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
天亮還早,遠(yuǎn)山很淡,卻把窗戶糊了個結(jié)實。而近處,層層疊加的黛影像一群涌動的獸,在外面跳躍著,虎視眈眈??斩从纸Y(jié)實的夜色望久了叫人心慌,所以他不敢一直對著窗戶。側(cè)身乜了一眼墻角,角落里一團黢黑,那是夜晚蛻下的皮。
春夜,萬物拔節(jié)生長之時,馬老倌聽見了生命的流逝聲,聲音很響,使得他整宿未眠。他感覺身體越來越輕,骨頭上的肉在一步步遠(yuǎn)離自己。攥住雙腿用力往上托,身子卻還在下沉,屁股下好像有一個無底深淵,讓他無法自拔。他受不了了,一骨碌坐了起來,雙眼像兩顆藥丸,在濃稠的夜汁中兀自滾動。他要去找老伙計,把心里的打算告訴他,是的,就現(xiàn)在,刻不容緩。除了老伙計,沒別的人可托付。這件事他醞釀了一個冬天,最開始還有所懷疑,如今,心徹底定了下來。他是赤腳醫(yī)生,沒有人比他看得更準(zhǔn),能量出它的尺寸和大小。
他住在村東頭,老伙計住在村西頭。老伙計早年當(dāng)過村主任,現(xiàn)在雖然不當(dāng)了,村里人依然愿意聽他的。馬老倌沒開燈,在夜色中躡手躡腳披上罩衣,推開門時,老狗已在門檻邊等著了。有少許晨曦浮在空氣中,但不足以看見路。不過,他不需要看路,連手電筒都不用打——幾十年了,對這個讓他活命的村莊和他腳下的路,他已經(jīng)熟悉得像掌紋一樣,就算閉了眼都不會摔跟頭。他的身子很輕,腳步卻沉得厲害,咚咚咚,踩出沉悶的回響,這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老狗四蹄無聲,緊隨其后,一人一狗鬼魅般穿過村子。白天,老狗是他的影子,到了晚上則是他的魂。沒老狗跟著,他的路無法走得如此篤定。沒他領(lǐng)著,老狗也不知道去哪。它實在太老了,上次村里進賊,它竟兩耳失聰,未能覺察,等人們喊起來的時候,它才追過去,跑到一半,賊沒追上,自己掉溝里了。它的四條腿已經(jīng)跑不過人了。這樣的狗,按理早該一棒子打死,或者燉肉吃了。但馬老倌不讓,兒子一樣養(yǎng)著,一口一個老三地喊。這狗已經(jīng)有十好幾歲,比老二馬放小不了多少。馬老倌倒不算老,才五十九,村里人都羨慕他。因為他送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都是重本。別說鷸鳥村,就算整個莫索鎮(zhèn)也是頭一個。如今,兩個兒子,一個在省城長沙當(dāng)公務(wù)員,一個在深圳掙大錢,他每個月能準(zhǔn)時收到兩筆零花錢,再不用像過去那樣上山采藥,走很遠(yuǎn)的路上門給人看病掙口糧。他們說,這個馬老倌啊,他娘的,日子過得比城里的退休干部還舒服。這樣說的人,都只看到了表面,他們不知道他內(nèi)心的苦悶和空寂。老伴走了整整十年,他也到兒子那去過。大兒子馬鳴雖然結(jié)了婚,卻一直沒要孩子,在副科長的位子上拼命干,沒有娃帶,在那個機關(guān)大院,他能干什么呢?老二馬放,整天在外面跑業(yè)務(wù),深圳那樣的大城市,人生地不熟,他更加待不住?,F(xiàn)在,每天鞍前馬后陪著他的,只有這條老狗。
村莊闃寂,如死去一般,瓦屋的頂高高低低地從夜色中冒出來,像一片凌亂的墳,人們安睡其間。這個季節(jié)沒有蛙鳴,雞也春困,尚未叫上一聲。走到竹林拐時,馬老倌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知道老伙計還在夢中,先抽幾口煙再說。點煙前,順便吐了口痰,這是他長久的習(xí)慣。痰剛落地,老三趕緊跑上去舔了個干凈。這讓他感動莫名,伸手用力摸了摸狗頭,只有它不嫌棄自己。那次他在馬鳴單位門口吐了口痰,被門衛(wèi)叫住說了半天,像犯了大罪一樣。馬老倌這輩子從未被人如此羞辱,作為赤腳醫(yī)生,以前他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款待的。只那一次,他便知道,城里是孩子們的城里,多漂亮,多好看,都與自己無關(guān),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回來了。不過想想,也值了。村里很多人一輩子最遠(yuǎn)只去過縣城,他飛機也坐了,高鐵也坐了,桑拿西餐廳海底世界都去看了,好個花花世界,盡管說不清享受了什么,到底還是享受過的。要說,最劃不來的是老伴,好不容易把兒子養(yǎng)大成才,自己卻早早走了,什么福都沒享過,沒日沒夜光受了那么多年苦。到了那邊,我一定好好跟她說說城里的事,讓她開開眼界。馬老倌一邊抽煙一邊想,從哪里說起呢?
抽完第三根時,一聲雞鳴刺破蒼穹,很快,此起彼伏的聲音響成一片,村子醒了過來。馬老倌又坐了一會兒,聽見一陣接一陣的開門聲,還有喚狗聲、喂雞聲。再抬頭時,東面天際已經(jīng)有了一抹狹長的浮白,那白兩眼可見地在迅速擴大,村道開始顯出起伏的輪廓,光滑的青石和深淺不一的牛蹄印也漸至清晰。來到他家院門口,馬老倌站住了,掐著嗓門喊了一聲。老伙計很快從屋里出來,他踩高蹺一樣,邊走邊扣扣子,眼睛迷糊,沒睡醒的神態(tài)。
兩個人蹲在院墻邊說話。
大清早你這是病了?
沒病。
要出遠(yuǎn)門?去老大那兒還是老二那兒?放心去吧,鑰匙給我,我會把你那個破家看好的。至于老三,老伙計看了看老狗說,也絕餓不著它。
不出遠(yuǎn)門。
那咋了?
柳妹叫我咧。
你說啥?老伙計揉著眼睛問。
怎么叫你?
她讓我快去。
老伙計眼皮一跳,驚醒過來,雙眼睜得像牛鈴鐺。
還說沒病,都說胡話了。
你好生聽我講。
馬老倌給老伙計遞過去一根煙,用打火機替他點燃,那火苗也像受驚一般,在煙頭躥一下,消失了。馬老倌鄭重其事地念叨起來,老伙計卻聽得糊里糊涂的。
聽完他的話,老伙計嘴里的煙好像突然間成了一根燒紅的鐵棍,下巴都燙掉了,一下沒咬住,掉在了地上。他說,你這怕不是病,而是鬼纏身,柳妹那么好,不會來纏你,肯定是別的鬼冒充的,要不去找滿嬌看看,做場法事。用不著,老伙計啊,我清醒得很。馬老倌說,她那套把戲只能騙糊涂蟲,哪騙得了我,每次她不把病人折騰個半死,就舍不得送到我這里來。馬老倌眼睛里射出灰色的光芒,在那個春天的早晨如同尖銳的冰凌,乍一觸碰,讓人直打寒戰(zhàn)。他將手放在胸前比畫著,大概有這么大。
什么這么大?
那玩意兒。
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老伙計好像不認(rèn)識了,不知道如何回話,眼前這個人是如此這般陌生,如此這般不可理喻。活了大半輩子老伙計還沒遇到這種事,也沒聽說過這種事,他相信天底下誰都沒聽說過。馬老倌這是怎么了呢,要搞這一出?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都不說話。馬老倌狠勁地吸煙,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咬肌橫現(xiàn),像在吞咽一塊難以下咽的骨頭。
老伙計說,你這樣,我怎么跟兩個孩子交代?馬老倌說,沒人怪你,我自己決定的事。老伙計說,你會上新聞的,大新聞。說完,老伙計問,錢夠嗎?馬老倌說,夠了,我卡上有五六萬,剩下的交給你處置。老伙計嘆了一口氣,你這是何苦呢,多好的日子過著。
那我回了啊,東西過兩天給你,馬老倌說。
老伙計站在院門外看著他走了很遠(yuǎn),依然沒琢磨清剛才發(fā)生的事,他以為自己沒睡醒,還在做夢呢,可天明明已經(jīng)大亮。再看時,馬老倌的背影已經(jīng)不見了,老狗甩著掉光了毛的尾巴,一閃,也拐過了竹林拐。要死的應(yīng)該是它呀,老伙計撫著自己額頭說。
把事情跟老伙計說了,馬老倌舒坦了很多。雖然身體里的流逝之聲越來越大,浪流也越來越急,卻可以睡得很安穩(wěn)。權(quán)當(dāng)是漲春水,外面正在下大雨,自己就住在河邊上,沒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天氣很好,太陽和煦地照著,馬老倌扛著鋤頭進了自家園子。陽春四月,草長得很快,她的墳安坐當(dāng)中,不能不管?;钪臅r候,一根雜草她都舍不得讓它長,把那塊地打理得像出嫁姑娘的臉,都說他娶了個能干的媳婦。馬老倌心想,一年長草,兩年生樹,三年就會成為荒山野嶺,活一天,他就得打理一天。
揮下第一鋤時,馬老倌聽見有人在喊。他問老狗,是柳妹嗎?老狗很肯定地向他點點頭,表示說,是的,我也聽見了。馬老倌說,知道了,知道了,莫一個勁催,我還能說話不算話?低頭看翻出來的土,里面有幾只蝲蝲蛄和被挖成幾段的蚯蚓。都是命啊,他于心不忍,停下了手。算了,不挖了,但籬笆上的那蓬青藤得管,要是長到外面去,被不懂事的牲畜吃了會闖禍的。馬老倌將它們小心翼翼攏到園子里,枝枝蔓蔓盤好了,安置不下的部分就用刀劈掉。只怪冬天肥施得太厚,一開春噌噌地長,他已經(jīng)劈過兩次了。
想到去年冬天那件事,馬老倌就心寒。
去年冬天,馬青山死了。馬青山的身體一貫健壯,沒人想到他會突然死去,死了兩天才被發(fā)現(xiàn),一對眼珠都被黃鼠狼叼走了。馬青山三兒兩女,女兒嫁得遠(yuǎn),兒子在外面打工,死的時候,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要不是馬老倌去找他陪自己進趟縣城,他全身的肉被吃光了都沒人知道。在這之前,陳半斤死了好幾年了。陳半斤在家里好好的,進城跟子女吃住,不到半年就死了。陳半斤、馬青山比自己大幾歲,加上老伙計,四個人沒事常湊在一起打字牌,現(xiàn)在再也打不起來了。他不愿意死在異地他鄉(xiāng),更不愿意孤零零的無人問津,他馬老倌可是愛體面、愛熱鬧的人,最后這出戲一定得唱好。
馬老倌坐在地上抽了一根煙,想起那些老朋友,不知道他們在那邊過得怎樣。這時,綠油油的墳頭抖動了一下,草叢里又傳來了一聲喊叫。馬老倌拍了下手說,急啥,幾天工夫都等不及,你啊,性子一點沒變?;钪臅r候,兩個人從白天吵到黑夜,床頭吵到床尾,那時候他煩她,走之后,才曉得吵架也是一種活法,現(xiàn)在他連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嘴巴整天閉著,捂得滿嘴口臭。打電話告訴兒子村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說,你管那些干什么,管好自己吧。村里的事,兒子不愿聽,工作上的事更不會同他講。這兩個兒子養(yǎng)得還不如一條狗有用呢。是吧,老三,馬老倌問,你以后可怎么辦?狗抬頭汪了一聲,仿佛在說,不用你擔(dān)心。馬老倌又說,放心吧,我會把你交給老伙計的。狗汪汪叫了兩聲,像在抗議,才不要他管呢!
第一個得知消息的是莫索鎮(zhèn)的蔣買生。他是木匠師傅,在鎮(zhèn)上開了家棺材鋪。馬老倌走進鋪子的時候,蔣買生正滿頭大汗在忙活。馬老倌說,要個老年屋。蔣買生抬頭一看說,是馬叔啊,村里誰過了,您這是替誰定?馬老倌說,給自己辦個葬禮,要柏木的,頂好的那種。蔣買生愣住了,老東西,瘋了吧!馬老倌沒理會他,當(dāng)作沒聽見。哪天哪個時辰,你得親自送啊,說完,給了他三千塊訂金,走出了鋪子。
接下來是龍獅隊的陳滿元。這兩年龍獅隊生意不好,現(xiàn)在流行洋鼓洋號,雇傳統(tǒng)班子的人越來越少,去年他兒子結(jié)婚,跟馬老倌借了幾千塊做頭本,馬老倌跟他說的時候,他雖然覺得蹊蹺,卻滿口答應(yīng)了。宋瞎子孫子上次生病,馬老倌幫他救治過,他的響器班子也好說話。就是馬富貴那不好辦,馬老倌一邊走,一邊想。
說起來他們還是遠(yuǎn)親,早年馬富貴不學(xué)好,偷摸拐騙樣樣在行,馬老倌見他一次罵他一次,罵他是狗婆蛇,一輩子在地上爬,成不了龍的。馬富貴三十歲沒娶老婆,沒想到,最后入贅到了鎮(zhèn)上。他找了一班無業(yè)青年,成立了一個鬧騰小隊,專門負(fù)責(zé)給人提供熱鬧,既唱賀喜,也承接哭喪,可以說是有求必應(yīng)。如今村里人少,馬老倌擔(dān)心到時場面過于冷清,還是請一個哭喪隊比較保險。
聽說馬老倌要給自己辦葬禮,馬富貴樂了。叔啊,您是要大哭、中哭、小哭,還是號啕大哭?馬老倌說,你想怎么哭就怎么哭,全在你。馬富貴說,就憑咱叔侄的感情,鐵定得“號啕大哭”,外送一道“萬馬奔騰”,不然砸了我的招牌不說,還會遭罵的。馬老倌問,啥叫“萬馬奔騰”?馬富貴形容道,這么說吧,到時您要是還有半口氣沒咽,“萬馬奔騰”能把你哭活了。馬老倌說,那就算了,你把我哭活了,你嬸子不會干的,她會連夜來找你。馬富貴聽了頭皮一麻,叔,您這話說的。
張翠英在冷水灘帶孫子,去了兩年了。馬老倌跟她說這件事的時候,張翠英像被人從后腦脖打了一棒,頓時蒙了。她問,你是不是病了?馬老倌說,我沒病,好好的。張翠英說,你要是病了躺在床上動不了了那還好,你沒病,要我回去看你,村里人會說閑話的,兒子兒媳婦也不會同意,沒個身份啊。馬老倌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死得成的,過幾天準(zhǔn)死。張翠英說,好好的,你這是怎么了,一口一個死。馬老倌問,給我一句話,你到底回不回來,你回來送我,柳妹不會有意見的。張翠英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可這是他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向自己提要求,就算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也不該拒絕,她嗯了一聲,勉強答應(yīng)了。張翠英是馬老倌的發(fā)小,倆人從小青梅竹馬,要不是他后來娶了柳妹,他們就在一起了。幾年前張翠英死了丈夫,兩個人相互有意,打算搭伙過晚年,可后來,因為張翠英進城帶娃,事情沒來得及跟孩子們說,給耽誤了。本來猶豫著該不該打這個電話,怕她將來生氣,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訴她,那是沒把她放在心上。
最后,馬老倌決定去一趟縣城,他跟老伙計說,要為國家做點貢獻。
等他從縣城回來,村里早炸開了鍋。他們說,馬老倌被惡鬼纏身,魂早就跑了,現(xiàn)在看到的這個人指不定是誰呢。馬老倌指了指胸口對人說,你們聽,我這有條河。老伙計說,是的,我聽見了,嘩嘩地流呢。他又說,現(xiàn)在河在結(jié)凍了。老伙計又說,我也聽見了。不知情由的人問,你倆交情不一貫很好么,咋不勸勸他,還跟著瘋。老伙計說,不然怎么辦?是啊,不然能怎么辦?沒人知道怎么辦。他們只是一個接一個地給馬老倌兩個兒子打電話。
一開始,馬鳴和馬放不以為意,因為平素馬老倌就喜歡把死掛在嘴上,動不動就說,你們再這樣我就去找你媽了啊,說了多少回了,也沒見真去。到后來,他們實在被那些電話給煩得沒辦法了。馬鳴打電話回來說,爹,你別鬧了,好好的日子不過,非整得雞飛狗跳,你這么鬧,我和老二的臉往哪擱,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虐待你呢。馬放說,老村長,您勸勸我爹,也不知道他心里咋想的,鬧這出。這些話馬老倌早就預(yù)料到,他對兒子說,四月初十,我定好了日子,你倆回也行,不回也行,我看最好還是回一下吧,我怕到時給你們留下不孝的名聲。
老伙計給馬鳴打了個電話,又給馬放打電話。他說,你們的爹,這回不像假的,你們還是趕緊回來一趟吧。馬鳴說,這個月競爭科長崗位,忙得焦頭爛額,拜托您老人家先替我看著點。馬放說,今年上半年業(yè)務(wù)形勢嚴(yán)峻,一刻都走不開,我給老板賣房子,自己卻住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我不能一輩子住出租屋啊。馬放還說,我看他死不了,活得好好的,哪那么容易就死,真到了那時候,您再給我打電話。麻煩您了啊,兄弟倆完全是一個口氣。
老伙計對老婆說,你看,我就說沒人信吧,連他兒子都不信。
他老婆說,要我,我也不信。
四月初十的早上,他們并沒如約而至,只老伙計一人前來探聽虛實。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沒聽到準(zhǔn)確消息,誰都不會主動上門,這種事歷來就沒這么個搞法。不過,他還是有些憤怒,錢都收了怎么能說話不算話,我說死,就一定死得成的。
馬老倌往嘴里塞了一把草,像饑餓的牲口,貪婪地咀嚼著。他一邊嚼,一邊吞咽,然后,用衣袖小心地將嘴角擦抹干凈。這之后,他聽見撲通一聲,自己的身體倒了下去,腦袋也砸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老伙計進門了,他慌慌張張地把自己扶到床上,然后一個個給大家打電話。趕緊的吧你們,他真的死了!
老伙計辦事真叫人放心。
這是一場稱心如意的葬禮,一切按他的要求來,全沒走樣。
哀樂回蕩在大山里。馬老倌看見宋瞎子在他的靈堂前把嗩吶吹得震天響,這人每次吹到用心的時候,會把眼睛閉起來,所以大家叫他瞎子。他看見陳滿元的龍獅隊舞得虎虎生威,雖然他們的家什有點舊了,隊員們也老了不少,腳步不如從前,但精氣神還在。他還看見自己躺著的那口老年屋,蔣買生沒有偷梁換柱,確實是他中意的那口。張翠英也回來了,一個人坐在邊上默默流淚,過一段就用手絹擦一下眼角,那塊手絹是幾年前自己送給她的。馬富貴哭得涕泗橫流,捶胸頓足,比他親爹死的時候都要傷心,他帶的那幾個人也一個比一個賣力。馬老倌想,大侄子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在外面打工的子侄們都回來了,回來送他最后一程。好多后輩他已經(jīng)對不上名字,他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村子了,要不是因為自己去世,恐怕永遠(yuǎn)不會有相見的一天。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熱鬧的葬禮,給自己辦的葬禮。
必須熱鬧啊,為請這些人,他花了四五萬呢。村里人說,這個馬老倌啊,值了!最關(guān)鍵的是,兩個兒子最終還是回來了。兄弟倆跪在靈前,沉默不語。他們沒有哭,但從他們的臉色中能看到內(nèi)心的悲傷程度。不哭就對了,說明他們已經(jīng)是大男人了,生老病死是常態(tài),哭沒有一點用處。
就在這時,他準(zhǔn)時醒了過來。
馬老倌面帶笑容,甚至笑出了聲。他對自己的葬禮實在太滿意了,他的笑聲把在場的人嚇了個半死。死了大半天的人,居然從棺材里坐了起來,這不能不令人恐懼。慟哭和哀樂頓停,所有人都噤了聲,呆在那兒不知所措。
兩個兒子倒是不動聲色,像早預(yù)料到似的說,你看你,你看你!他們怒容滿面,氣得說不出話來。也許他們早就預(yù)料到了,但不能不回,因為他們不想擔(dān)負(fù)不孝的罪名。
辦事的人群一片埋怨,我們放下手中的活跑來為他辦葬禮,他卻沒死。老伙計尷尬地說,你看你,連我也騙了。馬老倌很不好意思地說,真是難為大家了,但我不會讓你們白跑的。大家說,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白跑一趟了啊,大老遠(yuǎn)的,個個手里有事。倒是馬富貴站出來反駁,你們收了錢,我馬叔說怎么辦就怎么辦,收錢辦事,什么叫白跑一趟,還有沒有點職業(yè)道德。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馬富貴的話在理,人家花錢雇你,你就得按主人交代的辦。
倒是親友團不好說話。這么多親友從各地專程趕來吊唁,他卻死而復(fù)生,安然無恙。沒有人不生氣,可又不敢生氣,除了他的兩個兒子,因為,人活過來畢竟是好事。不知是誰,突然提議說,來都來了,干脆坐下來打幾盤。在場者像得得到了天啟,很快從尷尬的場面中回過神,高高興興地打起了麻將。
馬鳴說,這么多人因為你走到了一起,你卻沒死。
馬放說,爹,好不容易請了三天喪假,下次就請不到了。
聽兒子這么說,馬老倌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們說得對啊,喪假只有一次,這次請了,就沒辦法再請。他低下頭,從口袋里摸出一把藤葉,羞愧難當(dāng)?shù)鼐捉榔饋怼N也粫尨蠹野着芤惶说?。說完,馬老倌又躺了下去。
馬鳴很不情愿地去扶他。他說,爹,你別裝了,戲一出出地唱到何時??神R老倌卻得意揚揚地把眼睛閉上了。大庭廣眾之下,他躺在棺材里睡起了大覺。馬鳴一個人扶不動,朝弟弟馬放無奈地攤了攤手。馬放走向前去,先搖他的腦袋,沒有反應(yīng),再探他的鼻息,發(fā)現(xiàn)氣息全無。這回,馬老倌真的死了。他剛才吞的是斷腸草,而前面,只是一種能讓他安神定息的草藥。
兩聲哭嘯像炸彈一樣在院子里炸開了。打麻將的人面面相覷,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兩兄弟正哭得起勁,村口響起了救護車的長鳴。車停之后,從車上下來幾個穿白衣服的人,還抬來了一個擔(dān)架。馬鳴和馬放想,一定是哪個好心人打了急救電話。兩兄弟感動地哽咽著說,不必了,謝謝你們,他吞的是斷腸草。領(lǐng)頭的中年醫(yī)生說,節(jié)哀順變,我們是來把他帶走的。帶走?兄弟倆莫名其妙。那個醫(yī)生很生氣,看來你們還不知道啊,怎么做兒子的。他向馬鳴和馬放出示了一張簽有馬老倌名字的遺囑,他的遺體和所有器官都已經(jīng)無償捐獻給國家了。兄弟倆想再看一眼父親,那些人不由分說地將馬老倌搬上汽車,開足馬力,箭一樣駛出了村子。他們說,這事得趕時間。
就這樣,馬鳴和馬放徹底失去了父親。
馬老倌被拖走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棺材下蹲著一條狗,閉目養(yǎng)神的它對眼前的事無動于衷,用手一摸,才知已死去多時。
第二天上午,馬老倌被送回來了。他已經(jīng)成了一罐灰。
與此同時,他們還帶來了一個小冰箱和一張蓋了紅章的遺體捐獻證書。那位中年醫(yī)生打開冰箱大門,從里面捧出了一塊用白布包裹的東西。他說,他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它是從馬老倌胸腔里取出來的,他的遺囑里沒授權(quán)這個,醫(yī)院里用不著,又不能隨便把它燒掉,只好帶來交給親屬。
醫(yī)生說,關(guān)于這塊陰影,醫(yī)學(xué)史上尚屬于首例,為此,他們切取了一小塊,留作進一步科學(xué)研究。那塊東西像是活的,又像是死的,摸上去柔軟,一捏,又有足夠的硬度。它不肥不瘦,韌勁十足,質(zhì)地像牛胞衣,半透明的形態(tài)中均勻分布著紗網(wǎng)狀的陰影,這讓它看起來像一塊積滿烏云的天空。與烏云不同的是,它能在太陽下射出青黑的亮光。它是一個發(fā)光體。
我們最后看到的馬老倌就是那么一塊奇特的東西,一塊形狀怪異的陰影。
幾個月后,英國著名學(xué)術(shù)刊物上發(fā)表了一篇由多位生物學(xué)家共同署名的研究文章,通過化學(xué)成分檢測與深度分析,他們得出結(jié)論,那塊東西是淤積在馬老倌胸內(nèi)的情緒分泌物,形成時間應(yīng)在十年以上。在那篇文章里,他們將它命名為“中華馬氏孤獨陰影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