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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季不再來

      2020-08-16 01:00羌人六
      南方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英子威廉兒子

      羌人六

      有一個寓言,正捏著生命的痛處……

      ——卡夫卡

      先前沒有任何跡象預示梅鎮(zhèn)會有這樣一場傾盆大雨,無論昨晚電視上言之鑿鑿的天氣預報,或是午后絢爛的陽光,就連鎮(zhèn)上收破爛的風濕患者楊癟嘴,也一臉茫然,絲毫沒有預感——據(jù)這個家伙稱,他的膝蓋就如同蝸牛腦袋上的兩根天線,對雨天異常敏感,敏感得那兒好像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鼻子,一雙眼睛,或者一顆腦袋似的。事實的確如此,這個在梅鎮(zhèn)毫不起眼的光棍,對女人有著類似的敏感,只不過,這一回他的膝蓋被華佗偷偷醫(yī)好了似的,沒有半點反應。此時,楊癟嘴坐在他獨自經(jīng)營的廢品收購站門前的寬板凳中間,表情沮喪萬分。突如其來的大雨破壞了他出門的計劃。每隔幾天他都有滿滿一大車貨,滿載廢紙板、空啤酒瓶、易拉罐以及各種破銅爛鐵,運往下游距離梅鎮(zhèn)四十余公里的江油——李白故里,晚上在城頭過夜,第二天大清早折返。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不過,話說回來,梅鎮(zhèn)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父老對這種陰晴不定的天氣變化,其實早已見慣不驚。遠離塵囂的山區(qū)生活無比枯燥乏味,個別甚至可能因為生命中這小小的插曲而歡欣鼓舞。楊癟嘴卻是個例外。眼下,嘩啦啦的雨水不要錢似的,以集體的形式和意志肆掠著,狂歡著,紛紛噼里啪啦地墜落在這座群山環(huán)抱的川西北小鎮(zhèn),墜落在蜿蜒而又促狹的街道、久經(jīng)風吹日曬雨打的瓦背、活力四射的草木和大大小小不修邊幅的莊稼地之間。這些既是天使,同時也是魔鬼的化身,就像沒有媽媽教過似的,不帶丁點的慈悲善意,哪怕是,通過一截閃電,一聲驚雷,傳達來自天上神靈的“問候”,告訴鎮(zhèn)上的人們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使得他們有所判斷有所準備,以及有較為充裕的時間回到各自家里,不至于避之不及,被淋成落湯雞。

      空氣的皮膚上掛著的雨瀑氣勢磅礴,街上沒來得及回家、在店鋪門口躲雨的人,如同梅鎮(zhèn)晴朗夜空之上的星群,密密麻麻。在濕漉漉的臺階邊緣爬滿深綠色青苔的角落,背著帳篷的蝸牛、急得團團轉的螞蟻、一種被本地人命名為“鼻涕蟲”——身上沒有丁點骨頭的軟體生物,紛紛逃難似的扎堆在一起。鼻涕蟲長溜溜、黏糊糊的,看久了,會看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啥鬼天氣!”望著白葡萄似的大串大串雨水鋪天蓋地而來,梅鎮(zhèn)的男女老少快活地咒罵著。他們也不是真心想罵老天爺,只是不想讓嘴閑著而已。長時間無雨的日子只能教會他們一樣事情,坐立不安。就像斗地主,老天爺也有不按常理出牌的時候,每年這段時間群山深處的梅鎮(zhèn),都要下幾場類似的雨。緊隨其后的是河水暴漲,土地松軟,各種泥石流、塌方事故甚至死人的消息層出不窮。去年六月,梅鎮(zhèn)就發(fā)生了一起叫人倍感揪心的失蹤事件,兩名婦女大清早騎電瓶車路過一處水溝,不幸跌入滾滾洪流,至今下落不明。

      這場雨來得確實有些突然,有些冒失,有些任性,有些著急。說來就來了。招呼也不打,就自作主張地,鋪天蓋地地,下下來了。成為后來那些氣喘吁吁跑回家中、渾身上下都在滴水、嘴皮子烏青的孩子們唯一的正當理由,在憂心忡忡、雙眸流淌出明顯愛意的父母面前給出解釋。

      “我的媽呀!好大的雨!人都要淋化咯!”原本背著手在街上閑庭信步的人,不得不從骨頭深處卷起各自的從容,紛紛原形畢露,在大雨里抱頭鼠竄,口中念念有詞。

      梅鎮(zhèn)就一條街,叫青梅街,從街頭走到街尾,最多五分鐘。已經(jīng)水流成河的中街位置,一個頭發(fā)灰白、滿面愁容的男子背身站在一家理發(fā)店門口,望著瓢潑大雨,沉默地抽著煙,仿佛在等人。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

      一首熟悉的老歌從理發(fā)店飄了出來,飄向空蕩蕩的暴雨傾盆的街道。聽到歌聲,男人就像玻璃杯中剛剛被熱水沖泡過的茶葉,身體和記憶一下子舒展開來,冥冥中,他感到自己變年輕了,或者說回到了身后早已遠去的青春歲月。這個抽煙的男人心想,如果記得沒錯,這首歌的歌名叫《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1993年,臺灣歌手孟庭葦原唱的。好多年沒聽這首歌了。他還記得自己在收音機里聽過卓依婷的翻唱。遙遠的距離,燈紅酒綠的山外世界,為這憂傷而又迷人的歌聲罩上了一層神秘面紗,似曾相識,又似乎隔著萬水千山。

      梅鎮(zhèn)雖然地處偏遠,但這兒不缺精神生活,不乏對山外邊了如指掌的人。一個普普通通地地道道的純正山民,所了解的世事也未必比城里人少——雖然大多是道聽途說。比如,梅鎮(zhèn)一直流傳著一個說法,說當年紅遍大陸的歌手卓依婷早就死了。很久以來,人們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雖然骨子里不愿相信這是真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去年底的一天,他在電視上看見了卓依婷,活生生的卓依婷。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覺就好像,在茫茫人海里邂逅了一位失散多年的親人。

      卓依婷肯定不知道,她的嗓子在梅鎮(zhèn)多么吃香,在梅鎮(zhèn)有很多粉絲,包括他和他老婆。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理發(fā)店那臺舊得早該捐給縣文管所當作文物珍藏的收音機,放的是卓依婷的翻唱,而不是孟庭葦?shù)脑?。他覺得卓依婷唱得比孟庭葦好,怎么說呢,用個不太恰當甚至可能有點粗俗的比喻,這就像余華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中的最后一段,許三觀對許玉蘭說的那番話一樣:“這就叫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倒比眉毛長?!庇涀∵@個小說,記住這段話,應該是香港回歸那年,那會兒一心夢想成為作家的他正值人生低谷,沒能考上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江油師專,不得不回老棺山,像父親一樣,像父親的父親一樣,像血脈上游的祖祖輩輩一樣,在家務農(nóng)。

      二十年的光陰恍若一瞬間?,F(xiàn)在,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大女兒前年已經(jīng)嫁為人婦,不思進取的小兒子今天從學校退學了。準確點說,小兒子被學校開除了,那臭小子在學校好好的書不念,竟然膽大包天,在宿舍聚眾賭博……昨天晚上就已經(jīng)打過電話,說今天回鎮(zhèn)上。想到不爭氣的兒子,他又想到當年的自己,同樣的狼狽,同樣的百無一用,整個人就像無頭蒼蠅,一時間迷失了方向。他又不免同情兒子。

      人,活著,不就是折騰嗎?有什么好說的呢?有什么好難過的呢?不管怎么說,畢竟是自己用身體寫出來的“作品”,自己的種子栽出來的苗苗!雖說耿耿于懷,恨鐵不成鋼,失望在所難免,但最終他選擇了接受,接受歲月所安排的一切,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命運就是這樣,你無法逃避,你沒有選擇余地,唯有面對,默默承受。

      久違的歌聲伴隨著雨聲,他思緒萬千,百感交集。內心有股難以描述的惆悵,綁了秤砣似的,在直直下墜。此時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不是被這滂沱大雨困住,而是被這首早已逝去的年代的歌謠困住了。

      經(jīng)營理發(fā)店的是一對中年夫妻,印象中,理發(fā)店在他年輕時就已經(jīng)存在,不確定的是,當時開這家理發(fā)店的是不是這夫妻二人,還是他們某一人的父母,他們只是繼承了父母的事業(yè)。梅鎮(zhèn)許許多多的生意行當都是這樣代代流傳生生不息的,今天的一切,也許,不過僅僅是過去投到當下的一堆堆影子。

      “我不過是父輩留在人世的影子,就像我的兒女不過是我的一個影子?!彼搿?/p>

      那個滿手泡沫的男人腳上踩著一雙醒目的藍色拖鞋,身著黑色T恤、白色的休閑短褲,皮膚黝黑,瘦精精的,渾身上下好像只是一堆有著薄薄皮肉的骨頭,目光倒是炯炯有神,一個人身上不可能毫無亮點,這個男人身上唯一的亮點就是他的眼睛;女人著一席長裙,胸前的兩坨大奶呼之欲出,五官雖然沒有城里女人的精致,但也風韻猶存,在巴掌大的梅鎮(zhèn),也算耐看了。細細打量這夫妻二人,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在意識的上空涌現(xiàn),兩人的身體好像是個可以互通有無的容器,說得詳細一點,就是男人身上的肉,仿佛全都流到女人身上去了一般。

      因為暴雨的不期而至,理發(fā)店變得異乎尋常的熱鬧,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道著家長里短,議論著小鎮(zhèn)上的新聞八卦,不亦樂乎。話語不能使血肉豐滿,但至少可以帶來精神上的撫慰。

      “你們曉得不?唱這歌的卓依婷沒死,人家在臺灣活得好好的呢!我去年在電視上看到過真人。”門口抽煙的男人滅掉手中煙頭,突然轉過身,如此小心謹慎又不乏得意地冒了一句。他感覺自己就像糾正謬論傳播真理的先知一般,略帶磁性的清脆嗓音劃破空氣,瞬間灑遍了這家名為“從頭開始”的理發(fā)店的角角落落。時間像是暫停了一般。幾乎所有人都像是被人用小鐵錘敲了下腦袋,不約而同地愣了那么幾秒鐘,然后,紛紛轉過頭,望著他。

      理發(fā)店的老板娘一眼認出來了,心想,這人不是家在老棺山上的黃仕初嗎?

      “黃仕初,外面雨大,你到店里來躲嘛!”

      老板娘熱情地招呼起來。說完,她又記起什么似的,說:“不是說人早就死了?”

      “卓依婷真的還活著,完好無損地活著呢?!彼蛄嗣蜃齑?,朝里看了看人滿為患的理發(fā)店,心想我要是進來只能貼墻上去啦,于是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我待在外面好了?!?/p>

      “你兩手空空的,上街沒買東西?”

      “一會兒再買,等我娃回了再說?!?/p>

      “你娃在哪里讀大學?放假了?”

      “高中都沒畢業(yè)哦!他這次是放長假了!”

      黃仕初一邊答話,一邊從荷包里摸了支紅塔山,堵在嘴上。焦黃的牙齒東倒西歪,像亂墳崗。他點燃了煙。有些事就等它爛在肚子里吧,更何況,家丑不可外揚!

      兒子黃威廉被學校開除這件事,確實很丟他的面子。不過,黃仕初這兩天差不多想通了,天無絕人之路,世上的路又不止讀書這一條,兒子讀書不行,做點其他的總能行吧?實在不行,就在老棺山當農(nóng)民種地,照樣餓不死人!

      黃仕初已經(jīng)顧不得別的芝麻小事,暴雨越下越大,他有些擔心兒子的安全。縣城到梅鎮(zhèn)兩小時足夠。照理說,中午出發(fā),現(xiàn)在早該到了。路上不會出什么事吧?迷迷茫茫的空氣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正撐著自己頭發(fā)灰白的腦袋,沿暴雨一路飛奔,直直伸到兒子面前。

      “快點呀,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一個聲音冷不丁飄入耳膜,像黑暗中劃燃的火柴。仿佛,每一件事情,每一句話,背后都粘滿了別人的目光。剎那,黃仕初感到自己的處境和心聲,在空氣中也如此意味深長地亮了一下,他側頭瞟了一眼理發(fā)店,暗暗嘀咕著,哪個龜兒子在手機上玩歡樂斗地主!

      說來有點后怕,后怕的同時,黃仕初又覺得幸運,兒子黃威廉在學校賭博這件事,發(fā)現(xiàn)得還算及時,他不敢想象要是再等幾年……兒子現(xiàn)在年紀小是小賭,今后大了可就是大賭了。

      不扯遠的,梅鎮(zhèn)這些年因沉迷賭博敗家的人,不在少數(shù),有因為賭博傾家蕩產(chǎn)的,有因為賭博家破人亡的,有因為賭博鋃鐺入獄的,也有因為賭博六親不認的。迷上賭博,差不多就是踏上不歸路。世界上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在賭場輸?shù)靡回毴缦?,最后還能成為文壇巨擘的,畢竟鳳毛麟角,現(xiàn)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在賭博上栽了跟頭,沒幾個再翻得了身。俗話說,小賭怡情,大賭傷身,這都是些淺顯易懂的道理,對賭徒來說就像拉肚子的人吃了感冒藥,起不了任何作用。黃仕初之所以感到一絲絲幸運,是因為他認為現(xiàn)在還有回旋余地,兒子也不是那種油鹽不進、是非不分的壞孩子,好好調教一番,也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將來再大點,翅膀硬了就不一定了,兒大不由人啦!

      黃威廉在學校宿舍賭博的事,黃仕初前兩天才知道。

      前兩天自己在干什么?黃仕初沒能一下子回想起來。以往可不是這樣,以往自己的腦袋可好使了,猶如捕蠅紙一樣,可以牢牢粘住每一樣落在生命或生命周圍的大凡小事。

      歲月不饒人!身體里的年輪一天天擴大,人一天天蒼老,記性也好像被狗吃了。才過去幾天的事,就像風中的綠葉,眨眼間就黃了,老了,打著旋兒,飄落在那幽暗的歲月之中了。

      我是不是老了?還不到五十歲的黃仕初有點不服,他咬緊牙關,用力地想,仔細地想,想了好一陣子,還是沒能想起來,他又狠狠地拍皮球似的拍了幾下硬邦邦的后腦勺,想讓斷電似的記憶重新鮮活起來。他終于想起來了。

      黃仕初想起來了。前兩天,其實不止前兩天,而是連續(xù)好多天了吧,他和老婆藍英子一直在忙。忙得不可開交,忙得喘不過氣,忙得恨不得多長幾只手。兩人頭上各自頂著一頂淺灰色草帽,提著新嶄嶄的竹籃——在老棺山的老篾匠馬高仿那兒買的便宜貨——整天在自家的梅樹下?lián)鞓渖下湎碌墓?。收果梅是家里這段時間的生活重心。

      家里梅樹多,竿子打的話根本撿不贏,即使打完了弄回家,家里的炕也不夠用,所以只能借助和利用自然的力量,耐心等它們自個兒落進大地媽媽的懷抱,落一點撿一點,果梅天天落,夫妻兩人就天天撿,然后用蛇皮口袋裝好背回家里,擱到專門用來焐梅的炕上。當然了,如此不辭辛勞還不得不耐著性子,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果梅是公主脾氣,特別嬌,皮薄,尤其是掉在地上以后,太陽一曬,三兩天就壞掉了。壞掉的速度賊快。

      梅鎮(zhèn)因盛產(chǎn)果梅而得名,黃仕初家的所在地老棺山上遍地都是梅樹。六月是果梅成熟的時節(jié),也是梅鎮(zhèn)百姓家最忙最苦最累,收獲也最大的時候。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每年這段時間,黃仕初和老婆藍英子前前后后要足足忙一個多月。大女兒成家了幫不上忙;兒子呢,還在縣上的高中讀書,也指望不上。兩人只能靠自己。誰叫這輩子投胎做農(nóng)民呢?不過,話說回來,梅鎮(zhèn)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與以前的農(nóng)民,概念完全不一樣了。以前本地的農(nóng)民種的是莊稼,是花生、玉米、大豆、小麥、大麥、菜籽,現(xiàn)在梅鎮(zhèn)的農(nóng)民大多都不興種地了。要想富,栽梅樹。如今,家家戶戶的莊稼地都變成了梅林。果梅成了梅鎮(zhèn)主要的產(chǎn)業(yè),也是鄉(xiāng)親父老們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果梅有很多用途,既可以加工成話梅,也可以加工成飲料,古時候縣上的王土司還命人加工成蜜餞朝貢,當然,果梅最主要的價值還是藥用。梅鎮(zhèn)的果梅經(jīng)過初加工之后遠銷日本、東南亞。據(jù)說那些地方的華人信奉中醫(yī)勝過西醫(yī),這是梅鎮(zhèn)的果梅不愁銷路的一個重要原因。

      山里的日子幾乎天天都一樣,那天天不亮,黑夜依然淤積在老棺山上,淤積在大地的皮膚上,遼闊的蒼穹像掛滿了果梅的梅樹一樣掛滿星星,遠遠望去,猶如一座鑲滿寶石的石棺。黃仕初跟老婆藍英子吃過早飯,便一前一后地出門下地了。早上伙食比較簡單,一碗清湯掛面,加了些油菜薹,放了點蔥花兒和鹽。他們其實很少吃面條,只要時間來得及,藍英子準會用那個電飯煲蒸一鍋洋芋干飯,再炒兩個下飯菜。吃面條不經(jīng)餓,干活也需要力氣,所以老棺山上的大多數(shù)人家常年保持著一日三餐頓頓米飯的生活習慣,生活背景潛移默化地蟄伏在生活習慣當中,很多人即使離開這里去山下或者山外生活,也很難一下子改掉這種生活習慣。

      老婆藍英子走在前面,黃仕初跟在后面。

      “今天怪不舒服,兩條腿怎么就像煮熟了的面條一樣軟乎乎的,使不上勁?”

      藍英子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

      “昨晚沒休息好?”黃仕初看了看前面有氣無力的藍英子,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測,昨天晚上她的呼嚕聲鑼鼓喧天的,屋頂上的瓦片,天上的星星,簡直快被她震落了。

      “天老爺哦,累死個人呀!”

      藍英子呻喚道。

      “你有病啊,大清早什么死不死的,盡說瞎話!”

      “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這棺山上吧!”

      老棺山,原是古時候埋人的地方。漫山遍野的梅林深處,莊稼地邊上的雜樹林子里,明清時代的墓穴隨處可見。黃仕初家的祖墳也在山上,據(jù)說祖上是個殺豬匠,沒有墓碑,沒有留下只言片語,黃仕初記得小時候有一年祖墳一角突然裂開了,找來手電筒一照,看見石壁上掛著一把殺豬刀和一對用來掛肉的鐵鉤。一兩百年前的殺豬匠,跟現(xiàn)在的殺豬匠好像并沒有什么太大區(qū)別。

      “實在累了就回去休息,今天我一個人去撿?!?/p>

      “地上掉了那么多,你一個人撿得贏?”

      “啥都可以不要緊,身體必須要緊。”

      黃仕初明白藍英子的心思,活路沒做完,心頭欠欠的,仿佛虧欠誰似的。她就是這么個人。既要吆喝,又要干活。

      撿果梅是件很枯燥乏味的事情,但黃仕初不這么認為。他總是會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輕松一點,即使手上的活兒并不輕松。比如,他竭力將散落在地上或草叢里的果梅折算成錢,然后一點點拾起來,扔進竹籃。和往年不一樣的是,賣了錢留出必要的家庭開支和兒子的學費之外,他還想給自己搞輛摩托車代步。老棺山幾十年前就通了公路,但每次趕集他們還是堅持走路。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這些年在上山和下山花費的時間,比起吃飯、睡覺還有干活時間的總和還要多得多。

      “你有沒有覺得你剛才那句話有毛?。俊彼{英子問她的丈夫。

      “什么毛???”黃仕初一臉茫然。

      “像不像在說別的什么?”

      經(jīng)老婆這么一點撥,他便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龜兒子你笑什么?笑我松?”

      “我們很久沒有深入交流過了,是松是緊你自己清楚。”

      兩人聊著彼此熟悉又像是隔著千山萬水的夫妻話。一陣風吹過,幾顆果梅從樹上落下來,砸在黃仕初的腦袋上。黃仕初疼得齜牙咧嘴,好像有人在腦袋上打了個洞。他想起黃威廉小時候喜歡零食,家里的娃哈哈、大刀肉、葡萄干、酸梅精天天不斷,就是不愛吃飯,每次給他喂飯的時候,他們都會威脅他:“快點吃,再不吃就在你腦袋上打個洞,把飯倒進去!”

      藍英子說:“你看,你把它們羞慘啦!”

      “想不想聽笑話?我給你講個笑話?!?/p>

      “啥笑話?”

      “有個人見接生婆姿色很美,就想引誘她。于是便假裝婦女將要生產(chǎn),請她來接生。接生婆摸著他的那個家伙,大吃一驚,說:我接生已經(jīng)好多年了,有頭先生的,叫作順生;有腳先生的,叫倒生;也有手先生的,叫橫生;這個雞巴先生的喲,實在是沒有見過?!?/p>

      黃仕初興致勃勃地講完,意猶未盡,就接著又講了一個:“古代有個人年齡都超過四十歲才談論婚事,自慚太晚,便假稱續(xù)弦;娶妻過后,媳婦暗中觀察他的舉止,很像沒結過婚的,于是就問他前妻的姓氏。丈夫倉促之間來不及想,便回答說:手氏。”

      “背時的,哪里撿的?”

      平時,沒有外人的時候,藍英子就是這么稱呼黃仕初的。

      “書上看的,好像是《笑林廣記》,古代人寫的?!?/p>

      “喲,肚子里還有墨水呢!”

      “不是吹牛,你男人我原來好歹是個作家呢!”

      “你當年寫給我的那啥玩意兒,我現(xiàn)在還背得到?!?/p>

      “寫的啥?我記不到了呢?!?/p>

      藍英子背了起來:“如果我是一條小溪,你就是我心里的一條魚。啊,我愛你,愛得一貧如洗……哎呀,背不下去了,全身起雞皮疙瘩!”

      黃仕初聽著藍英子背自己過去寫給她的情詩,一時間有些恍惚,幾十年平靜的婚姻生活猶如一場夢,夢醒無影又無蹤。那些韶光的爛漫、激情,早已被洪流席卷而去,變成了遠山淡影。

      “兩口子說得這么鬧熱,在說啥呢?”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空氣中撕開一道裂縫,忽然傳進兩人的耳朵來。

      兩人環(huán)顧一番,終于在梅林旁邊的小路上看見了人影。來人是篾匠馬高仿在梅鎮(zhèn)上開藥店的二女兒馬燕燕。馬高仿一兒一女,兒子馬飛揚是老大,馬燕燕是老二。

      “我說誰呢!稀客呀,馬二姐,這么熱的天,回老棺山干啥?看你爸?”

      藍英子熱情地招呼起來。

      “我是上來看我地里的果梅的!”

      “今年你家樹上結得好哦,前幾天你爸還在跟我們說,要去地里幫你撿呢!”

      黃仕初笑嘻嘻地說道。

      “快別說了,我都要氣炸了,今年我家的果梅一顆都沒落到地上!”

      馬燕燕一邊說著,一顛一簸地走到兩人面前,看了看蛇皮口袋里的果梅,臉上透著驚訝和羨慕。

      馬燕燕的話聽得黃仕初兩口子一頭霧水,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黃仕初看著馬燕燕走路的別扭樣子,想笑又不敢笑。這馬燕燕果然是大街上的人了,山上的路都不曉得咋走啦!他往嘴里塞了一支煙。

      馬燕燕和藍英子兩個女人湊在一起,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女人們聊起天來,就沒黃仕初什么事了,他也沒有參言,就一邊撿一邊聽她們聊。

      “今年我家的果梅一顆都沒落到地上!”馬燕燕就是這么說的。

      沒等藍英子問起怎么回事,她便嘰里呱啦自己說了起來。原來,馬燕燕嫁人的時候,雖說是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但思想開明的馬高仿還是想一碗水端平,就給她也分了不少地。反正家里的地也多的是。馬燕燕手頭不缺錢花,以前果梅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值錢,但畢竟是自家的東西,總不能荒廢,馬燕燕就把家里幾畝梅林以五千元的價格包給了鎮(zhèn)上專門做果梅生意的湯政宗。這湯政宗也是苦命人,地震時老婆孩子全都不幸罹難,成了絕戶,今年清明節(jié),酒后騎著摩托車去給老婆孩子上墳,回來的路上撞上了電線桿,當場斃命。湯政宗人沒了,先前的約定也就泡湯了,馬燕燕有些年頭沒有下地干活,眼下果梅成熟,自然焦灼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個當口,老棺山有熟人到鎮(zhèn)上給她傳話,說大哥馬飛揚的媳婦,也就是她嫂子,每天大清早都在她家地里撿果梅。說得直白一點,嫂子這是在偷她家的果梅,因為事先沒商量。今天有空,馬燕燕專門爬上老棺山來“微服私訪”,到地里一看情況,熟人確實沒亂說,樹上的果梅倒是安然無恙,但地上呢,說句難聽的,簡直就像狗舔過似的,干干凈凈。

      黃仕初總算是聽明白了,這馬燕燕說話跟那個說“雞巴生的”接生婆一樣,嘴皮子功夫是真心厲害,是真有水平……

      現(xiàn)在,黃仕初是完完全全地想起來了,前兩天將近晌午時分,在藥店老板娘馬燕燕跟老婆藍英子嘮叨完不久,他接到了老二黃威廉從學校打來的電話。

      “父親,你在忙沒?”

      黃仕初聽到電話那邊兒子在叫自己“父親”,一下子亂了分寸,心里邊像快要反胃似的,很不舒服。兒子從來不這么叫自己的,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說:“有話直說吧!”

      一般來說,黃威廉在學校往家里打電話只有一件事,要錢。但這次黃威廉沒有開口要錢,這大大超出了黃仕初的預料和有限的經(jīng)驗。

      黃威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好的,我還是有話直說吧!父親,我在學校里栽跟頭了……”

      “臭小子,栽跟頭有什么了不起,嚴重嗎,進醫(yī)院啦?我跟你說,你小時候經(jīng)常栽跟頭,膝蓋、額頭三天兩頭血淋淋的,你不信就問你媽,你媽在這兒!”黃仕初話是這么說,手機依然緊緊貼在耳朵上。

      “我想,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在學校犯大錯啦!”

      “快說快說,你犯了什么錯?!”

      聽到黃威廉說自己犯了大錯,黃仕初急了,恨不得立馬鉆到電話那邊去。

      “在宿舍炸金花贏了同學不少錢,我現(xiàn)在在派出所呢,我們校長讓你來一趟!”

      黃仕初仿佛被人當頭猛敲了一棍子,呆呆地愣住了,良久,嘴縫里才擠出幾個字來:“啥時候?!”

      “嗨,黃仕初,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也不動動腦筋!這還用問嗎?”黃威廉開玩笑似的,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他,“當然是越快越好!”

      黃仕初顧不得跟兒子一般見識,說了句:“你在跟老子開國際玩笑??!”便掐豌豆尖一樣,掐斷了電話。嘴上那么說,黃仕初卻心知肚明,兒子沒有跟自己開國際玩笑,兒子這次確實是攤上事了。

      跑下老棺山已是汗流浹背的黃仕初在鎮(zhèn)上攔了輛破破爛爛的面包車。花了五十塊大洋。豆腐變成肉價錢啦!平時,坐車去縣城頂多二十。

      “師傅,去縣城多少錢,有急事!”

      聽來人說“有急事”,面包車司機也不含糊,說:“五十!”

      “你這師傅,怎么漫天要價?”

      黃仕初一臉倒了血霉的樣子。

      “要走馬上就走,不走拉倒?!?/p>

      人倒霉了喝水都要塞牙縫,黃仕初沒轍,只好認了。心頭卻忍不住將面包車司機送到火葬場,火化了一萬遍。

      黃仕初心急火燎趕到兒子學校的時候,黃威廉跟幾個一起玩炸金花的同學,在班主任楊老師的帶領下,也浩浩蕩蕩地剛從派出所回到學校。

      在學校門口見到兒子黃威廉的那一刻,怒火攻心的黃仕初恨不得一腳將黃威廉踹死,恨不得幾拳把黃威廉打成殘疾。養(yǎng)了這么個不思進取的家伙,誰心里都惱火!但是,黃仕初最終沒有選擇那樣做,畢竟是在學校,光天化日的,理性使他壓住了自己的脾氣,忍住了自己施展暴力的強烈沖動,于是,他老朋友似的走到猶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的兒子面前問道:“我的祖宗,怎么回事?”

      在父親面前,仿佛見到救星的黃威廉也不避重就輕,淚眼汪汪地交代了事情經(jīng)過。

      黃威廉告訴黃仕初,因為無所事事,每天晚自習后他都跟同學們在宿舍點著蠟燭炸金花,炸金花,在梅鎮(zhèn)又叫“撲底”,不帶王和皮皮,其他的牌都要,當然商量好的話,也可以把牌全部選到6、7或者8以上。炸金花簡單易懂,也刺激,簡而言之,就是三張牌,黑紅梅方,三張一樣花色的就是金花,但金花其實不是最大的牌,最大的牌是炸彈,就是三張一樣的。

      “我不是讓你教我打牌!別在那里彎彎繞繞的,說重點!”

      黃仕初見兒子沒把話說到點子上,忍不住批評了一句。

      黃威廉舔了舔嘴皮,有些不高興地糾正黃仕初:“爸,打斷別人說話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你不知道嗎?”

      “那你接著說。”

      黃仕初面色鐵青地看著似乎越來越陌生的兒子。他就是這種感覺,以前多聽話多懂事的兒子啊,現(xiàn)在怎么變成了這副德行?完全不可理喻!

      黃威廉就接著說了。起初我們只是小打小鬧,找點樂子而已。沒想到的是,打著打著,就有些變味了。說起來,變味是因為輸光了生活費的“幺雞”(一個同學的綽號),他輸紅了眼,就開始借錢跟我們玩,不但如此,他還提議從一塊封注,變成十塊封注,后來又變成了五十。都是他提的建議。輸?shù)倪€想輸,贏的還想贏。輸家不松口,贏家別想走,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們覺得無所謂,所以越打越想打,越陷越深。說起來,我們哪有那么多錢呢,每次炸金花都只有翻牌或者伸拇指當作打底,發(fā)一盤牌記一次賬,然后繼續(xù)打。我們幾個說好了,放假前不論輸贏,必須清賬。

      在黃威廉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交代下,黃仕初差不多明白了整個事情的前前后后。原來,眼看學校快要放暑假了,黃威廉就和幾個贏了錢的同學找那位輸錢的同學幺雞討債。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爸媽很早就因車禍不在了,寄養(yǎng)在姑姑家。姑姑家在縣里開了家超市,也許是迫于還清賭債的壓力,上個周末,他一口氣將姑姑家保險柜里的三千塊錢營業(yè)款通通偷了出來,還清了賭債。錢在眼皮子底下說沒就沒了,又不是一筆小錢,心急如焚的姑姑一家只好報案,這一查下來,就查到了自家的侄子身上,順藤摸瓜,黃威廉和幾個同學在宿舍炸金花的事情也浮出水面。

      “你總共贏了多少?”

      “我贏得最多吧,二千五百二十五元整?!?/p>

      黃威廉不無得意地回答。

      “不錯??!有出息有出息,老子一年都掙不了那么多錢,兒子,你比你老子能干!”

      黃仕初說完,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那些錢呢?”

      “幺雞上周還給我了,只是荷包還沒揣熱,在派出所又全部退了?!?/p>

      黃威廉知道父親在說反話,聲音細得像個蚊子。

      “兒子,委屈你啦!”

      聽兒子說完,黃仕初很認真很認真地拍了拍黃威廉的肩膀。

      “又不是我讓他偷的,這個幺雞,腦殼被門夾了??!”

      黃威廉似乎毫無悔意。

      “你們都沒問過人家錢是怎么來的?”

      “他沒說。你用腳板心想也能想得出來,他怎么會告訴我們?”

      聽了兒子的話,黃仕初真是又急又氣。

      上午,派出所來了幾個人,到學校將幺雞和黃威廉等幾個一起帶走了。遇到這種事咋辦?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學生娃娃,派出所負責辦案的警察同志也感到為難,只好把涉案人員帶到所里,讓幾人把錢退了,批評教育一番,便放回學校讓學校處理。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

      黃威廉的班主任楊老師跟黃仕初說:“你來了就好!這事兒我說了不算,有什么,你們直接去找校長談!”

      “楊老師,犯錯的不止我兒子一個,為什么別的家長沒來?”

      楊老師解釋道:“偷來的錢大半都流淌到你兒子的荷包里去了,你就委屈一下,當下他們的家長代表!”

      在校長辦公室,黃仕初卻差點跟校鬧毛了。

      校長皮笑肉不笑地問黃威廉:“兔崽子,說吧,你有什么想說的?”

      聽校長說自己的兒子是兔崽子,黃仕初很不舒服,他心想:“你這么說我兒子我不同意,他媽也不同意。我兒子是我和他媽制造出來的,又不是兔子生出來的,什么兔崽子不兔崽子的?你才是兔崽子!”

      “想說的,沒有?!?/p>

      校長是學校最大的官了,黃威廉有些害怕,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好胡亂應付了一句。不過說完,他又像是反應過來了點似的,說:“校長,我錯了!”

      “你錯了?你錯哪里了!”

      端坐在黑色皮沙發(fā)上的校長猛地站起來,肉乎乎的巴掌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面。桌子上面的玻璃煙灰缸和茶杯瞬間跳了起來。幾只蒼蠅或許受到驚嚇,嗡嗡著飛出了辦公室,落荒而逃了。

      黃仕初的心一陣抽搐,他感到那一巴掌分明不是拍在桌子上的,而是打在自己的臉上,打在自己的心上。

      “兒子,好好跟校長道個歉,認個錯!”

      黃仕初已經(jīng)顧不得肚子里的那一團怒火了,他察言觀色,覺得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讓校長消消氣。

      “校長,我真的錯了,對不起!”

      黃威廉說完,深深鞠了一躬。

      “關我屁事!你給我道歉干什么?”

      校長依然口不饒人,一副有話要說卻欲說還休的樣子。

      見校長是吸煙的,黃仕初趕忙從荷包掏出剛在學校買的中華煙,拆開,遞了一支。又拿出打火機討好似的幫忙點上。然后將煙盒隨手放在了校長的辦公桌上。做完這些,他把手伸進荷包,摸了一支紅塔山,打火機都湊到嘴邊了,他又把手放了回去。

      抽了幾口煙,校長的情緒似乎好轉了幾度。他重重嘆了口氣。

      在農(nóng)村待慣了,真有點不適應這種場合,要不是因為兒子的事,黃仕初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出現(xiàn)在如此尷尬的場合。他渾身不自在,這種不自在,就好像身上的手啊腳啊還有臉啊什么的,不是長錯了地方,而是完全就不該長出來,因為不知該往哪里擱!他腦袋飛快地轉著,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卻突兀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來,眼下畏首畏尾的自己,正是在兒子面前給別人當孫子呢!

      辦公室靠墻位置就是一張一塵不染的黑皮待客沙發(fā)。從跨進校長辦公室那一刻起,黃仕初感到自己就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你是兒子學校的校長,我還是我兒子的家長呢!不請我喝杯白開水就算了,至少,也該請我在你校長辦公室坐一坐嘛!黃仕初這么想著,或許是心有不甘,也是為了挽回點面子,他決定以家長的名義自己照顧好自己,他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坐下去,沙發(fā)也有生命似的,很痛苦地那么叫了一聲:“哎喲!”好像在跟黃仕初的屁股說,你要把我坐穿嗎?這么用力!

      正是這個不必要的舉動引起了校長的注意,他用余光看了看穿著土里土氣的黃仕初,問他:“你是黃威廉的爸爸?”

      “嗯?!?/p>

      黃仕初點點頭,同時,決定用最少的字眼來回答校長的提問。言多必失嘛。

      “你兒子的事你知道了嗎?”

      “嗯?!?/p>

      “知道就好。”校長俯身蠕動著肥胖的身體,將煙灰缸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好像它一直在逃跑似的,姿勢優(yōu)雅地抖了抖煙灰,他繼續(xù)說道:“不是小事啊!不管怎么說,這件事我們必須殺雞儆猴,最終怎么處理,是記過,還是開除,我和學校其他幾個領導開會再決定。好了,沒事了,就這樣,你回去吧!黃威廉留在學校等通知!”

      聽到“開除”,黃仕初這下坐不住了,一下子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眼巴巴地懇求校長:“我們那地方窮,供娃讀書不容易,就希望他今后有點出息,校長這次你就網(wǎng)開一面,寬大處理吧,千萬別開除!”

      校長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并不表態(tài)。

      聽到自己可能被學校開除,黃威廉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突然嗚嗚嗚地、傷心地哭了起來,他感到自己隨著自己的哭聲不斷縮小,他把自己從一個高中生,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大男孩兒,哭成了一個小孩子。

      “生活不相信眼淚!我經(jīng)常跟你們這么說,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初,你哭個球!男子漢,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這兒又沒死人,要哭滾出去哭!出去吧!”

      校長發(fā)火了,很不高興,一副關門謝客的樣子。

      黃仕初心頭亂糟糟的,多說無益,也不知道再說啥了,就拽著黃威廉,“再見”也不說,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出了校長辦公室,黃仕初扔下哭哭啼啼的黃威廉,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門。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車站,坐上回梅鎮(zhèn)的大巴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縣城。

      大巴車在蜿蜒的公路上開了很久很久,黃仕初才感到疲倦,感到心酸,感到苦澀,感到一種叫作挫折的東西,在身體里開枝散葉,搖頭晃腦。他有點想哭,卻哭不出來。

      回到梅鎮(zhèn)的當天晚上,黃威廉的班主任楊老師給黃仕初打了個電話,宣布了學校領導層開會研究出來的處理意見,他告訴他,學校正式?jīng)Q定開除黃威廉。

      黃仕初和藍英子說了兒子在學校的所作所為和學校決定開除黃威廉的事,藍英子一步一步走出屋外,坐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銀灰色的月光涂白了院子,涂白了草木,涂白了大地,也涂白了一個女人的傷心和哭泣。

      大雨的激情絲毫不減,就這么一直下著,好像還要下一輩子似的。黃仕初倒不擔心持續(xù)的暴雨會讓洪水泛濫,而是回不著家。

      雨水前赴后繼地落在青梅街粗糙的水泥路上,猶如失散多年的親人迅速抱成一團。轉眼間,匯成一股股流水,一股股流水又做起加法,不斷壯大起來,成群結隊走向低處,流向遠方。理發(fā)店門前,泥黃色的水流像一頭小獸似的卷著各種生活垃圾,浩浩蕩蕩,橫沖直撞。

      “好大的雨!”

      理發(fā)店的老板娘伸出滿頭波浪的橘黃色腦袋朝屋外望,夸張地叫嚷著,一句話嚷了整整三遍,好像少說一句都會死。

      黃仕初看了看老板娘,心想,再大也不如你那里大。

      不知是誰冒了句玩笑話:“你們都大!”

      里里外外的人都癡癡地笑起來,笑聲像雨水一樣歡樂、渾濁。

      “去你妹的!”老板娘假裝惱怒,揮舞著拳頭,臉上卻擠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你們開玩笑注意點嘛,我徒弟還沒成家呢!”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旁邊一個十七八歲,長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突然變得醒目起來。大家之前似乎都未注意到她。老板娘這樣一說,大家的目光就像小雞似的,在姑娘青澀而又單薄的身體上啄來啄去。中年男人們看到的是朝氣蓬勃的性,女人們看到的則是從前的自己,逝去的光陰,看得一臉惆悵。

      黃仕初左等右等,等得毛焦火辣,心想,再不回來,老子就打道回府啦!他站的那個位置剛好可以望見老棺山,天晴的話,可以望見自己房背上的煙囪。眼下的瓢潑大雨卻將視線擋了回來,老棺山氤氳在一片濃霧之中。

      一聲長長的車喇叭穿過雨幕。有人喊了句:“車來啦!”

      黃仕初轉頭看見,縣城到梅鎮(zhèn)的班車終于慢船似的緩緩??吭诶戆l(fā)店門口。跟兒子昨晚上說好的,今天在理發(fā)店門口碰頭。

      留著一頭濃密的披肩長發(fā),穿著一件黑色T恤跟一條藍色牛仔褲,滿臉倦容,看上去就像一陣風都能吹倒似的黃威廉第一個走出車門,站在雨中,面無表情地沖黃仕初招了招手,算是打了招呼。

      平時放假黃威廉都不回家。當日在學校只顧處理開除的事情,未認真觀察兒子,原來久未歸家的兒子變了,變得有點陌生了,首先是頭發(fā),開學前還是短平頭,精精神神的,現(xiàn)在怎么就這么長了,男不男女不女的;其次是兒子的褲子,破破爛爛的,上上下下盡是窟窿眼,穿得這么爛,也不嫌丟人啊;第三呢,就是兒子瘦了很多,每個月五百塊生活費哪里去了?

      黃仕初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描述此刻的心情,那躲在肉身深處的靈魂像是被眼前的滂沱大雨淋濕一般,蒼白,無力。

      “爸,你站那里當樹樁還是電線桿?”

      黃威廉走到汽車尾廂,雨水已經(jīng)把他整個兒打濕了。

      兒子跟自己從前一樣,說話沒心沒肺,大大咧咧。黃仕初猶豫了一下,淋著雨走到兒子跟前。

      黃威廉拉開尾廂,指著兩個蛇皮口袋和一床棉絮說:“搬。”

      “蛇皮口袋里裝的啥?這么沉。”

      “書?!?/p>

      “兒子,你頭發(fā)留這么長干啥?”

      “你不懂。”

      “兒子,每個月給你那么多生活費,看你穿得啥樣?褲子都爛成這樣了,洞洞眼眼的!回去讓你媽給你補補。”

      “沒文化,真可怕!嗨,這叫款式,款式,懂不懂?”

      黃威廉出言不遜。

      “好,你有文化!”

      “少跟老子說兩句行不行,煩人得很!”

      “書白念了你!”

      兒子這是大了,翅膀硬了,敢給自己充老子啦!忤逆不孝的,就不怕遭雷打!黃仕初就不說話了,心里氣鼓鼓的,好像有人在用打氣筒一直往里面打氣,肚子脹得他喘不過氣。

      兩人一聲不吭地把行李搬到理發(fā)店旁邊的干燥處。停下來歇氣。

      “來,抽根煙。”

      黃威廉很老練地從荷包里摸出一包軟玉溪,掏了一根遞到父親面前,又一根喂到自己嘴里,自顧自地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兒子給自己遞煙,黃仕初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去了。繼而是一種巨大的挑釁和羞辱感,以前規(guī)規(guī)矩矩恭恭敬敬的黃威廉,現(xiàn)在完全無視他老子的存在,感覺更像是,老子變成了兒子,兒子變成了老子。黃仕初怒了,卻又不得不壓著內心的怒火,畢竟是在大街上。

      “有出息!”

      黃仕初感覺自己已經(jīng)詞窮。毫無疑問的是,前幾天才知道兒子在學校賭博,然后被學校開除,算得上一個巨大的打擊的話,眼下,黃仕初最真實的感受還不是這些,而是一種赤裸裸的傷害和挑釁。一種絕不對等的父子較量。雖然明顯處于上風,勝負本該毫無懸念,但黃仕初感到的卻是,自己早已一敗涂地。望著吞云吐霧的黃威廉,黃仕初寒心了:勻速移動的歲月還是別的什么,把我一直蒙在鼓里?

      “你沒事兒吧?”

      黃威廉似乎意識到自己在父親面前有點過分,但語氣依舊不以為意的樣子。

      “沒事?!秉S仕初老老實實回答,心想:我能有什么事!

      是荒誕還是幽默?是自取其辱還是自作自受?短短幾天,黃威廉似乎已將被學校開除的事情拋至九霄云外。黃仕初感覺得出來,兒子已經(jīng)不再糾結那個問題了,沒有愧疚,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眼下的他,看起來倒好像在為你擔心,因為你的思想這么落后。

      “這些東西怎么辦?”

      黃威廉指著從學校帶回來的蛇皮口袋和棉絮,問眉頭緊鎖的黃仕初。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黃威廉想了想,說:“兩蛇皮口袋書賣給楊癟嘴算了,反正弄回家除了擦屁股,也沒別的用。棉絮帶回家,免得我媽又說我打著空手就回來了!”

      “照你說的辦?!?/p>

      “廢品站的門開著呢!”

      隔著雨幕,黃威廉一眼望見楊癟嘴像個稻草人似的坐在門口發(fā)呆。

      父子兩人不再說話,將黃皺皺的棉絮擱在理發(fā)店,眾目睽睽之下,扛著沉甸甸的蛇皮口袋,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向收購站。

      雨幕中突然出現(xiàn)的父子兩人讓楊癟嘴很詫異。從來沒有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來賣過廢品。偌大的梅鎮(zhèn),很多時候,楊癟嘴都感到自己不過是長成了人形的空氣。除了賣廢品的時候人們會記起他的存在。

      “楊癟嘴,你的生意來啦!”

      黃威廉將蛇皮口袋轟的一聲扔在地上,大大咧咧說道。他的腦袋里少了一根筋。

      楊癟嘴知道梅鎮(zhèn)的人背地里都這樣叫自己,但從來沒有人像眼前這個年輕人,如此沒素質沒教養(yǎng),敢直接把他的綽號寫在空氣的皮膚上。他就像今天對暴雨毫無反應的膝蓋一般,眼皮子抬也不抬,也不說話。媽拉個巴子的!

      “兄弟,孩子不懂事,你別介意!”

      黃仕初覺察出楊癟嘴的不高興,趕忙滿臉堆笑地打圓場。同時,狠狠瞪了一眼黃威廉。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嘴巴都不帶甜的!人都認不到了!”

      自己再怎么說也是個老板,楊癟嘴叉著腰,氣得不行。他瞟了一眼父子兩人,看清是老棺山的黃仕初,說起來,自己跟他老婆藍英子還有點沾親帶故呢!于是,楊癟嘴不冷不熱地問:“有何貴干?”

      “他從學校帶回來這兩口袋書,賣給你!”

      黃仕初回答。

      “大學畢業(yè)啦?”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黃仕初本想說,高中都沒畢業(yè)就被學校開除了,讀個毛的大學!看了看一旁臉色陰沉沉的黃威廉,腦子里緩沖了下,換了個說法:“這些書反正留著也沒用,書你收好多錢一斤?”

      “二毛五!”

      “你那兒不是寫的五毛嗎?”

      黃仕初指了指廢品收購站旁邊的一張紙板,上面是詳細的廢品收購表:鐵八毛錢一斤,銅五塊錢一斤,廢書廢報紙五毛。

      “人還有心情好和不好的時候呢!那是昨天的價格,今天掉一半價!要賣就賣!”

      楊癟嘴心頭不痛快,故意假裝壓價。

      “你這心太黑了,故意欺負人的吧!”

      黃威廉有些急了。

      “小伙子,藥不能亂吃,話也不能亂說,誰欺負人了?”

      “好好好,就這個價,你過秤吧!”

      黃仕初決定息事寧人,也覺得無所謂,只是遺憾兩蛇皮口袋書還比不上家里兩袋果梅!果梅都一塊錢一斤呢!

      總共一百八十一斤,除了一斤秤,一百八。五毛錢的話只有九十塊錢,二毛五的話只有四十五塊錢。黃仕初飛快就算了出來。盡管心里不舒服,他還是笑瞇瞇地給楊癟嘴取了支紅塔山,等著拿錢。

      “九十,你數(shù)數(shù)?!?/p>

      楊癟嘴數(shù)了九張十塊遞到黃仕初手上。

      “你算錯了,一百八十斤,二毛五一斤,應該是四十五才對?!?/p>

      “跟你開玩笑的,我按五毛錢一斤算的!”

      楊癟嘴這么一說,黃仕初和黃威廉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黃仕初將錢遞給黃威廉,叮囑他,你去找個面包車過來,送我們回去,記到把被子拿上!

      黃威廉接過錢頭也不回地走入雨幕之中。

      “小伙子被學校開除啦?”

      聽楊癟嘴這么說,黃仕初有點納悶,問:“你怎么看出來的?”

      “我是孫悟空變的,有火眼金睛。今年鎮(zhèn)上初中也開除了好幾個,抽煙喝酒的,耍朋友的,打架斗毆的!”

      “唉!兄弟,不怕你笑話,這孩子確實被學校開除了!當農(nóng)民累死累活就是想娃兒出息點,彎來繞去,回頭來還是走我們的老路,這命呀,就像樹的年輪,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一輩人連著一輩人!”

      “你們想開點,世上的路千萬條。都說,這人生就是一部《西游記》,九九八十一難,酸甜苦辣,種種滋味都要嘗點?!?/p>

      “話是這么說,誰不想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事已至此,也只有認了!”

      楊癟嘴的一席體己話,讓黃仕初感動不已。就又取了一支煙,遞了出去。這么多年為了供黃威廉讀書,他很摳門的,平時,煙都舍不得給別人取一支。

      “兄弟,你今年好多歲數(shù)了?”

      黃仕初問楊癟嘴。

      “滿打滿算,四十。”

      “還年輕嘛!我都挨邊兒五十了!我看,你條件這么好,完全可以找一個漂亮媳婦跟著過日子嘛!”

      楊癟嘴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對著空氣拍皮球似的扇了幾下。然后又扇了那么幾下。

      黃仕初被這個動作搞得一臉茫然,腦袋上不由得飄出幾個大大的金黃色的問號來。

      “一個巴掌拍不響??!我也想找,沒有合適的,不是嫌我臟,就是嫌我長相不過關。2008年地震過后,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人就那么回事,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能好好活著就好好活著,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死了就什么都沒了,死了就死了,死了就算了!”

      楊癟嘴點上煙,抽了幾口,幽幽說道。

      “兄弟,你比我們這些有家有室的自在多了!”

      黃仕初實話實說,內心不是真的羨慕,卻是由衷地肯定。

      就在兩個人剛剛敞開心扉,打開話匣子,楊癟嘴還沒來得及與黃仕初分享他在城里的那些樂子,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已經(jīng)停在水流潺潺的路邊。雨刮器不停地將落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水分開。黃威廉搖下車窗,說:“回了!”

      黃仕初用兩只手遮著腦袋,吆喝著沖向面包車,拉開車門,鉆了進去。有一剎那,他確信自己感受到了雨水的重量和熱情——那種含混不清的生活經(jīng)驗與快速生長的人生啟示。

      回家路上,黃仕初望著車窗外密集下墜的雨水,一言不發(fā)。他想的是,雨水的生命是在空中完成的;他想的是,雨水的生命實在短暫啊;他想的是,落在地上的雨已經(jīng)不是雨,而是尸體。

      一頓飯從中午做到晚上,藍英子累得喘不過氣,感覺身上沒有幾度電了,恨不得立刻倒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覺。她特地殺了只老母雞,準備涼拌著吃,洗了幾塊臘肉、香腸,用山藥燉了豬蹄,又做了幾盤蒸肉——都是兒子喜歡吃的菜。那天,得知黃威廉被學校開除,她哭得死去活來,但難過歸難過,日子也要過。黃仕初本來不想下山接黃威廉的,藍英子心疼兒子,說兒子被學校開除是因為兒子犯了錯,必須受到懲罰,但你不去山下接他,就是你的不對了。

      “他可能恨你一輩子的?!?藍英子跟黃仕初說。

      藍英子還跟黃仕初說:“你不去,我恨你一輩子。”

      前面一句話不打緊,后面這句就有點嚴重了。

      黃仕初知道老婆心疼孩子,精神上的那點固執(zhí),就像愛欲過后的身體,一寸寸地軟了下來,說:“我去去去!”

      “還不是你自己造的孽!”

      藍英子抱怨。

      吃過午飯,黃仕初就一陣風似的出了家門,來到鎮(zhèn)上。出門的時候還藍天白云的,屁大點工夫暴雨也跟著下來了。藍英子在家急急忙忙收了晾衣繩上洗過的衣服褲子。收衣服褲子的時候,她還在想,晾出去的衣服褲子收得回來,晾出去的人可怎么收得回來呀?辛苦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娃盤到高中,學校說開除就開除了,這下人是收回來了,卻成了什么樣子?!

      藍英子一個人忙活著,心頭卻吃了黃連似的,很苦很苦,簡直苦到了骨子里。既不能跟黃仕初倒苦水,他心里夠惱火了;又不能跟兒子擺臉色,生怕他思想上再有負擔。

      盼星星,盼月亮,黃仕初和黃威廉踩著夜晚的腳后跟,終于進了家門。

      望著數(shù)月不見的兒子,藍英子喉嚨像是被硬幣堵住了一般,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兩只眼睛反反復復打量黃威廉;橫看豎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撲簌簌落下來。

      “又沒死人!哭個鏟鏟!”

      黃仕初最不愿看到的場景,就是藍英子當著自己的面淌“馬尿水”。對女人來說,眼淚固然是一種表達,一種語言,但在男人們看來往往并非如此,它更像是一種控訴,一種質疑,所以很多時候黃仕初感到藍英子的哭,某種程度也是在宣稱他作為這個家庭的脊梁柱,并沒有挑起應有的責任。

      藍英子停了下來,望著黃威廉,良久,她才記起自己長了嘴似的,問起話來:“兒子,你頭發(fā)留這么長干啥?”

      “你不懂?!?/p>

      “兒子,每個月給你那么多生活費,看你穿成啥樣?褲子都成這樣了,破破爛爛的!回頭媽給你補補。”

      藍英子又認真地心痛地看了看兒子那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牛仔褲上也就七八個窟窿,藍英子心頭卻是千瘡百孔。

      “沒文化,真可怕!嗨,這叫款式,款式,懂不懂?”

      黃威廉一聲“媽”也不愿喊。幾句話就將藍英子重新變回了一塊石頭。

      兒子怎么變成這樣子啦?

      藍英子不說話了,默默去灶屋準備飯菜。她安慰自己,不著急,不著急,她想的是,兒子還小。以她的經(jīng)驗,那就是,一個人,只有他成為父母的時候,他才會深深理解父母。真是這樣嗎?她又忍不住懷疑。

      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很快就上桌了。

      黃威廉老氣橫秋地背著手屋里屋外走了一圈,對著空氣說了句:“飯我就不吃了!你們要吃你們自己吃,別管我!”就徑直回了自己的臥室,關上門。

      “別管我!”

      翅膀硬了呢!

      熱臉貼冷屁股!

      黃仕初和藍英子面面相覷,差點氣暈過去。

      “你說,娃在學校里念書,好好的一個人,現(xiàn)在咋成這樣子了呢?陰陽怪氣的!”

      對于兒子的如此表現(xiàn),藍英子有些無奈,也有些茫然。

      黃仕初嘴角溢出一絲苦笑,突然伸出一只手,在空氣中拍皮球似的扇了幾下。然后又扇了那么幾下。

      無緣無故挨了一耳光的黃仕初腦袋本來還是蒙的,這下更蒙了。他一下子從床上爬了起來。夫妻兩人再次輕手輕腳走到黃威廉臥室門前。

      站定,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兒子黃威廉的話語便如同滔滔不絕的黃河之水,飄進了黃仕初夫婦的耳膜:“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人應在暮年怒吼、燃燒;/應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盡管智者臨終時知道黑暗有理,/因他們的話語并未如電光閃耀,因他們/不愿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善良的人呵,當最后的一浪滾過,請為/脆弱的善行也能在綠洲中輝煌起舞而哭喊,/并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你聽,還念得津津有味呢!”

      藍英子緊張地拽了拽黃仕初的胳膊,悄聲說。

      黃仕初沒有搭理她,而是認真地聽著,聽著聽著,臉上就溢出了一絲微笑。他拉著藍英子回了臥室,告訴她:“娃兒不是在念經(jīng),而是在念詩!”

      “念詩?我咋沒聽出來呢!”

      “你聽得懂就不叫詩了,叫廢話?!?/p>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他……威廉怎么會喜歡這個,簡直不務正業(yè)!回家也不幫我們做事!”

      “這肯定是受我的熏陶啊?!秉S仕初頓了頓,又糾正起藍英子話里的謬誤,“打牌才叫不務正業(yè),這個嘛,我覺得挺好的,萬一今后成了作家呢?”

      “白日夢吧你,在家當農(nóng)民才叫‘坐家!”

      “你懂個屁,人家山東高密的莫言,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也是農(nóng)民出身呢!不過你說得也對,作家和我們一樣,本質上都是農(nóng)民,只不過,我們是用鋤頭、犁在地里勞動,而作家是用筆、墨水在紙上勞動?!?/p>

      “莫言是農(nóng)民?哦,我想起了,前段時間中央臺放的《紅高粱》就是他拍的,對不對?”

      “胡說八道,那是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成電視劇的,不是他拍的,人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忙得很,哪里有時間拍電視???”

      “說得那么肯定,好像自己就是莫言似的?!彼{英子心底服氣男人的見識,嘴上卻不依不饒,“難道不是一樣的?你娃小時候是你的娃,大了就不是你的娃了?”

      “不一樣的,你就別強詞奪理啦,小說屬于文學范疇,電視劇呢,屬于,屬于……”黃仕初想了想,繼續(xù)說,“屬于影視范疇?!?/p>

      藍英子一頭霧水,又窮追不舍地問:“什么叫影視?”

      “電影和電視劇就叫影視?!?/p>

      “哦,我明白了。”

      一場虛驚……

      黃威廉的文學真不是體育老師教的。他在讀高一的時候就加入了學校的琥珀文學社,是文學社的骨干。語文和文學也不是一碼事,所以回來當天就把兩蛇皮口袋學校發(fā)的書全賣給了收廢品的楊癟嘴。唯獨留著的一本詩集,是文學社一個長相甜美的文藝范兒的女生送給他的分別禮物:《詩苑譯林:狄蘭·托馬斯詩選》,一個叫韋白的中國人翻譯的。

      后來,黃仕初終于弄清楚了,兒子黃威廉晚上在房間里朗誦的是一個叫狄蘭·托馬斯的洋人的詩,也是那部詩集收錄的最后一首,《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塵世的是與非,好事壞事,酸甜苦辣,總是在彼此混淆、模糊不清的時光的柵欄中一點點地擱淺,一點點地澄清,正如同一直盤旋在生命和生命周圍的死亡。實實在在的生命,實際上就誕生于死亡,死亡不斷到來,生命也在不斷到來,就是說,人只要活著,同時也在馬不停蹄地死亡。人生大概就是這樣,那些隱藏在生活皮膚下的白云烏云,遲早會雨點一樣砸在頭上,誰都逃不掉的。

      藍英子昨天夜里沒來得及跟黃威廉說的一番話也是如此,經(jīng)過一夜的沉淀、發(fā)酵,并沒有被夜晚和記憶蒸發(fā),它們恍如翻過夜晚的大地一樣,逐漸清晰生動起來。在藍英子的嘴上,在黃威廉的耳朵里活了過來。

      “兒子,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今天幫我們撿一天果梅吧,落在地上爛了怪可惜的!”

      大清早,藍英子就來到黃威廉臥室門前,弓著手指,敲了兩三下門。然后把肚里憋了一夜的話說了出來。她把話說得很小心,既怕聲音大了引起黃威廉的反感,又怕聲音小了他聽不見。一個“幫”字,也恰到好處地展示了藍英子內心的無助,以及對于得到慰藉的渴望。

      屋外,暴雨沒有剎車似的,依然在梅鎮(zhèn)惡狠狠下著。山下一片汪洋。濁浪滔天的洪水咆哮著響聲震天,老棺山上聽得一清二楚。從山上往山下看,感覺整個老棺山都在洪水里飄著,浮蕩著。黃仕初手機微信上的本地新聞顯示,梅鎮(zhèn)眼下遭遇的,是五十年一遇的暴雨洪澇災害。截至目前,大雨已經(jīng)沒心沒肺地持續(xù)了整整兩天三夜,今天是第三天啦!

      “下那么大的雨,我不去,我要睡覺!”

      黃威廉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母親藍英子的邀請。

      “我們有雨衣啊,保證你不會淋雨!”

      “別拿我當三歲小孩兒,就是有雨衣也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

      黃威廉依然不改口。

      “天天睡大覺,念那些莫名其妙的,能當飯吃嗎?我和你爸又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你現(xiàn)在沒讀書了,就該自食其力啦!”

      藍英子繼續(xù)苦口婆心地勸導兒子。

      “你還是勸勸你自己好啦,不要麻煩我,我只想成為我自己!你們也別打我的主意,畢竟,我不是給你們當奴隸的!”

      黃威廉說完,蒙上了被子。從學校回到家里的這幾天,他心里空落落的,說來說去,還是讀書好,只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他也不是不想幫家里做事,只是,更不想淋雨。

      藍英子沒轍了。

      黃仕初站在門口,沉默地聽著母子兩人隔著門對話。

      就在這個當口,村支書李志遠氣喘吁吁地跨進院子,走到這對愁眉不展的夫婦面前,表情凝重地說:“黃仕初,快下山去幫忙救災,鎮(zhèn)上都要叫水淹完了!鎮(zhèn)政府剛打的電話,要我們動員村里所有勞動力積極參與?!?/p>

      黃仕初心想我家里的事還有一大籮筐,就說:“我家的果梅在地里都要爛完了,誰來幫助我?”

      李志遠見黃仕初喊不動,有些不悅:“關鍵時刻,就要舍小家為大家,覺悟怎么這么淺?”

      “我們困難的時候手都不伸一下,別人有事你們跑得比博爾特還快!”

      李志遠問他:“誰是博爾特?”

      黃仕初沒好氣地說:“一條狗?!?/p>

      不是沒見過“刁民”, 李志遠也不是吃素的,更不是白癡,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黃仕初這個土包子是在指桑罵槐呢!肚子里的火騰騰地就冒了起來,都要吐火啦!李書記生氣的時候,最愛拍桌子,那是他感覺自己最能立竿見影的撒手锏了。但現(xiàn)在不在村委會辦公室,缺少物質條件,因為,沒有一張桌子讓自己拍得震山響。不過,他立刻就有了主意。

      “黃仕初,你是不是油鹽不進不識抬舉跟我抬杠呢?你他媽的告訴我,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李書記一邊怒吼,一邊將自己的膝蓋高高抬升至小腹——一個半完成的高抬腿動作,然后猛地一巴掌拍了下去。在他的想象中,自己的膝蓋不是膝蓋,已經(jīng)充公了,變成一張硬邦邦的桌子。李書記就這么拍了一下桌子,拍得六親不認,拍得很是過癮。

      藍英子見李志遠發(fā)大脾氣了,趕緊打起圓場:“黃仕初,你今天就耽擱一下嘛,家里的事天天有,別人的忙又不是天天幫!”

      黃仕初瞪了藍英子一眼,覺得她多嘴,關鍵是,還說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簡直都可以給領導當秘書了。

      “鎮(zhèn)上的受災群眾需要幫助,做做善事,人家會記你一輩子好!”

      李志遠拍了“桌子”,心情好了一大半,語氣也緩和下來,繼續(xù)給黃仕初做起了思想工作。

      人心都是肉長的。

      黃仕初嘴硬,心其實早就軟了。聽到鎮(zhèn)上受災嚴重,他也難受。剛才說的,只不過是想跟李書記耍耍嘴皮子。然而,事情好像眨眼就換了風向。

      就在這時,在臥室聽到外邊有人說話的黃威廉,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起了床,他呼吸著彌漫著一股火藥味的空氣,劃船似的走到三個人面前。

      “李書記,我爸不去算了,你看我去行不?”

      黃威廉主動跟李志遠申請到鎮(zhèn)上抗洪救災。說完,他又是扭脖子,又是扭腰,又是活動踝關節(jié),做完這些,又一口氣完成了十個收腹跳。主要是時間來不及,要是來得及,他其實很愿意把第十套廣播體操走一遍。

      黃威廉的出格表演,驚得黃仕初和藍英子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們沒想過兒子竟然會如此積極。

      黃仕初正想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的,沒想到被兒子出來搶了風頭。自己連回旋的余地似乎都沒有了。

      見有人主動請纓抗洪救災,李志遠高興地說:“行,當然行!啊呀呀,不愧是社會主義接班人,祖國的脊梁,民族的希望,啊呀呀,我們就需要你這樣有擔當敢于沖鋒陷陣的年輕人!好樣的,小伙子!”

      “現(xiàn)在就去?”

      “當然是越快越好!鎮(zhèn)上有人負責安排工作,你去了就說是老棺山李書記叫我來的,然后,聽他們安排就是?!?/p>

      “嗯。”

      “小伙子,我問下,你是不是黨員?”

      李志遠問已經(jīng)準備出發(fā)的黃威廉。

      “不是?!?/p>

      “這次好好干,回頭了寫個入黨申請書交到我辦公室來,我爭取讓你早日入黨!”

      李書記笑吟吟看著黃威廉,拍著胸口保證。

      黃威廉認真點了點頭,他轉過身,走回屋換上雨衣,便一截閃電似的奔向山下。他跑出很遠,才聽見母親在身后喊了聲:“注意安全!”

      李志遠沒說告辭,就風風火火離開了黃仕初家,繼續(xù)通知人去了。

      兒子黃威廉今天到底是吃錯藥了還是腦袋里少了一根筋?藍英子見兒子下山抗洪救災去了,心頭隱隱不安,她埋怨黃仕初:“人家書記親自上門喊你去你就去嘛!一根筋!”

      “我又不是哈巴狗,那么聽話!”

      “威廉這孩子也是,家懶外頭勤,屋里事情不操心,外面的事跑得飛快!洪水那么大,他一個娃兒家能幫上啥忙!”

      藍英子有點擔心,本來,她跟黃仕初是想去坡上撿果梅的,這下好了,不說撿果梅,就是彎腰撿錢的心情也沒有了,她仿佛有預感似的,跟黃仕初商量:“你跟著去鎮(zhèn)上看看?”

      黃仕初心頭七上八下的,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畢竟,就這么一個兒子。真是左右為難啊!他抽了支煙,想了想,跟藍英子說:“懶得去,眼不見心不煩!我們還是上坡?lián)旃钒?!?/p>

      “眼不見心不煩!”

      黃仕初就是這么說的。

      這句話他后來再也沒有忘記,就像他和老婆藍英子完全沒有想到,下山抗洪救災的黃威廉,剛剛被學校開除幾天的兒子,這次真的是有去無回了。

      黃威廉沒到山腳,就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印象中,他從未見過如此洶涌如此壯觀如此叫人震撼的洪水,主河道里的洪水,像一頭猙獰的史前巨蟒,在群山的褶皺間迅速滑動,三四百米的寬大河床現(xiàn)在也不夠用似的,大水已經(jīng)漫過高高的河堤,淹到了青梅街上;青梅街后邊兒小河溝的洪水也泛濫了,河道很窄,一匹匹絲綢般的土黃色巨浪咆哮著沖往下游,與主河道里的洪水匯合。一前一后兩股洪水,將青梅街夾在中間,仿佛《圣經(jīng)》里面挪亞根據(jù)上帝指示建造的那艘大船——挪亞方舟。

      短短三四天時間,山下一片汪洋!

      青梅街,變成了一座狹長的孤島!

      暴雨仍在繼續(xù)。

      望著惡浪滔天的洪水,黃威廉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他想起有一年,那會兒自己還在梅鎮(zhèn)讀小學,地震來了,班上的同學一窩蜂似的沖出教室,沖向操場,唯獨自己沒有跑,不是沒有時間跑,而是他不知是在電視還是書上看過,建筑內遇到地震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所以,他才決定不跟著那群小傻瓜逃難,而是像只急壞了的小老鼠似的,從教室前面跑到教室后面,先是躲在課桌底下,剛躲起來又覺得不靠譜,后來就跑到講桌下面。大地震持續(xù)了兩三分鐘,如果不是班主任及時出現(xiàn),罵罵咧咧將自己捉小雞似的帶到操場,小命可能早就沒了。被帶到操場不到半分鐘時間,學校里的教學樓就像一個筋疲力盡的巨人,整個兒趴在了地上,變成一堆廢墟。當年地震,梅鎮(zhèn)的建筑幾乎全被清零了。每每想起地震時自己的自作聰明,黃威廉仍然心有余悸,他同時明白了一個危難時刻保命的訣竅,那就是跑。跑就是王道。這個重要經(jīng)驗被黃威廉作為求生指南,珍藏在他個人的字典里。

      一個顯而易見的現(xiàn)實問題擺在了黃威廉面前,是跑回老棺山明哲保身,還是到鎮(zhèn)上抗洪救災勇闖禁區(qū)?無論是哪個選擇他都感到為難。眼下,兩條腿就像是被什么牢牢吸住了一般,動彈不得。猶豫了足足半個小時,他決定冒險,邁開雙腿,堅定不移地朝青梅街方向走去。

      路上,黃威廉碰到不少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父老,大多數(shù)是青梅街的,三五成群,逃難似的背著鍋碗瓢盆,瓶瓶罐罐,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回頭地往高地上走。

      山腳的公路被水淹到了齊腰深。

      出于安全考慮,黃威廉撿了一根長長的竹子拄在手上。在快到達青梅街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人,就是收廢品的楊癟嘴。

      “叔!”

      黃威廉招呼了一聲。

      目光撞在一起的剎那,幾天前的不快仿佛已被滾滾洪水卷走。

      楊癟嘴問:“你到哪兒去?”

      黃威廉問:“你到哪兒去?”

      兩人異口同聲。

      楊癟嘴說:“這么大的洪水,當然是逃難啊!老天眼瞎,老子今天還不知道在哪里過夜!”

      黃威廉說:“我到鎮(zhèn)上抗洪救災呀?!?/p>

      楊癟嘴說:“到處都是災,沒法救了,收的廢品全沖跑啦!”

      黃威廉沒有接話,心里的那面退堂鼓輕輕一響。

      楊癟嘴說:“你還是回去吧,街上洪水大,危險得很,世界末日到了!”

      “去街上的那座石拱橋還在嗎?能不能過?”

      黃威廉問。小河溝雖然漲水了,但他知道,要是橋在,就可以走到青梅街上去,到鎮(zhèn)政府報到。

      楊癟嘴告訴黃威廉:“橋倒是還在,不過已經(jīng)變成危橋了,洪水貼著橋身的,你要小心!”

      “我會的,再見!”

      黃威廉決定長話短說,好像再慢一點,那橋就不在了似的。

      “保重!”

      楊癟嘴說完,就罵罵咧咧地走遠了。黃威廉知道他在咒罵天氣,但老天爺高高在上,哪里長有耳朵呢?即使長有,隔了這么遠,也聽不見!

      楊癟嘴沒說假話,通往青梅街的石拱橋確實變成了危橋,橋上的洪水也足有膝蓋那么深了。黃威廉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在上面,橋身搖搖晃晃的,洪浪近在咫尺。他用跑的姿勢順利穿過危橋。終于松了口氣。

      不過,眼前的情形又讓他再次神經(jīng)緊繃起來,徹底傻眼了!整個青梅街幾乎完全泡在汪洋大水之中!好在房子是連成一片的,大多又是平頂樓房,黃威廉看見,一些人在房子上面來來去去。黃威廉從街頭一戶人家上了樓頂,他沿著層層疊疊的樓頂朝鎮(zhèn)政府進發(fā)。感覺就像在做夢。他忽然想起在網(wǎng)吧看過一部巴西電影,好像叫《上帝之城》來著,電影里那些人就是在房子上面來來去去。

      黃威廉好不容易到了鎮(zhèn)政府,卻是人去樓空,不見人影。

      一打聽才知道,政府的人都出去參與抗洪救災了。

      “不是說有人安排嗎?謊話連篇!”

      黃威廉想起李書記那張嘴臉心里就來氣。他在鎮(zhèn)政府門口待了半個鐘頭,還是不見人。

      “沒人安排,我就自己安排算啦!”

      黃威廉決定打道回府。

      一路走來,雖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毫發(fā)無損;黃威廉沒想到的是,自己會在回家的路上,被洪水奪去年輕而寶貴的生命。意外,還是命中注定?無常,還是個人造化?沒有人說得清。

      黃威廉沿路返回,再次經(jīng)過石拱橋的時候,一陣撕心裂肺的聲音從洪水上方一百多米遠的地方傳了下來:“救命!救命!救命!”

      黃威廉聽見呼救,本能地扭頭一看,看見屋頂上一群人正沿著洪水下來的方向快速移動,拼命追趕著。細細一看,一個小女孩的腦袋在洪水中間若隱若現(xiàn)!原來是有人落水啦!

      不幸落水的小女孩正被洶涌的洪水卷向橋下,洪水過了橋,就跟大河的水并流不遠了!千鈞一發(fā)之際!時間就是生命!

      來不及細想,黃威廉快速沖向橋的護欄,準備在最佳時機將小女孩救出。

      石拱橋就像一只死神的眼睛。黃威廉知道,此時此刻,正是死神眨眼的時候!而自己,正站在死神的眼皮子上面。

      小女孩距離越來越近了。

      橋兩邊就是河堤。一個浪頭忽然翻了過來,將小女孩卷到水邊,黃威廉不得不重新調整位置,站在橋頭上河堤邊緣的夾角位置。

      水很急,又攜帶著大量泥沙,黃威廉只覺得兩條腿肚子沉甸甸的,比星星還閃。洶涌的洪水像是一雙無形的手,正拼命想把自己拽進去。

      小女孩被洪水卷到自己面前的一瞬間,黃威廉穩(wěn)穩(wěn)拽住了小女孩的胳膊,猛地往河堤上一拉。小女孩幸運地被黃威廉從洪水中拖上了河堤。

      然而,像嘴里的肥肉被搶走了似的,洪水沒有放過黃威廉,就在他剛剛松手的剎那,身體仿佛被什么從身后用力推了一下,瞬間向洪水倒去,跌入洪流的他眨眼就被卷到橋墩下面。消失不見了。

      剛剛跑攏的人們把嚇得大哭的小女孩轉移到更為安全的地方,接著順著橋下游的河堤尋找救起小女孩的那個長頭發(fā)小伙子。然而,一無所獲,只有冰冷的暴雨瘋狂地拍打著洶涌的水面。

      老棺山農(nóng)民黃仕初夫婦的兒子黃威廉就這樣失蹤了。

      事發(fā)突然,趕來的人們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面孔。他們都不認識他,只知道那是一個長頭發(fā)的小伙子。被救起的小女孩家在中街,是供電所所長的幺女。洪水沖到所里去了,當時他們正在排險,小女孩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個轉身,小女孩落水了……

      生命大于一切,很多人放下家事,自發(fā)沿著河堤尋找失蹤者的下落。盡管人們不知道他是哪家的,他救人的事跡卻深深撥動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

      一個長頭發(fā)小伙子在橋邊救起供電所所長幺女自己卻失蹤了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在梅鎮(zhèn)迅速傳開……理發(fā)店老板娘聽說這事,立馬就想起老棺山的黃仕初,她逢人便說:“那肯定是老棺山上黃仕初家的兒子,前幾天我還看到過!”

      “老天爺不長眼啊,去年沖跑了兩個,今年又沖跑一個!”

      人們嘰嘰喳喳,議論紛紛。

      連日暴雨,鎮(zhèn)上的通訊早已中斷。

      有人說:“眼下,最重要的是,趕緊通知他的家人……”

      兒子黃威廉救人落水失蹤的消息傳到家中的時候,黃仕初和藍英子剛從坡上回來,準備弄午飯吃。

      聽說兒子落水失蹤,黃仕初夫婦一下子就蒙了!

      早上還完完整整、活蹦亂跳的兒子!

      藍英子暈了過去,兩行眼淚卻止不住地流著……

      黃仕初抱著傷心過度的老婆,一聲不吭。

      良久,一句話才從他的嘴縫里探出腦袋:“搞不懂!”

      “搞不懂?。 ?/p>

      他仰天長嘆。

      幾天后,暴雨終于停歇,洪水退去,梅鎮(zhèn)一片狼藉。通往青梅街的石拱橋下,一股不足以淹沒腳背的溪水有氣無力地流淌著。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藍英子:“兒子,你出門好多天了,別玩啦!該回家啦!”

      黃仕初:“要喊名字才行?!?/p>

      藍英子:“黃威廉,你出門好多天了,別玩啦!該回家啦!”

      好多天了,梅鎮(zhèn)的人,還是經(jīng)常聽見黃仕初夫婦站在河邊傷心呼喊。

      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兒子黃威廉的尸體始終沒有找到。無言的傷痛卻深深埋在了黃仕初夫婦的心中,生了根,發(fā)了芽。

      一百天后,黃仕初和藍英子請了陰陽先生,在老棺山上尋了一處向陽坡地,為黃威廉修了一座衣冠墓。他們希望他永遠住在高高的老棺山上,遠離水,遠離人間一切苦難、罪孽,和藍天白云,和日月星辰,相依相伴。

      黃威廉失蹤過后,黃仕初和藍英子一直沒有勇氣去他的臥室。潛意識里,他們一直希望孩子還好好活著,在這世事無常的人間,在他們的生命周圍,他們甚至允許他天天躲在臥室里睡大覺。

      秋天里的一個晚上,藍英子再也忍不住內心瘋長的思念,她獨自闖進兒子臥室,想看看黃威廉是不是還在里面。她開了燈,記憶瞬間淹沒在橘黃色的光線之中,卻沒有溫情,而是一種感傷,以及沉默。屋子里有些亂,被子沒疊,換下的衣物扔在椅子上,保留著原來的形狀,仿佛兒子剛剛離去。

      “眼不見心不煩!”

      藍英子想起當天兒子出門,黃仕初竟然說了這樣的話。

      她看見枕頭邊上放著一本書。白色的封面,看樣子不像是學校發(fā)的那種。拿起,翻開,一張紙片羽毛似的落下。是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爸,媽,今天我被學校開除了,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兒子:威廉

      藍英子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相信自己看到了桀驁不馴的兒子內心最最真實的一面。

      走出臥室,藍英子把書和字條遞給黃仕初看。

      黃仕初看了字條,沉默不語。目光落在書上面,《詩苑譯林:狄蘭·托馬斯詩選》。他說得沒錯,那天晚上兒子念的不是經(jīng),而是詩:

      而死亡也不得統(tǒng)治萬物。

      赤裸的死者一定會

      與風中的人西天的月融為一體;

      當他們的骨頭剔凈而剔凈的骨頭消失,

      他們的臂肘和腳下一定有星星;

      盡管瘋狂他們一定會清醒,

      盡管沉落入海他們會再次升起;

      盡管失去戀人愛情也不會失去;

      而死亡也不得統(tǒng)治萬物。

      世上的路,不能從盡頭一直往前翻,而世上的書,卻可以從后一頁頁往前翻。黃仕初手在衣角擦了擦,打開這本看上去新嶄嶄的詩集,翻到最后一頁,輕聲念了起來:

      狂人們曾捉住并歌唱飛奔的太陽,

      懂得,卻已太晚,他們曾使它在途中悲傷,

      而又不愿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憤世者,在臨死時,帶著眩目的視覺去看

      失明的雙目也能亮如流星,充滿歡樂,

      也能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而您,我的父親,在悲哀的高處,

      現(xiàn)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應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念著念著,黃仕初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他體會到的是一種光明和力量,而不是灼痛和悲哀。

      藍英子不知道黃仕初為什么哭,也跟著默默流淚。

      合上詩集,黃仕初蠻有把握地告訴藍英子,兒子那天晚上念的正是這首《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黃仕初把字條重新放入詩集,讓藍英子拿到兒子臥室里放回原處。他是真心希望藍英子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放回原處,把一切的一切,原封不動地,放回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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