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夙
我今年獲得了“2019 年度上海市科學技術獎·科學技術普及獎”二等獎,獲獎項目是“探索生命世界的奧秘:生物學文化相關科普圖書的出版”。
從2007 年正式開始科普創(chuàng)作以來,我已經(jīng)從事了13 年的科普工作,現(xiàn)在更是以此為主職。但我對這13 年的工作并不滿意,至少就原創(chuàng)的書來說,我覺得沒有一本書真正達到了我心目中的理想水平。當然,要想達到我心目中的理想水平,這么多年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積累。
這次獲獎可以算是一個標志,代表了我科普生涯第一階段的結束和第二階段的開始。下面我就在目前已經(jīng)出版的23 本書中,挑出9 本代表作品,給大家介紹一下我第一階段的工作和經(jīng)驗。之所以是9 本,是因為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布時最多只能配9 張圖而已,沒有別的意思。這里面有些評點,就是我在報獎材料里所寫的內(nèi)容,希望能對大家有所啟發(fā)。
[美]蕾切爾·薩斯曼著,劉夙譯《世界上最老最老的生命》,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
這是一位美國藝術家的旅行攝影隨筆集。她周游世界七大洲(包括南極洲),去尋找各種年齡在2000 歲以上的古老生物(大部分是植物,但也有動物和微生物),為它們拍照,并把自己的所歷所感記錄下來。這類強調個人感悟的作品,是目前國內(nèi)市面上比較常見的一類博物學著作,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在我翻譯和原創(chuàng)的書中,也只有這一本是這種類型。
這是我翻譯的第3 本書。現(xiàn)在看來,譯得不算太好,最大的問題是原書的語言很平實簡單,所以我在翻譯時沒有遵循原文風格,而用了很多文雅甚至冷僻的詞語。后來我見過一句評價這種翻譯的話,覺得非常有道理(大意):“如果你用文縐縐的漢語詞去翻譯英語里的簡單詞,那么英語里那些真正文縐縐的詞你又要怎么翻譯呢?”
這本書是北京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周立剛老師找到我,請我翻譯的。我在科普生涯第一階段翻譯的所有書都是這種“被動式”翻譯,就是編輯拿著書來找我,而不是我自己拿著想譯的書去找出版社。被動式翻譯的好處是,可以了解到自己不會主動去了解的一些書和領域,由此可以開拓眼界。
[美]艾米·斯圖爾特著,劉夙譯《醉酒的植物學家:創(chuàng)造了名酒的植物》,商務印書館,2017 年。
這是一本介紹制作雞尾酒的植物的書,通過雞尾酒主要以植物為原料制作這個獨特的原創(chuàng)思路,從植物的角度介紹了世界雞尾酒文化和與之相關的其他許多文化知識,是“輕閱讀”的范例之作。
所謂“輕閱讀”,就是以滿足好奇心和其他趣味為主、不需要多思考的閱讀。輕閱讀作品提供的大都是碎片化的知識,內(nèi)容往往也是由短小精悍、可以獨立成篇的短文組成。它們是目前圖書市場上較受歡迎的類型,雖然有不夠深入之嫌,但能以充滿趣味的圖文和淵博的視角調動起讀者的興趣,甚至成為讀者愿意深入了解相關領域的入門書。
這是我第一次和商務印書館的余節(jié)弘老師合作。非常感謝他給了我這個機會去了解一個我本來沒什么興趣的領域(酒文化)。當然我還要強調的是,我之所以接下這本書,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其中有很多沒有中文名的國外植物。我和劉冰(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從2006 年就開始整理世界植物科屬名錄,為中國不產(chǎn)的植物選擬中文名,到今年也已經(jīng)有14 年了。如果翻譯工作能和我們的擬名工作結合起來,我當然會優(yōu)先選擇這樣的書。
[英]馬克·切斯、[荷]馬爾滕·克里斯滕許斯、[美]湯姆·米倫達著,劉夙、李佳譯《蘭花博物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
這是一本大部頭的植物圖鑒,其中收錄了全世界600 種蘭花的照片和介紹。像這種圖鑒類著作,是當前國內(nèi)圖書市場上最常見的博物學著作的類型之一,即使定價昂貴,愿意買的人也很多。這本書的3 個作者中,有兩個是業(yè)內(nèi)人士:馬克·切斯(Mark Chase)是著名蘭科分類專家,馬爾滕·克里斯滕許斯(Maarten Christenhusz)是一位致力于把最新的植物分子分類系統(tǒng)介紹給公眾的學者。
我在這里說幾句實話,希望沒有冒犯到和我合作的編輯和其他朋友:其實我不太愿意翻譯圖鑒類圖書,覺得深度不夠,對個人知識水平?jīng)]有很大提升作用。我之所以接這類活,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們介紹了很多沒有中文名的國外植物。事實上,在翻譯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和多識植物百科團隊的馮真豪老師把蘭科系統(tǒng)整個梳理了一遍,給大部分屬選擬了中文名。
[英]克里斯托弗·馬丁·加德納、[英]巴莎克·居內(nèi)爾·加德納著,劉夙譯《絲路之花》,人民郵電出版社,2019 年。
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對夫婦。他們長年作為導游,帶領專門的植物愛好者旅游團隊在絲綢之路沿線觀賞拍攝野花,這本書就是他們用多年積累的照片和經(jīng)驗撰寫的圖文并茂的“導游詞”。
為什么我要接這本書,相信大家已經(jīng)很明白了:因為它介紹了很多沒有中文名的國外植物。特別是書中介紹的土耳其、伊朗、中亞諸國都是植物多樣性非常豐富的國家,但長期以來國內(nèi)對它們的關注度不夠。翻譯這本書期間,辰山植物園正好給了我一次到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出差的機會。我在邱園的圖書館里找來《伊朗植物志》《土耳其植物志》等不易見到的資料,借此為書中許多植物(包括鳶尾屬、番紅花屬、郁金香屬、秋水仙屬等許多著名宿根花卉)擬定了比較合適的中文名。
這是一本圖鑒類圖書。我們的世界植物擬名工作進展到今年,絕大多數(shù)科和大部分屬都搞定了,所以在翻譯這本書時,新擬的名稱已經(jīng)不太多了。
此書出版之后,原定在北京有幾場線下講座。由于疫情的原因,線下講座全部取消,改成了兩場線上的直播。我在兩次直播中都表達了一個意思:英國有數(shù)百年的博物學文化積累,不僅相關圖書的編寫已經(jīng)是非常成熟的工業(yè),而且其視野非常宏闊,往往從全球取材。這幾年,我們老說要“走出去”,把中國植物和植物文化介紹給世界。比如今年“五一”期間,在央視播出的紀錄片《花開中國》就是講中國原產(chǎn)的花卉今天如何在全世界廣為栽培(我也在其中“牡丹”一集開頭露了一下臉)。雖然我認為這個工作確實很重要,但我更愿意做的是“引進來”,把國外博物學(以至整個科學)的積累和視野介紹給國內(nèi)。按照人類學的常識,如果你不了解國外種種的“客位”文化,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你自己的“主位”文化。
[以色列]丹尼爾·查莫維茨著、劉夙譯《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修訂珍藏版)》,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 年。
這本書初版于2014 年,是我翻譯的第一本書。因為在國內(nèi)外都大受歡迎,作者后來出了第二版,也由我翻譯成中文,就是這個“修訂珍藏版”。本書巧妙地把植物應對環(huán)境的生理活動與人的各種感覺、記憶和意識一一對比,以合宜的擬人化手法傳播了植物生理學(包括植物分子生理學)知識。
我個人也很喜歡這本書,因為它的題材和前面幾本不同,介紹的是植物學中的現(xiàn)代數(shù)理科學分支。植物學以至整個生命科學有大量的研究領域,現(xiàn)代數(shù)理科學領域是當前的主流,但是在市面上的植物學科普中,介紹這一領域的作品相對偏少。一個理想的、健康的植物學科普圖書方陣,應該有許多現(xiàn)代數(shù)理植物學方面的作品,這樣才能把植物學全面介紹給公眾。
所以從去年起,我逐漸從“被動式翻譯”轉為“主動式翻譯”,自己發(fā)現(xiàn)感興趣的書,然后聯(lián)系出版社,請他們引進,我來翻譯。這樣的好處就是我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為相關讀者提供急需的知識。
劉夙《植物名字的故事》,人民郵電出版社,2013 年。
這本書是我的第一本著作。因為寫成時間太早,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但它對我的最大意義,就是體現(xiàn)了“通過植物之眼看世界”的寫作風格,也就是從植物這個角度出發(fā),去打量世間萬事萬物,以至人類的歷史。我始終認為這是最符合我氣質的寫作風格。就這種風格而言,邁克爾·波倫《植物的欲望》是非常給人啟發(fā)性的一本書,我深受其影響。
但到目前為止,這也是我唯一一本這種風格的作品。原因也很簡單:我希望我新的作品能在寫作技巧、取材廣度和思想深度上都大大超越這本拙作,甚至成為我一生的代表作,因此非常謹慎,一直在積累沒有動筆。不過,這個局面不會拖太久的。我構思了多年的“退隱三部曲”的第一部《神農(nóng)的退隱》,已經(jīng)在寫作之中,預計將于2022 年出版。
劉夙《彩圖科學史話:生物》,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2015 年。
正如題目所述,這是一本介紹生命科學史的小書。我借寫作這本書的機會,對世界生命科學史做了初步的了解,梳理了5條線索(從上古到達爾文的以博物學為主的生物學歷史、分子生物學之前的實驗生物學史、分子生物學史、現(xiàn)代醫(yī)學史以及達爾文以后的宏觀生物學史)來組織材料,兼顧了生命科學史本身的發(fā)展脈絡和科學傳播的便利性,具有一定創(chuàng)新性。
直到今天,我認為生命科學史的歷史還是可以通過這樣的大線索來理解:17—18 世紀之前,生命科學基本只有博物學范式,以自然物的觀察和分類為主要成果。從17 世紀開始,生命科學出現(xiàn)了培根科學(實驗科學)范式,形成博物學范式和培根科學范式并列的局面。19 世紀,這兩條研究道路都結出了豐碩成果。達爾文對博物學范式的成果做了深入的思辨總結,提出了以自然選擇為基礎的演化論;實驗生物學界把大量生命現(xiàn)象還原為物理—化學現(xiàn)象,提出細胞學說,清除了目的論、生機論等傳統(tǒng)觀念。19 世紀后期,孟德爾等人又把數(shù)理方法引入生命科學研究。20 世紀前期,以數(shù)理統(tǒng)計為重要內(nèi)容的數(shù)理方法與博物學、實驗生物學范式逐漸緊密結合。而1953 年DNA 雙螺旋結構的提出,不僅標志著分子生物學的誕生,而且也標志著生命科學最終完成了現(xiàn)代化——整門學科通過達爾文主義演化論的貫穿,實現(xiàn)了理論的整合;生命現(xiàn)象由此徹底還原為在達爾文主義演化論作用之下的特殊物理—化學現(xiàn)象。
我將來不排除會寫一本更全面、更嚴肅的生命科學史,但目前還不到時候。
劉夙《萬年的競爭:新著世界科技文化簡史》,科學出版社,2017 年。
坦白說,這本書里的錯誤不少,這是一切這種“大場面”著作必然存在的問題,更不用說我寫這本書時無論理論水平還是資料積累都不足。但它代表了我很重視的一個方向,就是不管你要做什么領域的科普,想要有深度、有新意,就一定要懂整個科技史,懂科技哲學,最好還能做點創(chuàng)新性思考。只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才能寫出真正達到國際水平的經(jīng)典科普作品。
這本書的姊妹篇《告別原始人:科技文明通論十六講》,我正在撰寫之中,將來希望可以和修訂后的《萬年的競爭》聯(lián)合推出。
最后我想說的是,通過這十幾年的工作,我深刻體會到科普寫作必須要以系統(tǒng)、準確、權威、隨時更新的知識為基礎,指望所有作者都從一手文獻獲取這些知識是不現(xiàn)實的,最好能有一類“半專業(yè)數(shù)據(jù)庫”作為中間一環(huán),對一手文獻里的信息加以匯總,而以比較通俗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方便知識和思想向下游的進一步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