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文
(圖片來源:CFP)
4月23日,我國當代著名法學家、新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陳光中先生迎來了自己的90歲生日。這天,網(wǎng)上掀起了祝他生日快樂的狂潮,足見先生在全國法學界的聲望。
因知道先生的農(nóng)歷生日1930年3月23日,對應的其實是當年公歷的4月21日,我于是在4月21日這天“提前”給他微信祝賀生日,并互動良久。他分享給我兩篇自己文集的自序。兩篇自序都是逾萬字的長文,前者帶有自傳性質,后者系對近十年來自己學術生涯的回顧與總結。讀完這兩篇文獻,先生那種為學界所公認的大氣、沉穩(wěn)與豁達躍然紙上,其坎坷的人生歷練和豐富的學術感悟令人感佩。
之前只知道先生是北大畢業(yè),閱讀后才知,他是1948年夏以獎學金名額(占考取名額的20%)同時考取了清華大學、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的法律系,并就近入讀中央大學。半年后因國內(nèi)時局影響,轉到廣州中山大學法學院去寄讀,后又于1950年夏通過考試轉學到北京大學法律系,直至1952年夏畢業(yè)?!拔以诒贝髮W習雖只有短暫的兩年,其中一年還參加了廣西土地改革運動,但北大追求民主、科學和愛國主義的傳統(tǒng),勤奮治學和自由探討的學術氛圍,深深地感染著我,并影響著我的一生?!痹瓉硐壬嬲诒贝蟠臅r光只有一年,但北大的標簽效應卻影響了他的一生。
北大畢業(yè)時,先生作為優(yōu)秀學生留校當助教,不久就隨同北大法律系的全體師生被調整到新成立的北京政法學院。我們熟知的是,改革開放后先生迅速成為我國刑事訴訟法的重量級學者,并擔任中國政法大學校長、全國訴訟法學會會長等一系列耀眼的社會職務,但對于歷次運動中先生是怎么過來的,并不清楚。此次閱讀始知,他在“整風反右”中被定性為犯“嚴重右傾錯誤”而受到批判和開除團籍處分,后下放到安徽省濉溪縣五七干校勞動,再輾轉到廣西大學工作。其中的坎坷,也許從入黨一事中可見一斑,早在1952年北大學習時,他就寫了入黨申請書,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先生出身浙江省永嘉縣白泉村的鄉(xiāng)紳世家,父親以社會名流身份支持溫州和平解放,后落實政策,以統(tǒng)戰(zhàn)對象對待),后來“反右”運動中又出了問題,自然不可能被批準入黨。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組織上對其“嚴重右傾錯誤”處分作了糾正,他才重新申請入黨并于1981年得到批準。
改革開放給先生帶來了人生道路上嶄新的歷程,“夜以繼日地工作,恨不得把前二十年的蹉跎歲月都補回來?!?978年他調回北京,任職于人民教育出版社,其間主持編寫了中學的中國歷史教科書。人民教育出版社就在社科院法學所旁邊,我每次路過,想起自己讀中學時的歷史教科書是由先生主編,就感到特別親切。先生在其《八十自序》中寫道,他小時候白天在學校上小學,晚上則由堂伯父(清朝舉人)教他們幾個孩子讀古文古詩,小學畢業(yè)時,他已能背誦許多古文古詩名篇,并已讀完“四書”。這應當是其能進入人教社擔綱中學歷史教科書的一個知識背景吧,也難怪他后來寫出《中國古代司法制度》這樣的力作。
1982年,先生調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刑法室主任(那時刑法刑訴法在一起),1983年中國政法大學在北京政法學院基礎上成立,先生又應邀調回中國政法大學任研究生院負責人,后被評為教授,并在1986年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成為全國第一位訴訟法學博士生導師,1988年任中國政法大學常務副校長,1992年任校長。1994年卸任后又創(chuàng)建了中國政法大學刑事法律研究中心,擔任主任至今。自20世紀80年代起,先生先后擔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法學規(guī)劃小組成員,中國法學會副會長、訴訟法學研究會會長,最高人民法院特邀咨詢員,最高人民檢察院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等一系列重要的學術與社會兼職。在科研上,他孜孜以求,筆耕不輟,主持了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點課題、教育部重點攻關項目等諸多重大項目,發(fā)表、出版了許多高質量的論文和著作。
這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于1993年受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的委托,牽頭組織了刑事訴訟法修改研究小組,為1996年新刑事訴訟法的出臺做出了巨大貢獻。其后在此基礎上推出的專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建議稿與論證》又榮獲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特等獎、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一等獎等多項大獎。1998年6月27日,江澤民主席在人民大會堂舉行國宴歡迎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訪華,先生作為法學界的專家被邀請赴宴,在宴會廳入口處與歡迎來賓入座的兩國元首夫婦一一握手,此事也說明了先生當時的社會聲望之隆。
先生雖然只在社科院法學所刑法室主任的崗位上工作過一年,但他對法學所尤其是刑法室充滿感情。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和他參加完一個會議后一起到室外泡溫泉,當時還有師母同在,先生跟我聊起當時法學所的張友漁老所長是如何把他從人教社挖過去的,又如何大度地同意他調回法大。有意思的是,他調走后,張老還讓他繼續(xù)主持了一年多的刑法室工作,直到新的主任到位。由于我倆聊得投機,冷落了旁邊的師母,她只好說要不我先回?先生竟然同意,并找了個高大上的借口:“他現(xiàn)在是刑法室主任,就是我原來工作過的那個位置,他對過去好多事不清楚,我給他講講?!?/p>
讀完先生的這兩篇文獻,我還有一個很大的感觸,那就是人必須要有計劃,而且要有堅韌的毅力去落實。他在70歲時對自己的下一個十年有期許,80歲時又對自己的再下一個十年有期許,經(jīng)過“奮蹄不已”的發(fā)奮努力,不僅實現(xiàn)了當初的承諾,而且超出了原有預期。例如,他在80歲時曾作出計劃,接下來要編寫出版一本證據(jù)法學教材,以彌補自己過去出版過多部刑事訴訟法學教材卻未有一本證據(jù)法學教材面世的缺憾;要出版《中國古代司法制度》一書,使我國民主法治建設在借鑒西方經(jīng)驗的同時又扎根于我國現(xiàn)實國情和傳統(tǒng)文化的沃土之中。到這次他90歲總結過往十年時,真的是超額完成了任務:主編的教材《證據(jù)法學》已再版至第四版;《中國古代司法制度》被作為先生研究中國古代司法制度、中國近代司法制度和中國現(xiàn)代司法制度的三部曲之一也已順利出版??吹剿趦蓚€文獻中所列舉的70~80歲、80~90歲這兩個十年所產(chǎn)出的科研成果,以及人才培養(yǎng)、參與立法和司法、對外交流等各項實打實的指標,我們不難想象這其中的付出和辛勞。先生在治學上追求“博而后精,學以致用”,指出一個人在事業(yè)上要有所成就,必須具備天賦、勤奮加機遇三個條件,但是,天賦不由個人決定,機遇變數(shù)很大,只有勤奮取決于自己。這些寶貴體會,因為來自他的身體力行,所以讓人覺得可信、可學。
文獻中還有一個細節(jié)令我印象深刻:在聶樹斌案件中,先生曾就該案中專業(yè)法醫(yī)問題邀請法醫(yī)專家請教,并形成《聶樹斌案法醫(yī)問題咨詢交流會內(nèi)容紀要》,提交最高人民法院相關領導作內(nèi)部參考,為本案的最終平反做出了貢獻。先生本身就是法學泰斗,卻清醒認識到術業(yè)有專攻,對法醫(yī)問題躬身請教相關專業(yè)的專家,這種嚴肅認真、科學求實的精神很是難能可貴。想起多年前我和他一起應邀討論一個案子,在討論到一處疑難時,他就建議:應當做偵查實驗,以便驗證我們所討論的問題??梢?,他的科學精神是一貫的。
“人生難百歲,法治千秋業(yè)。倘若九旬之后,能再為國為民做最后一點貢獻,則此生我愿足矣?!薄?0后”的先生雖然體力上逐漸衰退,但學術上仍不敢有所懈怠,作為法大的終身教授,先生仍在繼續(xù)指導博士生和博士后,承擔著《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三版)法學學科的主編等許多重要的工作。我每次和他微信往來,都能感知到先生思維活躍、思路清晰,這次我們約定,待到疫情過去,我要去找他好好切磋一番棋藝(他的自序中說自小喜歡中國象棋,迄今未改)。
謹以此文祝賀先生鮐背之喜,并盼來日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