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凱惠 謝朗
摘要:經(jīng)對涉及“明顯不當”的427篇行政判決書研究后發(fā)現(xiàn),對“明顯不當”的審查具有適用范圍廣、標準多樣性等特點,同時也存在一般規(guī)律性,大致可以區(qū)分為原則性標準和實體性標準。在司法實踐中,將“事實認定錯誤、法律法規(guī)理解錯誤、違反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程序適用不適當”的行政行為認定為“明顯不當”,無疑是法院審查的錯用或濫用,以上適用錯誤的情形實質(zhì)上都可以被《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前三項所吸納。因此,法院對于“明顯不當”審查的適用應當在適度、有限的合理性審查的制度預設下進行,我們要像警惕行政裁量權的濫用那樣警惕司法裁量權的濫用。
關鍵詞:行政判決;明顯不當;審查適用范圍;審查標準;適用限度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憲法序言價值的構造機制研究”(項目編號:20YJC820036);司法部國家法治與法治理論中青年研究項目“憲法序言結構比較研究”(項目編號:19FB3010)
中圖分類號:D925.3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0)07-0126-06
2014年全面修訂的《行政訴訟法》,在第七十條增加了“明顯不當”作為行政行為違法情形之一,確立了“明顯不當”作為行政訴訟法院審查的根據(jù)之一,回應了理論界和實務界對行政行為合理性審查的呼吁。遺憾的是,《行政訴訟法》以及2015年和2018年相繼發(fā)布的司法解釋均未對“明顯不當”的審查適用范圍、評判標準等作出規(guī)定。鑒于學界對行政行為合理性審查問題已作出有益探討,相關的行政判決材料也已有豐富積累,在此基礎上,筆者試圖通過實證分析的方法對“明顯不當”審查根據(jù)在我國行政案件中的司法適用進行研究。
以“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為數(shù)據(jù)收集平臺,在限定檢索條件①的基礎上,截至2018年12月31日,共檢索到1237篇行政判決書,通過對判決進行篩選與排除②,最終確定以其中427篇判決書為研究對象。蘇力教授曾言:“盡管始終關注法律實踐,但從一開始,我分析個案就拒絕淪為針對個案的法律對策或建言?!雹?同樣,筆者進行案例的收集與分析并非為了比對每個案例而判斷對錯,畢竟對于行政行為“明顯不當”的判斷不能直截了當?shù)匾诲N定音,其牽涉的是合理與否。本文意在通過觀察與分析每個判決中“明顯不當”的法理表達與司法決策,從而試圖從判決書中探究法官在面對“行政行為是否明顯不當”這一問題時是如何判斷,盡可能感知他們依據(jù)的法理與情理,從而展示法院適用“行政行為明顯不當”這一條款的真實圖景。
一、被訴“明顯不當”行政行為的類型
經(jīng)對427篇行政判決書所涉行政行為類型進行分類與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被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的行政行為主要是行政征收規(guī)劃行為、行政處罰行為、政府信息公開行為、工傷認定行為以及行政登記行為。通過對法院判決認定上述行政行為明顯不當?shù)倪壿嬇c標準進行總結歸納,將有助于司法實踐對于“明顯不當”的審查適用。
(一)行政征收、規(guī)劃行為“明顯不當”的認定標準
被訴“明顯不當”的行政征收、規(guī)劃行為案件中,“明顯不當”的主要爭議焦點在于“房屋征收補償數(shù)額”。法官在判斷與認定因房屋征收補償數(shù)額不合理而導致的行政行為明顯不當時,主要有以下兩個標準:一是原則性標準,如比例原則、公平補償原則。在比例原則合目的性的框架下,法院判決常以行政機關作出的征收補償決定違反行政征收、規(guī)劃相關法律法規(guī) ④ 的立法目的而認定被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⑤。公平原則表現(xiàn)在房屋征收補償項目應當全面完整、房屋補償數(shù)額與房屋原始價值應相當。⑥ 二是實體標準,法院判決一般從“房屋價值評估基準時間”、“房屋面積計算”、“房屋用途、區(qū)位、性質(zhì)”以及其他因素判斷房屋價值評估是否合理,從而認定行政機關依據(jù)房屋價值評估書作出的房屋征收補償決定是否明顯不當。就“房屋價值評估基準時間”而言,逾期補償房屋市場價值上升明顯導致行政相對人因此受損的屬“明顯不當”。⑦ 就“房屋面積”而言,法院主要是考察房屋價值評估書是否全面完整計算了被征收房屋面積,是否綜合考慮了建筑面積、空置土地面積、附屬物面積等。⑧ 另外,法官還會考察房屋征收補償數(shù)額是否與房屋的性質(zhì)以及用途等相適配。⑨
(二)行政處罰行為“明顯不當”的認定標準
被訴“明顯不當”的行政處罰案件中,“明顯不當”的爭議焦點主要是行政處罰行為是否與違法行為的性質(zhì)、情節(jié)以及危害結果相當。樣本案件中法院對行政處罰行為明顯不當?shù)呐袛鄻藴视卸阂皇沁^罰相當⑩,其主要理由有以下四種:第一,過錯與處罰極端不匹配{11};第二,如若行政機關在違法事實未發(fā)生新變化或者未有新證據(jù)證明有新的違法情節(jié)發(fā)生時減輕或加重處罰,則屬明顯不當{12};第三,在雙方互毆案件中,常存在雙方違法行為情節(jié)程度和后果的對比,如若對雙方當事人違法情節(jié)輕重程度、雙方在違法事件中所起的主次作用不加以區(qū)分而作出相同處罰,屬明顯不當;第四,處罰理由與處罰結果自相矛盾{13}。二是違反比例原則,在有多種處罰措施時,行政機關應當首選可以敦促違法行為人自行改正的措施,以達到教育與處罰相結合的行政處罰目的。{14}
(三)政府信息公開行為“明顯不當”的認定標準
被訴“明顯不當”的政府信息公開案件的主要爭議焦點在于公開的范圍、主體與方式。圍繞以上爭議焦點,樣本判決中法院判斷行政機關信息公開行為明顯不當?shù)臉藴手饕幸韵氯悾?/p>
其一是答非所問。{15} 一是申請人申請公開的信息為A,但行政機關公開的信息為B,行政機關公開的信息與申請人申請公開的信息內(nèi)容完全不符;二是申請人申請公開的信息為小范圍的a,但行政機關提供的信息卻是內(nèi)容為大范圍的A,與申請人申請公開的政府信息相比,行政機關公開的信息不具有針對性。{16}
其二是不加區(qū)分一律不公開。{17} 法律法規(guī)并不要求申請人在申請政府信息公開時一定要明確清晰所申請的政府信息為可公開的信息,并且基于信息不對稱的考慮,法律法規(guī)也很難為申請人設定如此義務。因此,在面對一份政府信息公開申請時,行政機關應當對其中申請公開的政府信息加以區(qū)分,區(qū)分為可公開信息與不可公開信息{18}、存在信息與不存在信息、應由被申請機關公開信息與應由被申請機關之外的其他機關公開信息。如若對于申請人申請公開的政府信息一律一刀切不加以區(qū)分,不進行調(diào)查核實便決定不予公開,或者公開了申請人申請公開信息的一部分內(nèi)容卻不釋明時,應認定該行政行為明顯不當。{19}
其三是未正確履行職責。{20} 一是被申請公開的信息屬于被申請機關應當制作保存并公開的信息,被申請機關卻以無此信息為由不予公開被申請信息,更有甚者直接推脫責任讓申請人到相關企業(yè)查詢被申請公開政府信息。{21}二是公開的方式問題。被申請機關若以被申請信息已在一定范圍內(nèi)的現(xiàn)場進行張貼公示或者已在新聞媒體進行全文公告為由,拒絕以申請人要求的方式公開被申請信息的,應認定為明顯不當。{22} 三是未盡合理檢索義務,未窮盡現(xiàn)有檢索手段。被申請機關在未盡合理檢索義務的情況下便以查不到被申請公開信息或該信息不存在為由不予公開的,屬明顯不當。{23}
(四)工傷認定行為“明顯不當”的認定標準
在以工傷認定為主要爭議焦點的行政案件中,法院往往以行政機關在進行工傷認定時,以事實認定錯誤、對法律規(guī)范理解錯誤為由判定行政機關工傷認定的行政行為明顯不當。{24} 行政機關在進行工傷認定時,不可避免地需要對法律概念進行自我加工與解釋,會摻雜個人理智與情感,故加工與解釋的合理性因人而異。與工傷認定有關的樣本案件中,法院在適用工傷認定條件時,一般從勞動類法律法規(guī)保護勞動者利益的立法目的出發(fā),根據(jù)一般理性人的認知與日常經(jīng)驗解釋工傷認定條件,并要求通盤審查全案事實,綜合考慮有利于行政相對人的事實和不利于行政相對人的事實,避免斷章取義,同時考量不同職業(yè)的特殊性以及可能影響工傷認定的突發(fā)、特殊及額外情況。
(五)行政登記行為“明顯不當”的認定標準
在與行政登記有關的行政案件中,法院判決常以行政登記主體不適格、行政登記錯誤、重復登記損害第三人權益為由認定行政機關的登記行為明顯不當。一般在行政登記以前,行政機關均需對行政相對人提交的材料進行形式審查。由于并非實質(zhì)審查,因此當行政相對人故意或無故提交虛假材料或者不提交涉第三人權益相關材料時,行政機關的形式審查便無法識別出這些材料的虛假性與錯誤性,甚至有時行政機關的形式審查未盡審慎義務,進而導致行政登記依據(jù)的事實和主要證據(jù)錯誤。
二、“明顯不當”審查判斷中存在的問題
427篇樣本判決中“明顯不當”法院審查的判斷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趨勢:“明顯不當”審查的適用范圍有所擴張,似乎覆蓋到行政行為從作出到執(zhí)行的方方面面;“明顯不當”審查的判斷標準也呈現(xiàn)出了多樣化的態(tài)勢。
(一)“明顯不當”審查適用范圍呈擴張狀態(tài)
經(jīng)對樣本判決分析發(fā)現(xiàn),司法實踐中“明顯不當”審查范圍遍布行政行為的各環(huán)節(jié)、各要素,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四點:其一,事實認定方面,法院會考察行政機關對事實認定是否全面完整,是否綜合考慮對行政相對人有利和不利的事實,以及是否對事實進行慎重審查;其二,法院會從“明顯不當”的角度審查行政機關對于法律的適用,主要考察行政機關對法律、法規(guī)、政策的理解、認識是否合乎立法目的、立法宗旨、法律原則和基本法理等;其三,法院同樣在程序適用方面對行政行為是否明顯不當進行審查,主要是考察行政機關作出行政行為在程序上是否合乎程序正當?shù)幕疽?其四,在收集的案例中,法院主要還是從處理結果的角度來判定行政行為的合理性,主要是考察行政行為是否足夠明確,是否具有可執(zhí)行性,是否保護了行政相對人的合法權益,是否合乎比例原則以及是否能夠實際解決爭議等等。綜上,法院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程序適用以及處理結果等方面均對行政行為是否明顯不當進行了考察。
“明顯不當”法院審查的適用范圍的擴張是為了發(fā)現(xiàn)并消除行政裁量權的濫用所引發(fā)的不當后果,但是這種“控制”能到什么程度?過“度”會導致法院代替行政機關行使行政權,不夠“度”又不能達到有效控制的目的。{25}從樣本判決的裁判結果看來,司法實踐中法院對于司法裁量權的行使仍然保持著克制的態(tài)度,法院一般不會對明顯不當?shù)男姓袨橹苯幼鞒鲎兏莾A向于尊重行政機關行使裁量權的自由空間,判決由行政機關自己再重新作出行政行為,但也存在例外情況,在眾多樣本判決中存在8份變更判決,這說明在一定情況下法官還是會直接干預行政權的行使。這8份變更判決主要可以歸納為兩種情況:一是在行政處罰案件中,法院認為爭議行政處罰行為違反“過罰相當”原則,屬明顯不當,故法官行使司法裁量權,代替行政機關重新作出了處罰,這種情況的特點是處罰結果并無明確的、確定的限度,而是有彈性的裁量空間,法院以司法裁量權的行使代替了行政裁量權的運行{26};二是行政機關對案件事實認定不適當導致最終結果明顯不當,法院在重新作出事實認定適用法律之后,由于有明確的行為指引以及結果參照,直接作出了變更判決,此類判決的特點是行政案件事實應該匹配唯一的案件結果,法官在厘清案件事實、重新作出法律層面的事實認定后,并無裁量的空間,案件事實指向了唯一的結果。{27}
(二)“明顯不當”判斷標準呈多樣性
由于對“明顯不當”的理解太容易千人千意,萬人萬解,所以需要一些相對統(tǒng)一的標準幫助法院進行“明顯不當”的適用。在通過對樣本案例中法院判斷行政行為明顯不當?shù)囊罁?jù)進行分析與歸納后,依“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程序適用、處理方式以及實體處理結果”這五方面進行分類,將司法實踐中行政行為明顯不當?shù)呐袛鄻藴收砣缦隆?/p>
其一,在事實認定方面,行政行為明顯不當主要包括以下五種情況:一是因行政相對人在訴訟階段補充提交了新證據(jù)導致了事實認定發(fā)生變化,繼續(xù)維持未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28};二是由于情勢變更或者行政相對人的原因導致事實基礎發(fā)生了新變化,故繼續(xù)維持建立在舊事實基礎上的行政行為明顯不當{29};三是事實認定考慮不周,行政機關在作出行政行為時未全面認定案件事實{30};四是行政機關未盡審慎義務、未盡全面調(diào)查導致主要證據(jù)錯誤和作出的行政行為實體結果錯誤{31};五是行政行為依據(jù)的民事行為違法,故行政機關在違法的民事行為基礎上作出的行政行為明顯不當{32}。
其二,在法律適用方面,涉及到此方面明顯不當審查的案例較少。綜合這些案例,法院主要是以行政機關對法律法規(guī)理解錯誤為理由判定行政行為明顯不當。{33}
其三,在程序適用方面,法院對行政行為明顯不當?shù)膶彶橹饕ㄐ姓C關是否依流程作出行政行為,在行政程序上是否有缺漏以及適用行政程序的流程是否錯誤。{34}
其四,在處理方式方面,法院一般會因行政機關履職方式不適當(主要是作為行政行為組成部分的過程行為不當)而判定被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35}
其五,在處理結果方面,法院對于行政行為明顯不當?shù)膶彶橹饕性趯嶓w處理結果方面,故明顯不當?shù)膶彶闃藴室仓饕w現(xiàn)在這一方面。行政行為處理結果方面明顯不當?shù)膶彶闃藴手饕菄@結果的效用、執(zhí)行等方面來設定,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方面:不明確的行政行為明顯不當{36};違反立法目的的行政行為明顯不當{37};如果被訴行政行為使得另一行政行為實質(zhì)上不能履行,則被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38};被訴行政行為因不具有可執(zhí)行性而明顯不當{39};同案不同判{40};行政行為損害第三人權益屬明顯不當{41};行政行為因違反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而明顯不當{42};行政行為因不能實際解決爭議而明顯不當{43};行政行為因違反生效判決而明顯不當{44};行政行為因損害公共利益明顯不當{45};行政行為因增加行政相對人義務而明顯不當{46};行政行為認定的主體不當導致明顯不當{47}。
三、“明顯不當”審查制度亟需完善
鑒于前文所述司法實踐中可能存在的“明顯不當”適用范圍的擴張和判斷標準的多樣性,有必要厘清司法實踐中“明顯不當”審查擴張的情形及其存在的問題,并在“明顯不當”審查制度設計的預期下討論其適用限度問題。
(一)“明顯不當”審查適用存疑的情形
其一,主要證據(jù)不足的“明顯不當”。司法實踐中存在這樣一類案件,即法院判決認為行政機關未盡合理審慎的審查義務,在案件事實不清的情況下便作出被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48} 根據(jù)此類案件中對“明顯不當”的證成過程,實在難以認定此類案件中被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相反,根據(jù)“案件事實不清、未盡到審慎的審查義務”等相關描述,認定行政行為的作出“主要證據(jù)不足”更為妥當。對收集到的四百余份涉及“明顯不當”審查的案例進行整理與分析,發(fā)現(xiàn)許多判決書認定被訴行政行為并非只存在“明顯不當”一種違法情形,往往也存在《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規(guī)定的前五項違法情形。這是一種正常情形,無可置喙。但是,筆者同時發(fā)現(xiàn)法院在經(jīng)過大篇幅說理證成被訴行政行為存在前五項違法情形之后,卻對行政行為明顯不當?shù)脑虿恢靡辉~,這不能排除對于法院濫用“明顯不當”審查的合理懷疑,因為在上述情況下,法院很有可能是以不合法為由而認定不合理。此情形的存在引發(fā)了行政行為“明顯不當”違法情形與其他違法情形的區(qū)別問題以及“明顯不當”審查的適用限度問題。
其二,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的“明顯不當”。從一些樣本判決 {49} 對行政行為存在的違法情形的論證來看,法院更像是在證成被訴行政行為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因為法院判決的說理部分很清晰地展現(xiàn)了被告行政機關本應當適用甲法卻適用了乙法的錯誤行徑。但奇怪的是,法院最終結論部分卻認為被訴行政行為明顯不當不是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從該判決書通篇的論證來看,難以排除對法院將“行政行為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的違法情形錯誤判斷為“明顯不當”的合理懷疑。類似的案例判決說理部分一般的表述均是以被訴行政行為對法律法規(guī)理解錯誤,或者違反、不符合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為由認定行政行為明顯不當。此處存在的問題是,行政行為違反法律法規(guī)是屬于“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的違法情形還是屬于“明顯不當”的違法情形。
其三,違反法定程序的“明顯不當”。此類判決 {50} 的共同特點是法院認為行政程序不適當不合理,但在現(xiàn)有法律框架下并未規(guī)定法定程序,法院無法將其認定為“違反法定程序”,只能認定為“明顯不當”。實踐中還存在一種情況是雖然涉案程序已有相關法律規(guī)定,但是涉案程序的不當之處未達到違反法定程序的程度,但又要對不適當?shù)某绦蜃鞒鲈u判,故只能認定為明顯不當。如(2017)皖0705行初3號一案,法院判決認為當公司法人和法定代表人發(fā)生利益沖突和人格重合時,根據(jù)正當程序的基本要求,不應再將法定代表人視為法人,所以在本案中,行政機關將本應送達給原告XX公司的決定書送達給其法定代表人,送達程序明顯不當。法院將未達到違反法定程序但程序不適當?shù)男姓袨檎J定為明顯不當,的確有利于解決糾紛,敦促行政機關改正自身不適當?shù)男姓袨?,但長此以往,很容易使“明顯不當”成為一個口袋,消弭“明顯不當”審查適用的邊界。
(二)“明顯不當”的審查適用應保持限度
上述適用“明顯不當”條款的情形是否真的合理適當,需要結合《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各項違法情形的內(nèi)涵、外延來加以認定、評判。
其一,對于何為“主要證據(jù)不足”,應從“量”和“質(zhì)”兩個方面進行評判,即一定要達到證據(jù)充分到足以證明待證事實的“量”與達到證據(jù)確實的“質(zhì)”。{51} 對比“主要證據(jù)不足”的具體表現(xiàn){52},可以發(fā)現(xiàn),上文所提及的樣本判決中將“案件事實不清、行政行為缺乏事實根據(jù)、行政機關未盡審慎調(diào)查義務”作為認定行政行為“明顯不當”的理由是不適當?shù)?,這幾項理由其實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主要證據(jù)不足”中具體情形之一的“據(jù)以作出行政行為的事實并未形成完整證據(jù)鏈,缺乏證據(jù)基礎”。并且,對于行政行為據(jù)以作出的證據(jù)是否充足的審查一般意義上是狹義的合法性審查,即使案件主審法官認為“案件事實不清、行政機關未盡審慎調(diào)查義務”不甚契合“主要證據(jù)不足”的內(nèi)涵,也不應當將其認定為“明顯不當”。我們應當認識到,將“明顯不當”作為行政行為違法情形之一,不意味著要消弭其作為合理性審查的界限,也不應將其作為行政行為不合法的評價要件,若認定行政行為不合法便必定不合理,實際上是不合理擴大“明顯不當”審查的適用范圍,并不符合“明顯不當”作為《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第(六)項與其他五項并列的體系結構。因此,當行政行為違法事實僅符合《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前五項的內(nèi)涵和外延時,不宜再將其認定為“明顯不當”,前五項足以評價該行政行為的違法性。
{48} 如遼寧省普蘭店市人民法院(2015)普行初字第53號案。
{49} 如湖北省鄂州市華容區(qū)人民法院(2016)鄂0703行初11號案。
{50} 如廣東省肇慶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肇中法行初字第35號案。
{51} 參見江必新主編:《行政訴訟法及司法解釋關聯(lián)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版,第675頁。
{52} “主要證據(jù)不足”主要可以體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構成法律事實的要素是不完整的,作出行政行為依據(jù)的法律事實一般需要同時具備若干個要件,但是被訴行政行為只憑法律事實中的某個要件或某幾個要件便作出;第二,沒有相應的證據(jù)來證明和支持作出行政行為的事實;第三,據(jù)以作出行政行為的證據(jù)不合法。
{53} “適用法律、法規(guī)錯誤”的具體表現(xiàn)主要包括:其一,本應適用A法卻適用了B法;其二,本應適用A法中的某些條款,卻由于對事實認定錯誤或者對相關法律規(guī)范理解錯誤而錯誤適用了A法中的其它條款;其三,適用了已失效或者尚未生效的相關法律規(guī)范;其四,本應適用特別法卻適用了一般法。詳見江必新主編:《行政訴訟法及司法解釋關聯(lián)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版,第675—676頁。
{54} 參見梁鳳云:《新行政訴訟法逐條注釋》,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第537頁。我國未有統(tǒng)一的行政程序法典,關于行政程序的規(guī)定散落于相關的行政法律規(guī)范中。行政程序是保障行政相對人合法權益、約束行政機關合法行政的必備要件,基于此前提,《行政訴訟法》第七十條第(三)項規(guī)定的“違反法定程序”中的法定程序便不僅應包含行政法律規(guī)范中的明文規(guī)定,還應當包括程序正當原則指引下的正當法律程序。
{55} 行政法律規(guī)范中規(guī)定了很多法定程序,同樣也有一些正當法律程序。如《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三十二條規(guī)定“行政機關認為不公開可能對公共利益造成重大影響的,可以決定予以公開,并將決定公開的政府信息內(nèi)容和理由書面告知第三方”中的“認為不公開會有損公共利益,可以決定公開”便屬于正當法律程序的內(nèi)容。程序正當原則主要包括行政公開、公眾參與(獲得通知權、參與權、陳述和申辯權、監(jiān)督權)、回避等內(nèi)容。
{56} 十八屆三中全會和四中全會要求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堅持依法行政,促進法治政府建設,加強權力運行制約和監(jiān)督。
{57} 參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修正案(草案)》修改情況的匯報:有些地方、法院、專家學者和社會公眾提出,現(xiàn)行行政訴訟法規(guī)定人民法院只能對具體行政行為是否合法進行審查,對于行政機關明顯不合理的行政行為,沒有規(guī)定人民法院可以判決撤銷,不利于解決行政爭議。法律委員會經(jīng)研究,建議在現(xiàn)行行政訴訟法第五十四條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可以判決撤銷的行政行為情形中,增加一項“明顯不當?shù)摹鼻樾巍?/p>
作者簡介:寧凱惠,廣東財經(jīng)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廣東廣州,510320;謝朗,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責任編輯程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