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徐鉞詩歌的讀者們已習慣于讀到這樣的句子:“而這里是‘此刻’:不朽,真實的課程/人們聆聽。聆聽,聆聽,在命運輕浮的課桌下相互/觸碰,——試圖找出/授課的人?!焙魬@些句子,徐鉞作為詩人,在我們以往印象中留下的精神剪影大致如此:在深夜里與輕浮而不完滿的世界一次次拉開距離,努力聆聽著來自不朽星空的聲音,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著那個“此刻”,這聲音降臨在他肉身所攜帶的詞語之中,然后以這些飽滿的詞語勾勒出“不朽”這一終極詞匯(final vocabulary)多變的面孔,勾勒出“授課的人”——神——的蹤跡。
即使在前幾年以《鋼琴》《秋日》《暗之書(或論歷史)》等明顯昭示詩風轉(zhuǎn)變的一批作品中,我們透過世俗世界、日常生活、當下歷史的重重此岸迷霧,仍能感受到詩人對“授課的人”的確信,以及對于自己以詞語“試圖找出授課的人”的能力的確信。在這些詩中,“授課的人”往往以被摳去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就像畫紙上被剪去的形狀。在西方詩歌的譜系中,自浪漫主義以來,這雙重確信的具備,便指向了這樣的概念與評判:天賦。
徐鉞作為詩人,在這雙重確信的意義上,是極具天賦的。當我讀到《緩慢的黑暗》時,毫不驚訝,讀到《希望》《電影課:記憶》時也是,在這些詩的符號學結(jié)構(gòu)里,與“不朽”同構(gòu)的詞匯是具有統(tǒng)治性的,比如“偉大的斧子”“危險的紋路”。以一般詞匯與終極詞匯的有效搭配,建立起終極詞匯的合法性與統(tǒng)治性,從而完成對雙重確信的書寫,既是這些詩的共同特征,也是徐鉞最擅長的寫作手法。這樣的手法,在《出租車司機》與《無名之輩》中也是存在的,但在這兩首詩中我卻感到了驚訝與傷感:它們放在各自的符號學結(jié)構(gòu)里,不再昭示對天賦的雙重確信,恰恰是對天賦流失或從不存在的認知,這一認知主體在詩中要么偽裝成對歲月疲倦的司機,要么徹底蛻變成在無足輕重的會議發(fā)言中沉淪的教師,稀釋了無畏追問的詞語,稀釋了天賦。
這樣的反差,讓我看到了兩個迥異的抒情主體。一個確信自己的言說有能力追問本質(zhì)的實在論者,一個對自己的言說充滿疲倦并認為它與“不朽”不再相關(guān)的唯名論者。這兩個迥異的抒情主體,并不意味著徐鉞本人認為自己不再擁有天賦,而是意味著徐鉞對自己語言觀念在進行有意識的調(diào)整。天賦或許與真理一樣出自偶然,或者更準確地說,唯名論者的天賦恰恰在于能夠隨著歷史偶然的進程而恰當?shù)匾宰约旱脑~語制造真理。在這個意義上講,徐鉞的轉(zhuǎn)變是必要的,如果他愿意,他會成為未來考卷上的一個名詞解釋。只是我更期待他在詩中重建對唯名論主體天賦的確信,并將那“授課的人”以全新的面貌言說出來?!斚抡Z境里,從線上教學的某個課程號中就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