忽略??墒俏矣鲆娏?,悲憫之情也就被蛛絲牽出,但也只能目送蜘蛛落地離去,一聲感嘆中依然走自己的路。
到了摩崖石刻前,自然駐足細瞧,主要想看看石刻的年代。此時一只綠色的爬壁虎,正順著大字筆畫爬過。我喜歡這一幕,沉壁的摩崖石刻,一筆一畫,壁虎輕巧爬著,若是一只螞蟻,該也有我今天登嶺的艱辛,一撇如澗、一捺如溝、一點如峰。山,是生靈大世界,陣陣蟬鳴,喧囂不停,生怕人們忽視了它的存在。蝴蝶翩翩飛舞,毫無夏蟲不言冰的宿命悲觀。鳥族聲聲鳴唱,展示森林最善于歌唱的自豪。偶有飛鳥不知從何處飛來,故意在我面前踏枝晃悠,鳴叫幾聲。我想它一定是笑我拙筆詞窮,描摹不出它的妙音……
白鶴嶺的古官道,牽扯出太多太多或隱或現(xiàn)的生靈。它們不期許、不寄托,遵循叢林不變的法則,與官道的官家、商旅、樵夫、遷客騷人以及如今尋古問道的人們,一同從古走到今。
樹木
山,因為濃蔭碧綠顯得永遠年輕,山前山下的生機仿佛都長在這年年的新綠里。古官道邊擠滿了棵棵古樹,榕樹、香樟、柳杉……站立在古道邊,成了滿山綠波的浪頭,碧綠濃蔭治愈了開道的傷痕。官道開通活絡了人流、物流的經(jīng)絡。商旅南來北往,扛客挑夫搭伙而來,接踵而去,一路茶香,一路海鮮咸味。偶爾急趨的官文,該又有許多登科及第的捷報。這一切與天時有關,與地利有關,與這些樹一定也有關,我喜歡美好的一切有著美好的關聯(lián)。
道中的半嶺村,村名是在道路指示牌中看到的。大榕樹、芭蕉園、一座低矮的土墻小屋,這是半嶺村留下的全部信物。觸目便知,村莊人都遷移了。一個村民正從芭蕉園出來,我便截道詢問:“兄弟,你是這個村的嗎?”
“是的,搬走好幾年了,村子人也都住到山腳下的城市中,這個芭蕉園是我老宅拆后種的,都七月了,上來看看芭蕉長果了沒?!?/p>
別過村子,再向上行走。道邊種的是一棵棵柳杉,見到柳杉我仿佛見到自己村里老人一樣親切,因為我是在它的跟前長大的。村里人把這種樹稱為恩樹或風水樹。但今天我非常吃驚,吃驚的不是那棵柳杉樹頭前結有香爐,而是一整排的柳杉樹集體枯亡。一樹成塔的柳杉,居然無綠無葉,挺立著枯枝。是蟲害,還是這山水斷了哪根筋絡,斷了這些樹失去活下去的供給?這本不珍貴且有擔當?shù)臉?,在這里怎么就卸了綠蔭的責任?惋惜,難以釋懷,我念念叨叨。朋友大概同樣感念,說了句“天道難違”。我心想,村子可以搬遷、消亡,因為那消失的只是形骸與外殼,村子的血脈還在他處流淌,而這些樹的枯死,或是水土的病癥,或是蟲害的猖狂,這可是天地災情的征象,真不敢輕慢樹的臨終告誡。
到了埡口,好幾塊石碑立在道邊,或詩詠,或碑記,這都是為了留給我們,留給后人。我在領悟中回顧著來路。俯瞰中,古道遁隱山中,城市如沙盤之城,湖光山色一眼盡收。我突然與朋友說,傍晚再來,可以驅車到這里吹著山風,看萬家燈火,聽白鶴山萬籟齊鳴,城里一定有許多人有過這樣的體會,一定還有許多人跟我們一樣,想著這種體會。因為古道連著兩端,此中情結與石階一樣多。
責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