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才

節(jié)外生枝，“大青山”有家難回

那是1991年2月，“大青山”輪離開祖國整整104天了。船員們正在西非尼日利亞卡拉巴爾港緊張地忙碌著，他們無法掩飾將要回到祖國懷抱與親人團聚的喜悅心情，心里暗暗數(shù)著歸期。然而，正當“大青山”輪準備開航回國時，貨主卻以“大青山”輪沒有履行合同所規(guī)定的裝貨噸位，通過卡拉巴爾港當?shù)胤ㄔ簭娦锌垩毫恕按笄嗌健陛啞Ｓ纱耍按笄嗌健陛啽徽垩毫?00天。

4月，祖國正是花紅柳綠之際，但遠在尼日利亞的“大青山”輪的船員只能在夢中醉心于這綠色的清香。他們已遠離祖國5個多月了，儲存的蔬菜早已成了船員夢中的影子。由于長期吃不到蔬菜，人體內(nèi)必需的各種維生素嚴重短缺，船員們的體質(zhì)急劇下降，相繼出現(xiàn)了頭暈、口腔出血、牙齦糜爛等癥狀。炎熱的天氣，瘧疾流行，無病者添病，有病者復發(fā)，34名“大青山”船員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他們在企盼，在等待。然而，他們還需要工作，堅守在自己的一方國土上。

如此情形，最傷腦筋的恐怕是大廚了，老船上的廚房設(shè)備落后不說，單說停泊這么長時間，在供給無比奇缺的條件下如何把伙食調(diào)劑得好一點，他真的是絞盡腦汁。

尼日利亞卡拉巴爾港

鳥瞰卡拉巴爾港

尼日利亞的豪薩族節(jié)日

第一次下船釣魚，我們收獲甚微

徒步釣魚，往返兩小時

船就泊在奧波博的河口旁，這里遠離港口，又遠離居民區(qū)，屬于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官方派來一位60多歲的豪薩族看船老人，老人帶著他的一條禿尾巴狗整天生活在“大青山”上。雖然老人的職責包括看管我船，別讓我船跑掉，但這對我們來說也大有好處，那就是防止當?shù)夭环ㄖ缴洗瑩尳佟？创先说袅藘深w門牙，英語說得也不太好，開始時還認真履職，不許船員下地，時間一長，他竟跟船員學會了幾句生硬的漢語，比如“你好”“吃飯”“不大離”“白話”“不咋的”“ 嘛事”等南腔北調(diào)的俗語土話。

本來打發(fā)這難耐的時光的最好辦法就是釣魚，還能解決伙食問題，可就是釣不成。不是看船老人不讓釣魚，而是這河口處于咸淡水交匯處，海水魚不上，淡水魚不下，守著這河沒魚可釣。

有一天晚上，正值雨后天晴，陸地上的食物被沖到河中，河水明顯見漲，按說這正是魚兒覓食的大好機會。船長首先想到這一點，他率先試鉤。大家都以為船長有經(jīng)驗，也紛紛取來釣具，還別說，真釣了了幾條巴掌長的小魚，也不知叫什么名字，更不知是海水魚還是淡水魚。因為是周六，大廚加了一個菜——水煮花生米?？创先顺缘媒蚪蛴形?，吃飽后沒事也到甲板上看我們釣魚，見十幾個人才釣上那么幾條小魚，他連連搖頭。正巧，老人的兒子來船——他每周六晚上必來看父親。也不知這父子倆說些什么，反正誰也聽不懂。父子倆說完后，老人轉(zhuǎn)向船長說著什么，船長聽著聽著就聽明白了。老人是說，明天是周日，他兒子有時間，可以帶幾個人去海邊釣魚。

這無疑是件天大的好事，既能釣到魚，改善伙食，補充給養(yǎng)，又有老人兒子帶著，安全有保障。船長和政委一溝通，這計劃就順利通過了。老人說，去的人不能多，就七八個。最后，船長責成管事敲定人選，包括管事在內(nèi)，再找七名釣魚高手。為此，政委還給這八人開了一個小會，會議強調(diào)這是為改善船員伙食去釣魚，下船后誰都不能單獨行動，安全第一，釣魚其次等等。

西非海岸的景象

且不說這八人準備釣具，第二天早6點，這八人起個大早，吃過大廚做的面條，就跟老人兒子出發(fā)了。估計走了近一個小時（為了安全，大家都摘掉了手表），來到海邊的一處防波堤，除管事外，另七個人都挨著拋鉤垂釣。還別說，這里的魚真是不少，品種較雜，個頭也不小，半斤左右的是小魚，多數(shù)不知其名。管事的任務(wù)則是形影不離緊隨老人的兒子，其目的不說大家想必也明白。

除了幾個中國船員外，還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當?shù)厝酸烎~。大概9點過后，來了四五個七八歲的男孩，有一個小愣頭青，發(fā)現(xiàn)我們這幾個老外在釣魚，沖著一個水手不知說了什么，見水手不理他，他抓起兩條大一點的魚就走，那幾個小孩隨后突然像瘋了一樣，發(fā)一聲喊，上來就將我們塑料桶中的魚搶劫一空。還沒等這幫小孩跑出幾步，與管事坐在一起的老人兒子見狀箭一樣沖過去，抓住一個小孩，大喝一聲，那些小孩全都站住了，也不知老人的兒子又說了幾句什么，那些孩子就乖乖地將魚都送回來了。有一個當?shù)氐尼烎~老人站起來，聽語氣是將那幾個孩子訓了一頓，之后這些孩子都離開了。

釣魚翁又與老人的兒子說著什么，之后他便動員附近的其他釣魚人將他們釣到的魚都送給了我們，劇情的突然反轉(zhuǎn)讓我們頗感意外和驚喜。釣到10點左右，火辣辣的太陽讓人有些受不了，那幾個當?shù)氐尼烎~人又陸續(xù)給了我們許多魚，管事一看，見好就收吧！來是時候，為了別太顯眼，管事只分給每人一條面袋裝魚，只有老人的兒子拎著一只塑料桶?，F(xiàn)在平均分下來，每人的魚都超過半袋了，再多背著也費勁，我們向給我們魚的好心人揮揮手就返回了。一路上有老人的兒子護送，沒發(fā)生什么意外。

蔬菜告急，看船老人粗暴禁食野菜

自從這次釣魚后，大家對看船老人有一種特殊的信任感。一天晚飯后，管事問他當?shù)氐氖卟硕嗌馘X一公斤？從他露風的嘴冒出一句蹩腳的東北話：“老鼻子貴了?！倍旱么蠹仪把龊蠛?。等管事弄明白了最后的價格后一換算，一公斤蔬菜按當時的比價最少也要折合108元人民幣，相當于1克黃金的價格。這么貴的蔬菜，哪個舍得買？于是，管事借機向看船老人提出申請，說在船上待了這么久了，想下去溜達溜達，并送給老人兩把面條，老人高興地點了頭。

于是，當夕陽染紅天際之時，幾個人披著余暉，兜里裝著小塑料袋，走向長滿野草、開滿野花的山野，去尋找野菜。誰知他們高高興興地采來各種野菜，剛剛爬上舷梯，看船老人立即瞪大眼睛，青筋激凸，火冒三丈地奪過水手們手中的塑料袋，嘴里不知嘟噥著什么，嚷得急了說的便都是當?shù)氐暮浪_語，誰也聽不懂。大伙也恨得牙癢癢，眼看著好不容易采來的野菜都被他扔到河里越漂越遠，大家怒火中燒，卻發(fā)泄不得，大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滋味。

當?shù)啬贻p人在駕駛帆船

自作聰明，大廚食物中毒

走在后邊的大廚見這老頭子不讓帶野菜上船，便把他用塑料袋裝著的一把菜迅速塞進襯衫里，夾在腋下，帶上了船。當晚，他把野菜煮好，一股苦菜的香味迅速擴散開來。業(yè)務(wù)部的幾個人圍上去要嘗嘗，大廚說：“不行，不是舍不得讓你們吃。萬一有什么意外，你嫂子能再找一個，省得跟我受罪了?！边@雖說是一句玩笑話，但誰都沒笑出來。

大家看著大廚吃得有滋有味，問道：“啥味？”大廚說：“有點苦，發(fā)澀?！辈幌氲搅撕蟀胍?，與大廚一墻之隔的醫(yī)生就聽到了敲墻聲，憑著職業(yè)的敏感，醫(yī)生知道有情況，趿拉兩只拖鞋就趕了過去，只見大廚上吐下瀉，嘴唇發(fā)青，明顯是中毒癥狀。醫(yī)生心想，虧得大廚昨晚以身試菜，否則中毒的人數(shù)就不止一個了。船長和政委也起來了，協(xié)助醫(yī)生給大廚洗胃。

天亮時，看船老人起來，連連用生硬的漢語說：“菜，不好不好。”看到大廚一夜間深陷的眼窩，病態(tài)的面容，船員都對這位豁牙的看船老人另眼相看了，是他阻止了船員將更多有毒的野菜帶上船，避免了更多人中毒。

二廚起大早為看船老人做了肉絲面條，老人連連叫好。

這天晚飯后，太陽還高掛在西邊，看船老人帶著他的禿尾巴狗，領(lǐng)著幾位船員進山了。禿尾巴狗一改往日慫頭日腦的樣子，像一個守護著獵人的忠誠衛(wèi)士，走在老人和船員的前頭。老人終于發(fā)現(xiàn)一種長得油嫩嫩、開著米粒大小的淡紅花的野菜。他滑稽地做了個吃的動作，船員理解，這種菜能吃。過段時間，這種野菜竟然長出一朵朵鮮紅的雞冠花，船員正式給它命名為“雞冠花”植物。

在釣魚翁的倡議下，周圍的釣魚人把他們的魚獲都送給了我們

以傳統(tǒng)方式捕魚作業(yè)的當?shù)貪O民

海濱的年輕女性

很多非洲人依然傳承著漁獵的本領(lǐng)

深山挖木薯，困鏡中求生存

一天，看船老人的兒子來船看父親，給老人帶來了當?shù)禺a(chǎn)的木薯。這東西就像我們國內(nèi)的地瓜，皮發(fā)白，吃起來也挺好吃。管事靈機一動，心想它可以代替糧食，節(jié)省資金。第二天，他問看船老人啥地方可以挖到野生木薯。老人回答：“有倒是有，只是路太遠?！弊詈笏饝?yīng)過一天親自帶我們?nèi)ァ?/p>

為縮小目標，不至于引起意外的麻煩，管事組織五個身體相對還算棒的船員下地，船長、政委又特意囑咐盡量不要與官方接觸，走小路，不論有沒有收獲，天黑前一定返回，并且不能帶鍬，否則目標太大，也不能帶水手刀，免得擔嫌疑，最后決定每人帶一把大號螺絲刀，一個面袋，另外還強調(diào)穿長袖衣褲，防止蚊蟲叮咬。就這樣，看船老人帶著禿尾巴狗，拄著拐杖，帶領(lǐng)大家沿著奧波博河東側(cè)向尼日利亞與喀麥隆的交界處走去。

誰也沒想到老人爬山越嶺健步如飛，這五個小伙子倒是累得氣喘吁吁。三個多小時后，翻過一座山梁，眼前出現(xiàn)一塊小小的盆地，四周青山滴翠，對面就是咯麥隆，中間長著高低起伏的綠色植被，老人露出笑容，奔下山去，這里就有船員要尋找的木薯。

說來也挺怪的，這種熱帶雨林中的塊莖植物，你前邊挖了，這秧莖在地里又深深地扎下根，繼續(xù)生長。所以在非洲的原始森林里，人就是靠野果、木薯之類的東西充饑也能生存。大家把面袋裝得滿滿的，用手一惦量，足有五六十斤。

木薯是熱帶地區(qū)重要的糧食作物

父子倆超群的野外生存技能使大伙兒得以豹口脫險

遭遇非洲豹，父子舍命相救

往回返時，看船老人領(lǐng)著五個船員穿過一片棕櫚林，眼前有幾棵芒果樹，幾只長得黃澄澄的成熟的芒果香氣誘人，大家放下木薯就去摘芒果，這可是當年外國領(lǐng)導人送給中國領(lǐng)導人的上等禮物呢！

看船老人拄著拐杖站在一個高坡上看著這些日漸消瘦，卻精神飽滿的中國小伙子，也許他心中生出些許感慨：我這把年紀船沒少看，要是其他國家的船員遇到類似的貨主有意拖延，到最后通過高額索賠誘使對方作棄船處理的情況，船員們早就棄船各奔東西了，只有中國人出于對自己的祖國及事業(yè)的熱愛，才毅然堅守在“大青山”上，甚至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突然，禿尾巴狗狂吠起來，老人意識到有情況，立即招呼船員盡快集中起來。狗吠聲愈發(fā)急促，一公一母兩只非洲豹已悄悄地接近了我們。想逃，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五名船員背靠背，手持螺絲刀，緊盯著這兩只圍著他們的虎視眈眈的猛獸。禿尾巴狗雙耳直立，雙眼如炬，一下子仿佛年輕了好幾歲，它緊緊貼著看船老人的腳下，好像老人一聲令下，它就要舍命出擊。再看那看船老人，雙手一轉(zhuǎn)動拐杖，右手向后一抽，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就出鞘了。船員們恍然大悟：怪不得老人拄拐杖時，看上去只是做個樣子。人與獸僵持的時間很短暫，雄豹子終于耐不住性子，瞅準一個空子，騰空躍起，撲向禿尾巴狗。只見這狗順勢向前一滾，滾到雄豹的身后，雄豹一著撲空，哪肯放棄，直接撲向人群。這時，老人突然大吼一聲，手持利劍迎了上去，雄豹張開大口就要咬老人，船員們已經(jīng)驚得目瞪口呆。說時遲，那時快，禿尾巴狗縱身一躍，一口咬住雄豹的尾巴。老人利劍一遞，一道寒光頓時消失——三尺長的劍一下子插進雄豹的口腔，一股腥紅的血柱從豹口噴出，噴到老人的臉上。就在老人下意識地一閉眼的時候，劍還沒來得及抽出，母豹見伴侶命休倒地，凌空一躍，將老人撲倒，大口一張眼看就咬了下去，老人命懸一線。

從驚恐中醒過神來的五名船員立即意識到，不拼命也難逃活命，管事大喊一聲：“上！”話音剛落，只聽“嗖”的一聲，一支響箭不偏不倚地射中母豹的左眼。母豹松開老人，倉皇逃離，跑出不到10米遠，便像一座小山似的倒了下去。那是一支毒箭。

這時，就見一個裸背、卷發(fā)、足有一米八的黑大個兒年輕人向老人奔來，撲通一下雙膝跪地，抱起老人的頭。管事等五人這才認出，這是老人的兒子。老人見到兒子，自己又豹口余生，欣慰地一笑，卻對兒子用英語說：“ China，ok。 ”原來，老人的兒子也是為“大青山”輪船員挖木薯來了。

巍巍“大青山”，揮不去的記憶

在以后的日子里，船員們克服了飲食、疾病、毒蚊等各種各樣的困難，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國土?？创先撕湍菞l與船員朝夕相伴的禿尾巴狗，以當?shù)厝颂厥獾纳矸?，?qū)逐了海盜，阻止了妓女上船，勸阻了當?shù)厝说暮鍝?，為“大青山”輪順利回國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十個月后，“大青山”輪汽笛長鳴，就要解纜回國了。船長為答謝看船老人和他的兒子、頌揚他們與中國船員結(jié)下真摯友誼，問老人和他的兒子有什么要求，盡快提出來。老人笑著連說幾個“NO ”，老人的兒子——那位勇驅(qū)豹子，敢斗海盜的大個子，左手摸著頭，面露赧色地說出一句生硬的漢語：“少林寺，功夫鞋。”說完，他指著一名水手穿的一雙黑布面、白塑料底的布鞋。原來他看過電影《少林寺》，特別崇拜中國功夫。船員們聽后，每人都把自己拿得出手的布鞋送給他留做紀念。

這段往事雖然過去近20年了，但當事的船員永遠忘不了兵困“大青山”的日日夜夜，永遠忘不了看船老人和他的兒子，還有那條忠勇的禿尾巴狗。

這段特殊的經(jīng)歷以及我們與那對尼日利亞父子倆的不解之緣至今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