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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動星[中篇小說]

      2020-08-19 09:13:36
      邊疆文學(xué)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秋生煤球阿龍

      【來自星星】

      船老大秋生說,在江南,有一個地方,有一塊很大的石頭,那不是普通的石頭,它是一塊隕石。

      “是從天上落下來的!”他說,“它是一顆星星,它在天上飛啊飛啊,拖著發(fā)光的尾巴,最后落到了那個地方?!?/p>

      “大伯,那是什么地方?”阿龍問。

      秋生呷了一口酒,說:“是什么地方呢?你瞧我這記性,怎么就忘記是什么地方了呢!”

      正峰說:“我不相信,爸!”

      秋生說:“是我親眼所見,你不信也沒用!”

      正峰說:“你說它跟半間屋子一樣大,如果它真的是隕石,那么大一塊落到地球上,還不在地上砸出一個很深很深的坑?說不定引起一場大地震呢!”

      “說不定把地球砸穿呢!”阿龍說。

      “那倒不會!”正峰說。

      秋生說:“砸出大坑,引起地震,這沒什么啊,它又不是現(xiàn)在才掉下來的,可能是在一百萬年前,對,是一百萬,不是一百,也不是一萬??赡芨埃@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龍說:“一億年前!”

      正峰說:“反正我不相信它會有半間屋子那么大!”

      秋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半間屋子大可能夸張了,反正一張桌子這么大,肯定是有的。”

      正峰說:“你一會兒說它半間屋子大,一會兒又說桌子這么大,到底是多大?”

      “我沒量過,反正看上去很大!”秋生說。

      正峰說:“我還是覺得,它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p>

      “肯定不普通!”秋生說,“我敢打賭!”

      阿龍跟正峰不一樣,他一點都不懷疑大伯說的話。他愿意相信,那果真是一塊隕石,來自天外,它原本是一顆遙遠的星星,它在遙遠過去的某一天,從漆黑的宇宙深處飛向地球,它拖著發(fā)光的尾巴,落到地球上,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巨響。地球被它砸得抖動起來,然后地上的塵土,像滾滾的濃煙,升騰到空中。煙塵彌漫,籠罩了大地。大地被砸得不停地顫抖,森林起火,無數(shù)動物葬身火海。阿龍的耳朵里,仿佛還聽到了它們的慘叫。

      秋生說,他不僅看到了那塊石頭,不僅摸了它,而且還躺在上面睡了一覺呢。

      正峰說:“隕石上還能睡覺嗎?它又不是床,它能睡覺嗎?”

      秋生說:“為什么不能?它有一面,就是像床一樣平整的,當然可以睡覺!”

      只不過,秋生說,跟床不一樣的是,它有點傾斜,人躺在上面,好像翻一個身就會滑下來。

      “涼涼的,睡在上面可舒服了!”秋生說。

      “大伯,你睡著了嗎?”阿龍問。

      秋生說:“沒有?!?/p>

      秋生說,他雖然沒有睡著,但是,在隕石上只躺一小會兒,卻像是美美地睡了一覺?!斑@真是一塊神奇的石頭!”他說。

      阿龍和正峰都不再說話,只是認真地看著秋生,聽他講。

      “要是在床上睡,睡半天都還是困。但是那塊隕石,我在上頭只躺了不多一會兒,眼睛都沒閉,卻像睡了長長的一晚上,精神變得特別好,人也不累了,不困了!”

      秋生還說,他仰躺在隕石上,看著夜晚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忽然就變得特別的大,特別的亮。好像整個星空,突然變得低了,低到伸出手來,就能摘到星星似的。他躺在隕石上,看到了原本看不見的星星。好像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是躺在石頭上,而是浮了起來,越浮越高,高到幾乎要碰到了星星。所以,星星在他眼里,變得又大又亮,他說,最大的星星,有拳頭那么大呢!

      正峰的樣子呆呆的,他是覺得老爸完全是在胡說八道呢,還是有點相信了他的話?

      秋生的臉看上去紅紅的,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吧?他的眼睛,不看正峰和阿龍,好像是看著很遠的遠方。他的目光,是要越過眼下的一切,越過山山水水,看到那塊隕石嗎?

      “我也想去看!”正峰說。

      阿龍馬上說:“我,我,我也想去看!”

      秋生遺憾地說:“可是,我忘記它是在哪里了!”

      正峰說:“你想想嘛!”

      阿龍說:“是啊,你想想嘛!”

      秋生一仰頭,把玻璃杯里的最后一點酒,一口喝了下去。他的臉顯得更紅了,眼睛都好像紅了。

      他又把眼光投向很遠的遠方,好像他再努力一點,就能眺望到那塊隕石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嗯,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們運一船煤到盛澤去。我只記得,那也是一個小鎮(zhèn),但不是盛澤?!?/p>

      “我怎么不知道有這回事?”甜英說。

      秋生對甜英說:“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呢!我是和你爹一起跑的,他知道這事?!?/p>

      阿龍說:“???大伯和伯母,不是本來就認識的嗎?”

      甜英笑了,說:“你爸和你媽,也不是生下來就認識的嘛!”

      正峰說:“要是外公還活著,我就可以去問他了,老爸到底是不是吹牛?!?/p>

      秋生突然一拍大腿,說:“我想起來了,那個小鎮(zhèn),名字里頭是帶一個平字的!對對,它叫平望,是平望!”

      “是真的嗎?”正峰說。

      “不是做夢嗎?”阿龍說。

      秋生說:“再過三天,又要運貨去盛澤,你們不相信,可以跟了去!”

      “你不是說平望嗎?怎么又是盛澤?”正峰說。

      秋生說:“去盛澤要路過平望,平望離盛不遠,兩個鎮(zhèn)子靠得很近的?!?/p>

      阿龍的心猛跳起來,難道這是真的嗎?大伯真的愿意帶上他和正峰嗎?秋生的大船,比一幢房子還要大,阿龍雖然去船上玩過,但是,從來都沒有跟船到別的地方去呀!如果真的能坐他的船去盛澤,那該多好??!一路上,會經(jīng)過多少地方呢?會看到多少有趣的事呢?果真能找到那個有著一塊巨大隕石的小鎮(zhèn)嗎?

      甜英對秋生說:“你真是在說胡話了,帶兩個孩子去運貨,虧你想得出來!”

      正峰大聲說:“我要去!”

      阿龍說:“我也要去!”

      但是阿龍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聲音不像正峰那樣響亮。這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會不會答應(yīng)。

      甜英說:“一來一回十多天,他們在船上待得住嗎?”

      “待得住!待得??!反正我要去!”正峰喊道。

      阿龍不再跟著說要去,他猜他的爸爸媽媽多半是不會同意他去的。他很沮喪,突然變得蔫蔫的。

      秋生說:“一個孩子待不住,兩個孩子就很快活!”

      大伯說得對,這太誘人了呀!大房子一樣的船,坐在船上,就像住在房子里。這是一座會動的房子,它沿著運河,向前開呀開呀,今天在這里,明天就到了另一個地方。每天都到一個新的地方。船上還有堂兄正峰,那不是太開心了嗎!

      可是,這么想,只能讓阿龍更沮喪。

      “媽,我要去!讓阿龍也一起去吧!”正峰說。

      甜英掰著她自己的手指,嘴里不知道嘀咕什么。

      “夠,時間夠,不是剛放暑假嘛!”秋生說。

      甜英說:“好吧,那就去吧,省得又把正峰托給外婆家,她也管不住你!”

      “耶——耶耶——”正峰歡呼起來。

      阿龍卻哭了。

      他突然哭了起來,很是傷心。

      “怎么啦?怎么啦?”甜英驚奇地問。

      秋生說:“你個老太婆,腦瓜真是笨!還說我喝了酒說胡話,我可比你聰明一百倍!”

      甜英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問秋生道:“那你說,他為什么哭?”

      正峰拍了一下阿龍的肩膀,好像也是問他,為什么要哭呀?

      秋生說:“阿龍,不要哭,我會跟你爸媽說,讓他們放你走!”

      甜英恍然大悟,說:“哎呀,我怎么沒想到呢!”

      “阿龍,叔叔嬸嬸肯定會答應(yīng)的!”正峰說。

      阿龍止住了哭,抬起淚眼看正峰,又看甜英和秋生。

      秋生朗聲說:“我向他們保證,弄不丟你!要是弄丟了阿龍,我就把正峰賠給他們!”

      【雙眼模糊】

      因為長年開運輸船,秋生和甜英的耳朵都有點不好,跟他們說話,要大聲一點,他們才聽得清。而他們自己,說起話來也很大聲,有時候聽上去,就像是跟人吵架。

      每次阿龍去正峰家,不知不覺說話也提高了嗓門。

      秋生說,這都是因為船上的機器太響了,它整天轟隆隆地在耳邊響,耳朵也就變得不太靈了。

      秋生的船,沿著京杭大運河,來來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往北最遠到過北京,往南最遠到過杭州。北京到杭州,怪不得這條運河叫京杭大運河呢!

      秋生說:“一路上許許多多的地方,我都熟悉了,熟得就像咱們邳縣一樣。”

      讓阿龍喜出望外的是,爸爸媽媽并沒有反對他跟船去江南。秋生跟他們一說,他們就答應(yīng)了。爸爸還說,反正是暑期,也不用上學(xué),坐船去周游世界,也是長學(xué)問。“古人不是說了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爸爸說。

      阿龍高興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周游世界”,爸爸說得多好玩??!這個說法,讓阿龍立刻生出了一種豪邁的感覺,仿佛他真的是要去進行一場繞地球一周的旅行,那是多么了不起的壯舉?。?/p>

      媽媽覺得阿龍畢竟還小,過了暑假才上三年級,要離開家這么久,而且是在船上,總是讓人不放心。

      “不會有什么危險吧?”她問秋生。

      秋生說:“放心吧,跟在家里一樣安全!”

      甜英說:“那也不是!不過,有我在,不用擔(dān)心的!”

      媽媽拉著甜英的手說:“嗯哪,有你,我就放心了!”

      正峰對阿龍媽媽說:“嬸,我和阿龍不會吵架,也不淘氣,我們不會掉到河里去的!”

      甜英輕輕拍了一下正峰的嘴,說:“呸呸,別瞎說,沒有這回事的!”

      秋生自信地笑起來,大聲說:“誰掉下去都不怕,我的水性比龍王爺還好,怕什么!”

      但是開船那天,阿龍媽媽還是心疼得哭了。她和阿龍爸爸雖然剛剛還在吵架,但是,現(xiàn)在卻一起送阿龍,一直送到船碼頭。

      阿龍爸踩著跳板走到船上,他在船上蹦跶了幾下,說:“真結(jié)實,真穩(wěn)當!”

      阿龍媽也想走上船,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走得很慢,很當心,走到跳板中間的時候,身體晃了兩晃,差一點摔下去。

      阿龍爸見狀,大叫了一聲。

      到了船上,阿龍媽責(zé)怪他說:“你神經(jīng)病?。抗纸惺裁??嚇得我差一點摔到河里去!”

      阿龍爸說:“是你差點摔下去,我才嚇得大叫的!”

      阿龍媽卻說:“你不叫,我怎么會摔下去?”

      阿龍爸說:“我叫了,你也沒摔下去呀!”

      阿龍媽說:“你是巴不得我摔下去嗎?”

      秋生戴上了一副手套,準備發(fā)動機器。他對阿龍爸媽說:“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可以回到岸上去了。你們是到我船上來吵架的呀?”

      阿龍媽就哭了起來。

      阿龍爸對她說:“我們別吵了,好嗎?我們總是這樣吵架,日子沒法過下去!”

      “是你要跟我吵!”阿龍媽哭著說。

      “對,都是我的錯,我不是人,好吧?”阿龍爸說。

      阿龍心里很難過,拉住媽媽的手說:“媽媽不要哭了!”

      媽媽卻哭得更厲害了,她抱住阿龍,好像怕他被別人搶走似的。

      秋生發(fā)動了機器,機器吼了起來。媽媽的哭聲,就被淹沒了。

      阿龍又對媽媽說了一聲“媽媽別哭”,但是,媽媽肯定沒聽到,因為機器聲很響,阿龍自己都好像沒聽到。

      “那我們走吧!”阿龍爸伸出手,拉住阿龍媽。她卻把他的手狠狠甩掉了。

      他們上了岸,秋生抽掉了跳板。阿龍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變得空空的。沒有了跳板,他覺得自己腳下的船,和岸上的世界頓時分開了。

      岸上的媽媽,揉著眼睛。阿龍知道,她又在流淚了。

      阿龍的心里酸酸的,好像也要哭。但他強忍著。他怎么能哭呢?好不容易得到了爸媽的同意,能和正峰一起,跟著秋生家的船去周游世界,要是自己一哭,媽媽反悔了,不讓他走了,那不慘了嗎?

      再說,要是被正峰看到自己哭,不是太丟人了嗎?

      船開動了。

      媽媽在岸上向阿龍揮手。

      爸爸也揮了兩下手。

      阿龍舉起手臂,向爸媽揮舞。

      正峰揮動著兩只手,他的姿勢就像投降一樣,真是好笑。但是阿龍笑不出來。

      是的,此刻的阿龍,心里就想哭。

      爸爸媽媽變小了,他們站在岸邊的身影,在阿龍眼里,先是像小孩子那么大,接著,變得跟一只貓那么大,然后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為什么會看不清了呢?不是因為阿龍的視力不好,而是他的眼里,終于有了淚水。

      【晚霞似火】

      陽光很亮,仰面躺在船板上,阿龍的眼睛很難睜開。

      他于是側(cè)過身。

      岸上的樹,還有遠處的房子和電線桿什么的,在他的視線里,緩緩地向后退去,退去。

      仿佛是風(fēng)吹著這一切。風(fēng)把運河的堤岸,一路向后吹。

      機器的隆隆聲,讓他變得不愛說話。上了船,他就像正峰家的人一樣,說話變得大聲。不大聲不行啊,否則說什么都不能讓他們聽清楚。

      他覺得累了,好像自己的嗓子都已經(jīng)喊啞了。

      好幾次,聽到正峰跟他說話,他都沒有搭理。在突突突的機器聲里,正峰說了些什么,阿龍真的沒聽清。有時候即使聽清了,他也懶得跟正峰說。他不想喊,他以前可是從未想到過,說話原來是一件這么累的事!

      河岸的風(fēng)景,被風(fēng)吹著,在阿龍的眼里向后飄去,飄去。

      他開始感到肚子里有些不舒服,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烈,好像肚子里所有的東西,都不安分起來。

      終于,他趴在船舷上嘔吐起來。

      他聽到自己哇哇嘔吐的聲音,就像一頭怪獸在叫喚。

      “你是暈船了!”正峰貼著他的耳朵喊。

      正峰突如其來的聲音,把阿龍驚得差點跌到河里去。

      阿龍哇哇地吐,把肚子里吐空了。

      正峰像個大人一樣,拍著阿龍的后背。

      這個動作,讓阿龍感到溫暖。

      那還是去年,媽媽做了一碗紅燒肉,阿龍吃得太多了,他把碗底的湯油也倒進飯里,拌了吃。結(jié)果,夜里他嘔吐了。他對著一個塑料盆,也是這樣哇哇地嘔吐。

      媽媽就是這樣輕輕拍他的后背的。

      現(xiàn)在,拍著他的背,不是媽媽,而是正峰。

      不過,正峰拍得太重了,他這樣拍,不像是撫慰,倒像是在敲一面鼓。阿龍的身體,被他敲得咚咚響。要不是有機器的轟響,這拍背的聲音,可能真的像敲鼓一樣響呢!

      但是,阿龍還是感動了?;腥婚g好像自己不是在一條船上,而是在溫暖的家里。在他后背上一下下拍著的,仿佛就是媽媽的手。

      他的眼淚淌下來了。

      不過,他不能確定,到底是自己哭了呢,還是因為嘔吐才流出了眼淚。

      “你哭了?”正峰問他。

      “沒有!”阿龍連喊的力氣都沒有。

      “你不會是個女生吧?”正峰壞壞地說。

      “嚼一口茶葉吧!”甜英去拿了一點茶葉,塞進了阿龍的嘴里。

      “為什么要吃茶葉?”正峰說。

      甜英說:“嚼了茶葉,胃里就不難受了?!?/p>

      茶葉真苦啊,又苦又澀呀!

      阿龍的眉頭皺起來了。

      “不要吐掉!”甜英命令道。

      這個苦澀,一下子傳遍了阿龍的全身。渾身一激靈,阿龍覺得胃里果然不像剛才那么難受了。

      苦澀之后,嘴巴里竟然還感覺到了甜。甜甜的感覺,就像傍晚江上清涼的風(fēng)一樣,讓他感到舒服。

      他躺著,慢慢嚼著嘴里的茶葉,他不再看岸上的風(fēng)景,他閉起了眼睛。

      他好像要在突突突的機器聲里睡著了。

      如果他是躺在一塊隕石上,那么,就會看到又大又亮的星星,是嗎?那些星星,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它們像蜜蜂一樣,嗡嗡嗡地飛舞。天空在旋轉(zhuǎn),阿龍也變成了一顆星,和群星一起在夜空中旋轉(zhuǎn)。

      直到機器聲停下,阿龍才醒過來。

      世界突然變得這樣的安靜,靜得就像所有的一切,都是玻璃做的。

      “阿龍,吃晚飯啦!”甜英說。

      甜英的聲音,響得估計對岸的人都能聽到。

      她不用說這么大聲的,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大聲說話。她想要讓自己的聲音低下來,一定很難吧?

      阿龍緩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一切。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河岸,陌生的房子,陌生的樹,連天空和晚霞都是陌生的。

      還有,眼前的人,堂哥、大伯、伯母,看上去也是那么的不真實。他們真的是正峰、秋生和甜英嗎?他們是自己的親戚,還是突然來到面前的陌生人?

      “你看上去就像生病了一樣!”正峰說。

      阿龍揉揉眼睛,說:“我沒有生病,我睡著了。”

      正峰說:“是的,你剛才睡著了?!?/p>

      “快過來吃飯吧!”甜英說。

      阿龍聞到了韭菜的香,他的肚子悄悄地咕嚕了一下。是的,他餓了。

      “我們到了窯灣鎮(zhèn),明天要過駱馬湖!”秋生仿佛是裝了一肚子酒,他一開口,就有酒的味道飄出來,讓阿龍聞到了。

      “是很大的湖嗎?”正峰問。

      秋生喝了一口酒,說:“那湖不??!”

      秋生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說:“老天真幫忙,明天好天氣,沒風(fēng)沒雨!”

      正峰說:“爸,你怎么知道呀?”

      秋生的邊上,放著一只收音機,里面唱著京戲。

      甜英說:“剛才天氣預(yù)報說了。”

      秋生說:“出門看天氣,我們在水上走,每天都要聽天氣預(yù)報?!彼鹗?,指了一下天空,又說:“再說,老話說了嘛,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晚霞紅了半邊天空,也把河水染紅了。阿龍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天空呢,晚霞就像火,仿佛是把整個天空都燒著了。

      幾只鴨子嘎嘎嘎地游過來,一直游到船邊,腦袋咚咚咚地往船身上撞。

      “臭鴨子,想要把船撞沉嗎?”正峰站起身說:“真是蚍蜉撼樹!”

      他想拿起竹篙,去驅(qū)趕鴨子。

      “別打它們!”秋生說,“它們在吃螺螄呢!”

      秋生說,有很多螺螄吸附在船身上,螺螄多了,會讓船身生銹。鴨子來吃掉螺螄,是做清潔工呀!

      鴨子真好!阿龍低頭看鴨子,它們果然是用它們的大扁嘴,咔咔地啃螺螄呢!

      “嘎嘎——”阿龍對鴨子說。

      “嘎嘎——”正峰也像阿龍一樣,學(xué)鴨子叫。

      正峰說:“你叫得像母鴨子一樣難聽!”

      “才不是母鴨子呢!”阿龍有點不開心。

      “那你再叫兩下聽聽!”正峰不懷好意地說。

      “偏不!”阿龍生氣了。

      “別看鴨子了,快過來吃飯吧,吃了早點睡!”秋生說。

      正峰說:“太陽剛剛落下去,就要睡覺嗎?”

      秋生說:“等睡的時候,天就黑了?!?/p>

      秋生的臉是紅紅的。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呢,還是被天上的晚霞映紅的。

      秋生轉(zhuǎn)動脖子,又很認真地看天。不僅看了霞光如火的西邊,全部的天空,他都仔細打量了。

      他神情很嚴肅地說:“過駱馬湖最好別出事!”

      甜英說:“你說什么呀?可別嚇唬人!天氣預(yù)報不是沒風(fēng)嗎?”

      秋生不屑地瞄了甜英一眼,說:“你懂什么?這叫天有不測風(fēng)云!”

      “什么?”正峰緊張起來。

      阿龍停止了咀嚼,他含著一口飯,看著秋生。他也像正峰一樣,感到緊張。

      秋生說:“那駱馬湖,我和你外公走過好多回,突然之間就會刮起大風(fēng)的,就像是妖風(fēng),浪頭能把船劈碎似的!”

      “那怎么辦?”正峰說。

      秋生又看了一下天,說:“明天估計沒事,晚霞這么好!”

      正峰說:“要是突然妖風(fēng)來了呢?”

      甜英說:“哪有什么妖風(fēng),刮風(fēng)就是刮風(fēng),既然明天是好天氣,就不會刮風(fēng)!”

      阿龍竟有點后悔,早知道過駱馬湖會有危險,那他就不會跟著來。

      他看了一眼正峰,發(fā)現(xiàn)正峰也正在看他。正峰的眼光怪怪的,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正峰在想什么?他會不會在心里說:“你是個膽小鬼!”

      阿龍躲開了正峰的眼光,他像秋生一樣抬頭看看天。天空的火,燒得更熱烈了,世界火紅一片,讓阿龍感到有些兒恐懼。

      【世上本無鬼】

      晚上阿龍沒睡好。

      沒了突突突的機器聲,他反倒睡得很不踏實。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睡,不時醒來。

      秋生、甜英、正峰,所有的人都打著呼嚕。只有阿龍醒著,聽著水的聲音,還聽到遠處青蛙的鳴叫。

      透過船棚的窗戶,他看到了星星。這里的星星,跟他在家里看到的一樣嗎?是大一些亮一些呢,還是更小更暗?

      雖然有些想家,但是,看到了星星,他又有點激動起來。跟正峰家的船下江南,不就是為了去看隕石嗎?如果現(xiàn)在不是在船上,而是躺在那塊神奇的隕石上,那么,看到的星星,一定不是這個樣子。每顆星星,看上去都會像月亮那么大嗎?又大又圓,甚至能看清上面的山脈嗎?

      如果這船能夠開到天上去,它不只是在運河里航行,而是開進了銀河,那么,兩岸就不再是房子和樹,而是一顆又一顆閃亮的星星了。

      睡睡醒醒的阿龍,腦子里翻騰的不知道是胡思亂想呢,還是紛亂的夢。

      運河上的白天來得真早啊!眼看著天空慢慢亮起來,透明起來。

      透明的天空上,一個移動的亮點引起了阿龍的注意。他坐起來,悄悄走到了船棚外。

      啊,那不是流星,那是一架飛機。清晨的陽光照射在飛機上,讓它發(fā)出了很亮的光。

      他看到了飛機,飛機也看到地上的運河了嗎?能看見運河里一條大船嗎?

      飛機上的人,一定看不見阿龍,因為阿龍也看不見飛機上的人。

      阿龍想對飛機揮一揮手,但是,他渾身懶懶的,好像手臂都抬不起來。

      突然,阿龍看到了恐怖的景象。

      是一只手,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孤零零的一只手,卻是會動的,它正摸索著抓住一塊煤。

      在煤的襯托下,這只手,顯得特別白。

      又一只手出現(xiàn)了,很多只手出現(xiàn)了!

      這些手,全都會動,手指如張開的嘴,貪婪地啃著煤,要把漆黑的煤塊吞噬。

      阿龍驚叫起來:“啊——”

      白白的鬼一樣的手,聽到阿龍的叫聲,它們迅速逃走,噗嗵噗嗵,紛紛落到水里去了。

      甜英被驚醒,“啊——啊啊——”她也叫了起來。

      秋生光著身子跑出來,大聲罵道:“小賤骨頭!”

      他的手上,有一根長長的竹篙。他就像握著一把漁叉,要扎向水里那些魚一樣游走的手臂。

      “真有人偷煤啊!”正峰也從船房里跑了出來。

      聽正峰這么說,阿龍明白了,剛才自己看到的,哪是什么鬼手啊,而是人的手。這些偷煤的人,悄悄地從水里鉆出來,伸出他們的手,拿走船艙里的煤。剛才,阿龍看不到他們的身體,只看到一只只手。

      “別打啊,都是小孩!”甜英說。

      甜英怎么看出來是小孩呢?阿龍只看到水里有幾個腦袋,他們正拼了命地向?qū)Π队稳ィ究床怀鍪切『⑦€是大人。

      “看我不抽死你們!”秋生手持竹篙,立在船頭,忿忿地說。

      “他們?yōu)槭裁匆得喊??”阿龍傻傻地問?/p>

      正峰說:“可以賣錢啊!”

      甜英說:“也可能是拿回家燒。”

      “燒個屁!”秋生說:“就是偷了去賣的!是有人讓他們來偷的,要不是阿龍發(fā)現(xiàn),他們會偷走很多!”

      “多虧阿龍!”甜英說。

      秋生說:“我們都睡得太死了,阿龍真是好樣的!”

      阿龍立功了,他感到自豪。是啊,要不是他及時發(fā)現(xiàn),這些小孩就會偷走很多煤,大伯家就會損失很多錢。

      正峰說:“我要是看見了,我會抓住他們的!”

      秋生說:“這些小孩鬼得很,很難抓住他們。他們水性好得很,潛到水里能半天不出來?!?/p>

      正峰酸酸說:“阿龍是碰巧看見的!”

      阿龍說:“這些手,像鬼的手一樣,自己會動?!?/p>

      甜英笑了,說:“什么鬼的手呀,人的手不是也會動嗎?”

      阿龍說:“剛才我看不見他們的身體,只看見手,一只只手?!?/p>

      秋生說:“運煤路上,就怕有人偷煤。有的船上,人睡得沉,竟被挖走小半船。”

      甜英說:“挖走半船煤都不知道,那也睡得太死了吧!”

      阿龍心想,剛才,有人偷煤的時候,你們不都睡得死死的嗎?要不是我看見,不知道多少煤會被偷走呢!

      阿龍為自己感到驕傲的同時,突然也有點后怕。要是剛才偷煤的不是小孩,而是帶著鏟子的大人,他們爬到船上來挖煤,阿龍看見了,還會大喊嗎?他們聽到他大喊,會不會用鐵鏟打他?要是一鏟劈在他的腦袋上,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大家都沒想到的是,并不是所有偷煤的小孩都逃走了,還有一個藏在船尾呢。他在水里放了一個屁,聲音被正峰聽到了。

      “誰?”正峰叫道。

      秋生用竹篙敲了一下船舷,大聲喝道:“出來!”

      卻并不見有人出來。

      “聽錯了吧?”阿龍說。

      正峰說:“肯定沒有!我明明聽到那邊水里冒泡泡的,不見得是一條大魚!”

      最后逃走的孩子,在河中間露出頭來。他的水性真好啊,一個猛子潛了這么長一段路。

      可是,他一冒出來,就喊了一聲救命。

      “看!看!那里!”正峰說。

      大家都看到了,這個孩子喊了救命之后,雙臂在水面上掙扎了幾下,就沉下去了。

      “不好!”秋生說。

      “裝的吧?”甜英說:“你不是說他們水性都特別好嗎?”

      甜英的話還沒說完,秋生就噗嗵一聲跳下水去了。

      秋生游得好快??!他的姿勢很難看,就是“狗爬式”,但是,游得非??臁?/p>

      秋生很快就游到了男孩沉下去的地方,他拉住了男孩的手,把他向河岸拖去。

      秋生游回來的時候,對岸出現(xiàn)了很多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們都光著上身,就是剛才那些偷煤的。

      他們對著船大聲嚷嚷。

      還有人嗷嗷叫著。

      秋生剛爬上船,就有土塊扔了過來。

      很多土塊扔過來,砸中了大船。

      “快進棚子里!”秋生大聲命令道。

      大家趕緊鉆進船棚,土塊像雨點一樣落下來,砸在棚頂上,發(fā)出了噼嚦啪啦的聲響。

      秋生發(fā)動了機器,它吼了起來。

      船開了,加大馬力。在機器奮力的嘶吼聲中,它越開越快。

      汪惠仁 書法

      土塊在棚頂上砸出的聲音,變得稀了,小了。

      “大伯,你頭上有血!”阿龍喊道。

      秋生的額頭,是被一個土塊砸中了。

      阿龍這才想起,剛才好像也有一個土塊砸到他的頭上的。只不過,那個土塊肯定沒有大伯的大,所以只有一點點小痛。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再看自己的手,沒有血。

      甜英用手里的布,擦去秋生額頭上的血。她憤憤不平地說:“這些人簡直是瘋子!救了人,還要砸我們。”

      “他們以為我是游過去抓那個小孩,不知道他是自己沉下去了!”秋生說。

      “你不是說這些小孩水性都很好嗎?他怎么會沉下去?”正峰的問題,也正是阿龍想問的。

      秋生突然推開甜英的手,說:“你怎么用抹布給我擦血?”

      甜英說:“我剛洗干凈了呀!”

      秋生慍怒地說:“洗干凈了也是抹布!”

      “大伯,”阿龍說:“那個小孩為什么會沉下去?”

      秋生說:“肯定是腿抽筋了。水性好的人,就怕腿抽筋!”

      “不去救他,可能就淹死了!”甜英說。

      秋生說:“我們在水上討生活的人,能見死不救嗎?他變成落水鬼要來纏你!”

      秋生說得好驚悚,阿龍不由得往水里看了一眼,好像要看一看,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跟著,鬼會不會像螺螄一樣吸附在船身上。

      大家都不再說話,只有機器突突突地響著。

      很快就要駛進駱馬湖了。

      陽光很亮,沒有一絲風(fēng)。

      進了駱馬湖,會突然刮起妖風(fēng)嗎?

      阿龍感到好困。是啊,晚上睡得斷斷續(xù)續(xù)半夢半醒,很早又醒了,現(xiàn)在,在隆隆的機器聲里,他好想躺下來美美地睡一覺。

      【心里舒服了】

      阿龍是被正峰的聲音吵醒的。

      他睡得很沉,直到正峰喊了好幾遍“摩托車”,才醒過來。

      一輛摩托車,在岸上追趕著阿龍他們的船。

      騎摩托車的人,還不停地向他們揮手。

      他的嘴里,一定喊著什么,但是船上的人聽不見。

      盡管知道,摩托車是不可能開上船來的,船在水上行駛,摩托車開得再快,也不可能追到他們,但是,阿龍心里還是感到緊張。他不知道這輛摩托車為什么要追他們,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事情發(fā)生。

      他會不會向船上扔?xùn)|西?

      不管怎么樣,阿龍和正峰都感覺到了威脅。

      “要是有槍就好了,瞄準他,乒——打中這個人!”正峰說。

      阿龍說:“有一副弓箭也好!”

      正峰說:“有一把彈弓也好!”

      “可是,如果他有一把槍呢?”阿龍說。

      正峰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腦袋,好像是為了躲開發(fā)射過來的子彈。

      “我們快逃進屋里去吧!”阿龍說。

      正峰說:“沒有,他沒有槍!他哪有槍?有槍是犯法的,打死人是要償命的!”

      可是,正峰剛才還說自己要是有一把槍就好了,還說要把那個人打死,他就不犯法嗎?

      阿龍看清楚了,騎摩托車的人,確實手上沒有任何東西。他只是不停地向他們揮手。

      機器突然停了,船的速度,也立刻慢了下來。

      秋生說:“看看,他想干什么!”

      “喂——喂——”那個人揮著手臂喊。

      機器像是咳嗽了幾下,然后安靜下來。

      “恩人!恩人!”那個人的摩托車也停下了,他在岸邊大聲說:“謝謝你們救了我兒子!”

      原來,那個偷煤差點兒淹死的男孩,是他的兒子呀!他們終于搞明白,他的兒子,是腿抽筋自己沉下水去的,是秋生救了他。而一開始,他們還以為男孩是被秋生打沉下去的?,F(xiàn)在他們終于弄清楚了,是秋生救了他的孩子。這個人,騎摩托車一路追趕,就是為了說一聲謝謝嗎?

      秋生沒說什么,只是也對他揮揮手。

      甜英說:“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這個人,像變戲法一樣,手上突然有了一只大西瓜,一只又大又圓的西瓜?!俺詡€西瓜吧,謝謝啦!”他說。

      秋生向他擺擺手,表示不要西瓜。

      “船靠過來,拿一下,好嗎?”岸上的人說。

      他說得真可笑啊,這么大的船,怎么可能特意靠岸?就為了去拿一只西瓜嗎?

      秋生舉起兩條手臂,揮得像剪刀一樣。

      “不用謝的,管好你的小孩,別讓他再偷煤!”秋生說得并不大聲,但是岸上的人聽到了。

      他說:“不會了!不會了!”

      “走吧!走吧!”秋生說。

      “你們把我爸頭砸破了!”正峰喊道。

      “我的頭上也砸痛了!”阿龍也高聲說。

      岸上的人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啦!”

      “走吧!走吧!”秋生發(fā)動了機器。

      船又開動了。

      岸上的人,捧著大西瓜,傻傻地站著。他看上去就像是挺著一個滾圓的大肚子。

      “說對不起有什么用!”甜英說。

      秋生說:“是沒什么用。但是,他這么一來,我心里舒服了!”

      甜英說:“我心里也舒服了,否則憋氣!”

      正峰說:“我心里也舒服了!”

      阿龍說:“我也心里舒服了!”

      船駛?cè)肓笋橊R湖寬闊的湖面,岸推遠了,岸上的人變小了。那個人還站在那里,還抱著西瓜。他是要站到看不見阿龍他們的船才走嗎?

      他追上了秋生家的船,說出了感謝的話,他的心里,一定也舒服了吧?否則,他肯定會愧疚,是不是?人家救了他的兒子,他們卻還向船上投擲了很多土塊,那不是恩將仇報嗎?要是不追上來道個謝,他可能會心里不舒服一輩子呢!

      他要是再慢一步,就追上不這艘船了。因為船離開了岸,駛進了駱馬湖,他就再也追不到這艘船了!

      “好渴,好想吃西瓜!”正峰說。

      “我也好渴,我也想吃西瓜!”阿龍說。

      正峰說:“要是剛才那個西瓜給到我們就好了!”

      阿龍說:“那么大的西瓜,一定很甜!”

      正峰說:“我們四個人吃也吃不完!”

      阿龍說:“大家都吃成了大肚子!”

      甜英笑話兩個孩子說:“你們做夢呀?西瓜呢?”

      秋生說:“過了駱馬湖,我們上岸去,去買大西瓜!”

      【跳進了河里】

      機器的突突聲里,阿龍又睡著了。似乎,突突突的聲音,就像搖籃曲,伴著他入眠。如果聲音沒有了,他反倒睡不著了。

      他夢見一些手來偷煤,它們是一只只單獨的手,并不連著人的身體,它們像奇怪的小動物,跳上船來,手指就像貪婪的嘴巴,一口一塊,一口一塊,把煤吞下去。船艙里的煤,眼看就要被它們吃完了,阿龍急得大叫。但是,他無論嘴張得多大,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突然,一只手跳到他嘴邊,手指伸進他的嘴里,要把他的舌頭摳出來。

      他被嚇醒了。

      醒來發(fā)現(xiàn),是正峰在搞鬼。

      正峰的腳,踩在阿龍臉上,他居然把一只臭腳趾,塞進阿龍的嘴里。

      “你干什么?”阿龍坐了起來。

      正峰壞笑道:“夢里吃冰淇淋了嗎?好吃嗎?”

      阿龍對準水里吐了幾口唾沫:“呸呸,臭死了!惡心死了!”

      “已經(jīng)過了駱馬湖了,你怎么還睡呀?你在學(xué)校也是白天睡覺嗎?教室里有沒有一張你的床?”正峰譏誚道。

      “什么?駱馬湖已經(jīng)過了?”阿龍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回過頭看看,那一大片,已經(jīng)過去了!”

      果然,駱馬湖已經(jīng)在遠遠的地方,就像一大塊玻璃。在廣闊的天空下,它明晃晃的就像一塊大玻璃,平整得沒有一絲波浪。

      “我們是從那邊過來的嗎?”阿龍傻傻地問。

      正峰說:“當然啦,你睡得像死豬一樣!”

      正峰說他像死豬,剛才呢,又把臭腳趾頭塞進他嘴里,阿龍很生氣,覺得屈辱。但是他不想反過來罵正峰,因為這是正峰家的船,不是在自己家里。

      他感到很遺憾,駱馬湖,竟然就這樣過了。只是做了一個夢,它就過去了。

      秋生不是說會有危險嗎?他說,駱馬湖上,經(jīng)常會突然刮起一陣妖風(fēng)。剛才刮風(fēng)了嗎?他不想問正峰,他不想跟他說話,就自己在心里猜測,肯定沒有刮風(fēng),湖平靜得就像一塊玻璃,哪來的風(fēng)呢?它肯定始終都是平靜的,如果刮大風(fēng),阿龍即使是在睡夢中,也一定會知道。如果風(fēng)呼呼地刮,船劇烈地顛簸,阿龍會不知道嗎?即使他不知道,他的胃也應(yīng)該知道。

      阿龍的身體沒有感到一點不舒服,只有正峰把臭腳趾塞進他嘴里,還罵他是死豬,令他心中不快。

      船兒駛?cè)腭橊R湖前,阿龍是有一點恐懼的。他怕大風(fēng)突然刮起來,會不會真的像秋生說的那樣,浪頭要把船都劈碎?

      竟然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他也沒有暈船,駱馬湖就像一個傳說,它的神秘莫測,只是在故事里。

      “要是駱馬湖有大風(fēng)大浪,你又要暈船,鬼一樣哇啦哇啦吐了!”正峰說。

      阿龍說:“我已經(jīng)不暈船了,在船上就像在平地上一樣!”

      正峰說:“你吹牛!”

      阿龍說:“我沒有吹牛!”

      正峰說:“你已經(jīng)暈過船了,一上船就暈了,吐得像狗叫一樣?!?/p>

      正峰把他形容成狗,阿龍當然生氣。一會兒說他是豬,現(xiàn)在又說他是狗,要是在學(xué)校里,有同學(xué)這樣對他,他可能就要報之以老拳了??蛇@不是在學(xué)校里,而是在正峰家的船上;侮辱他的,也不是同學(xué),是大他三歲的堂哥正峰。

      是的,阿龍很氣,很郁悶。但他寄人籬下,只能忍。

      他決定不理睬正峰。

      他沿著甲板往前走,他要一個人到船頭上去看風(fēng)景,吹吹涼風(fēng)。

      是的,天上沒有風(fēng)。但是,因為船是在行駛著,所以,阿龍還是能感到絲絲涼爽的風(fēng)。

      他走得很小心,因為他有點怕水。他還沒有學(xué)會游泳,要是掉下水,即使大伯馬上來救他,那也很危險。至少會嗆幾口水。

      “阿龍,你怕水嗎?”正峰的聲音,把阿龍嚇了一跳。因為他完全沒想到正峰會在身后。

      “嚇了我一跳!”阿龍說。

      正峰說:“我又不是鬼!”

      “我不知道你跟在我后面呀!”

      “我哪里是跟著你?這是我們家的船,我不可以到船頭上來嗎?”

      阿龍背對著他,在船頭坐了下來。

      正峰說:“你會游泳嗎?”

      阿龍搖搖頭。

      “那你要是掉進水里不是會淹死嗎?”正峰說。

      阿龍想說,我要是掉下去,大伯會救我。但是,他嘴里卻說:“我不會掉下去的?!?/p>

      正峰突然抓住阿龍的雙肩,猛地將他向水里一推。

      不過,他并沒有真的把阿龍推下去。他假裝推了一下,又用力拉住,他只是嚇唬阿龍。

      阿龍卻真的被他嚇到了。

      那一瞬間,阿龍的魂都嚇掉了。

      他大哭起來。

      驚嚇,加上剛才說他像豬像狗,內(nèi)心積聚起的委屈,都化成了淚水,嘩嘩地流出來。

      “哭什么呀,真是個膽小鬼!”正峰尷尬地說。

      阿龍哭得更大聲了。內(nèi)心的郁悶,像潮水一樣涌起來,讓他哭得放肆,哭得像船上的柴油機一樣停不下來。

      甜英走來船頭,說:“阿龍,怎么啦?為什么哭?”

      阿龍不回答,只是哭,哭得酣暢淋漓。

      甜英對正峰說:“你欺負他了吧?”

      正峰說:“沒有!”

      “什么沒有?什么沒有?就是有!就是有!”阿龍喊叫道。

      “來,告訴伯母,他怎么欺負你了?”

      “他,他——他差點兒把我推到河里去!”

      甜英生氣地看著正峰,說:“你干嘛推他?他是你弟弟呀!”

      “我沒有推他!”

      “推了,就是推了!”阿龍邊哭邊說。

      正峰說:“我要是推了,他怎么不在河里,而在船上坐著呢?”

      阿龍不知道怎樣為自己爭辯,他只有大哭。他仰起頭,對著天空,嘴巴張得老大,傷心地哭嚎。

      眼淚流進他自己嘴巴里了,咸咸的。

      甜英蹲下來,抱住阿龍的頭,撫摸著他的頭發(fā),說:“別哭了,阿龍,等會兒叫你大伯教訓(xùn)他,別哭了!”

      阿龍覺得自己心里太苦了,他要把苦水都倒出來:“他一會兒說我是豬,一會兒說我是狗,一會兒又說我膽小鬼!嗚嗚嗚——我不高興去盛澤了,我要回家!嗚嗚——”

      甜英在正峰背上捶了一拳頭。

      雖然看上去打得一點都不痛,但是,阿龍多少得到了一點點安慰。

      “他還假裝要把我推到河里去!嗚嗚嗚——”

      “好了,阿龍不哭了,伯母泡方便面給你吃!”

      阿龍最喜歡吃方便面了。在家的時候,媽媽總是不讓他吃,媽媽說吃多了對身體不好。但阿龍就是喜歡吃,他覺得方便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尤其是方便面的湯,他每次吃,都會把湯喝得干干凈凈。

      方便面的誘惑,讓他慢慢止住了哭。阿龍的嘴里,甚至悄悄滲出了口水。要是現(xiàn)在,有一碗熱騰騰的方便面,他一定會吃得稀里嘩啦的,湯湯水水肯定喝得一點都不剩。

      “我也要吃方便面!”正峰說。

      甜英說:“不給你吃,只給阿龍吃!你犯了錯誤,還想吃方便面?”

      正峰說:“我自己去買好了!”

      甜英說:“喲,你倒神氣了,你買,錢呢?”

      正峰說:“不要你管!”

      甜英說:“別吹牛了,我不管你,你吃什么穿什么?”

      正峰惡狠狠地說:“哼!”

      甜英說:“你不要兇,你有本事,就把身上的衣裳脫下來。衣裳是我們出錢買的,你有骨氣就不要穿!”

      正峰真的就把他身上的T 恤脫了下來。他光著上身,倔強地站在甜英面前。

      “還有褲子呢?”甜英說。

      甜英訓(xùn)斥正峰,阿龍的心頭,一開始感到十分快意。但是,等正峰脫了上衣,甜英還要他把褲子脫掉,這時候阿龍心里突然難過起來。他不希望甜英再逼正峰脫,他甚至害怕正峰真的脫掉褲子。如果他真的脫光了,阿龍會感到難受。好像眼前這一切,都是他阿龍的過錯。因為他,正峰才被逼成這樣。正峰的心里,一定恨死了阿龍。

      赤膊的正峰,像一截木頭一樣直直地站著。

      甜英說:“脫呀,怎么不脫了呢?”

      阿龍很想對伯母說:“不要再說了,不要讓正峰脫!”

      他也想對正峰說:“不要脫啊!”

      他想把正峰的T 恤撿起來,遞給他,讓他穿上。

      可是,正峰突然縱身一跳,跳進了河里。

      【愛吃方便面】

      船頭上發(fā)生的事,秋生在駕駛艙里看得一清二楚。雖然聽不到阿龍他們說了些什么,但是,發(fā)生了什么,他應(yīng)該是知道個七七八八的。

      他是看到正峰從船上跳下去的。

      但他不僅沒有停船,反而加大了馬力,把船開得更快了。

      機器突突突地猛吼起來。

      河里的正峰,快速地向后退去。

      他在水里奮力地游泳,想要追上船。

      但是,船明顯開得比他快。

      從阿龍這里看過去,好像正峰不是在向前游,倒像是在用力地向后退。

      這是怎么回事呀?秋生沒看見正峰跳下船嗎?他為什么要把船開得這么快呢?難道他是故意的嗎?要把正峰甩掉嗎?他不要他的兒子了嗎?

      “?!!碧鹩χ{駛室歇斯底里地喊。

      可是船并沒有慢下來,更不要說停了。

      阿龍也著急起來,他向船尾使勁揮手。他要秋生看見,要他把船停下來。

      船棚擋住了阿龍和甜英的視線,他們已經(jīng)看不到水里的正峰了。

      甜英哇哇亂叫,不知道她是大哭呢,還是喊著什么。

      機器終于停止了吼叫,像一陣狂咳后的人,終于停歇下來。

      阿龍跟在甜英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船尾,看見河里的正峰,只是一個小黑點。

      這個黑點,越來越大。

      正峰的游泳姿勢,看上去很美,一點都不像他的爸爸。秋生游的是狗爬式。

      他越游越近。

      阿龍和秋生、甜英三個人,站在船上看著他,好像在看河里的一條大魚。

      正峰游到船邊,抓住一只輪胎,靈活地爬上了船。

      是的,船的四周,掛著一只只汽車輪胎。為的是靠岸的時候,或者與別的船只相撞時,不要把船撞壞了。

      “快去換掉褲子,穿上衣服,來向阿龍道歉!”秋生嚴肅地說。

      正峰鉆進船棚,半天不出來。

      “正峰——正峰——”甜英喊他,也不見答應(yīng)。

      “進去看看!”秋生對甜英說。

      甜英把正峰從船棚里拉出來,說:“給阿龍道歉吧,你大他三歲,就不應(yīng)該欺負他,要護著他才對!”

      阿龍看著正峰,發(fā)現(xiàn)他的嘴抿得緊緊的,一點都沒有要開口說話樣子。

      秋生說:“道歉很難,是不是?”

      正峰的嘴抿得更緊了。阿龍從他的腮幫子看出來,他的牙齒也咬緊了。

      “你容不得阿龍,是不是?”秋生說:“那好,我去岸上打個電話,叫你叔來把阿龍領(lǐng)回家!”

      雖然離家?guī)滋?,有點想家,但是,船兒離盛澤越來越近了,神奇的隕石越來越近了,阿龍不想半途而廢,他要去看大隕石,要躺在它上面看星星。

      聽秋生這么說,阿龍有點著急,生怕秋生真的給爸媽打電話,讓他們坐車過來把他領(lǐng)回家。

      他想說:“不,我不要回家!”但他能這樣說嗎?要是這樣說了,正峰不是更加不肯向他道歉了嗎?不是更要欺負他了嗎?是他自己一定要留在船上的,那么,被正峰欺負,就是活該!

      “對不起!”這句話,是突然從正峰的嘴里冒出來的。阿龍沒想到他會這么爽快地道歉。正峰的嘴唇一直都是抿著,牙齒也咬得緊緊的,仿佛是不要讓任何話從他嘴里鉆出來??墒牵蝗徽f了對不起,那么快,那么響,說得那么清楚。

      阿龍有點感動。正峰當著大家的面道歉,阿龍也就不再生氣了。他肯說“對不起”,就是幫了阿龍的忙。因為,他要是不說,秋生就要打電話給阿龍的爸媽,阿龍就不能跟著船去平望了。

      阿龍態(tài)度有點卑賤,馬上說:“沒關(guān)系!”

      秋生說:“不光是口頭上道歉,實際行動也要做到。同學(xué)間都要團結(jié)友愛,何況還是自己的弟弟!”

      “就是呀,他比你小三歲呢!”甜英說。

      阿龍上前拉住正峰的手,說:“我們?nèi)コ苑奖忝姘?!?/p>

      甜英說:“我可沒說要泡給正峰吃!”

      阿龍說:“我和正峰一人一半,我只要吃半桶,我多吃點湯好了!”

      甜英說:“不行!我只泡給你吃,不給他吃!”

      阿龍假裝賭氣地說:“那我也不要吃了!”

      甜英說:“阿龍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阿龍遲疑了一下,說:“真的!”

      甜英笑了,說:“好吧,看在阿龍的份上,就給他也泡一桶吧!”

      在機器的突突聲里,阿龍和正峰兩個,坐在船板上吃方便面。

      他們吃得嗤溜嗤溜的,好像都餓了三天肚子。

      阿龍對正峰說:“你吃剩下來的湯給我喝點?!?/p>

      正峰說:“好的,我反正吃方便面都會剩很多湯?!?/p>

      阿龍說:“那你撈一點我的面過去好了?!?/p>

      正峰就從阿龍的桶里撈了一點。阿龍覺得,他撈得太多了,但是,是自己讓他撈的呀,也沒事先說好撈多少,現(xiàn)在他撈了,又怎么能嫌他撈多了呢?

      吃完方便面,阿龍把兩個桶里的湯都喝完了。他覺得肚子脹脹的,好像已經(jīng)灌到了喉嚨口。但是,心情很舒暢呀,方便面的滋味真好啊!

      “你不要再說回家這兩個字了,知道了嗎?”正峰說。

      阿龍點點頭,說:“可是你不要再把我往河里推了,好嗎?”

      正峰說:“只是假推嘛!”

      “假推也不要!”阿龍說:“也不要再罵我是豬和狗了!”

      正峰說:“那只是打比方,又不是真的罵你!”

      阿龍說:“打比方也不要!”

      正峰說:“你不說要回家,我就不這樣了?!?/p>

      阿龍說:“是你先這樣我才要回家的!”

      正峰說:“那我不這樣就是了!”

      阿龍說:“那我保證再也不說要回家了!”

      正峰說:“我也保證!”

      阿龍說:“我要是再說,就找不到自己的鞋!”

      正峰說:“我要是再這樣,我的鞋子就被外星人偷去!”

      自從上了船,阿龍和正峰都一直是光著腳,他們的鞋子,被甜英收在了船棚里。兩個人賭咒發(fā)誓,說到了鞋,正峰趕緊站起來,跑進船棚找他的鞋。

      正峰拎著鞋出來,高興地大笑道:“哈哈,我的鞋在!外星人啊,求求你,不要拿走我的鞋,沒了鞋,我就上不了岸啦!”

      阿龍也走進船棚,拿出自己的鞋子。他向空中拋鞋,嘴里說:“哈哈,這是我的鞋!這是我的鞋!”

      甜英說:“你們兩個瘋了是不是?快放下!快放下!沒事玩什么鞋呀,臟死了!”

      阿龍正峰兩個,高興得在艙板上打滾。好像他們的鞋,是失而復(fù)得。好像鞋子真的是被外星人拿走了,然后又還給了他們。

      【大船與小船】

      船進了泗洪縣,過了泗水大橋,有一只小船,快速地向正峰家的大船劃過來。

      “小龍蝦——小龍蝦——”小船上戴墨鏡的男人一邊劃船一邊吆喝道。

      “我要吃小龍蝦!”正峰喊道。

      秋生放慢了船速,他一定也很想吃小龍蝦吧。

      墨鏡男人大聲說:“又大又活的小龍蝦,好吃得打耳光都不丟!”

      阿龍也想吃小龍蝦,但他沒有像正峰一樣說出來。因為他是客人,不能想吃什么就說要吃什么。只能是,伯母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但是他的眼睛,跟正峰一樣,直直地盯著小船看。

      “多少錢一斤?”甜英問。

      “便宜,全泗洪最便宜的小龍蝦!”墨鏡男人說。

      這時候,又有幾只小船向正峰他們的船劃過來。每一條小船,都像箭一樣射過來。

      “小龍蝦——小龍蝦——”每一條小船上的人都這么吆喝。

      墨鏡男人向大船甩過來一根繩子,繩子上有一個鉤子,它像一只手一樣,牢牢抓住了大船的船舷。

      又一條小船到了,也甩上來一根繩子,也把大船鉤住了。

      這條小船上,是一個白發(fā)老奶奶,她舉起手里一個紅色塑料盆,大聲喊著:“小龍蝦——小龍蝦——”

      “多少錢一斤?”甜英問她。

      老奶奶說:“全泗洪最便宜!”

      甜英說:“那就來三斤吧!”

      老奶奶雖然年紀大了,但她在小船上不僅站得穩(wěn)穩(wěn)的,稱小龍蝦的動作也很麻利。甜英只要三斤,她卻遞上來五斤。

      “太多了,太多了!只要三斤!”甜英說。

      老奶奶說:“不多的不多的,三斤我一個人吃都不夠!”

      甜英正在付錢的時候,墨鏡男人生氣地說:“是我先來的,為什么不買我的買她的?”

      甜英說:“她年紀這么大,不容易?。 ?/p>

      墨鏡男人說:“我容易嗎?我的小龍蝦這么好,又大又活,價錢跟她一樣,為什么不買我的?總有個先來后到吧?”

      甜英說:“好好好,那也買你兩斤吧!”

      墨鏡男人說:“你買她五斤,只買我兩斤,不公平!”

      老奶奶拿了錢,揮著她瘦得像樹枝一樣的手臂說:“幫我把鉤子拿掉!”

      正峰彎腰取下了勾在船舷的鐵鉤,扔回她的小船。

      甜英對墨鏡男人說:“可是再多買,我們吃不了這么多!”

      墨鏡男人說:“你們幾個人?”

      甜英說:“兩個大人,兩個小孩。”

      “那十斤肯定吃得下!”墨鏡男人說:“我還給你們帶了十三香的香料,還有香蔥!”

      甜英猶豫道:“真的吃不完的!”

      墨鏡男人說:“小孩吃起來,比大人多一倍,二十斤都吃得光!”

      甜英說:“還是明天再買吧!”

      “不行!”墨鏡男人很生氣地說。他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兇,看上去就像電影里黑社會的。

      “好好好,那買四斤吧!”甜英妥協(xié)說。

      墨鏡男人裝了一塑料袋小龍蝦,稱了一下說:“五斤多,快六斤了,就算五斤吧,十三香和香蔥還白送!”

      這時候又一條小船向大船甩上來一個繩鉤。一個小女孩機靈地跳上船來。

      她的手里,提著一籃子小龍蝦。

      “買龍蝦啦——”她的聲音細細的。

      她的年齡,看上去跟正峰差不多。她穿了校服,頭發(fā)也是亂亂的,但看上去是那么的漂亮,仿佛陽光下一朵花突然開了,不僅明艷,而且吐露出芬芳。

      “不能再買了,太多了,太多了,實在太多了!”甜英向她不停地擺手。

      “買一點吧,買一點吧!”小女孩哀求甜英。

      甜英愁眉苦臉地說:“已經(jīng)買了這么多了,四個人怎么吃得完!”

      小女孩說:“買一點嘛!你買他們的,也買一點我的嘛!”

      她轉(zhuǎn)過頭來,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一眼正峰,又去看阿龍。

      水汪汪的眼睛,亮亮的,是有了淚水嗎?

      阿龍的心,變得軟軟的,覺得要是不買她的小龍蝦,她就太可憐了。

      阿龍的書包里,是有一些錢的。但是,他能用自己的錢買她的小龍蝦嗎?為什么還要買?甜英不是已經(jīng)買了十斤了嗎?要是甜英一斤還都沒有買,那該多好啊,那就可以把小女孩籃子里的小龍蝦全部買下來。

      正峰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變得拘謹了。他直直地站著,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媽,再買一點吧!”正峰的語氣里,竟也有了一點哀求的成分。

      正峰還伸手去撥弄小女孩籃子里的小龍蝦。

      “啊——”正峰突然慘叫起來。

      原來,他被一只小龍蝦鉗住了。

      他把手縮了回來,小龍蝦卻死死地鉗著他,掛在他的手上。

      “痛痛痛——”他痛得呲牙咧嘴。

      小女孩慌忙放下籃子,想把小龍蝦從他的手上取下來。

      可是,小龍蝦的大螯,就像焊在了正峰的手指上。小女孩掰一下,正峰就叫一聲。

      最后,她生生地把螯掰斷了。這只有力的大螯,被她從小龍蝦身上掰了下來。

      已經(jīng)與身體分離了的大螯,卻還夾著正峰的手指。不過,好像不像剛才那么痛了,因為正峰的叫聲,不像剛才那么凄慘了。

      正峰甩著自己的手,終于把小龍蝦的螯甩掉了。

      “痛死我了!”他對著自己被夾紅了的手指不停地吹氣,好像他嘴里的風(fēng)是可以止痛的。

      阿龍覺得好笑,但他咬著舌頭,不讓自己笑出來。

      “對不起!”小女孩愧疚地對正峰說。

      正峰趕緊說:“沒關(guān)系!”

      “還痛嗎?”小女孩拿起正峰的手,她是想看他的手是不是被夾破了,或者腫了。

      正峰羞澀地把手抽走,藏到了背后,說:“不痛了,現(xiàn)在一點都不痛了!”

      看到小女孩關(guān)切地拉正峰的手,阿龍的心里,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要是剛才被小龍蝦夾了手的是他,那該多好??!如果小龍蝦夾住了他的手指,那么,她也會這樣拿過他的手來看,然后用好聽的聲音問他“還痛嗎”。阿龍一定會說不痛,即使夾得再痛,他也會說不痛。

      “你的小龍蝦太壞了,把我們正峰的手指都要夾斷了!”甜英說。

      小女孩說:“小龍蝦好呀,因為好才能夾得這么痛。”

      阿龍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她的小龍蝦最活最健壯,才會把正峰夾痛,差點把他的手指頭都夾斷。

      甜英說:“可是我已經(jīng)買得實在太多了!”

      小女孩楚楚地站著,就是不走。

      小船上蹲著的,是她的爸爸吧?他一直都在小船上默默蹲著,抽著煙,什么話都不說。

      “走吧,走吧,回家吧!”甜英說。

      小女孩突然哭了,不是裝出來的哭,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哭得這樣的傷心。

      “回家吧,哭什么!”這時候小船上她爸爸開口了。

      可她還是哭,不是大聲的哭,而是抽泣。

      “我給你兩塊錢,東西就不買了,好嗎?”甜英說。

      “不要!我不要!”小女孩著急地說。

      正峰被夾痛的手指,剛才一直含在嘴里?,F(xiàn)在他把手指拿出來,說:“媽,還是買一點吧!她的小龍蝦特別好,力氣大,肯定好吃!”

      阿龍也趕緊說:“是啊,是小龍蝦之王!”

      “好吧好吧,他們兩個都說要買,那就再買一斤。”甜英說。

      小女孩止住了哭,說:“買三斤吧!”

      甜英說:“三斤太多了!”

      小女孩說:“那買兩斤吧!”

      正峰說:“買吧買吧,我多吃點!”

      甜英說:“多吃也吃不了那么多!”

      阿龍說:“我也多吃點!”

      甜英無奈地搖頭,說:“好好,那就稱兩斤吧!”

      小船上蹲著的小女孩爸爸站起來,把小女孩手里的籃子接了過去。

      他把煙頭扔進河里,從籃子里扒拉掉一點小龍蝦,上了秤,又遞了上來。

      小女孩回到小船上之后,她回過頭來一笑。她的笑,是那么的美麗,就像這運河的水面上,突然綻放了一朵水蓮花。

      阿龍向她揮了揮手,她也揮手。

      他們的船,向后面退去。小船越來越小,小成了一艘玩具船。

      直到小船快要看不見了,正峰還呆呆地站著,看著小船。

      小船就像一條小魚,終于游走了,看不見了。

      【醉拳和蛇拳】

      買了這么多小龍蝦,一大堆,就連正峰和阿龍也覺得太多了。

      但是,他們的心里,有多高興啊!可以放開肚子吃了,盡情地吃。想到小龍蝦燒好以后的鮮美可口,阿龍忍不住淌口水。

      “哈哈,我要吃一百只!”正峰說。

      阿龍說:“我也吃一百只!”

      正峰說:“我要吃兩百只!”

      阿龍也想說要吃兩百只,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吃得跟正峰一樣多,否則,正峰就會生他的氣。

      于是他說:“哈哈,我要吃一百九十九只!”

      正峰看了阿龍一眼,說:“你為什么不吃兩百只?”

      阿龍說:“再多一只我也吃不下了!”

      正峰說:“騙人,一只小龍蝦只有一點點,怎么會吃不下?”

      阿龍說:“那我也吃兩百只?!?/p>

      甜英拿過來一只垃圾桶,說:“正峰,阿龍,來來,一起來拾掇小龍蝦吧,這么多,我一個人抽泥腸,抽到明天都抽不完呢!”

      正峰叫起來:“不,我怕,我怕它夾我!”

      阿龍把自己的兩只手藏起來,說:“小龍蝦夾人好痛啊啊啊——”

      甜英說:“你們吃倒不怕?過來過來,我教你們,只要拿住它的背,就夾不到手啦!”

      那只剛才夾了正峰手指的小龍蝦,被正峰找到了。他拿起它,把它舉了起來。它只剩下了一只大螯,但是,它的獨螯,還是在空中有力地動著。要是手指靠近它,一定還會被一下子夾住,絕對不會松開。

      “哈,我要吃了你!”正峰說。

      阿龍則把掰下來的那只鉗子拿在手上,說:“好大的鉗子啊,我要吃了你!”

      正峰一把將鉗子搶過去,說:“我吃我吃!這是我的鉗子!”

      阿龍說:“你又不是小龍蝦,怎么會有鉗子?”

      正峰說:“它夾得我太厲害了,現(xiàn)在還痛呢!我要吃了它,為自己的手指報仇!”

      阿龍說:“可是,你剛才說已經(jīng)不痛了。”

      正峰被阿龍說得無言以對。

      甜英說:“因為是美女問他,所以說不痛。”

      “不是的!不是的!剛才是不痛了!”正峰趕緊為自己辯解。

      阿龍發(fā)現(xiàn),正峰的臉紅了。

      小龍蝦煮了滿滿一大鍋。這個夜晚是多么的歡樂??!

      大鐵鍋里,小龍蝦的顏色紅得發(fā)亮,紅得誘人。

      香料和蔥姜的香,還有小龍蝦本身的香,還有秋生玻璃杯里白酒的香,彌漫在古老的運河上。

      正峰和阿龍埋著頭吃,一個又一個,嘴巴忙得話都不想說了。一開始,大螯里的肉,他們還剝出來吃。蝦腦袋呢,放進嘴里胡亂嚼幾下。后來,他們只吃小龍蝦身體了,頭和鉗子直接扔了。

      秋生說:“可惜了,真可惜了!鉗子里的肉最好,是活肉!”

      甜英對秋生說:“那你吃呀,所有的鉗子都歸你吃!”

      秋生說:“這么多鉗子我怎么吃得下?小龍蝦我也只要吃幾個就夠了?!?/p>

      秋生喝一口酒,拿起一只正峰扔在矮桌上的蝦鉗,放進嘴里吮得津津有味。他看上去就像在吮自己的手指頭。

      “大伯,酒有什么好喝的?”阿龍說。

      秋生說:“好喝啊,酒是最好喝的東西了。你要不要來一口?”

      阿龍把身子往后躲,好像秋生是要往他嘴里灌酒一樣:“不要不要,我不要喝!”

      正峰拿過秋生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小孩子不能喝酒!”甜英說。

      但是,秋生沒有阻止正峰,他只是瞇著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好像是在鼓勵他再喝一口。

      正峰就又喝了一口。

      “苦嗎?”阿龍問正峰。

      正峰搖搖頭。

      “那么,辣嗎?”

      正峰還是搖搖頭。

      “要喝醉了!”甜英夸張地說。

      正峰的臉,果然就紅了。兩口白酒喝下去,就像是臉上抹了女孩子的腮紅。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很夸張,樣子很傻。

      “你真的喝醉了嗎?”阿龍問他。

      汪惠仁 書法

      他也不說話,一伸手又抓起一只小龍蝦,殼也不剝,就往嘴里塞。他一邊嚼,一邊說:“龍蝦好好吃,龍蝦真好吃啊,啊啊龍蝦太好吃啦——啊龍蝦,啊龍,阿龍,吃阿龍啦——”

      阿龍說:“我不是龍蝦!不要吃我!”

      秋生笑瞇瞇地看著正峰,好像很欣賞他這副瘋瘋顛顛的樣子。

      甜英卻撇了一下嘴,說:“裝的!”

      阿龍說:“啊啊,我也醉了!”

      正峰藐視他說:“你又沒喝酒,怎么會醉?”

      阿龍就拿過秋生的酒杯,小心地抿了一口。

      白酒的辛辣,刺激得他大咳起來。他把脖子伸得像鵝一樣,好像要把剛才喝進去的酒用力咳出來。

      “喝口水吧!”甜英說。

      “我也喝醉啦!我也喝醉啦!”阿龍說。

      “我沒醉!我沒——醉——”正峰假裝醉得說話都不利索了,大著舌頭說。

      兩個孩子在地上打滾,假裝撒酒瘋。

      正峰打了兩個滾,爬起來打醉拳。他打得真像??!眼睛半閉著,就像真的醉了一樣。他搖搖晃晃的,還時不時出一拳,就像真的醉拳一樣。

      阿龍也爬起來,他模仿蛇的動作,身體扭動,脖子也扭動,手臂在正峰面前扭出S 形,嘴里還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正峰突然打出一拳,打在了阿龍的臉頰上。只聽得啪一聲,阿龍覺得自己的骨頭肯定被打斷了,痛得他立刻倒了下去。

      他捂著自己的臉,身體蜷曲成了一只蝦。

      正峰卻還在搖搖晃晃打他的醉拳。

      甜英說:“停!停!你把阿龍打痛了!”

      秋生說:“怎么真打?”

      甜英蹲下來,拿開阿龍的手,說:“打痛了嗎?阿龍,很痛嗎?”

      阿龍哭了起來,他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嗚地哭。

      甜英說:“還好,沒打到眼睛?!?/p>

      正峰說:“蛇拳不行,還是醉拳厲害!”

      甜英說:“厲害個屁!你把他臉打腫了!”

      秋生說:“正峰,你說好了不再欺負阿龍的,你說話還算不算話?”

      正峰說:“我沒有欺負他。”

      “那他怎么痛成這樣?”甜英說。

      “不小心呀不小心,我喝醉了呀!”正峰油腔滑調(diào)地說。

      秋生突然出手,在正峰的腦袋上抽了一巴掌。這一巴掌真響啊,打得正峰踉踉蹌蹌,就像真的醉了一樣。他晃了幾晃,也倒下了。

      他抱住自己的腦袋,哇哇大叫。他的叫聲,既像是哭,又像是嚎叫。

      他的聲音,把阿龍的哭聲完全蓋住了。阿龍干脆不哭了,他拿開自己的手,側(cè)過臉看正峰。

      正峰只是干嚎,一點眼淚都沒有。阿龍很疑惑,不知道他是真哭呢,還是裝的。

      【就是想知道】

      秋生和甜英,他們的鼾聲響起來了。

      可是阿龍睡不著。

      小龍蝦吃得實在太多了,他的嘴好痛,舌頭也痛。腮幫子也痛,是因為剛才被正峰打了一記醉拳。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怨恨正峰。他在回味著剛才的一切。鮮美的小龍蝦,吃了一只又一只,越吃越好吃,怎么吃也吃不完,真是開心極了!還有酒的味道,聞上去是那么的香,可是喝進嘴里,卻又辣又苦。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喝酒啊,如果這也算喝酒的話。酒原來是這個味道啊,真是沒什么好喝的??墒?,為什么大人那么喜歡喝酒呢?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酒這種東西呢?它也是古人發(fā)明的嗎?就像發(fā)明了指南針和火藥。發(fā)明它,就是為了喝嗎?除了人,還有什么動物要喝酒呢?如果給狗喝,它會喝嗎?貓呢?會不會聞到酒味就逃走了?那么植物呢?如果把酒澆灑在樹下,樹會不會醉?樹醉了是什么樣子?肯定不會打醉拳。喝了酒的樹,可能會在風(fēng)中不停地彎腰吧?葉子瘋狂地抖動,響得滿世界都是沙啦啦沙啦啦,那就是樹發(fā)酒瘋啦!

      阿龍胡思亂想,腦子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賣小龍蝦的小女孩。她長得真好看啊,尤其是她回到小船上,回頭一笑的時候,真是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要美十倍。

      小女孩低頭抽泣的聲音,好像也在阿龍的耳畔回響。

      阿龍有點后悔,沒有讓甜英再多買一點她的小龍蝦。如果阿龍是大人,如果這艘運輸船是阿龍家的,如果這個小女孩提著滿滿一籃子小龍蝦上了他家的船,那么,他肯定會把這籃小龍蝦全部買下來。拎著空籃子的她,一定會臉上樂開了花。

      阿龍在黑夜里醒著,他就像一只小船,在自己思緒的河里,劃呀,飄呀。

      “阿龍,阿龍!”他聽到正峰輕聲叫他。

      啊,原來正峰也沒有睡著呀!

      阿龍沒有答應(yīng)他。

      “阿龍,我知道你沒睡著!”正峰說著,把手伸過來,使勁捏了一把阿龍的屁股。

      “你為什么也沒有睡著?”阿龍輕輕地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睡不著,可能是因為喝了酒?!?/p>

      “那,大伯喝了那么多酒,為什么睡得著?”

      正峰拉了拉阿龍的褲頭,說:“我們到外面去吧!”

      “干什么?”

      “在這里說話要被他們聽到!”

      兩個人悄悄爬起來,貓著腰,賊一樣輕手輕腳地走出了船棚。

      外面的空氣好清涼??!空氣中還有著焚燒草木的氣味。

      “我有點肚子痛,你呢?”正峰說。

      阿龍說:“我肚子不痛,嘴痛。還有,臉被你打得很痛,現(xiàn)在還痛!”

      “對不起,阿龍!”

      “沒關(guān)系。”

      “阿龍,你猜,她叫什么名字?”

      “誰?”

      “那個女生呀,到我們船上來賣小龍蝦的?!?/p>

      “名字怎么會猜得到!”

      “忘記問她叫什么名字了!”正峰遺憾地說。

      “你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為什么?”

      “沒什么,就是想知道?!?/p>

      “正峰,你想她做你的女朋友嗎?”

      阿龍說出這句話,自己的心里突然覺得很不舒服。不知道為什么,他一點都不希望她成為正峰的女朋友。

      “我長大了,就要娶這樣的老婆。”

      阿龍假裝笑了,說:“你這樣想不難為情嗎?”

      “這有什么難為情的?我是說長大以后,不是現(xiàn)在!”

      “但是你現(xiàn)在想了!”

      正峰的聲音,在昏暗的夜里,讓阿龍聽上去覺得有點陌生。好像說話的不是正峰,而是另外的人。是的,正峰的聲音,聽上去倒像是一個大人在說話。

      “我好想再見到她!”正峰的聲音,像一只蒼蠅,在夜色中嗡嗡地飛。

      “你們兩個不睡覺,在外面做什么?”甜英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倆身后,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睡不著!”阿龍說。

      “是吃撐了吧?”甜英說:“實在撐得難受,就用手指摳一下喉嚨,能吐出來就好了?!?/p>

      “不用吐,一會兒就好了!”正峰說。

      “快進屋里睡覺吧,不許再說話了!”甜英說。

      船棚里秋生的呼嚕特別響,艙板都好像被震動了。

      “比機器還響!”正峰說。

      甜英說:“聽慣了就不響了,快進去睡!”

      在大伯機器一樣響的呼嚕聲里,阿龍很快睡著了。

      船開著開著,就飛起來了。越飛越高,飛進了銀河里。原來銀河里有很多船啊,大船小船很多很多,不是在水里開,而是在空中飛。啊,對面的小船上,那不是賣小龍蝦的女生嗎?她的頭上,綴著星星,那是她的眼淚嗎?但她沒在哭啊,她開心地笑著,笑得像一朵花。

      【人多力量大】

      機器的突突聲,昭示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運河的早晨,刮著微微的風(fēng),那風(fēng)是濕潤的,有著水的腥味。

      甜英早就煮好了一大鍋粥,還烙了幾塊香噴噴的煎餅。她盛好了三大碗粥,放在矮桌上。粥太燙了,提前盛出來,好讓秋生吃。等正峰和阿龍起來了,也就正好可以吃。

      擺在桌上的,還有兩包榨菜。

      甜英自己已經(jīng)喝了一大碗粥下去。她一邊吃,一邊嘴里發(fā)出嗤啦啦的聲音。是的,粥太燙了,她邊吃吹,但還是很快就吃下去了。她的嘴,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吃很燙的東西。雖然她聽收音機里說,吃太燙的東西有害健康,會把食道燙壞,但她還是喜歡吃滾燙的粥。粥端在手上,燙得幾乎端不住,但是,她卻能喝下去。她的嘴,比手還耐燙?!皾L燙的喝下去舒服,渾身都舒服!”她說。

      秋生發(fā)動了機器,然后,把方向盤交給甜英。

      秋生去洗漱,他剛刷好牙,還沒端起粥碗,船就不動了。

      它突突突地吼著,就是不往前開。

      “倒擋!倒擋!”秋生喊道。

      船還是不動。

      秋生替下甜英,機器在他手里忽而大吼,忽而喘息,仿佛是他在暴怒,是他在罵人。但是,不管怎么樣,船就是不動。船像一個倔強的孩子,怎么罵怎么打,它就是不動。

      “你是怎么開的?!”秋生憤怒地說。

      “就是往前開呀,還能怎么開?”甜英說。

      “擱淺了,開不動了!”秋生關(guān)掉了機器,泄氣地說。

      “這河面挺寬的呀,怎么會這么淺呢?”甜英說。

      “真是見了鬼了!”秋生猛地拍了方向盤兩巴掌。

      他又一次發(fā)動了機器,他讓機器發(fā)出了特別響的突突聲。仿佛是被綁的困獸,大吼一聲,要使足全身的力氣,掙脫捆綁在身上的繩索。

      一會兒怒吼,一會兒吃力地喘息,船卻依然一動不動。

      “錨起了嗎?”秋生說。

      甜英說:“起了呀,不是你自己拉上來的嗎?”

      秋生的嘴里,吐出一句粗話,又把機器關(guān)了。

      “怎么辦呢?怎么辦呢?”甜英急得快要哭了。

      秋生說:“有啥怎么辦的,去拖!叫正峰他們起來,一起去拖!”

      “正峰正峰,起來,快起來!阿龍也起來!”甜英喊道。

      “什么事呀?”正峰睡得正香,他很不滿意被叫醒。

      阿龍也好困啊,但是聽到甜英慌慌張張地叫他們起來,一下就坐了起來。

      甜英說:“船擱淺了,開不動了!”

      “什么是擱淺?”阿龍的眼皮,好像被眼屎糊住了,他撩起汗衫,使勁地揉自己的眼睛。

      “就是船開到淺灘上了,被卡住了,開不動了!”甜英說。

      正峰好像一點都不著急,他懶洋洋地說:“那怎么辦呀?”

      “到岸上去拖,一起去背纖!”甜英說。

      甜英一把將正峰拉起來:“走,快走!阿龍,一起走!”

      秋生已經(jīng)架好了跳板,“你在船上!”他對甜英說。

      正峰和阿龍,光著腳跟在秋生后面,踩著跳板走進了河水里。

      走跳板的時候,阿龍看到腳下的流水,心里有點慌??墒牵鍏s故意跳了一下,讓跳板彎彎地彈上去又落下來。

      “鞋子!鞋子!”三個人到了岸上,聽到甜英在船上喊。

      “不要!不要!”秋生不耐煩地說。

      但甜英還是把三個人的鞋子都扔到了岸上。

      秋生很生氣,他拿起自己的鞋子,又扔回船上。他扔得很準,兩只鞋子像兩只大鳥,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船棚門口。

      正峰和阿龍也要像秋生一樣,把自己的鞋子扔回去,但秋生制止了他們:“你們穿上,穿上鞋!否則會踩到地上的碎玻璃!”

      “那你呢,大伯?”阿龍拎著自己的鞋說。

      “我沒事。你們腳嫩!”秋生說。

      正峰說:“我腳上也有老繭!”

      秋生很兇地對正峰說:“穿上!”

      正峰乖乖地穿上鞋,他故意將鞋穿反了,把左腳的鞋穿在右腳上,右腳的鞋穿在左腳上。

      細心的阿龍看出來了,說:“正峰,你穿反了!”

      正峰做了一個滑稽的動作,說:“我是卓別林!”

      阿龍于是學(xué)著正峰的樣子,也故意把鞋左右換過來穿。

      可是,沒走幾步路,他就覺得特別別扭,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于是他蹲下來,把左右鞋換了回來。

      秋生拿著粗壯的麻繩,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讓正峰和阿龍在他身后,也像他一樣背著繩子?!耙黄鹩昧?!”他命令道。

      “一二三!”秋生喊道。

      正峰和阿龍也跟著他一起喊:“一二三!”

      船上,機器突突突地響。

      可是船就像是在運河里生了根,或者說就像是一個島,怎么拉它都不動。

      “使勁啊!”秋生回頭喊。

      正峰和阿龍,也學(xué)著秋生的樣子,身體前傾,雙腳使勁地蹬著大地。

      “一,二,三!”

      “一——二——三——”

      無論他們怎樣喊,怎樣使勁,船還是突突突地干嚎,并不往前走。

      “肩膀好痛!”正峰說。

      阿龍也覺得痛,好像麻繩勒進了他的肉里。他不再讓繩索背在他的肩上,而是反轉(zhuǎn)身子,雙手握住麻繩,用力向后拉。

      正峰也轉(zhuǎn)了過來,跟阿龍一樣,雙足蹬地,身體后傾。

      三個人吭哧吭哧地拉,船還是不動。

      “停停停,不要拉了!”秋生把麻繩從肩膀上拿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吃力地喘著氣,懊惱得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正峰和阿龍也扔開麻繩,坐在了地上。

      “我要是魯智深就好了!”正峰說。

      “魯智深也不一定拉得動!”阿龍說。

      正峰說:“他那么大的楊柳樹都能連根拔起,肯定拉得動!”

      阿龍說:“可是船比楊柳樹還要重?!?/p>

      正峰說:“船是浮在水上的,楊柳樹的根扎在泥底下很深很深?!?/p>

      阿龍說:“要是我們?nèi)齻€人都是魯智深,肯定拉得動?!?/p>

      秋生喪氣地說:“魯智深也不見得有那么大力氣,那是書里夸張的?!?/p>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看到一只小船向他們這里劃了過來。

      “是賣龍蝦的老奶奶!”阿龍的眼睛最尖,第一個看出來。

      “真是!”秋生說。

      老奶奶的船很快就到了他們面前?!按瑪R淺了吧?”

      阿龍說:“是的,老奶奶?!?/p>

      “你怎么知道?”正峰問道。

      老奶奶說:“經(jīng)常有船在這兒擱淺的。”

      “天??!天??!我們走不了啦!”正峰夸張地用兩個拳頭敲地,嘴里大喊著。

      阿龍也學(xué)著正峰的樣子,用拳頭捶地。

      老奶奶說:“你們別急,我去叫人來幫忙!”

      她麻利地劃著船,小船很快就不見了。

      不一會兒,遠遠的有一幫人跑了過來。

      “五個,不對,六個!”正峰激動地站了起來,數(shù)著來人。

      阿龍也站起身來,說:“看,看,戴墨鏡的人,昨天賣小龍蝦給我們的!”

      秋生也站了起來,太陽有點亮,他用手掌遮擋著,看那些人向他們走來。

      來了六個人,加上正峰他們?nèi)齻€,大家背起粗粗的麻繩,一二三,一二三,奮力地拉呀,用力拉呀!

      一共九個人,卻只有八個人拉。墨鏡男人沒有一起拉,他只是站在邊上,負責(zé)指揮?!耙欢∫欢?!”他的嗓音很細,有點像女人。但他喊得很賣力,有很節(jié)奏感。

      船動了!

      突突突的機器聲,仿佛是在歡呼。

      “耶耶耶——”正峰歡呼起來。

      “耶耶耶——”阿龍高興得跳起來。

      “耶耶耶——”墨鏡男人也大聲喊,他的嗓音,真的好像女人啊!

      “真是太感謝你們了!”秋生的嗓門,比任何人都大,好像是從高音喇叭里傳出來的。

      “不用謝,不用謝!”墨鏡男人說:“昨天的小龍蝦好吃嗎?”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正峰說。

      “比大龍蝦還好吃!”阿龍說。

      墨鏡男人說:“好吃就下次再來!”

      正峰和阿龍幾乎是一起說出來:“下次還買你的小龍蝦!”

      “好好好,說話算數(shù)!”墨鏡男人高興得大笑起來,好像真的是又買了他的小龍蝦。

      “下次買一百斤!”正峰說。

      “下次買兩百斤!”阿龍說。

      秋生說:“正峰阿龍不要亂說,怎么可能買那么多?不能吹牛,做不到的事,不能隨便答應(yīng)!”

      墨鏡男人拍拍阿龍的肩膀,又拍拍正峰的背,說:“一百斤兩百斤吃不下的,但是我一個人吃過十斤。我們泗洪的小龍蝦實在太好吃了,對不對?”

      “對!”正峰說。

      “好吃!”阿龍說。

      提著各自的鞋子回到船上,回頭看時,墨鏡男人他們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

      “這里的人真好啊,要不是他們,我們就走不了啦!”甜英說。

      阿龍說:“比魯智深還好!”

      船突突突地往前開,河面越來越開闊。

      只有正峰一個人,還呆呆地站著,看著遠遠的岸。

      “正峰——”阿龍喊他。

      可是,正峰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他是沒有聽到呢,還是故意不理睬?

      剛才背纖的地方,已經(jīng)遠得看不到了。正峰卻還傻傻地立在船邊,眺望著那里。

      “正峰,有什么好看的呀?”阿龍說。

      正峰憂郁地坐了下來,說:“我覺得就像做夢一樣。阿龍,你說,剛才確實是來了六個人幫我們拖船嗎?”

      阿龍說:“當然是啊,那個戴墨鏡的叔叔,就是昨天晚上賣小龍蝦給我們的?!?/p>

      “昨天晚上賣小龍蝦給我們的,還有另外的人是嗎?”正峰說。

      阿龍說:“是啊,還有一個女生。”

      正峰的眼光,茫然地看著遠方,他說:“今天她為什么沒有來呢?”

      是啊,要是她今天也跟墨鏡男人他們一起,來幫忙拉船,那么,就又能見到她了。阿龍想,要是今天她也來了,正峰會不會問她叫什么名字呢?

      【船兒快開】

      只要突突突的機器聲一停,秋生的收音機就會響起來??墒?,里面除了天氣預(yù)報,就是京劇。正峰不喜歡聽,阿龍也不喜歡聽。

      秋生說:“那是因為你們不懂,所以覺得不好聽。”

      阿龍書包里帶了兩本書,一本是《無字圖書館》,一本是《卡夫卡和旅行娃娃》,都是西班牙一位叫法布拉的作家寫的。臨走的時候,媽媽還提醒他說,在船上如果感到無聊了,就可以看看書。媽媽說:“而且,看書總是好的,出去玩也不能忘了學(xué)習(xí)?!?/p>

      阿龍對正峰說:“正峰,我們來看書吧!”

      正峰很干脆地說:“我不喜歡看書的!”

      阿龍就拿出書來,一個人看。

      這是一本有趣的書,小鎮(zhèn)圖書館里,書上的字,竟然悄悄地都從書中跑走了,這是多么奇怪?。?/p>

      可是,正峰卻在旁邊大聲唱歌。他唱歌一點都不好聽,簡直是五音不全的。阿龍知道,他其實并不愛唱歌,平時就沒聽到過他唱?,F(xiàn)在他大聲地唱,唱得這么起勁,可能就是故意搗亂,不讓阿龍靜靜地看書。

      “別唱了,好不好”阿龍說。

      正峰說:“我怎么連唱歌的自由都沒有了?”

      阿龍說:“你怎么偏偏在我看書的時候唱?”

      正峰說:“嘴巴長在我的身上,我想什么時候唱,就什么時候唱!”

      阿龍說:“你這樣,我書都看不進去?!?/p>

      正峰說:“那你為什么要在我唱歌的時候看書?”

      阿龍說:“是我先看書,你再唱的!”

      正峰說:“阿龍,別看書了,書有什么好看的!我們來唱歌吧!”

      他一把搶過阿龍手上的書,扔在了船棚的角落里。

      他的動作很粗魯,阿龍很心疼他的書。他怕書被他這么一抓一扔,就弄皺了。阿龍總是覺得,如果一本書變成皺巴巴的,就不好看了。

      阿龍把書拿起來,看它有沒有被扔壞。

      正峰卻又一把搶過去,又要扔。

      阿龍雙手護住書,說:“讓我把它放好!”

      阿龍把書小心地放回書包。他有點后悔把書拿出來,看又看不成,還被正峰搶過去扔了一下,他有點心疼。

      正峰剛才唱的是一首名為《香煙愛上火柴》的歌,阿龍也知道這首歌,但他一點都不喜歡它。

      “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淚,那我永遠都不會哭。因為我怕失去你,因為我怕失去你——”正峰又唱了起來。

      “不要唱這個,不要唱這個好嗎?”阿龍說。

      正峰換了一首:“求求老天淋濕我的雙眼,冰凍我的心,讓我不再苦苦奢求你還,回來我身邊——”

      阿龍打斷他說:“這首歌我不會唱的!”

      正峰說:“這個不會唱,那個不喜歡,你到底要唱什么歌?”

      阿龍想了想,說:“我們來唱《十二生肖》好嗎?”

      正峰說:“好的好的,這首歌我也喜歡的!”

      這就是十二個生肖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

      辰龍巳蛇午馬未羊

      申猴酉雞戌狗亥豬

      這就是十二個生肖

      是你的還是他的

      是世界的是地球的

      一百歲已經(jīng)算久的

      還有什么好爭了

      做一個好學(xué)生了

      不要煩惱不要打仗

      咱們來唱首歌謠

      如果說人有十二種不同

      步入華麗世界學(xué)習(xí)每個品種

      鼠?;⑼谬埳唏R羊猴雞狗豬

      大聲地唱——

      唱到一半,阿龍實在不想再唱下去了。跟正峰一起唱,他覺得自己不是在唱歌,而是在亂喊亂叫。正峰每一句都不在調(diào)上,而且還唱得超響,讓阿龍也找不到調(diào)了。根本就不像是唱歌,而是扯著嗓門在念歌詞。

      “你怎么不唱了?”正峰問。

      阿龍說:“我不想唱了。”

      正峰說:“是你說要唱《十二生肖》的,怎么又不唱了呢?”

      阿龍說:“我們唱得太難聽了!”

      他沒有說正峰唱得難聽,而是說“我們”唱得難聽。一來是怕正峰生氣,二來呢,這也是事實。跟正峰一起唱,阿龍確實也變得不會唱歌了,在他自己聽來,都是很難聽很難聽。

      正峰說:“我們肯定沒有王力宏唱得好聽?!?/p>

      阿龍說:“那就不要唱了!”

      正峰說:“唱得不好聽又沒關(guān)系的,只要唱得高興就好了!”

      阿龍說:“可是我就要唱得好聽!反正我現(xiàn)在不想唱。”

      正峰很落寞地一個人唱:“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淚,那我永遠都不會哭——”

      不過他只唱了兩句,也就不唱了。

      他突然抱住阿龍的頭,兩根手指,還摳住了阿龍的兩個鼻孔。

      “你干什么!”阿龍掙脫了,叫了起來。

      “我打保齡球!”正峰大笑著說。

      阿龍在電視上看到過打保齡球的,雖然正峰剛才把他的鼻孔摳得有點痛,但他還是笑了。他覺得很好笑,人的腦袋,真的就像一個保齡球,兩個鼻孔,確實很像保齡球上的兩個洞。

      他把正峰的腦袋抱住,也去摳他的兩個鼻孔。沒想到的是,正峰的鼻子里,竟然很多鼻涕。他的手指還沒挖進去,就已經(jīng)碰到了粘粘的鼻涕。

      阿龍大叫起來,放開正峰,馬上趴到船舷,在河里洗手。

      正峰開心得哈哈大笑。好像鼻涕是他故意留在鼻孔里的,為的就是要讓阿龍的手伸過來,讓他粘一手鼻涕。

      甜英替上了秋生,去掌方向盤。秋生從駕駛艙里出來,看到阿龍趴著洗手,說:“你怎么不怕掉下去?”

      正峰說:“我要是對準他屁股上踢一腳,他就掉下去了!”

      秋生厲聲說:“你敢!”

      阿龍聽到了正峰說的話,嚇得趕緊一翻身,仰面躺在了艙板上。

      正峰也躺下來,和阿龍靠在一起。兩個人都閉上了眼睛,好像是要睡覺了。

      “船上待膩了吧?”秋生說:“今天下午到高郵,我?guī)銈內(nèi)ヂ爴P州評話吧,不知道茶館里有沒有說《武松》的?!?/p>

      正峰閃電般坐起身,說:“武松?什么武松?”

      秋生說:“說大書啊,講武松的故事。”

      正峰說:“啊,我要聽!我要聽!我最喜歡武松了!”

      阿龍也坐起來,說:“我也喜歡武松,我要聽武松!”

      秋生說:“今晚不知道有沒有呢!我在高郵聽過幾次,那說書先生說得真好聽!”

      “快開!快開!”正峰對著駕駛艙大聲喊。

      甜英聽不清他在喊什么,只是向他搖搖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聽不見。

      秋生說:“急什么呀?開得再慢,吃晚飯前也能到高郵。去早了也沒用,評話都是晚上才有?!?/p>

      正峰和阿龍都興奮極了。機器突突突的聲音聽上去不再討厭,反倒像充滿激情的鼓點,和他們的咚咚跳動的心是一樣的節(jié)奏。

      突突突,快快開!

      咚咚咚,聽武松!

      突突突,快快開!

      咚咚咚,聽武松!

      【陳小五餛飩】

      匆匆吃了晚飯,秋生就帶著正峰和阿龍上岸,要往高郵城里去。

      甜英說:“我也想去聽說大書的,我也喜歡聽《武松》!”

      秋生說:“你不能去!你去了,誰在這里看船呢?”

      甜英說:“我知道了,我就是天生這個命!臟活苦活累活,都有我的份,就是吃喝玩樂的時候,就沒我的事了。”

      秋生說:“你也不要這樣說。那我在船上,你帶他們?nèi)ズ昧?!你知道哪里有說大書嗎?”

      正峰說:“讓媽媽一起去吧!”

      “誰看船?”秋生說。

      當然不可能是正峰或者阿龍留下來看船。

      “總要有人留在船上!”秋生說。

      “沒有人不行嗎?”正峰說。

      秋生說:“肯定不行!”

      甜英說:“也不一定有人到船上來偷東西?!?/p>

      “萬一呢?”秋生說。

      正峰想出了一個辦法,說:“我們把船棚里的燈開著,這樣,小偷就不會來了,以為船上有人?!?/p>

      秋生說:“你是要玩空城計啊!”

      阿龍覺得正峰的辦法不一定行。上次在窯灣鎮(zhèn),不就是有一幫小孩從水里游過來,偷船上的煤嗎?船上還有人呢!

      甜英說:“算了,還是你們?nèi)グ?,我就不去了。船上一個人都沒有,我是不放心的?!?/p>

      三個男人穿上鞋,上了岸。

      甜英抽掉了跳板。

      “伯母力氣真大啊,一個人能搬得動跳板!”阿龍禁不住贊嘆道。

      船上的伯母聽到阿龍這么說,她拿下眼鏡揉自己的眼睛。

      “媽媽再見!”正峰說。

      甜英不吱聲。

      “伯母再見!”阿龍說。

      甜英也不吱聲。

      “媽媽,為什么不說話?”正峰說。

      甜英還是沒有聲音,只是站在船頭揉眼睛。

      “伯母哭了嗎?”阿龍輕聲說。

      “走吧,走吧,別管她了!”秋生邁開大步,帶著兩個男孩,向城里走去。

      一路上阿龍心里有些不安。他覺得,伯母不能和他們一起去聽評話,很可憐。她白天要做飯、洗大家的衣裳,還要和大伯輪流掌舵開船,確實很辛苦。而去城里聽評話,她很想去,卻不能去,只能一個人留在船上看船,怪不得她要哭呢!

      要是船上有一條大狼狗就好了!阿龍想,那樣,伯母也就可以和他們一起去聽評話了。有了兇猛的大狼狗,就不會有人敢上船偷東西了。

      要是自己的媽媽,也想跟他們一起去聽大書,但是不能去,只能一個人留在船上,她會哭嗎?如果她哭了,阿龍是一定會很心疼的。那么,他愿意替媽媽看船嗎?他敢一個人留在船上嗎?

      也許,他會陪著媽媽,也留在船上。盡管不能聽評話了,他也愿意。

      可是,媽媽一定不會同意。她一定會說:“你留下來,我也還是聽不到評話。除非你一個人看船,我去聽??墒?,只有你一個人在船上,我又是不放心的?!?/p>

      阿龍腦子里想著這些事,步子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阿龍,快點!跟上!”正峰在前面喊他。

      很大的茶館,里面已經(jīng)坐了很多人。

      正峰他們坐下來,秋生點了一杯茶。

      服務(wù)員說:“你們?nèi)齻€人,不可以只要一杯茶?!?/p>

      秋生說:“小孩不喝茶的。”

      服務(wù)員說:“不喝也要點的,這就是聽書的門票?!?/p>

      秋生說:“那我們要兩杯茶行嗎?他們兩個是小孩,小孩只要半票,不是嗎?”

      服務(wù)員說:“我們這里沒有半票的,男女一樣,老少無欺?!?/p>

      點了三杯茶,一起上來的還有界首茶干、秦郵董糖、雙黃咸鴨蛋和燙干絲,都是每人一份。

      正峰和阿龍,好像晚飯沒吃一樣,張嘴就吃。很快就把各自的一份吃光了。

      秋生說:“你們可以吃我的?!?/p>

      正峰看著他爸爸面前的那一份,沒有反應(yīng)。他一定是在猶豫,吃還是不吃?

      阿龍覺得再吃大伯的,很不好意思,就說:“我不要吃了!”

      大伯說:“我就知道你們會餓,兩個人都是,晚飯根本沒好好吃?!?/p>

      正峰說:“要來聽書,太激動了!”

      “很激動!”阿龍說。

      “再激動,晚飯都要好好吃嘛!”秋生說。

      服務(wù)員看到正峰和阿龍面前的碟子都空了,問:“兩位要不要來一碗小餛飩?”

      阿龍客氣,說:“不要了。”

      服務(wù)員說:“我們高郵的陳小五餛飩很有名的,是天下美食。來高郵不吃一碗,就是白來了!”

      “來兩碗,給他們一人一碗!”秋生說。

      “您不來一碗嗎?”服務(wù)員對秋生說。

      “我這些還沒吃完呢,不來了!”秋生說。

      兩碗餛飩熱騰騰地端上來,薄薄的皮子半透明的,能看見里面的肉餡。一只只餛飩,半浮在醬油湯里,還有一些青翠的蔥花,看好,又散發(fā)著誘人的香。

      “吃吧,趁熱吃吧!”秋生說。

      他說話的時候,咽了兩下口水,阿龍看到了。

      阿龍知道,大伯也是想吃餛飩的,但他沒有要,只給阿龍和正峰要了,他是不是為了省錢?這么好的餛飩,他眼睛看著,卻不吃,他一定很饞的。

      阿龍的心里感到一軟,覺得大伯真好??!而自己,竟有了一點愧疚,覺得讓大伯看著他們吃,很不好意思。

      阿龍把碗推過去,推到大伯面前,說:“大伯,給你吃吧!”

      秋生說:“怎么,你不喜歡吃嗎?”

      阿龍說:“不是?!?/p>

      正峰對阿龍說:“那你為什么不吃?”

      阿龍說:“我想給大伯吃?!?/p>

      秋生的笑容,變得很尷尬。他很感動,覺得阿龍小小年紀,卻這么懂事,竟然這么體諒大人,真是不容易。

      他把碗推回給阿龍,說:“謝謝你阿龍,大伯不要吃,你吃吧!”

      阿龍說:“那大伯你先吃幾個,再給我吃!”

      正峰馬上舀了一個,遞到秋生嘴邊,說:“爸爸你吃!”

      秋生一口把兒子遞過來的餛飩吃了下去。他的臉上,漾滿了幸福的表情。

      阿龍也舀了一只,喂進大伯嘴里。

      “好了,好了,我夠了,你們吃,你們吃!”秋生嘴里含著餛飩,含含糊糊地說。

      正峰又喂了他一只。

      阿龍也又喂了他一只。

      正峰再喂了他一只。

      阿龍再把一只餛飩遞到秋生嘴邊的時候,他推開了。說:“不吃了,真的不吃了,我吃不下了,阿龍你自己吃,正峰也自己吃!”

      正峰和阿龍兩個,這才埋頭呼嚕呼嚕地吃餛飩。

      阿龍吃完餛飩,把碗里的湯也喝光了。他抬起頭來說:“比方便面還要好吃!”

      正峰說:“那當然啦,比方便面貴多了!”

      秋生一直認真地看著兩個男孩吃餛飩。他們的腦袋毛茸茸的,好像都要放進餛飩碗里去了。秋生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兩個多好的孩子?。○Q飩吃進他們的肚子里,比秋生自己吃,可要讓他快樂多了。要不是擔(dān)心他們吃撐了,他就會再要兩碗,甚至再要四碗。不,他們能吃多少,他就要多少。只要他們吃得下,只要他們吃得高興,他就不心疼錢!

      【他鄉(xiāng)遇故知】

      說書先生出場了!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布衣褲,頭發(fā)像是抹了油,梳理得蒼蠅站上去都會打滑。

      他一出場,茶館里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他的一雙眼睛,真是炯炯有神,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亮。

      阿龍發(fā)現(xiàn),跟說書先生比,大伯的眼睛是混沌的,眼睛里還有血絲。他猜,可能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吧!除了早晨,大伯每頓都要喝酒。

      說書先生手里的醒木在桌子上一拍,他就說開了:“今天跟各們繼續(xù)說皮五辣子——”

      “不是說《武松》嗎?”正峰說。

      “是不是《武松》???”阿龍說。

      秋生側(cè)著耳朵,仔細聽,說:“好像不是。”

      鄰桌的人說:“不是《武松》,是《皮五辣子》?!?/p>

      “什么是《皮五辣子》呀?”正峰問。

      “有名的,很有名的!”鄰桌說。

      “別說話,聽吧!”秋生說。

      “我要聽《武松》!”正峰很不滿地說。

      “我也要聽《武松》!”阿龍說。

      鄰桌告訴他們,《武松》上個星期已經(jīng)說完了,現(xiàn)在說的是《皮五辣子》。

      “聽吧,很好的!”秋生說。

      正峰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表示失望,也表示無奈。

      阿龍沒有像正峰一樣嘆息,他的目光,被說書先生吸引了。

      說書先生的表情,豐富得就像在幾張不同的臉之間切換。他說話的聲音,也一會兒粗,一會兒細,好像是兩個人在對話。

      他說的話,阿龍只能聽懂大概。他說皮五辣子從小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父母雙亡后,他把家產(chǎn)全部輸光了,白天在街上耍賴要點錢,晚上就睡在土地廟里。這些,阿龍是聽明白了。

      說書先生說,皮五辣子又懶又臟,他每天早上醒來,兩只眼睛被眼屎糊得睜不開,他用手掰開一只眼睛后,能看見了,就懶得再掰開另一只眼睛。所以,他慢慢就養(yǎng)成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習(xí)慣。

      聽到這里,正峰哈哈地笑出聲來。

      阿龍也覺得好笑,他也跟正峰一樣笑了。

      兩個男孩的哈哈大笑,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是的,許多人都不是被說書先生逗笑的,而是覺得正峰和阿龍傻啦吧嘰的笑太好笑了。

      笑聲對說書先生顯然是很大的鼓勵,他很高興,眼睛比剛才更亮了,說話的聲調(diào)也更響亮飽滿。

      他說,皮五辣子還有個特點,就是一邊肩膀高,一邊肩膀低。為什么?那是因為,他身上有虱子,卻懶得撓癢癢,總是聳聳肩,“皮擦布,布擦皮,”所以就變成了兩邊肩膀不一樣高了。

      真好笑啊!這次是阿龍先發(fā)出笑聲,接著正峰也笑了,兩個男孩的笑,是從心里發(fā)出來的,這笑聲,在茶館里顯得很突兀,感染了大家。

      可是,他慢慢地往下說,他的話越來越難聽懂了。

      阿龍覺得有點困了。

      茶館里沒有剛才安靜了,漸漸嘈雜起來。嗑瓜子的聲音,輕聲交談的聲音,還有小孩子的哭聲呢!

      阿龍迷迷糊糊地,突然被說書先生的一記醒木拍醒。說書先生手上的木頭,怪不得叫“醒木”呢!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阿龍醒了,茶館里重新又安靜下來。

      正峰也不像剛才那樣興奮了,他的神情,也顯得有些困倦。

      “聽不懂!”正峰說。

      “我也聽不懂!”阿龍揉揉眼睛說。

      秋生說:“揚州話就是這個樣子的?!?/p>

      鄰桌的人說:“多聽就懂了。”

      說書先生繼續(xù)說書,阿龍繼續(xù)迷迷糊糊。

      漸漸地,阿龍眼里的說書先生,只有嘴巴在動啊動的,他說些什么,一個字都沒有往阿龍耳朵里去。

      阿龍的身體,突然往前一倒,砰的一聲,把面前的茶杯撞翻了。

      “你睡著了!”他聽到正峰說。

      阿龍覺得很難為情,因為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他們這里。大家都聽到這砰的一聲了,好像阿龍的腦袋撞翻茶杯,是比說書還要吸引人。

      終于熬到說書結(jié)束,嘩啦啦的掌聲,把阿龍從迷糊中驚醒。

      “結(jié)束了,走了!”秋生說。

      秋生面前的雙黃蛋、董糖和茶干,還沒吃掉呢!阿龍看見了,正峰也看見了。他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些食物。

      他們餓了,又餓了。

      “帶回去給你媽吃!”秋生一邊將東西用餐巾紙裹起來,一邊對正峰說。

      阿龍覺得很慚愧。自己剛才很想吃呢,他餓了,看著大伯面前的茶干什么的,真想伸出手去,拿過來塞進嘴里。他所以沒有拿,是在等正峰先動手。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伯母一個人看船,不能來聽書,就應(yīng)該帶點東西回去給她吃呀!而自己和正峰兩個,早就把小碟里的東西吃得底朝天了。而且,還想把大伯那里的也拿過來吃呢!要是真的伸手去拿了,那有多丟人??!

      三人走出茶館,夜涼似水。

      正峰打了兩個噴嚏。

      秋生說:“你媽在說我們了!”

      “那我們快走吧!”正峰說。

      “我們快走吧!”阿龍噔噔噔地走到了最前面。

      “秋生!秋生!”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喊。

      “啊,是你啊?在這里碰到你,真是太巧了!”秋生的大嗓門,讓很多路人為之側(cè)目。

      這個戴眼鏡的叔叔,原來是以前跟秋生一樣,也是開運輸船的,現(xiàn)在他換了開大卡車了,他買了好幾輛大卡,他有一個車隊。

      “太高興了!太高興了!”他的兩條長手臂,摟住了正峰和阿龍,一邊一個。

      秋生說:“是啊,這叫他鄉(xiāng)遇故知!在一個茶館里聽了半夜書,怎么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眼鏡叔叔說:“是啊,你們站起來的時候,我才看見!”

      “你現(xiàn)在發(fā)達了!”秋生說。

      “哪里哪里,也是混口飯吃!”眼鏡叔叔說。

      秋生說:“你是大老板了!”

      眼鏡叔叔說:“可別這么說!怎么,有了老二了?兩個帥小子,秋生你真福氣?。 ?/p>

      秋生說:“哦,這是阿龍,是我弟弟的孩子?!?/p>

      眼鏡叔叔熱情地說:“我們找個館子,去喝一杯,怎么樣?”

      秋生說:“現(xiàn)在太晚了,兩個小孩都困了!”

      眼鏡叔叔說:“那讓他們回去,咱倆好好喝幾杯。”

      秋生猶豫了一下,說:“還是算了吧!”

      眼鏡叔叔說:“那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們吃飯,大家都要來?。 ?/p>

      他拍拍正峰和阿龍的頭,說:“怎么不見嫂子?”

      “她在看船!”正峰說。

      眼鏡叔叔說:“這里的治安好得很,船不用看,不會有人偷東西的!”

      “明天還是得趕路!”秋生說:“怕過長江的時候遇上大風(fēng)?!?/p>

      “可別!”眼鏡叔叔說,“多年不見,今晚碰上,真是難得!不差一天半天的,最近天氣都不錯,明天一定喝杯酒,敘敘舊!”

      阿龍是希望大伯答應(yīng)的。因為阿龍很喜歡這個叔叔,他熱情的樣子,讓阿龍心里暖暖的。另外,阿龍也很想到飯店里吃一頓。

      “爸——”正峰叫了一聲爸,沒說其他。但他的意思秋生能懂,阿龍也懂。他也希望接受眼鏡叔叔的邀請,明天去飯店赴宴。

      秋生終于答應(yīng)了,他的大嗓門在空曠的夜里,顯得特別洪亮。

      “說好了啊,秋生!明天中午,11 點半吧,老蘇北飯店,就在剛才聽書的茶館邊上。叫上嫂子,大家一定來啊!”

      【空城計】

      “船上一個人都沒有,我還是不放心!”甜英說。

      “那你還是不去吧!”秋生說。

      甜英不吱聲,她的臉上,有了委屈的表情。她的眼鏡片亮晃晃的,好像也在生氣。

      昨晚聽書,她沒有去,一個人留下來看船。今天去下館子,又讓她看船,她當然不高興啦。

      “我?guī)б粋€菜回來給你吃!”秋生說。

      “我不要吃!誰要吃你帶回來的東西!”甜英說。

      秋生笑了,說:“昨晚上帶回來的雙黃咸鴨蛋那些,你不是全吃了嗎?都沒留到早上。”

      甜英說:“不吃掉不是要壞了嗎?難道扔到河里去?”

      看著甜英滿臉的不高興,秋生說:“正峰,要不你留下來看船吧,讓你媽去?!?/p>

      “我不!我不要!”正峰說。

      阿龍的心咚咚亂跳起來,他很擔(dān)心,下來大伯就會讓他留在船上。如果大伯說,那就阿龍留下來吧,那該怎么辦?他也像正峰一樣說不要嗎?

      其實阿龍是多慮了,不可能讓他一個十歲的小孩單獨留在船上的。留在船上有什么用呢?十歲的孩子,即使看到有人上船偷東西,又怎么對付?

      秋生說:“那就大家都去吧,冒個險。眼鏡說了,這兒治安好,不會有事?!?/p>

      “那我去換件衣裳!”甜英說。

      汪惠仁 書法

      她去船棚里,換了一件鵝黃的襯衫出來?!昂每磫幔俊彼龁栒?。

      正峰說:“不好看!”

      但是阿龍覺得挺好看的,至少比她剛才穿在身上的那個大汗衫好。那個大汗衫,就像男人的衣裳,而且還有汗酸味。

      “正峰說不好看,那怎么辦?”甜英犯了愁。

      秋生說:“那就去換一件嘛!”

      “換哪件?”甜英問。

      秋生想了想,說:“那件像黃鱔一樣的不錯?!?/p>

      秋生形容得一點不錯,這件襯衣從顏色到花紋,都跟黃鱔很像。不過,因為是豎條紋,所以甜英穿上它,身材顯得清秀了一些。

      “怎么皺巴巴的呀?”正峰說。

      甜英說:“船上的衣裳,有什么辦法,都是塞在席子底下,沒有一件不皺的。”

      “皺的地方抹點水就好了!”秋生很有經(jīng)驗地說。

      甜英說:“不用了,穿一會兒就好了。等走到城里那個飯店,它就不皺了?!?/p>

      四人上了岸,甜英說:“跳板怎么辦?不抽掉嗎?”

      是啊,如果跳板不拿掉,那么不是誰都可以輕松地上船嗎?要是抽掉跳板,那怎么把它放到船上去呢?他們回來的時候,又怎么上船呢?

      “不抽吧!”秋生說。

      甜英說:“那怎么能放心!人家上來把一船煤都搬空了怎么辦?我們有錢賠嗎?”

      “跳板搭一點點在岸上,”正峰出了一個壞主意,說:“如果有人走上來,就噗嗵一下掉到河里去!”

      聽正峰這么說,阿龍想起了他的同學(xué)羅志剛,曾在教室門上放了一個玻璃瓶。女生梁嫣一推門,玻璃瓶正好落在她頭上,把她的額頭砸出了血。

      阿龍馬上說:“這樣很危險!”

      秋生對正峰說:“虧你想得出來!這么高摔下去要出事的,跳板還有可能打過來,出了人命怎么辦?”

      正峰馬上不吱聲了。他轉(zhuǎn)過頭,給了阿龍一個白眼。好像他被爸爸批評,都是阿龍害的。

      甜英靈機一動,說:“有了,有辦法了!”

      “什么辦法呀?”阿龍問。

      秋生說:“什么辦法?”

      只有正峰不吭聲,他還在生氣。

      甜英說:“把收音機開著,開到最響。這樣,人家就會以為船上有人!”

      “這倒是個好辦法!”秋生說。

      正峰說:“收音機里就放京戲,這樣人家就以為船棚里是大人。”

      甜英夸贊說:“正峰說得對,聽京戲的肯定是大人?!?/p>

      正峰得了表揚,臉色才好轉(zhuǎn)了起來。

      阿龍說:“正峰好聰明!”

      阿龍的內(nèi)心,其實并沒有覺得正峰有多聰明,開收音機的辦法,又不是他想出來的。阿龍所以要說一句,那是為了讓正峰不要再生他的氣。正峰剛才一臉不高興,還給了他一個白眼。正峰生氣,阿龍當然也就不可能開心,大家都會不開心,那么,去老蘇北吃飯又有什么意思呢?

      收音機里放的是廣告。秋生說:“過一會兒,就是京劇節(jié)目了!”

      “要是京劇放完了呢?”正峰擔(dān)心地問。

      秋生說:“那又是廣告?!?/p>

      正峰說:“那廣告之后呢?”

      秋生說:“天氣預(yù)報?!?/p>

      “天氣預(yù)報之后呢?”正峰說。

      秋生說:“又是廣告?!?/p>

      “廣告之后呢?”這回是阿龍問了。

      甜英說:“別沒完沒了地問下去了,反正收音機開著就行,管它什么節(jié)目!”

      “要是后來放少兒節(jié)目了,那人家就以為船上是小孩!”正峰說。

      “有小孩也比沒有人好!”甜英不耐煩地說。

      秋生說:“只要收音機開著就好,放少兒節(jié)目,也不代表船上就沒有大人?!?/p>

      “是啊,只要收音機響著,人家就不敢上來!”甜英說。

      大家于是歡歡喜喜,一路向老蘇北飯店走去。

      【我們先回去】

      眼鏡叔叔要了很多菜,正峰、阿龍和甜英,稀哩嘩啦一陣猛吃,很快就飽了,什么也吃不下了。

      眼鏡叔叔說:“再來一人一碗陳五小餛飩!”

      甜英趕緊說:“不要了!不要了!一口也吃不下了!”

      正峰說:“我半口也吃不下了!”

      阿龍說:“我小半口也吃不下了!”

      眼鏡叔叔說:“這里的陳五小餛飩,是天下有名的,著名作家汪曾祺寫過它的!”

      秋生說:“昨天晚上在茶館里聽書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吃過了?!?/p>

      眼鏡叔叔驕傲地說:“怎么樣,好吃吧?”好像陳五小餛飩是他做的一樣。

      正峰說:“昨天好吃!”

      阿龍說:“今天吃得太飽了!”

      眼鏡叔叔和秋生兩個,菜吃得很少,光是說話和喝酒。其實秋生話也不多,都是眼鏡叔叔在說。

      甜英突然對秋生說:“要不,你們兩個再喝一會兒,我和正峰阿龍先回船上?!?/p>

      眼鏡叔叔說:“急什么呀,再坐會兒!”

      甜英說:“我還是不放心船上!”

      “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開著收音機嗎?”秋生說。

      眼鏡叔叔說:“高郵的治安很好的,不用擔(dān)心!”

      甜英說:“可我還是心里不踏實,眼皮老是跳!”她的手指,伸到自己的眼鏡片后面,按了一下眼皮。

      “眼皮跳有什么關(guān)系?”正峰說。

      甜英說:“眼皮跳得我心慌,我怕出事!”

      秋生說:“你比我還迷信!”

      甜英說:“要不正峰阿龍你們再坐會兒,我先回。”

      正峰說:“我也要回去!”

      阿龍也早就覺得無聊了。吃飽了,眼鏡叔叔嘰哩呱啦說個不停,他說些什么,阿龍和正峰一點都不感興趣。

      “我也要回去!”阿龍說。

      甜英說:“那我們?nèi)齻€先走,你們慢慢喝,反正今天也不開船了?!?/p>

      “去吧!去吧!”秋生好像已經(jīng)有點醉了,說話舌頭都不那么靈活。

      走回到船停泊的地方,甜英的臉都白了?!安缓昧耍〔缓昧?!”她慌張地說。

      正峰和阿龍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甜英說:“你們聽!收音機不響了!”

      真是啊,船上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走的時候,收音機開著,開得很大聲,現(xiàn)在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有人上了船?是把收音機關(guān)了?還是連收音機也偷走了?

      會不會小偷現(xiàn)在還在船上?

      大家都緊張起來。

      阿龍的心砰砰地跳著,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跳板還像走的時候一樣,穩(wěn)穩(wěn)地架在船與岸之間。它輕輕巧巧的,安安靜靜的,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是誰?是什么樣的人,是一個還是兩個,從這塊跳板上,貓一樣走上船?他偷走了船上什么東西?也許,什么東西都沒偷走,只是把收音機拿走了。

      船上除了這只收音機,可能也沒有什么其他值錢的東西了。只有船艙是裝得滿滿的煤,才是最值錢的東西??墒牵淮?,看上去好好的,根本看不出有動過的痕跡。

      三個人站在岸上,看著他們的船兒發(fā)呆。誰也不敢貿(mào)然踏上跳板。誰也不敢第一個走到船上去。

      阿龍看看伯母,他想知道伯母會怎么辦。

      可她一臉的驚恐,身子一動都不動。她的眼鏡片閃著光,有點像一只貓。

      阿龍又看看正峰,正峰也正巧在看他。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要是大伯在就好了!阿龍想。在阿龍的心目中,大伯是什么都不怕的。他要是在,一定會用他打雷一樣的大嗓門對著船棚喊:誰?快給我滾出來!小心我摔死你!

      “誰?誰在船上?”正峰突然大喊,把阿龍嚇得身子狠顫了一下。

      “你嚇死我了!”甜英對正峰說。

      阿龍吃了一嚇,馬上對正峰產(chǎn)生了無比的敬意。正峰真厲害??!阿龍想,他到底是大伯的兒子,竟然敢在這時候?qū)χ洗蠛?。正峰真是了不起啊?/p>

      船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這下,正峰似乎更大膽了,“有人嗎?出來!不要躲在里面,我看見你了!”他大聲喊道。

      阿龍也不再害怕,他的膽子被正峰壯了起來,他也像正峰那樣,對著船棚大喊:“誰在里面?快出來!我們看見你了!”

      船上依然毫無動靜。

      阿龍說:“我們?nèi)油翂K上去吧?”

      正峰說:“不要扔!要把船棚砸壞的!”

      甜英說:“船上好像沒人!”

      沒人嗎?可能正峰也覺得沒人,所以他不再喊。

      阿龍也覺得船上是沒人,否則,他聽到他們這么喊,不會還躲在里面不出來。

      他一定已經(jīng)走掉了,拿了收音機跑了。

      “我們上去吧!”甜英說。

      她的聲音有一點顫顫的,她心里一定還非常害怕。

      “我走前面!”正峰像個真正的男子漢。

      阿龍不由得打心底里佩服正峰。

      三個人都上了跳板。

      正峰走在最前面,接著是甜英。阿龍走在最后。

      到了船上,正峰故意把腳蹬得很響。他其實還有點擔(dān)心船棚里躲著人。

      阿龍覺得自己的腿軟軟的,走在窄窄的跳板上,更加晃晃的不穩(wěn)當。

      勇敢的正峰,走到船棚門口的時候,他還是腳步明顯遲疑了。

      是啊,里面到底有沒有人?還是得謹慎??!

      萬一有個人躲在里面呢?萬一他手里還拿著刀呢?

      正峰在船棚門口稍作停留,然后貓一樣退后了幾步。他是怎么啦?怕了嗎?退卻了嗎?是想逃走嗎?

      “正峰!”甜英顫顫地說:“要不要進去?”

      在阿龍眼里,這時候的伯母,不再是個大人,她反倒像一個膽怯的小女孩。而正峰,則成了大人,是一個充滿了力量,可以依賴的男子漢!

      但是,正峰他又為什么要后退呢?

      正峰退了幾步,在船艙里拿了一塊煤。這是一塊方方的,棱角很尖利的煤。它就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烏黑的煤,閃著銀亮的光。

      哦,阿龍明白了,這是武器??!正峰拿起它,就是拿起了一件武器。萬一船棚里躲了人,如果這個人還要行兇的話,就可以把石頭一樣的煤塊砸向他。

      阿龍貓步走到船艙邊,也拿起了一塊煤。

      這塊煤,比正峰那塊還要大,阿龍拿在手上,覺得有點拿不住。

      于是他放下它,另外拿了一塊小點的。雖然小,但是有著堅硬的尖角,拿在手上很合適。

      如果發(fā)生意外,阿龍就要把它狠狠地扔向歹徒。

      里面并沒有人!

      奇怪的是,收音機還在,它好好的,在桌子上就像一張人的臉,像一張安靜的笑臉。

      “哦哦哦,嚇死了我!”甜英拍著自己的胸脯說。

      “收音機沒偷走!”阿龍說。

      “奇怪了,”甜英說:“收音機怎么還在呢?它怎么不響了呢?”

      是的,收音機怎么不響了呢?它壞了嗎?它為什么早不壞晚不壞,在這個時候壞呢?它讓正峰他們多緊張啊,以為船上肯定有人來過了。

      正峰拿起收音機,使勁地搖它,它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放下收音機,收音機上就有了一個黑色的手印。

      甜英把收音機上的所有旋鈕,都擰了一遍,還是沒有一丁點聲響。

      “會不會是沒電了?”阿龍突然腦子里一亮,想到了這個問題。

      甜英恍然大悟地說:“對啊,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呢?”

      正峰說:“我想到的,我剛才拿起它的時候就想到了!”

      阿龍心想,你想到了為什么沒有說出來?

      甜英說:“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我倒寧愿它壞了!哦不,寧愿它是沒電了。”

      “那,要不要去買電池?”正峰說。

      “等你爸回來再說吧!”甜英說。

      “爸什么時候回來呀?”正峰說。

      甜英說:“遇到了那個眼鏡,又喝上了酒,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完呢。我看要喝醉!”

      【誰知心中苦】

      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還不見秋生回來。

      “我就知道要喝醉!”甜英說。

      “會不會晚飯也不回來吃呢?”正峰說。

      甜英說:“有可能!”

      “那他們還在那個老蘇北飯店吃嗎?”阿龍有點餓了,他想要是現(xiàn)在有一碗陳小五小餛飩吃,那該多好?。?/p>

      “誰知道他們!”甜英用鍋鏟敲著鐵鍋說。

      “我去叫他回來吧!”正峰說。

      “我也去!”阿龍說。

      阿龍的想法是,他們?nèi)ダ咸K北飯店找大伯,如果他和眼鏡叔叔還在那里的話,就有可能吃一碗小餛飩。

      “別去!”甜英說:“興許一會兒就回來了?!?/p>

      可是,又等了一會兒,天都開始暗了,秋生還不回來。

      甜英心里急了,不住地向路口方向張望。嫌看不清楚,還把眼鏡拿下來,用衣角擦了,再戴上去看遠處。

      “來了!來了!”阿龍眼尖,看到大伯出現(xiàn)在遠遠的地方,正踉踉蹌蹌地向河岸走來。

      “死鬼我就知道要醉!”甜英脫下圍裙,趕緊往岸上走去。

      正峰也跟了過去。

      阿龍猶豫了一下,也走到了跳板上。

      他回頭看了一眼。他是擔(dān)心船呢!三個人都上岸了,船不要緊吧?

      因為這一回頭,他的身體晃了一下,差點從跳板上跌下去。

      沒關(guān)系!他對自己說。

      是啊,他們并不走遠,只是走到岸上,誰要是上他們的船,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嗎?

      秋生竟然在路邊倒下了。

      “別走!你別走!”秋生的嘴里,像是含了一個雞蛋,但是,從胸腔里發(fā)出的聲音卻響得仿佛全世界都聽得到,也不知他是在跟誰說話。

      “怎么就喝成這樣!”甜英埋怨道。

      “你說!”秋生嘴里含糊不清地說:“煤,煤有什——什么問題?那不能怪、怪我!”

      “起來,快起來!”甜英要去扶他。

      秋生將她一把推開,說:“為、為什么扣我錢?”

      幾個路人圍過來,說:“怎么啦?怎么啦?”

      “滾開!”秋生大吼道:“拿、拿錢來!”

      “醉了!醉了!”那些人說。

      “我沒,沒醉!”秋生說。

      甜英說:“快回船上去吧,真是丟死人了!”

      秋生說:“煤質(zhì)量不、不好,關(guān)我我我屁事??!”

      “行了行了,回船上再說吧!”甜英說。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說:“是神經(jīng)?。 ?/p>

      一個小伙子說:“不是神經(jīng)病,是喝醉酒了,發(fā)酒瘋呢!”

      正峰彎下腰,想把爸爸扶起來,但是,哪里拉得動他!

      阿龍很詫異,自己的大伯,怎么突然之間變成這樣一個人?這么多人圍著看熱鬧,真的很丟人?。?/p>

      甜英愁苦著臉,對邊上兩個陌生小伙子說:“麻煩你們,幫忙抬一下!”

      兩個小伙子,加上正峰,一起把秋生抬了起來。

      “我再也不、不、不給你運、運什么煤了!”被抬離了地面的秋生,嘴里還嚷嚷著。

      阿龍插不上手,跟在后面走。他的內(nèi)心,感到了一陣悲哀。大伯怎么變成了這樣?這還是他的大伯嗎?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被一群陌生人像看猴戲一樣圍觀。大伯自己知道嗎?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他嘴里喊了些什么呢?是誰欠了他的錢?欠他錢不還嗎?是眼鏡叔叔嗎?還是其他人?

      為什么人要喝酒?酒真的有那么好喝嗎?又為什么要喝醉呢?醉成這個樣子,難道很開心嗎?阿龍對酒,突然變得很厭惡。而之前,他聞到酒的味道,還覺得它很香呢!現(xiàn)在看見大伯這副樣子,聞著他滿身的酒氣,阿龍覺得酒很難聞,很臭。

      等他長大了,他就不會喝酒,他不要喝酒,因為酒是很討厭的東西,它會讓一個好端端的人變得像神經(jīng)病,躺在馬路邊被陌生人看笑話,自己卻一點都不難為情。

      抬到跳板前,大家就把秋生放在了地上。跳板太窄了,怎么往上抬呀?弄得不好,可能大家都會掉進河里去呢!

      “醒醒!你醒醒了!”甜英說。

      “爸,上船去吧!”正峰說。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了!”甜英對兩個幫忙的小伙子說。

      高個的小伙說:“那我們走了,等他醒了自己回船上去吧!”

      “我沒、沒醉!上千里路白、白跑,我冤啊——”秋生突然大哭起來。他的哭聲真響??!響得天上的幾只鳥兒都受到了驚嚇,仿佛要跌落下來一樣。

      見自己的男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甜英轉(zhuǎn)身,自顧踏上跳板,往船上走去。

      她一定很生氣,覺得丟人。她不管他了,就讓他在河岸上哭吧!

      “媽——媽——”正峰對著她的背影喊。

      甜英理都不理。

      阿龍覺得哭著的大伯,樣子真是滑稽??!他就像一個耍賴的小孩,坐在地上,閉著眼睛,張大了嘴,哭得震天響。

      “爸,別哭了!別哭了好嗎?”正峰自己都好像要哭出來了。

      聽到兒子叫他別哭,秋生竟然睜開眼睛,不哭了。他就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眼神迷茫,臉上滿是淚水、

      “大伯,別哭了,我們回到船上去吧!”阿龍說。

      秋生一扭身,哇哇地嘔吐起來。

      他吐那么多東西,是把剛才吃下去的全部吐出來了吧!

      吐在他自己的身邊,一大灘!

      真臟??!阿龍的眉頭皺了起來。酸臭酸臭的,真難聞!

      秋生哇哇地吐夠了,撩起自己的衣裳,胡亂地抹了幾把臉,擦掉了臉上的眼淚和汗水,還有嘴角的嘔吐物。他像是突然清醒了,又變回了原來那個健壯、沉穩(wěn)的秋生。

      “眼鏡叔叔呢?”正峰問。

      秋生很勉強地站起來,說:“他逃走了!”

      他的身子,好像被風(fēng)吹得在晃動。

      正峰和阿龍扶著他,一步步向跳板走去。

      秋生雖然兩腿軟軟的,但是他上了跳板,還是走得很穩(wěn)。

      阿龍走進船棚,發(fā)現(xiàn)伯母坐在里頭哭呢!她埋著頭,沒有發(fā)出太大的哭聲,只是傷心地抽泣。

      “伯母在哭!”阿龍小聲對正峰說。

      正峰過去搖媽媽的手臂:“媽,哭什么呀?”

      甜英剛才只是輕聲抽泣,突然就變成了放聲大哭。

      “伯母,不要哭!”阿龍也拉住伯母的手臂,這么勸慰道。

      正峰和阿龍,一人拉住伯母一條手臂。

      “媽,別哭了好嗎?”正峰說。

      甜英哭道:“你爸是心里苦哇!我們辛辛苦苦運煤,路上跑十幾天,上一次的運費還沒拿到呢!老板說煤質(zhì)量次。質(zhì)量次是我們的錯嗎?煤又不是我們挖的!我們只是幫他們運呀!嗚嗚嗚——”

      “你跟他們說這些干啥?”秋生口齒依然不清,但他顯然清醒了許多。

      他在席子上躺了下來,嘀咕道:“哭個屁!”

      他的腦袋,咚地一聲撞在艙板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

      甜英收了哭,說:“我去給你泡壺濃茶?!?/p>

      正峰取了一塊毛巾,在河水里甩了兩下,絞干后,替秋生擦臉。他擦得很仔細,額頭、臉頰、鼻子、下巴,都抹了一遍。最后,給秋生的脖子里也擦了。

      秋生很享受的樣子,閉上了眼睛。

      阿龍的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滋味,酸酸的,好像要哭。

      看著躺在席子上的大伯,阿龍覺得他很可憐。而以前,在阿龍的心目中,大伯是強壯的,什么事情都難不倒他的。他對誰都不會服軟,任何事都不能讓他低頭。真難相信啊,他也會哭,也會像孩子一樣委屈得坐在地上大哭。

      正峰幫他擦臉,他順從得就像一個聽話的孩子。

      阿龍的心里,也有了要保護他、照顧他的想法。好像這個人,不是剛強的大伯,而是一個弱小的孩子,需要伯母保護,需要正峰照顧,需要阿龍關(guān)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需要所有的人來關(guān)心他,疼他。

      阿龍握緊拳頭,在大伯的腿上輕輕地捶。在家里,媽媽經(jīng)常會對阿龍說:“阿龍,幫我捶捶腿!”然后,她就會說:“嗯,舒服,真舒服!”

      阿龍在大伯的兩條腿上輪流捶著,他想,大伯一定感到很舒服吧?

      “爸,眼鏡叔叔為什么逃走?”正峰說。

      秋生沒有睡著,他閉著眼睛說:“有兩個人要殺他?!?/p>

      真的嗎?阿龍驚得手停了下來。

      “為什么要殺他?”正峰問。

      秋生答非所問地說:“那兩個人,是他車隊的司機?!?/p>

      “他們真的會殺死他嗎?”阿龍腦子里浮現(xiàn)出眼鏡叔叔斯文可親的樣子,心里很為他擔(dān)憂。

      秋生的眼睛始終閉著,說:“不會吧,殺人是要償命的。他逃走了,逃走了,逃走了……”

      他重復(fù)說著“逃走了”三個字,越說越輕,越說越慢。

      他睡著了,嘴半張,發(fā)出很響的鼾聲。

      他嘴里噴出來的氣味,真難聞啊,不僅僅是酒氣,還有嘔吐物酸臭的味道。

      【能吃不能吃】

      天還沒有完全亮,秋生就發(fā)動了機器,要開船了。在高郵多待了一天,他要把時間趕回來。

      “酒醒了嗎?昨天醉成那樣!”甜英說。

      秋生不說話,甜英又說:“下次不要這樣了,傷身體的!”

      秋生不耐煩地說:“少啰嗦!一大早話這么多!”

      阿龍醒來,所看到的大伯,又成了一個沉穩(wěn)、健壯、剛毅的人。昨天他醉酒的樣子,雖然還活生生地在阿龍的腦子里,但是,阿龍真的有點不敢相信,昨天的大伯,和以往的大伯,會是同一個人。

      大人也會碰到傷心的事,也會受到委屈,也會因為傷心和委屈,表現(xiàn)出軟弱。大人和小孩的不同,是他們會克制和掩飾,會把受到的委屈,把內(nèi)心的壓力和悲傷藏進來,藏在心底,不讓別人輕易看出來。而在喝醉了酒的時候,就不知道掩飾了,所以就什么都暴露出來了,像孩子那樣哭,那樣鬧,那么不顧一切。

      但是,酒醒之后,他就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他可能還會為昨天的失態(tài)感到羞愧和悔恨吧?

      從大伯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阿龍想,他的爸爸也會像大伯一樣醉成這樣嗎?他也會不知羞恥地躺在大街上哭鬧嗎?阿龍不知道,他想不起有這樣的事。那么,爸爸的心里,就一點委屈和悲傷都沒有嗎?

      媽媽呢?阿龍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夜晚,他被尿脹得醒來,聽到隔壁房間里有嚶嚶的哭聲。那是媽媽在哭!媽媽怎么啦?他豎起耳朵,還聽到了爸爸訓(xùn)斥的聲音。啊,媽媽是被他罵哭的呀?他為什么要罵她?她為什么不與他對罵,而只是低聲地哭?

      在媽媽的心里,又裝著什么樣的委屈的傷悲呢?

      阿龍慶幸自己還是個孩子,不會像大人那樣遇到太難的事,不會遭受他們那么大的痛苦。不用為了生活操碎了心,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奔波。

      但是,他又很羨慕欽佩大伯這樣的大人。他能經(jīng)受住風(fēng)吹雨打,遇到再大的困難也不會趴下,最終都會想辦法解決。他們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天空,扛起家庭。喝醉酒發(fā)一次酒瘋,第二天又變回了原來那堅強勇敢的樣子,這多了不起??!

      船兒突突突突地開,阿龍發(fā)現(xiàn),有一些鳥兒,追逐著他們的船。這是什么鳥呢?肯定不是麻雀,因為它們比麻雀大;也不是鴿子,因為比鴿子小。它們輕盈地飛著,一會兒在船的左側(cè),一會兒飛到了右側(cè),一會兒呢,又出現(xiàn)在船的上方。

      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五只!

      正峰卻說有六只。

      可是阿龍只看見五只?。?/p>

      “喏,那里還有一只呢!”正峰指向阿龍的身后。

      果然,在船的后面,遠遠地還跟著一只鳥。

      “鳥為什么要跟著船飛呀?”阿龍不解地說。

      甜英說:“它們餓了,想找東西吃!”

      “那我們給點東西它們吃吧!”正峰說。

      甜英抓了一把米,給了正峰一點,也在阿龍的手心里放上一點。

      “鳥兒,來吃吧——”正峰抬頭說。

      “鳥兒,快來吃米!”阿龍把抓著米的手揚起來,對鳥兒說。

      “撒點在甲板上,它們就來了!”甜英說。

      正峰和阿龍,都把手上的米撒了一點在甲板上,可是,鳥兒并沒有落下來吃。

      它們?nèi)耘f在船的上空飛,跟著船飛。

      正峰把手里的米全撒在了船艙里。

      阿龍也把米撒進了船艙。

      米粒散落在裝得滿滿的煤上,仿佛能看到一點點的白,在黑色的襯托下,就像天上的星星。

      但是,鳥兒還是沒有來吃米。它們低飛了一下,在空中畫了一個曲線,又飛回到了空中。

      “為什么不吃呀?”正峰喊道。

      “鳥兒,為什么不下來吃米呀?”阿龍說。

      “怕人,它們還是怕人!”甜英說。

      “人有什么好怕的呀?”阿龍說。

      正峰說:“我們又不會傷害它們!”

      甜英說:“它們不知道呀,它們怕被傷害呢!”

      阿龍覺得好遺憾,鳥兒餓了,眼睜睜看著他們在船上撒了米,它們卻不敢下來吃。那它們跟著船一路飛,又是為了什么呀?

      甜英說:“有些人是很兇殘的,什么都吃。不要說天上飛的鳥兒,連地上爬的蛇,還有穿山甲都吃呢!”

      正峰說:“這些都是野生動物,不可以吃的,應(yīng)該保護的!”

      甜英說:“是啊,還有人吃猴腦呢,真是作孽呀!”

      阿龍也知道野生動物是要保護的,否則,許多珍稀的動物,就要在地球上絕跡了。他就搞不明白,人有糧食吃,有蔬菜、水果和豬肉、羊肉、牛肉吃,有魚蝦和雞鴨鵝吃,為什么還要吃野生動物?他們難道連孔雀和熊貓也要吃嗎?如果恐龍還沒有滅絕,他們也會吃恐龍嗎?

      抬頭看時,已經(jīng)不見了鳥兒的蹤影。它們追船一定追得累了吧?它們終于放棄了,終究還是沒敢降落下來吃他們喂給它們的米。它們一定很想吃,星星點點的白米,在裝滿了黑煤的船艙里,是多么的顯眼呀,充滿了誘惑!但它們還是沒敢下來吃,因為它們害怕人類。

      突然有一條魚從水里跳起來,落到了阿龍的腳邊。

      幾乎是出于本能,阿龍立刻蹲下來,去捉這條魚。

      可是,等他雙手捧魚,站起來之后,它猛跳了一下,從他的手里掙脫了。

      它跳回了河里。

      要不是阿龍的手沾上了粘粘的魚腥,他自己都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一條魚,自己從河里跳起來,跳到船的甲板上,這是一件真實發(fā)生的事嗎?

      “一條魚!一條魚!”阿龍喊道。

      “魚呢?”正峰說。

      “跑了!”阿龍說。

      正峰聞到了阿龍手上的魚腥味,還看到了他手上一片小小的魚鱗。

      “你怎么不抓牢一點?”正峰說。

      是啊,為什么不抓牢一點呢?阿龍自己也這么想??墒牵褪菦]有抓牢,它身子一彎,就從他手上跳開了。

      “有時候,是有魚會跳到船上來的!”甜英說:“有一年,一下子跳上來兩條鯉魚呢!”

      “然后呢?”正峰問。

      “然后當然是殺了吃了!”甜英說。

      “為什么魚是可以殺了吃的呢?”阿龍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

      甜英說:“魚本來就是可以吃的?!?/p>

      “魚又不是野生動物!”正峰說。

      “運河里的魚就是野生的呀!”阿龍說。

      “但不是保護動物!”正峰說。

      阿龍說:“那喜雀和麻雀,也不是保護動物!”

      甜英說:“反正這個世界上,就是有的東西可以吃,有的不可以吃!”

      “豬可以吃,??梢猿裕蚩梢猿浴闭逭f。

      阿龍說:“魚可以吃,黃鱔可以吃,小龍蝦可以吃……”

      正峰說:“雞可以吃,鴨可以吃,鵝可以吃……”

      阿龍說:“雞蛋可以吃,鴨蛋可以吃,鵝蛋可以吃……”

      正峰說:“蒼蠅不可以吃,蚊子不可以吃……”

      甜英說:“呀喲喲,好惡心,誰會吃蒼蠅蚊子呀!”

      正峰笑了,阿龍也笑了。

      阿龍說:“老鼠不能吃,蟑螂不能吃……”

      甜英說:“快別說了!別說了!越說越離譜了!”

      阿龍覺得,豬啊牛啊羊啊,魚啊蝦啊,雞鴨鵝啊,這些東西可以吃,它們其實也是很可憐的。它們也是生命呀,把它們殺了吃,它們不害怕嗎?這不是同樣很殘忍嗎?

      但是,如果人不吃它們,人就只能吃米飯面條和饅頭,只能吃些蔬菜和水果,人的身體就會變得不強壯,就不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了。那又該怎么辦呢?

      “如果外星人統(tǒng)治了地球,會不會把我們地球人殺了吃?”正峰突然這樣說。

      正峰的手掌,做成一把刀的模樣,架在阿龍的脖子上。他的眼里,還射出兇光。

      阿龍喊道:“不要殺我!”

      “不殺你,我吃什么?”正峰說。

      “吃飯,吃面!”阿龍聲音顫顫地說,好像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

      “我就要吃你!飯和面不好吃,而你,又香又鮮,味道好極了!”正峰哈哈大笑。不,是狂笑,就像電影里的魔鬼一樣,仰起頭,猙獰地大笑。

      甜英打了一桶水,倒進盆里洗咸菜。她說:“被你們說吃什么不吃什么,說得我什么都吃不進了。今天我們就吃咸菜吧,吃素了,成佛了!”

      “我要吃肉!”正峰說。

      “我要吃魚!”阿龍說。

      甜英說:“明天就要過長江了,到了揚州,我買長江回魚紅燒給你們吃。”

      “回魚好吃嗎?”正峰問。

      甜英說:“當然好吃!”

      “哦,吃回魚啰!”正峰歡呼。

      “吃回魚啰!”阿龍也歡呼。

      他們已經(jīng)不再想,回魚被殺了吃,也是很可憐的呀!

      【他是神人】

      甜英做的紅燒回魚真好吃呀,有一點點辣,就像方便面的味道。阿龍一直都是不太喜歡吃魚的,因為魚有刺。他曾經(jīng)被魚刺卡過喉嚨,咽飯團、含一口醋,都沒有用。魚刺卡在喉嚨口真是難受啊!最后是爸爸帶他去醫(yī)院,醫(yī)生用鑷子把魚刺夾了出來。

      但是回魚真好,沒有刺,吃起來就像紅燒肉一樣,真爽快!

      正峰也吃得很歡,一連吃了好幾塊。

      正峰把一塊大大的回魚夾起來的時候,甜英把它從他的筷子上擼了下來。她說:“你吃得太多了,留點給阿龍吃!”

      正峰生氣了,放下筷子說:“我不吃了!”

      甜英說:“你是哥哥,你得讓著點阿龍!”

      說著,把這塊從正峰筷子上奪下來的魚塊,夾進了阿龍的碗里。

      阿龍夾起這塊魚,并沒有塞進自己的嘴里,而是還給了正峰:“我已經(jīng)吃了三塊了,這個你吃!”

      正峰拿起筷,把這塊魚又夾回給阿龍:“還是你吃吧!”

      阿龍用手罩住自己的碗,說:“我不要!”

      正峰偏要給他:“上面粘著的飯,是你碗里的!”

      阿龍說:“上面也有你的飯!”

      秋生說:“你們推來推去,這么客氣,那就給我吃吧!”

      “好的好的,大伯吃!”阿龍說。

      正峰就把魚塊放進了爸爸的碗里。

      秋生張大嘴,一口就把魚塊送了進去。

      他三口兩口,就吞下肚去。

      他端起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嘴里還發(fā)出嗞嗞的聲音。這是一種滿意和陶醉的聲音。

      “大伯,你不要再喝醉了哦!”阿龍說。

      秋生說:“一個人喝,哪會醉!”

      “老爸酒量不好,”正峰說:“我都不會喝醉!”

      秋生說:“你就喝一口,怎么會醉?”

      正峰說:“我喝了兩口!”

      秋生說:“兩口也不會醉。不過你別喝了!”

      “喝多少才會醉呢?”阿龍問。

      秋生說:“我一般是喝一斤都不醉的?!?/p>

      甜英說:“又吹牛了!”

      秋生說:“這有什么好吹的?”

      甜英說:“喝酒的人,就是會吹,都說自己喝得多,明明只喝了二兩,就說半斤;喝了半斤的,說是一斤。人家不是說了嗎,酒桌上總共只有兩瓶酒,兩斤,但是大家各自報一下喝了多少,加起來,就有三斤?!?/p>

      秋生嘿嘿笑了,說:“你這也知道!”

      阿龍說:“這是說謊!”

      正峰說:“是吹牛,不算說謊。說謊是為了騙人。”

      秋生說:“說謊、騙人和吹牛,是有點不一樣?!?/p>

      阿龍說:“眼鏡叔叔是不是騙了人,所以他們要殺他?”

      秋生說:“可能是吧!”

      正峰說:“那他為什么不騙我們,還對我們這么好?”

      阿龍說:“我也覺得眼鏡叔叔可好了!”

      秋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人是很復(fù)雜的,好人壞人有時候很難分清楚。壞人有時候會做好事;好人呢,有時候也會做糊涂的事,做出不好的事來?!?/p>

      “做了壞事,改正了就好了!”阿龍說。

      “殺了人就不能改正了,因為死人不會活過來!”正峰說。

      秋生說:“是啊,有的事情,做了,是很難改的。所以,要盡量不做壞事,多做好事?!?/p>

      “大伯,你做過壞事嗎?”阿龍問。

      秋生說:“做過,當然做過?!?/p>

      正峰說:“爸爸做的好事更多,抵銷了壞事!”

      正峰又對秋生說:“爸你以后不要打我了,打人就是做壞事!”

      秋生說:“打孩子是壞事嗎?教育孩子,為了孩子好,應(yīng)該算好事吧?”

      正峰說:“壞事!”

      甜英說:“打得輕一點是好事,打重了就是壞事。”

      正峰說:“每次都打得很重!”

      阿龍說:“在美國,不能打孩子,警察要來抓!”

      秋生說:“我們又不是美國,我們是中國!”

      正峰說:“爸,下次別打我了!”

      秋生說:“好,好,盡量不打。正峰越來越懂事,不淘氣,就不會挨打?!?/p>

      汪惠仁 書法

      “我爸從來不打我!”阿龍說。

      “你媽也不打嗎?”正峰說。

      阿龍泄氣地說:“我媽經(jīng)常打我。”

      秋生說:“打孩子好像是不好,還是要講道理。不過,小孩子也要講道理,不能蠻不講理!”

      甜英說:“你說得倒好,脾氣上來了,神仙都攔不??!”

      秋生說:“那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你管!”

      大家光顧著說話,誰都沒注意到,有一個人,正踩著跳板,往船上走來。

      “給點吃的吧!”他突然出現(xiàn)在船棚門口,把甜英嚇得尖叫了起來。

      這個人,頭發(fā)胡子都蓬亂著,大熱天,還穿得厚厚的,上衣和褲子,都是臟兮兮的。

      原來是個流浪漢啊!阿龍心想。

      “你怎么跑到我們船上來了?”正峰說。

      秋生對甜英說:“給他盛碗飯吧!”

      甜英取了一只大碗,盛了滿滿的一碗飯,又夾了一些菜在碗里,遞給來人道:“去岸上慢慢吃吧,碗就送給你了?!?/p>

      流浪漢說:“沒有筷子!”

      甜英趕緊拿了一雙筷子給他,說:“不好意思!”

      流浪漢拿著碗筷,卻不急著吃。他看著碗里的飯菜,搖搖頭說:“太少了!”

      “這么一大碗還少???”正峰說。

      阿龍也覺得奇怪,這碗飯,如果給他阿龍吃,最多只能吃掉三分之一。這個人為什么還嫌少呢?他一定是餓了好幾天了吧?

      流浪漢的眼睛,找到了灶臺上的鍋。他看著鍋里剩下的半鍋飯,說:“這些,能不能都給我吃?”

      甜英說:“我明天早上還要燒泡飯呢!”

      秋生說:“讓他吃!沒有好的給人家吃,還能不讓他吃飽嗎?”

      甜英說:“好,那你吃完我再給你盛。”

      流浪漢說:“我就端著鍋吃吧!”

      “端著鍋怎么吃呀?”正峰說。

      阿龍也從來都沒見過有人端著鍋吃飯的。

      流浪漢指了指桌上吃剩的魚湯,說:“這個你們還吃嗎?”

      秋生說:“不吃了,我們都吃完了?!?/p>

      流浪漢端起魚湯,把它倒進鍋里。他用鍋鏟,將飯拌了一下,然后,真的端起鍋來,用鍋鏟當調(diào)羹,呼嚕嚕吃了起來。

      簡直就是一轉(zhuǎn)眼的時間,他就把半鍋拌了魚湯的飯,全部吃了下去。

      阿龍打量著流浪漢的肚子,不敢相信里面裝下了半鍋飯。

      “你,你吃,吃飽了嗎?”甜英驚詫得說話都不太利索了。

      流浪漢打了一個飽嗝,說:“差不多。謝謝!”

      “我們四個人都沒你吃得多!”正峰說。

      流浪漢說:“我還能吃一鍋!”

      “真的嗎?”阿龍有點欽佩地說:“你是特殊的人!”

      流浪漢笑了,說:“這位小兄弟,你說得對,我的胃跟別人不一樣。”

      秋生問他說:“怎么不一樣呢?”

      流浪漢說:“消化能力特別強,所以我總是餓。”

      “就沒有吃飽的時候嗎?”秋生問。

      流浪漢說:“基本上是這樣。”

      甜英說:“那,要不要再給你煮一鍋飯?”

      流浪漢說:“不用了,不麻煩了!”

      “那,那你坐會兒?”甜英這樣說,說得一點都不真誠。她其實是想說:既然不再吃了,那就請回到岸上去吧!

      “不坐了,打擾了!你們?nèi)撕?,多謝!”他說。

      雖然他看上去很奇怪,并且身上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但是,阿龍對這個人還挺有好感的。他說話一點也不粗魯,彬彬有禮的??墒牵麨槭裁匆斄骼藵h呢?

      他不慌不忙地轉(zhuǎn)身,踩著跳板,往岸上走去。

      “慢走!”秋生說。

      “再見——”正峰對著他的背影說。

      “再見——”阿龍也對他說。

      他到了岸上,又折回來,走上跳板。他在跳板中央立定,說:“晚上可能要刮大風(fēng),你們最好停到大橋底下去!”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

      秋生說:“這是個神奇的人!”

      “他真的是流浪漢嗎?”阿龍說。

      正峰說:“不是一般的流浪漢!”

      “他的胃真厲害??!”甜英感嘆道。

      秋生說:“天氣預(yù)報也說了,今晚會有大風(fēng),還會下暴雨。他提醒得對,我們停在這里可能不安全?!?/p>

      “他讓我們停到大橋下面去呢!”正峰說。

      “大橋在哪里呀?”阿龍說。

      秋生說:“大橋不遠,往前一里多路?!?/p>

      甜英說:“那我們就去大橋下吧!”

      【真是不一般】

      一束路燈光,照進運河大橋下的橋洞里。在那束金子一般的光里,有一個人躺著,手上捧著一本書,正在閱讀。

      啊,這個人,不就是剛才一下子吃掉半鍋飯的流浪漢嗎?

      原來,他就住在大橋下啊,這里是他安逸的家!

      秋生的船,突突突開到大橋下面,他只是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又繼續(xù)看他的書。仿佛這艘船,這船上的人,是他從未見過的,跟他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

      “是他,就是他!”阿龍眼尖,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

      “喂——你好!”正峰跟他打招呼。

      他舉了一下手,算是回應(yīng)。

      依然認真地看著他的書。

      “你看什么書呀?”阿龍說。

      他把書的封面對準阿龍。但是,畢竟不是白天,況且有點遠,阿龍的視力,還沒有好到跟望遠鏡一樣。

      “流浪漢還看書!”正峰嘀咕道。

      是啊,正峰是一個馬上就要上初中的學(xué)生,他都不喜歡看書。而一個睡在橋洞里的流浪漢,卻在路燈光里孜孜不倦地看書,是不是太奇怪了?

      “我們過去看看吧!”正峰說。

      阿龍馬上想到了流浪漢身上那股難聞的氣味,他有點猶豫。

      不過,他到底在看一本什么樣的書呢?好奇心終于促使阿龍跟在正峰后面,奮力跳到了岸上。

      流浪漢坐起身來,很自得地說:“這地方不錯吧?多安逸!”

      “你在看什么書呀?”阿龍問。

      其實不用問,書就在面前,阿龍已經(jīng)看到了:《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

      “好看嗎?”阿龍說。

      流浪漢指了指他身邊的一只旅行袋,說:“你想看,隨便拿。都是我垃圾桶里撿的?!?/p>

      正峰晃著腿說:“我最不喜歡看書了!”

      流浪漢說:“小兄弟,這你就說錯了!看書是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我雖然躺在橋洞里,但是,我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到比全世界都大,像宇宙那么大!”

      “可是你為什么要做流浪漢?”正峰說。

      “你又說錯了!”流浪漢說:“我不是流浪漢!請一定不要以為我是流浪漢!”

      “那你是誰?”正峰問。

      “我是天涯淪落人!”他笑了笑,說:“叫我方叔吧!我姓方。”

      “你為什么在街上要飯?晚上睡在橋洞里,你沒有家嗎?”阿龍說。

      “我有過很好的家,很漂亮的房子,還有一個小花園。但是,后來就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像一陣煙,在空中飄散了,不留下一絲痕跡!”方叔說。

      “為什么呀?”阿龍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在吹牛。

      方叔嘆息道:“因為一個字:賭。世界上,只有這個字是最可怕的,任何事都沒有它可怕。任你萬貫家財,高樓大廈如花美眷,都會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把錢和房子都輸光了嗎?”正峰說。

      “何止是錢和房子,還有家庭、幸福、尊嚴,都沒了。只剩下一具赤條條的身體,還有十輩子也還不清的債?!?/p>

      他的語氣很平和,好像說的不是自己的事,好像只是在講別人的經(jīng)歷。但是,正峰和阿龍都感覺到了他的悲慘。

      “那,那你就一直這樣流浪下去嗎?”正峰說。

      “請不要再提流浪這兩個字!不是流浪,是行游。脫離社會,脫離熟悉的一切,脫離那編織得密不透風(fēng)的生活之網(wǎng),回歸本真,回歸到自然的天地宇宙中。只有這樣,我才能反思,才能洗心革面,重新找到迷失的自我?!?/p>

      他說的話,是書上背下來的嗎?正峰和阿龍聽了,似懂非懂,不知道再跟他說什么好。

      “書是我最好的伴侶!”他說:“鏡子能照出我們的臉,可是,書,可以照見我的靈魂。只有照見靈魂的卑微和墮落,我才能找到出路,才能找回自己。”

      方叔就像一位老師,從容地給正峰和阿龍講課。而他們兩個,也就像兩個乖巧的學(xué)生,安靜地聽著他講。

      “我居然愛上了這種生活!”方叔說:“每天晚上,我不用回到固定的地方去,愛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我沒有家,但是,到處都是我的家。我沒有朋友,但是,萬物都是我的朋友。我什么都不用干,所有的時間都可以用來看書。書讓我著迷,因為書里面有真理。除了看書,我還喜歡看星空。每一個亮點,都是一顆恒星,巨大無比,它們組成了浩瀚的宇宙,人,實在是太渺小了!”

      說到這個,正峰和阿龍來勁了。

      阿龍說:“方叔,你說,有沒有外星人?”

      “當然有??!”方叔說。

      “你見過外星人嗎?”正峰說。

      方叔神秘地說:“想見嗎?”

      “想!想!”正峰說。

      “想!做夢都想!”阿龍說。

      方叔壓低了聲音,說:“我就是!”

      “騙人!”正峰嚷了起來。

      阿龍的心里,頓時產(chǎn)生了一絲恐懼。他知道方叔不可能是外星人。但是,他竟然說自己是外星人,那么,他就是個騙子!他有可能是壞人!

      由于戒備,阿龍的身體不由得退后了兩步。

      “那你們說,外星人是什么樣的?”方叔說。

      “眼睛很大,身體很?。 闭逭f。

      阿龍說:“反正不是你這樣的!”

      方叔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心目中的外星人,不就是電影和漫畫告訴你們的嗎?誰見過外星人?誰說外星人就是那樣的?那才是騙人呢!”

      “那,那,你說外星人是怎樣的?”正峰說。

      方叔說:“外星人肯定存在,也肯定不是我們想象的樣子。他們多半是來過地球的,說不定,現(xiàn)在還在我們身邊。但是,我們看不見他們,他們和我們,不在同一個維度里。懂嗎?他們不在我們的時間里。”

      方叔說得太玄了,但是,正峰和阿龍并不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相反,他倆覺得這個人很了不起,他知道的東西,比一般人都要多,比老師還要多。

      確實,正如他說的,阿龍腦子里的外星人,就是電影和圖片上的外星人樣子。這已經(jīng)成為了他固定的印象,說起外星人,他就會想起頭大四肢小,大眼睛小嘴巴,沒有頭發(fā)的模樣。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外星人可能不是這樣的。他在夢中遇見的外星人,也只是這番模樣。

      而方叔就跟一般人想的不一樣。他說外星人可能不在我們的時間里,他們是在時間之外的,這讓阿龍感到迷惘。時間之外,那是什么地方?誰能在時間之外呢?死了的人,和還沒有出生的人,應(yīng)該是在時間之外吧?

      “你是從書里看來的吧?”正峰問方叔。

      方叔說:“書里有。但是,更多的想法,是從我腦子里冒出來的。我們?nèi)烁鷦游锊灰粯?,我們會思考。許多事情,世界上本沒有,是我們思考的結(jié)果。我們?nèi)绻凰伎迹蜎]有;而我們思考了,可能就有了?!?/p>

      “外星人也是思考出來的嗎?”正峰問。

      方叔說:“你說得太對了!我們?nèi)绻皇怯醚劬矗赡苡肋h也看不見外星人。但是,如果我們用我們的心靈,可能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p>

      這些話,學(xué)校里的老師是從來都不講的。阿龍和正峰覺得方叔嘴里說出來的話,太新鮮了,也太好聽了。

      正峰抬起頭,仰望著夜空,說:“這里什么也看不到!”

      方叔說:“這里因為有路燈,城市里,燈光太亮了,要觀星的話,要去那些漆黑一片的地方?!?/p>

      阿龍閉上眼睛,說:“我閉上眼睛,好像看到了天上很多星星,很大很亮!”

      方叔說:“你說得好!有時候,閉著眼睛看見的東西,可能比睜開眼睛看到的更多?!?/p>

      正峰和阿龍,都沒有把他們要到江南去找隕石的事告訴方叔。因為秋生曾對他們說,這是一個秘密,如果說出去,他們有可能找不到它。即使找到了,它也有可能變得不再神奇。

      甜英在船上招呼他們回船睡覺,正峰和阿龍只能戀戀不舍地與方叔道別。

      “再見!”正峰說。

      “方叔再見——”阿龍說。

      方叔卻什么都沒說,而是發(fā)出了很響的鼾聲。

      他不會一秒鐘前還在說話,一秒鐘后就睡著了吧?他是裝的嗎?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他真是個奇怪的人!

      【一條大尾巴】

      雷聲,將船上所有的人震醒。

      風(fēng)的呼嘯中,夾雜著噼嚦啪啦的聲響。世界好像在破碎,在開裂。

      大橋下黑咕隆咚的,因為路燈被砸碎了。

      是的,下冰雹了!

      “幸虧我們是在橋下,否則,船棚都要被砸穿了!”秋生說。

      “聽這個聲音,橋都好像要被砸穿!”正峰說。

      甜英說:“別瞎說!橋怎么可能砸穿呢?”

      “要是冰雹像足球那么大,會不會把橋砸穿?”阿龍問。

      秋生說:“冰雹不可能那么大的,最多拳頭大?!?/p>

      正峰說:“足球大,那就像小行星了!”

      阿龍覺得小行星肯定不止足球那么大,但是他不敢說,說了怕正峰生氣。

      秋生說:“小行星可要大多了!”

      正峰馬上說:“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落到地球上就變小了!”

      秋生說:“那是因為到了大氣層里就燒起來了,落到地上,就燒剩了一點點?!?/p>

      “你不是說,江南的隕石很大嗎?”阿龍說。

      突然一個巨大的黑影飛進橋洞,從這一頭穿進來,又往另一邊飛了出去。

      它飛進來的時候,挾帶著一股巨風(fēng),差點把船棚的頂掀掉。

      “媽呀——”阿龍抱住腦袋大叫。

      “什么東西?什么東西?”甜英慌張的聲音,更讓氣氛變得恐怖。

      “快進屋!快!”秋生喊著,一把將阿龍拽進了船棚。

      關(guān)緊門窗之后,感到船身在起伏晃蕩。

      “那是蝙蝠嗎?”阿龍驚魂未定地說。

      正峰說:“蝙蝠不可能那么大!”

      “別說話,快躺下!”秋生命令道。

      躺下之后,外面的聲響更加的嘈雜和混亂了。不只是剛才那種噼嚦啪啦的脆響,一些混濁沉悶的聲音,更讓人覺得害怕。

      “沒遇見過這么大的風(fēng)!”秋生說。

      正峰和阿龍?zhí)稍谙由?,兩個人抱在一起。阿龍感到,自己是在微微發(fā)抖。世界一片動蕩,船也在搖晃,所以他的顫抖不會被正峰感覺到。

      甜英蜷縮著身子,她顯然是嚇壞了。

      “地球要毀滅了!”正峰說。

      “世界末日!”阿龍說。

      “龍卷風(fēng)!是龍卷風(fēng)!”秋生大聲說。

      天色在一片混亂中悄悄白了。果然就看到河面上有一條大尾巴,從天空垂掛下來。

      “看見了吧?”秋生的語氣中,沒有害怕,反而帶敬佩和夸耀:“真難得這么近看見龍吸水!”

      正峰和阿龍都坐了起來??粗用嫔暇従徱苿拥凝埦盹L(fēng),兩個人嘴巴都驚愕得張開了,合不攏了。

      這條天空垂下的尾巴,在阿龍他們的注視下,移動著,越飄越遠,最終在運河的拐彎處消失了。

      世界頓時安靜下來,安靜得就像是睡著了。

      秋生拉開門,甜英趕緊說:“別出去!”

      秋生走到外面,說:“走了,已經(jīng)走了!”

      正峰和阿龍走出船棚,發(fā)現(xiàn)橋洞里空空的,不見了方叔。一只裝滿了書的旅行袋,孤獨地縮在角落里。

      “方叔呢?他到哪里去了?”阿龍說。

      正峰說:“被剛才的大蝙蝠擄走了吧?”

      秋生說:“哪會有那么大的蝙蝠!可能是一條被子,被風(fēng)刮進橋洞里的。”

      “那方叔到哪里去了?”阿龍心里有點著急。

      秋生說:“他不會有事,他精著呢,可能早就去岸上哪個屋子里睡了?!?/p>

      “多虧了他!”甜英充滿感激地說:“要不是他讓我們停到大橋下,可能船都被龍卷風(fēng)刮上了天!”

      “他真不是一般的流浪漢!”秋生說。

      阿龍說:“他不是流浪漢!”

      “那他是什么人?”秋生說。

      正峰說:“他是一個武林高手!”

      “他有武功嗎?”秋生笑了。

      正峰說:“他是比武林高手還要高的高人!”

      “他可能是外星人!”阿龍說。

      秋生說:“外星人我看不是。不過,這個人確實不一般!”

      “人去哪兒了呢?”甜英說:“要謝他一聲都不成!”

      秋生對老婆說:“把你昨天蒸的饅頭全給他吧!”

      “可他人呢?”甜英說。

      秋生說:“給他放過去嘛,他自然會回來?!?/p>

      饅頭裝了一馬夾袋。

      正峰說:“他肯定一口一個,瞬間吃光!”

      阿龍的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依戀。好像他和方叔這個人,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友誼。船兒馬上就要開走,回來的時候,還會路過這里嗎?阿龍有一種預(yù)感,等他們的船兒回來這里的那一天,方叔一定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也許從此就再也不會見到他了!阿龍感到了離別的憂傷。

      他決定送一本書給方叔?!犊ǚ蚩ê吐眯型尥蕖匪隙ú灰矗敲?,只有把《無字圖書館》送給他了。方叔可能會喜歡這本書,因為他喜歡看書,他說過,看書是最有意思的事,在書里能找到真理。而這本書,正是說了書的重要。

      即使他不喜歡,也沒關(guān)系啦。阿龍是要表達一個心意,也是想給方叔留下一個紀念。

      阿龍拉開方叔的旅行袋,把《無字圖書館》放進去的時候,取出了那本《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他要拿走這本書。阿龍覺得,這不算偷,因為方叔對他說過的,“想看哪本隨便拿”。他就是這么說的。

      阿龍要把這本書帶走,也算是方叔留給他的紀念吧。

      他永遠都不會丟掉這本書,就像他會永遠記得方叔這個人。

      “這本書也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正峰說。

      書確實有點臟,但是阿龍不介意。這本書,它是怎么會到垃圾桶里的?為什么有人會把書扔掉?哦,它就像《無字圖書館》里的字,突然有一天就從書里走掉了。現(xiàn)在,它又回來了,回到了愛書人的手上,就像那些走散的字,又回到了書頁中。

      【長江啊長江】

      冰雹和龍卷風(fēng)襲擊之后,河面上漂浮著各種垃圾,還有塑料盆、樹枝、衣裳等雜物。甚至還有一張桌子,也半沉半浮在水里。

      真稱得上是一片狼藉。

      “那里有一個人!”正峰驚叫道。

      船駛近后,秋生用竹篙撥了一下,可不是人,而是一頭淹死的豬。它白白的肚皮朝上,遠看確實有點像是一個人。

      “老天發(fā)怒起來,真是不得了!”秋生感嘆道。

      “要是人被龍卷風(fēng)刮到,會卷到天上去嗎?”阿龍問。

      “那當然!”秋生說:“就是一頭大象,也能飛上天!”

      正峰吐了一下舌頭,說:“如果我們不是躲在大橋下面,可能船也被刮上了天!”

      阿龍說:“那我們就成了飛船了!”

      “要真是飛船倒好了!風(fēng)把我們的船卷上去,掉下來還不摔個稀巴爛!”正峰說。

      甜英說:“快別說了,說得我好后怕!”

      “方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阿龍說。

      甜英說:“還真是呢!”

      船兒駛?cè)腴L江,江面真寬闊啊!這就是長江?。“堫D時覺得自己的心胸,也變得開闊了。

      看著大海一樣浩瀚的江面,阿龍真想用紙筆把眼前的景色畫下來。

      天氣真好,稱得上是風(fēng)和日麗。

      而之前秋生一直擔(dān)心,在長江會遇到風(fēng)浪,或者大霧。

      可是什么都沒有。

      只有藍藍的、清澈的天空,只有寬闊平靜的江水。

      我們贊美長江

      你是無窮的源泉

      我們依戀長江

      你有母親的胸懷

      這幾句歌,好像是自動從阿龍的嘴里流出來的。阿龍熟悉這首歌,因為在家里,他經(jīng)常聽媽媽哼唱這首歌。

      聽到阿龍唱歌,正峰也扯高了喉嚨,五音不全地唱了起來:

      你從遠古走來

      巨浪蕩滌著塵埃

      你向未來奔去

      濤聲回蕩在天外

      你用純潔的清流

      灌溉花的國土

      你用磅礴的力量

      推動新的時代

      我們贊美長江

      你是無窮的源泉

      我們依戀長江

      你有母親的情懷

      駕駛著船兒的秋生,聽到了兩個男孩的歌聲,他按了兩下喇叭,算是為他們伴奏。

      遠處的一條船,也按了兩下喇叭。難道他們也聽到正峰和阿龍的歌聲了嗎?他們是用喇叭聲加入合唱嗎?

      微風(fēng)輕拂著正峰和阿龍的臉,愛撫著他們少年的身體。長江的早晨,是多么涼爽舒適啊!而在長江上放聲歌唱,歌唱壯麗的長江,又是多么的令人心情舒暢!

      穿過長江,秋生關(guān)掉了機器。

      “到了嗎?到了嗎?”正峰問。

      秋生說:“要等,要排隊過運河閘?!?/p>

      “前面是鎮(zhèn)江的運河,對嗎?”正峰說。

      秋生說:“對,我們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江,這是京口。揚州那邊是瓜洲。京口和瓜洲,都是古時候的名字。有句老話叫‘京口瓜洲一水間’,這一水,就是長江?!?/p>

      “大伯,鎮(zhèn)江好玩嗎?我們要去鎮(zhèn)江玩嗎?”阿龍說。

      秋生說:“鎮(zhèn)江我們就不上去了,一路上好幾次耽擱,得抓緊趕路呢!”

      甜英說:“鎮(zhèn)江的鍋蓋面很有名?!?/p>

      “什么是鍋蓋面?”阿龍問。

      秋生說:“煮面的時候,鍋蓋漂在面湯上面?!?/p>

      “我要吃鍋蓋面!”正峰說。

      “但是我們不上岸了!”秋生說:“過了閘就趕路?!?/p>

      “但是我想吃鍋蓋面!”正峰說。

      阿龍也想吃,但是,他不是大伯和伯母的兒子,他不能像正峰那樣說出來。

      “趕路要緊!”甜英說。

      “我就要吃!”正峰說。

      甜英說:“我還是給你們泡方便面吧!”

      正峰的倔勁上來了,說:“我不要吃方便面,我就要吃鍋蓋面!”

      機器猛地發(fā)動了,突突突的聲響,是這樣的突然,這樣的猛烈——仿佛是秋生對正峰的大聲訓(xùn)斥。

      船要過閘了。

      過了閘,繼續(xù)向南行駛。

      “阿龍,你的書呢?”正峰推了一下呆呆地看著岸上的阿龍。

      “什么?”

      “我想看書?!?/p>

      阿龍?zhí)幸馔饬耍逡恢倍颊f,他是不喜歡看書的。怎么忽然之間問要書看了呢?難道過了長江,正峰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正峰了嗎?

      “你要看哪本?”正峰要看書,阿龍很高興。

      正峰說:“不要那本垃圾桶里撿來的!”

      阿龍從書包里取出《卡夫卡和旅行娃娃》,遞給正峰。

      “只有這本了嗎?”

      阿龍點點頭,說:“我家里有很多很多!”

      正峰說:“家里有很多有什么用,我現(xiàn)在要看!”

      阿龍說:“你就看這本吧,很好看的!”

      正峰拿過書就看了起來。阿龍覺得,他看書的樣子怪怪的,肩膀歪向一邊,書拿在手里好像很重似的。

      但是,正峰真的是很認真地看了起來。他的目光是這樣的專注。每看完一頁,他都用手指蘸一下唾沫,翻到下一頁。

      阿龍有點心疼自己的書,他不愿意他的書頁上,沾上正峰的唾沫。會很臭嗎?阿龍心中有這樣的疑慮。

      但是,阿龍終于沒有說,他沒有阻止正峰翻書的時候手指蘸上唾沫。因為他樂于見到正峰看書,他為正峰終于愿意打開一本書來讀而感到高興。如果他打岔,讓正峰不要這樣不要那樣,正峰就會覺得掃興,也許就會把書一扔,說:“我不要看了!”

      阿龍希望正峰繼續(xù)這樣認真地看,為書里的故事吸引,跟書中的小女孩一起感動。方叔不是說了嗎,讀書是最快樂的事情,讀書也是最重要的。

      一定是方叔的話,讓正峰改變了自己,他由一個完全不愛看書的人,變得愿意看書了。

      阿龍自己,只能讀方叔那本書了。他后悔只帶了兩本書。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后悔得再厲害,書也不會自己從家里像鳥兒一樣飛過來呀!

      《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寫的是什么呢?

      阿龍翻開書,里面的大部分字他都認識。但是,說了些什么,他一點都不明白。有些句子,似懂非懂,想了一下,還是不懂。

      “只要一句一句讀下去,可能就會懂吧?”阿龍想。

      阿龍覺得越來越困了,為什么讀一本書,會越讀越困呢?

      阿龍想,這是一本寫給大人看的書,不是寫給小孩看的,所以他才會越讀越困。

      再讀下去,他可能就要睡著啦!

      阿龍放下書,他在心里對自己說:等我長大后再讀吧。到那時,我就一定能讀懂它到底說了些什么。

      【臟了怎么辦】

      到常州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很黑了。寺廟里的鐘聲,悠揚地傳過來,秋生說:“我們正好泊在天寧寺邊上?!?/p>

      “廟里的鐘聲真好聽!”甜英喜悅地說。

      秋生說:“現(xiàn)在天晚了,不然的話,我們可以去廟里逛逛?!?/p>

      甜英說:“那明天早上去吧,寺廟開門一般都很早的!”

      秋生說:“好,明天我們就早一點去,逛一下出來,不耽誤開船?!?/p>

      正峰說:“我不去,我要去買書!”

      “什么?”甜英一臉的疑惑,好像是聽不懂兒子在說什么。

      是啊,正峰一直都是不喜歡看書的。凡是有人叫他看書,他都會直截了當?shù)卣f:“我最不喜歡看書了!”

      可是,他居然說,他要去買書!

      秋生高興極了,說:“正峰,你是真的要買書嗎?去新華書店買書嗎?”

      正峰肯定地說:“是的!對的!”

      “買書做什么呢?”甜英問。她好像是故意這么問,其實她肯定是知道答案的。買書做什么?當然是看啦,還能做什么呢?

      秋生說:“去買書,好的!那明天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就去新華書店!”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阿龍高興極了,好像身上長出了兩個翅膀,撲騰著說。

      “去,都去!”秋生說。

      甜英說:“但是,新華書店開門不會那么早,要去的話,恐怕上午又開不了船?!?/p>

      秋生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正峰要買書,這比開船重要!”

      “耶——耶——”正峰說。

      阿龍也說:“耶——耶——”

      阿龍的書包里,是有錢的,那是媽媽給他路上花的。但是這一路,已經(jīng)過了長江,已經(jīng)到了常州,還一分錢都沒花呢。明天,他要帶上錢,他要多買幾本書!

      “你要買什么書?”阿龍問正峰。

      正峰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好像他的肚子里有答案??墒?,他沒有摸到答案,他說:“我,我也不知道!”

      他反問阿龍:“你呢?”

      阿龍說:“我到了新華書店再看,看到哪本好看,就買哪本!”

      正峰說:“我也是!”

      “你買幾本?”阿龍問。

      “到時候看!”正峰又摸了一下肚子,說:“那你呢?”

      “我也是!”

      正峰說:“我們不要買重了,要買不一樣的書,到時候交換了看!”

      阿龍不吱聲。

      正峰的建議很好啊,兩個人買不一樣的書,換著看,這多好啊!如果每人買兩本書,卻能看四本書,這不是很好嗎?

      可是,阿龍不太情愿跟正峰換書看。因為正峰看書的時候,總是手指蘸一下唾沫翻書,書里有了他的唾沫,阿龍覺得很臟,可能會有臭臭的味道。

      阿龍沒答應(yīng),正峰說:“我買三本,你也買三本,我們換了看,大家都有六本書看!”

      阿龍說:“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你快說呀,什么可是可是的,急死我了!”

      阿龍終于說了:“你看書的時候,手指不要蘸唾沫,好嗎?”

      正峰說:“我蘸唾沫了嗎?”

      阿龍說:“嗯!”

      正峰說:“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阿龍說:“你肯定蘸的,每翻一頁,都舔一下手指!”

      正峰有點尷尬。

      他突然做出驚恐的樣子,說:“糟了!要是書里有毒藥,我就被毒死了!”

      阿龍說:“書里怎么會有毒藥呢?”

      正峰說:“你不知道???有一個間諜,他要謀殺一個人,就把毒藥涂在書里,涂在紙上。那個人不知道,看書的時候,手指蘸一下唾沫,翻了書之后,再舔手指,就中毒了!”

      正峰仿佛自己是中毒了,他假裝很慘地叫了一聲“啊”,就雙眼翻白,往阿龍身上倒過去。

      阿龍把他推開,說:“所以,你翻書的時候不要再舔手指頭了!”

      正峰說:“不敢了!不敢了!活命要緊!”

      阿龍嫌棄地說:“我的書已經(jīng)被你弄臟了!”

      正峰說:“我看的時候蘸唾沫了嗎?”

      阿龍說:“蘸了,我看你蘸的,翻一頁,蘸一下?!?/p>

      正峰說:“那我明天買一本賠給你好了!”

      阿龍說:“不知道會不會有《卡夫卡和旅行娃娃》?!?/p>

      正峰說:“沒有的話,我另外買一本賠你。你這本就歸我。”

      阿龍說:“不行,這本書我特別喜歡的!”

      正峰說:“那要是買不到,就沒有辦法了。”

      阿龍不再說話,只是滿臉的不高興。

      正峰說:“阿龍,對不起!”

      阿龍很勉強地說:“沒關(guān)系!”

      正峰突然把他的食指伸到阿龍面前,說:“我只是這根手指頭蘸了一點點唾沫,書上不一定會沾到呢!你就嫌它臟。那,你從方叔那里拿了一本書,為什么不嫌臟?不見得我的唾沫比垃圾桶還要臟吧!”

      阿龍被他說懵了,是啊,正峰說得對呀,方叔的書,都是從垃圾桶里撿來的。垃圾桶多臟呀!自己為什么不嫌它臟,反倒覺得正峰的唾沫臟呢?垃圾桶跟正峰的唾沫比,當然垃圾桶更臟啦!

      阿龍突然覺得方叔的書很臟。要是現(xiàn)在把那本《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塞到他手里,他一定會馬上把它放到一邊,然后,就去洗手。

      “要是書能洗一下就好了!”阿龍說。

      正峰說:“書是紙做的,洗一下不就完蛋了嗎?”

      秋生說:“有笑話說了,書上的字,如果一個都不識,只要放在水里浸一下,就全識了哈哈?!?/p>

      正峰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說:“為什么要放進水里?”

      阿龍也不懂這個笑話的意思,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秋生說:“放在水里,不是濕了嗎?濕,不就是識嗎?”

      甜英笑了,說:“這真是個笑話!”

      “為什么不印塑料書呢?臟了就可以在水里洗了!”正峰說。

      甜英說:“你們嫌書臟,我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阿龍急切地問。

      甜英說:“可以放到太陽底下曬。毒辣辣的大太陽,曬上半天,細菌全部殺死!”

      “對啊對啊,好啊好?。 闭逭f。

      “書會曬壞嗎?”阿龍擔(dān)心地說。

      甜英說:“少曬一會兒嘛!曬得太狠,當然不行,紙就被曬脆了。”

      阿龍對正峰說:“那明天我們就曬書吧!”

      正峰說:“明天不行,要去買書!”

      阿龍說:“買書回來之后再曬!”

      “明天你們走的時候,就可以把書放在船棚頂上!”甜英說。

      正峰說:“那不行,要被風(fēng)吹走的!”

      阿龍說:“要是被龍卷風(fēng)吸到天上去怎么辦?”

      秋生笑了,說:“哪會又有龍卷風(fēng)?我出生到現(xiàn)在,只是第二次見!”

      甜英說:“我?guī)湍銈兛粗痪托辛耍 ?/p>

      阿龍說:“不行,我要自己看著!”

      正峰說:“拿根繩子,把書系牢?!?/p>

      阿龍說:“繩子系在哪里?不見得在書上打一個洞??!”

      正峰說:“那就用塊石頭壓住?!?/p>

      阿龍說:“石頭要把書壓壞的!”

      阿龍又說:“而且,石頭壓著書,那壓在石頭下面的就曬不到了。其他地方曬黑了,石頭底下沒曬到!”

      甜英笑道:“書又不是人的皮膚,還會曬黑啊?哈哈哈!”

      秋生說:“我看你們不要討論了,曬書的事,還是明天等買書回來再說吧?!?/p>

      【錢去哪兒了】

      穿戴完畢,要去新華書店買書了,阿龍卻找不到他的錢。

      書包的角角落落都翻遍了,里面的課本、作業(yè)本,還有文具盒,都打開看了。

      沒有!

      那本方叔從垃圾桶里撿來的《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也拿起來翻看了每一頁。

      也沒有!

      “我沒拿你的錢!”正峰說。

      阿龍相信錢不是正峰拿的,可是,它哪里去了呢?

      難道是被龍卷風(fēng)刮走了嗎?

      可是,龍卷風(fēng)會自己打開書包嗎?它怎么沒有把書包一起卷走呢?

      汪惠仁 書法

      而且阿龍想起來了,龍卷風(fēng)過后,他還把錢拿出來過呢!他當時還想,要是錢被刮到天上,那么它最后會落在什么地方?撿到錢的人,一定會覺得奇怪極了,為什么天上會掉錢下來呢?

      會不會是夜里大家都睡得很熟,有一個賊,悄悄地爬到船上,打開他的書包,把錢偷走了?

      小偷是怎么會知道阿龍的書包里有錢的呢?他為什么不連書包一起拿走,那樣不是更省事嗎?

      他為什么只拿走阿龍的錢,卻沒有把正峰家的錢偷走呢?

      如果正峰不說“我沒拿你的錢”,阿龍就要懷疑是他拿的了。

      “快走吧!快走吧!”正峰已經(jīng)急不可待了。

      秋生說:“別找了,阿龍,你不用帶錢,你和正峰選書,我買!”

      阿龍可不愿意讓大伯買。他看上的書,他喜歡的書,一定要用他自己的錢買。如果是大伯付的錢,那么,書就不是他的。正峰一定會覺得,所有的書,都是他正峰的。給阿龍看,也只是借給阿龍看。

      阿龍買的書,就應(yīng)該屬于阿龍,完完全全地歸阿龍所有。可以給正峰看,但只是借,只是交換了看??赐辏埦鸵阉呕貢?,小心地放好。書包關(guān)起來,別人都不能亂動。在這艘船上,只有這只小小的書包,是阿龍私秘的領(lǐng)地。他的書,放在他的書包里,才有安全感,才會讓他感到踏實和富足。

      “快走吧!”正峰急得差點要跺腳了。

      甜英說:“阿龍快走吧,時候不早了,回來再找!”

      阿龍根本不聽,他是那么執(zhí)著,一遍遍翻著。給人的感覺是,不找到錢,他是不會去買書的。

      “你再這樣,我們自己先去了!”正峰說。

      “不要!不要?。 卑埣钡靡蘖?。

      秋生說:“不急不急,我們等你!”

      一只書包,就那么丁點地方,里面也只是有限的幾樣?xùn)|西。錢究竟在哪兒?它跑到哪去了呢?

      “阿龍,你肯定帶錢了嗎?不會忘記在家里沒帶來吧?”甜英提醒說。

      阿龍說:“肯定帶來的,我那天還看見它在書包里!”

      “要是我拿的就好了,我可以還給你!”正峰著急得說出了很奇怪的話。

      秋生用犀利的目光看著正峰,說:“你真的沒有拿嗎?”

      正峰說:“沒拿!”

      如果正峰沒有拿,他應(yīng)該更理直氣壯一點回答。可是他回答得一點都不干脆,這讓人不得不懷疑興許真是他拿的呢!

      甜英的眼神,顯然也是有點懷疑的。她看著正峰,說:“要是你拿了,現(xiàn)在拿出來,阿龍是會原諒你的。”

      阿龍趕緊點頭,表示自己肯定會原諒他。

      正峰突然大叫一嗓子,說:“冤枉啊——”

      就像古裝電視劇里要被拉出去砍頭的大臣,總是會絕望地大喊:“冤枉啊——皇上,冤枉??!”

      正峰這一聲喊,好像要把自己的嗓子都喊破了。

      看來他真是冤枉。

      甜英說:“我就知道我們家正峰不會干這種事!”

      可是,她剛才是怎么說的?她不是讓正峰拿出來嗎?還說,拿出來就會得到阿龍的原諒。

      秋生的臉色,特別的嚴峻。他對正峰說:“要是你拿了,我非打斷——”

      他是說要打斷正峰的腿吧?

      但他還沒說完,就聽到阿龍驚呼:“在這!在這里!”

      裝著錢的信封,在阿龍的枕頭底下。

      阿龍自己也傻了眼。

      他這才恍惚想起,夜里,他是做了一個夢的。在這個夢里,他一遍遍地數(shù)錢,數(shù)來數(shù)去都不對,一會兒多,一會兒少,一兒會錢上的字模糊不清,一會兒錢又從他的手里滑掉,被一陣風(fēng)吹得滿天飛。

      那是夢嗎?還是半夜他真的迷迷糊糊坐起來,把錢從書包里拿出來,悄悄地數(shù)錢?

      他是醒來后做了這件事,然后睡著了就忘了呢,還是夢游了?

      “是你自己放在枕頭底下的,還冤枉人!哼!”正峰說。

      阿龍說:“我沒有冤枉你。”

      “你們都不相信我!”正峰委屈地說。

      “好了,好了,找到了就好了!”甜英說。

      “我不去了!”正峰賭氣地往席子上一坐。

      “對不起!”阿龍垂下頭說。

      秋生說:“阿龍也沒怪你,我們大家都沒有說一定是你拿的,只是問問嘛!”

      “那為什么不問媽媽有沒有拿?為什么不問爸爸有沒有拿?”正峰說。

      甜英說:“是我們不對。正峰,好了,別生氣了,抓緊時間去買書吧!”

      秋生抓住正峰的胳膊,一把就將他拎了起來,說:“走走,買書去啰!再獎勵你兩塊常州麻糕。沒吃過吧?很好吃的!”

      甜英說:“這不叫獎勵,是安慰!”

      “我要多買兩本書!”正峰說。

      “買!買!”甜英說。

      “走吧!”拉起正峰的手,阿龍心想:我也要多買兩本書。

      阿龍雖然沒被冤枉,但是,他也要吃常州麻糕。

      他的心里有點忐忑,生怕等會兒吃不到麻糕。因為大伯說了,麻糕是安慰正峰的。正峰有得吃,他也有得吃嗎?

      【似曾相識】

      每人買了6 本書,一共12 本。

      路上再也不會無聊了,再也不會沒事可做了。

      兩個孩子,臉上喜滋滋的,心里美美的,覺得特別的快樂和滿足。

      秋生買了很多麻糕,不僅正峰有得吃,也有阿龍和甜英的份。

      秋生又給自己買了蘿卜干。他說:“常州蘿卜干名揚天下,特別下飯。空口吃也是呱呱叫!”

      還沒回到船上,一袋蘿卜干就被秋生父子和阿龍三個人吃光了。

      “比麻糕好吃!”正峰說。

      “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蘿卜干!”阿龍說。

      秋生說:“是啊,是啊,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蘿卜干!那就再來一包!”

      于是又拆開一袋蘿卜干,你一根我一根,拈著往嘴里送。

      回到船上的時候,大家都渴得不行了,又咕嚕咕嚕灌了一肚子水。

      “吃了蘿卜干,放出來的屁特別臭!”正峰說。

      阿龍趕緊捂住鼻子說:“嗯,真臭!”

      正峰則把手掌當扇子,在鼻子面前扇個不停。

      阿龍說:“正峰,你的屁真臭!”

      正峰說:“是你的屁臭,我聽到你放屁了!”

      阿龍說:“我聽到你放了!”

      正峰說:“你放!”

      阿龍說:“你放!”

      “都快別說了,屁都是臭的,還分什么你的我的!”甜英說。

      正峰要在自己的書上寫上名字,還要給他的書編上號碼。

      阿龍卻不想這么做。因為阿龍的書,是都要包上封面的,他會在封面上寫上書的名字,還有作者的名字。然后,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封面的左下角,小小的一個簽名。

      阿龍不給自己的書編號,因為他書太多了。

      剛才去常州新華書店,阿龍買了六本書。其中一本《珍妮的肖像》,不知道為什么,他一眼看到,就喜歡上了。他馬上把它拿到手上,好像怕它突然飛了。

      為什么呢?因為封面上的珍妮,讓他覺得眼熟。他認識她嗎?不認識。但是,為什么她卻讓阿龍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呢?

      阿龍覺得,這雙珍妮的眼睛,他一定是在哪里見過的,只是他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當然,也許阿龍是在夢中遇見過一個人,這個女孩,有著一雙和珍妮一樣的大眼睛。

      正峰拿筆寫自己的名字,樣子看上去很吃力。他太認真了,每寫一筆,不僅是手在動,頭也在動,眼睛也在動,嘴也動,腿也動,好像耳朵也悄悄動了一下。

      吃力地寫了好一陣,才在三本書上寫下他的名字。

      他放下筆,抬起頭,夸張地甩著自己的手。好像寫三個自己的名字,就把手寫累了。又好像這樣甩幾下,就能讓手得到休息,就能把疲勞甩掉。

      正峰看到了阿龍手上的書,他看到了《珍妮的肖像》的封面,看到了封面上的小女孩。

      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從阿龍手上奪過這本書。幸虧阿龍拿得不是太緊。要是阿龍緊緊抓著這本書,那么,正峰這么一奪,就有可能把書撕壞了。

      “干什么你!”阿龍很惱火。

      “給我看看!”正峰瞪大眼睛,看著書的封面。封面上印刷的,仿佛不是美麗的珍妮,而是一頭令他吃驚的怪物。

      “還給我!”阿龍說。

      正峰躲開了阿龍伸過去的手。他旋轉(zhuǎn)了90度,用身子擋住阿龍。

      “快還給我!”阿龍叫道。

      “等一下,讓我看看!”正峰的目光,像是牢牢地粘在了書的封面上。

      “還給我!你看你自己的書嘛!”阿龍說。

      正峰把書抱在胸前,說:“阿龍,能不能借給我先看?”

      “不行!”阿龍說。

      “求求你了!”正峰說。

      “為什么?”阿龍問。

      正峰皺了一下眉頭,說:“不為什么!”

      阿龍說:“那還是我先看。我看完了你看?!?/p>

      正峰還是不想把手里的書還給阿龍,他說:“阿龍,我能不能跟你換一本書?”

      阿龍說:“換這本嗎?”

      正峰說:“是的。”

      阿龍說:“不換!等我看完了跟你換書看不行嗎?”

      正峰說:“可是我想要這本書?!?/p>

      阿龍說:“這本書我也喜歡的,你快給我!”

      正峰很不情愿地松手,讓阿龍把書抽了回去。

      阿龍拿回了書,趕緊把它抱住,好像生怕正峰再一把將它搶走似的。

      正峰低聲下氣地說:“兩本換一本,好嗎?”

      阿龍說:“三本也不換的!”

      正峰整個人,都變得軟軟的,無比惆悵的樣子。

      阿龍拿著書,一個人跑到船頭,專心地讀了起來。

      船就要開了,秋生已經(jīng)把跳板收起。

      突然,汪汪,響起了狗叫聲。

      咦?船上怎么會有狗呢?狗呢?狗呢?

      阿龍放下書,眼光掃描著船的前前后后。難道說,是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嗎?聽到了事實上并不存在的狗叫聲了嗎?

      汪汪——

      “哪來的狗?”甜英說。

      “狗呢?狗呢?”正峰說。

      是啊,狗呢?狗叫的聲音,不只是阿龍一個人聽到,大家都聽到了。

      只聽到狗叫聲,卻不見狗的身影,這是怎么回事?

      甜英走進船棚,柜子門一個個都打開了,她還把席子拉起來甩了甩,好像狗會躲在席子底下似的,真是可笑。

      “會不會在船棚頂上?”正峰一次次跳起來,想看清棚頂上是不是有狗。

      嗒嗒嗒——秋生的嘴里,發(fā)出喚狗的聲音。

      可是狗在哪里呢?明明聽到它汪汪的叫聲的呀!

      阿龍突然看到,船艙里有兩個亮晶晶的小點,像星星一樣閃亮。

      啊,這不是狗的眼睛嗎?

      不要以為是有一條狗鉆在煤堆的下面,它是在煤堆上躺著呢!因為它是一條黑狗,它身上的顏色,跟煤幾乎是一樣的。它要是不眨眼睛,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它。它躺在裝滿了煤的船艙里,如果它不發(fā)出叫聲,那么可能就會把它一直帶到盛澤,直到卸煤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它。

      “狗!狗!”阿龍指著船艙里的狗大叫。

      汪汪——汪汪——

      狗坐起來,沖著阿龍叫。

      “這小狗,它是什么時候跑到船上來的?”甜英說。

      “啊,小狗!”正峰跳進船艙,把狗抱了起來。

      阿龍也走到小狗面前:“狗狗,狗狗!”

      小狗看著阿龍,它的眼睛,就像小孩子一樣清純可愛。它的目光,是和善的,看著阿龍,就像看著一位老朋友。

      “好可愛的狗狗呀!”阿龍說。

      “你為什么跑到我們船上來?”正峰的手指,戳了一下小狗的鼻子。

      小狗使勁地搖著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就像風(fēng)車一樣,在空中打轉(zhuǎn)。

      狗狗搖尾巴,就是高興,這個大家都知道。

      “把它送回岸上去,我們開船了!”秋生說。

      正峰卻把狗抱得更緊了,說:“我們帶走它吧!”

      甜英說:“這怎么行?不是偷走人家的狗嗎?狗不見了,人家不知道會有多傷心呢!”

      “我要!”正峰說。

      秋生說:“什么要不要的,又不是咱們的狗,是人家的狗,怎么可以帶走呢?”

      “它要是我們的狗就好了!”阿龍也好想留下這條狗啊,因為它太可愛了。它漆黑的身體上,只有一對小眼睛是亮亮的,水汪汪的,眼睛里有太多的和善和天真,而且,還有一點點調(diào)皮。阿龍是多么喜愛它?。“堃蚕裾逡粯?,太想把它帶走了。但是,大伯、伯母說得對,它是人家的狗啊,再怎么可愛,也還是人家的狗,又怎么能把它帶走呢?

      “快抱到岸上去!”秋生命令說。

      秋生把跳板重新搭到岸上,正峰抱著狗,阿龍跟在后面,他們一起到了岸上。

      放下狗狗的時候,正峰在它的頭上親了一下。

      阿龍也蹲下來,親了一下狗狗。

      兩個人依依不舍地向狗狗揮手,悵悵地踏上跳板,回到船上。

      狗狗卻箭一般跑了回來。它在跳板上奔跑,四肢仿佛是騰空的。

      “怎么又跑回來了?”甜英說。

      “它喜歡我!”正峰說。

      “它喜歡我們!”阿龍說。

      秋生說:“這狗,好像真想跟我們走呢!”

      “可它不是我們的狗呀!”甜英說。

      秋生說:“肯定是附近人家的,說不定就是對面那家煙雜店的?!?/p>

      甜英說:“正峰,那就抱到煙雜店去吧,還給人家。省得它再跑回船上來!”

      狗在正峰的懷里,親昵地抱著他的手臂。它乖乖的樣子,就像它本來就是正峰家的狗。

      “瞧這死樣!”煙雜店老板娘對正峰說:“跟你這么親,你們就帶走它吧!”

      “真的嗎?”正峰和阿龍,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老板娘說:“這有什么假的?”

      “它是你們家的嗎?”正峰還是有點不相信。

      “你不要它了嗎?”阿龍說。

      “這是條野狗,一直在這里跑來跑去的!”老板娘說:“你們趕都趕不走它,它就要跟你們走,這是和你們有緣吶!你們要是喜歡它,就帶走好了!”

      啊啊啊,太好了!

      啊啊啊,太高興了!

      正峰和阿龍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的心在歡呼。

      【你也愛我嗎】

      給狗狗起個什么名字好呢?

      阿龍說:“它原來一定是有名字的,就是不知道它叫什么?!?/p>

      正峰說:“那你問問它好了!”

      阿龍說:“狗又不會說話!”

      正峰說:“你要是問它叫什么名字,它一定回答說‘汪汪’?!?/p>

      阿龍說:“汪汪是它的叫聲,又不是它說自己的名字叫汪汪?!?/p>

      正峰說:“我們就當它是說自己的名字好了,我們就叫它汪汪吧!”

      阿龍覺得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好,他希望給它起一個特別的名字,這樣就會更可愛。

      “汪汪,汪汪!”正峰就這樣叫它了。

      阿龍說:“還是叫它小黑吧!”

      正峰說:“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好!”

      阿龍承認,小黑確實也不是個好名字。但是他覺得,比叫汪汪可要強多了。

      “那叫什么好呢?”阿龍有點茫然。

      正峰說:“它這么黑,就像墨汁一樣,要不叫它墨汁吧?”

      阿龍說:“那夜也是黑的,叫黑夜好不好呢?”

      正峰說:“那還是墨汁好!”

      墨汁這個名字,倒還真是不錯。但是,叫起來好像不太響亮,所以阿龍和正峰還是覺得不太滿意。

      “它像煤一樣黑!”阿龍說。

      “有了!”正峰說:“就叫它煤球吧!”

      “煤球!煤球!”正峰對著狗狗喊。

      狗尾巴像汽車上的雨刮器一樣搖擺,看來它很滿意這個名字。它叫煤球,它就是煤球。

      “煤球!煤球!”阿龍也這么叫它。

      它于是有了名字,它的名字叫煤球。

      發(fā)動機突突突響起來,煤球嚇了一跳。也許是從來都沒有這么近距離地聽到機器響吧,它慌張地后退了兩步,然后對著機器狂吠起來。

      它越叫越來勁,好像要沖上去跟機器搏斗。

      “別叫別叫,煤球別叫!”正峰抱起煤球,它就安靜了下來。

      “讓我抱一下吧!”阿龍從正峰手上接過煤球。

      它乖乖的眼神,讓阿龍的心特別柔軟。阿龍覺得,它就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它雖然會很兇地叫,但它是弱小的,是需要保護的。

      阿龍甚至有了要獨占煤球的想法。是的,這條船,不是阿龍家的,這是正峰家的船。煤球來到船上,就成了正峰家的狗。等船兒駛回家,阿龍就要跟船兒說再見,就要跟煤球說再見了。

      阿龍這樣想,心里便很難過。

      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等這次航行結(jié)束,他能把煤球抱回家嗎?他有什么理由把煤球帶走?正峰又怎么可能答應(yīng)呢?

      阿龍跟煤球,剛剛相見,他的心里,就有了離別的哀愁了。他甚至想,早知道這樣,要為了將來的分手而擔(dān)憂,還不如不遇見它呢!如果不相見,也就沒牽掛。

      阿龍變得連看書都不專心了。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煤球身上。只有眼睛里看得見煤球的時候,他才感到踏實。

      人為什么會喜愛上動物?為什么會對一只小狗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阿龍那么愛煤球,是把煤球當成了一個人呢,還是僅僅只是愛一條狗?都說狗是通人性的,那么,阿龍的心思,煤球知道嗎?

      它會知道嗎?這個小小少年,自從把它抱在懷里,他的內(nèi)心,就變得特別柔軟,軟得就像要化掉一般。他真想永遠都這樣抱著它!而想到也許有一天,它將離他而去,他的內(nèi)心,竟是那般的惶恐與不安。

      如果煤球懂得人的感情,那么,它也許會為之感動。它也會像他愛它一樣愛他嗎?它能通過什么方式告訴他,它也愛他呢?它又怎樣才能讓他不要悲哀呢?

      吃晚飯的時候,阿龍分到兩塊紅燒肉。他只咬掉了肉上一點點皮,悄悄讓肉落到地上,給煤球吃了。

      阿龍是喜歡吃肉的呀,尤其是紅燒肉。伯母做的紅燒肉,又是那么的好吃!但是,他寧愿自己不吃,讓給了煤球吃。

      把肉給了煤球,阿龍自己只能用調(diào)羹舀了紅燒肉里的湯,用它拌飯,然后,大口把飯吃下去。

      誰都不知道阿龍把肉給了煤球,只有阿龍自己和煤球知道。這是他和它的秘密。

      阿龍雖然把肉讓給了煤球吃,但他覺得,比自己吃了還要高興。他想,它一定對他充滿了感激,因為只有他,把本來自己吃的肉,這么可口的紅燒肉,省下來給它吃。如果它會像人一樣開口說話,它一定會說:“阿龍,謝謝你!”

      煤球吃肉,肯定是不嚼的。肉一到它嘴邊,就不見了,被它吞下肚去了。它吃完了兩塊肉,抬起頭,看著阿龍,眼光含情脈脈的。它是沒吃過癮啊,還想吃呢!

      阿龍自己沒吃,兩塊肉都給了它,哪里還有肉再給它呢?他對它揮揮手,意思是讓它走開。

      但是煤球非但不走開,反而對阿龍很兇地叫起來。

      “干啥干啥?叫啥?”甜英對煤球呵斥道。

      正峰說:“它就是嘴饞唄!”

      正峰夾起紅燒肉,卻不是給煤球吃的。他把肉在它面前晃了晃,然后一口塞進了自己的嘴里。

      他不僅沒有給它吃,反而晃了晃引誘它。

      它一定很生氣吧?

      好像沒有哎!它反而對著正峰諂媚地搖尾巴。

      剛才阿龍偷偷把自己的兩塊肉都給了它,它不僅沒有對他搖一下尾巴,反而還對他兇狠地吠叫。它這是怎么啦?阿龍感到心里的點酸楚。

      煤球沒有吃到正峰的肉,它走到他的腳邊,繞著他的腿打轉(zhuǎn)。

      正峰居然踢了它一腳。

      “你為什么踢它?”阿龍心疼地說。

      正峰說:“它影響我吃飯!”

      阿龍是不會踢它的,它就是犯了再大的錯,他也不會踢它。他只會愛它、疼它。正峰居然踢了它一腳,這讓阿龍大惑不解。面對這樣一條可愛的小狗,喜歡都來不及,為什么會抬起腳來踢它呢?

      正峰踢了煤球一腳,阿龍有點心疼,但是,同時也暗自高興。因為正峰看上去不像阿龍那么喜歡煤球,他對煤球不好,那么,煤球肯定也不會對他好,它就會更喜歡阿龍,就會越來越跟阿龍好。這正是阿龍想要的。阿龍跟煤球好,當然希望煤球也跟他好,跟他好,超過跟正峰好。最后是只跟他好,而不跟正峰好,不跟其他任何人好。這樣,阿龍的心里,就會感到幸福和滿足。也只有這樣,等到航行結(jié)束的那一天,阿龍才有可能把它帶回家。

      煤球到船上來,是它執(zhí)意要來。它是一只很有主見的狗。他們把它送回岸上,它再一次走上船來。它就是認準了要跟他們走!用煙雜店老板娘的話來說,它跟他們有緣。阿龍認為,那是跟他有緣。到那一天,船兒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他希望煤球還是有自己的主見,它不愿再留在船上,它也誰都不跟,它只要跟阿龍回家。只要煤球自己立場堅定,只肯跟著阿龍,那么,它就歸阿龍了!

      阿龍就可以把它帶回自己的家。不管爸爸媽媽是反對呢還是同意,他都要把煤球留在家里。它就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好兄弟,他們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放下飯碗,阿龍把煤球摟進懷里。煤球吐出舌頭,舔了阿龍的臉。它其實只是舔了他嘴角紅燒肉的湯汁,阿龍卻不這么想。它的舌頭濕漉漉的,讓他感到幸福和溫暖。

      【不懂我的心】

      正峰用紙巾把自己的耳朵塞了起來。他說,突突突的機器聲音,讓他不能專心看書。

      盡管這樣,他還是嫌機器吵得煩人。

      煤球走近他,他遷怒于它,又踢了它一腳。

      這一腳,肯定是把它踢得有點痛了,它嗷嗷叫了兩聲。

      這兩聲叫,戳痛了阿龍的心。

      “煤球,過來!煤球,到我這里來!”阿龍召喚煤球。

      但是,煤球并沒有跑到他那里去。它反而回過身,又對著正峰搖起了尾巴。

      明明正峰踢了它,它卻還要對他搖尾巴,這是為什么?

      阿龍不會踢它,他只會親熱地把它摟住,愛撫它??墒?,它卻不愿意到他這里來。

      阿龍的眼睛雖然看著書,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的心里很難過。是自己對煤球還不夠好,所以它才不理會他的召喚嗎?但是,正峰對它好嗎?超過阿龍嗎?正峰對煤球一點都不好,他動不動就抬起腳踢它一下。那么,它又為什么反而喜歡往正峰那邊跑呢?

      如果正峰不踢它,而是像阿龍一樣溫柔地對它,那么,它一定會跟正峰更好。它也許會主動撲進正峰的懷里,伸出又長又軟的舌頭,舔他的臉和手呢!

      阿龍?zhí)痤^,幽怨地看著天空。天上飛過幾只鳥,它們只是在阿龍的頭頂上一閃,就飛遠了。

      動物畢竟不是人啊,什么都不懂。你對它好,它不知道是好;你如果對它不好,它也不知道是不好。是這樣嗎?

      阿龍以后也不要對煤球這么好了吧!對它好也是白好,對它越好,它好像反而越不珍惜呢!下次再吃好東西,阿龍就自己吃,再也不會悄悄丟給它吃了。它吃了他省下來的肉,一點都不感謝他,反而因為覺得不滿足,還對他兇狠地吠叫呢!

      就讓它去跟正峰好吧!

      心里作出這樣的決定,阿龍感到有一點輕松。是啊,他對煤球太好了,好心卻沒有得到好報。那么,以后,就不要再對它好了吧!這樣,他也就不會期望它對他好,好不好都無所謂了。這樣,是不是就變得很輕松了呢?誰都不要怪誰了!

      但是,他同時也是感到失落的。失落的情緒,在他心里就像潮水一樣漲起來。

      不是把它當成好兄弟的嗎?心中對它的喜愛,那是難以割舍的,怎么能說完就完了呢?不再愛它,自己的心,突然就變得空空的,就好像身體也沒有了重量,就好像一片羽毛那樣,被河面上的風(fēng)輕輕一吹,就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煤球就擠在阿龍和正峰的中間。生怕壓到它,阿龍讓到了很邊上。這樣躲著睡,真是有點累,但是阿龍并沒有什么抱怨。為了讓煤球睡得舒服,他不舒服一點沒關(guān)系。只要煤球睡得舒服,阿龍的心里就舒服。

      他側(cè)著身,背對著煤球和正峰。他聽到了呼嚕聲,是煤球在打鼾嗎?狗睡著了也打呼嚕嗎?

      扭過頭來,阿龍看到,煤球的手,親昵地搭在正峰的腰里。它就像是抱著正峰在睡覺。

      阿龍真是感到傷心??!他吃醋了,生氣了!這條黑狗,它真是一條奇怪的狗,一條討厭的狗!阿龍對它一片真情厚義,它卻好像一點都不在乎。正峰對它根本不好,它卻一直粘著他,醒著的時候向他搖尾乞憐,睡著了還摟著他的腰。它怎么會這樣呢?

      如果煤球是一個人,如果它是他的同學(xué),那么,阿龍早就不理它了。他不會跟這種無情無義、不知好歹的人做朋友。但它是條狗啊,它就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不,比小孩子還要不懂事。所以,阿龍是可以原諒它的,是嗎?

      “它跟你們有緣!”煙雜店老板娘說的這句話,又在阿龍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是啊,煤球是一條流浪狗,它遇到了他們,就決定不再流浪,執(zhí)意要上船來,跟著他們。這怎么不是一種緣分呢?可是,它到底是跟誰有緣?跟阿龍嗎?好像它只是跟正峰有緣呢!阿龍對它的一片深情,換來的是什么?它寧肯被踢,被冷淡,也對正峰更親,總是在他面前搖尾乞憐,卻對阿龍不理不睬。

      看著煤球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與正峰親熱地摟在一起,阿龍的內(nèi)心,真是有無比的悲涼和孤獨。

      【扔掉一只鞋】

      阿龍很落寞,只有書才能給他安慰。閱讀仿佛和煦的風(fēng),給他帶來清涼;又如一個懷抱,給他安全和愛。書中的世界,跟現(xiàn)實的世界,好像有點一樣,卻又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們可以這樣比喻:面對一本書,就像站在一面鏡子前。沒錯,鏡子里反映出了我們的世界,但是,當我們一腳跨入鏡子,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的世界,竟是那么的大,那么的遠,那么的奇幻。我們會在那個世界里流連,遇見我們熟悉的,也發(fā)現(xiàn)許多陌生的。我們被它吸引,我們會在那夢一樣的世界里獲得無窮的快樂,感受到愛,感受到神圣和崇高。當然,也會有驚恐和悲傷,只是那驚恐和悲傷,會讓我們變得成熟和剛強。

      “阿龍!阿龍!”正峰拿了一根火腿腸,遞給阿龍說:“這個給你!”

      阿龍?zhí)痤^,從書本的世界里走出來。正峰的熱情友好,夸張得有點不夠真實。

      “你自己吃好了!”阿龍雖然很喜歡吃火腿腸,但他沒有伸手去接。

      “我們換書,好不好?”正峰說。

      果然他是有所求?。?/p>

      “你自己吃吧!”阿龍說著,又埋下頭看書。

      正峰把火腿腸送到阿龍面前,他的手,擋住了阿龍面前的書。

      阿龍把它輕輕地推開。

      正峰說:“不換就不換,火腿腸照吃!”

      阿龍這才抬眼,狐疑地打量正峰,接過了他手上的火腿腸。

      剛撕開外皮,煤球就到了跟前。

      它懇求地望著阿龍。

      阿龍把火腿腸藏到身后,煤球就去正峰面前,饞巴巴地看著正峰,看著他手上的火腿腸。

      正峰把火腿腸遞到煤球面前,卻立刻又縮回去,自己咬了一口。

      遞一下,縮回去,咬一口。這樣的動作,重復(fù)了好幾次,火腿腸就沒了,全都是正峰自己吃掉了。

      煤球的頭,始終跟著正峰的節(jié)奏在動。它沒有吃到火腿腸,口涎像檐雨一樣從它的舌頭上嘀嘀嗒嗒往下掉。

      “沒了!”正峰拍拍手,然后攤開兩只手掌,給煤球看。

      煤球的樣子,可憐極了。眼巴巴看著正峰一口口把火腿腸吃完,它卻一星一點都沒吃到。而且每次都是伸到它面前,又閃電般縮回去。

      它又回到阿龍的面前,它的目光更加懇切,仿佛是在哀求。

      阿龍怎么忍心看它這副樣子呢?如果面對這樣的眼神,還能坦然地吃,不給它吃,只是自己吃,那么,阿龍就會認為自己的心,就不是肉長的。

      阿龍沒有一副鐵石心腸。

      他把吃剩下的半根火腿腸,都給了煤球。

      然后,他也像正峰一樣,拍拍手,攤開空空的手掌給煤球看:“沒了!你看,沒了!”

      煤球突然撒開腿在甲板上奔來跑去。它是高興呢,還是因為吃得不過癮?

      它跳躍著,像一陣黑色的風(fēng),從阿龍的面前刮過。

      它叼著什么?

      是一只鞋??!它是什么時候?qū)⒁恢恍鹪谧炖锏哪??它瘋也似地奔跑著,它想干什么?/p>

      “我的鞋!我的鞋!”正峰大叫著。

      正峰追上去搶鞋,煤球一甩腦袋,鞋竟被它甩進了河里。

      “鞋!鞋!你這個混蛋!”正峰氣得怪叫。

      他拿起竹篙,要把鞋撈起來??墒?,鞋卻像一只鴨子,迅速地游走了。

      “鞋——我的鞋!”

      機器聲突然輕下來,又突突突地大吼。秋生掛了倒檔,船卻并沒有后退,它只是慢了下來。

      正峰沒有撈回他的鞋。因為秋生說,這么大的船,不可能馬上停下來,更不可能調(diào)頭去找鞋。

      船又突突突地向前開。

      甜英說:“就不要它了吧,另外再買一雙。不過,很可惜呀,這還是一雙新鞋!”

      正峰拿起另一只鞋,狠狠地抽了煤球的腦袋。還想打第二下,卻被阿龍護住了。

      “別打它!”阿龍說。

      “反了你!”正峰說:“不給你吃火腿腸,你就扔鞋,是不是?”

      正峰大聲訓(xùn)斥著,煤球裝出一副可憐相,老實地縮在阿龍的臂彎里。

      “過來!坐好了!”正峰喝道。

      煤球乖乖地在正峰面前蹲下,很無辜地看著他。

      啪——它的腦袋上,又挨了一鞋子。

      “別打了!”阿龍心疼地說。

      “滾!”正峰飛起一腳,把煤球踢出去好遠。它這才嗷嗷叫了兩聲,夾著尾巴逃跑了。

      阿龍盡管心疼煤球,但是,心頭還是掠過一絲幸災(zāi)樂禍。你還跟他好嗎?你是喜歡挨打,所以才跟他好嗎?既然跟他好,又為什么要扔掉他的鞋?這下好了,扔掉了他的鞋,你可是把他得罪了,他是不會原諒你的,你挨打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阿龍在心里對煤球說著這些,他感到了難以言說的快意。

      正峰和煤球,算是結(jié)下仇了。

      煤球還會再摟著正峰睡覺嗎?它還會有事沒事在他面前搖尾巴嗎?

      它應(yīng)該知道了吧,究竟誰才是喜歡它的,誰才是真愛它。那么,它也終于要明白,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做!是繼續(xù)被打被罵被嫌棄,還是棄暗投明,跟阿龍兩情相悅?

      阿龍有點陰暗地笑了。笑淺淺的,只是在他的嘴角漣漪一樣微微蕩漾,并不輕易為人察覺。

      【破書換新書】

      船到蘇州了,接下去就要進入?yún)墙硟?nèi)了。那塊神奇的隕石越來越近了,阿龍和正峰,很快就要見到它了!

      只要想到那神奇的隕石,阿龍心里就禁不住激動。坐正峰家的船,經(jīng)過了多少日子的航行,一路上經(jīng)歷了多少不平常的事,也見到了一些不平凡的人,現(xiàn)在終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一個謎,馬上就要揭開謎底了!

      阿龍的心里,也有著隱隱的擔(dān)憂。他很擔(dān)心,到了平望小鎮(zhèn),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塊隕石。它也許是被人搬走了,也許在某個深夜,它突然騰空而起,自己飛走了。也許,也許它從來都未曾到地球上來過,大伯以前看到的,其實并不是一塊隕石,而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當然,所謂隕石,所謂躺在上面能看到豆大的星星,那也就并非真事,只是大伯酒后一夢罷了。

      越是想看到那塊大隕石,離它越來越近,心里就越來越激動難安。

      “要是找不到那塊隕石怎么辦?”阿龍對正峰說。

      “那么大的石頭,又不會自己飛走!”正峰說。

      阿龍就是很擔(dān)心它自己飛走。不止一次,在他的腦海里,大隕石呼的一下從地上飛起來,它拖著發(fā)亮的尾巴,在夜空中畫了一道巨大的弧線,就奔向黑夜,很快消失在了天空的最深處。

      阿龍也知道,自己這份想象很荒唐。隕石從天而降,是因為地球的引力把它拉了過來。巨大的石頭,那么沉重,它怎么可能自己飛起來呢?它不是飛船,也不是飛碟,怎么會突然就飛走呢?

      然而,正因為擔(dān)憂,才會出現(xiàn)奇怪的幻覺。在一個夢里,阿龍還看到巨大的隕石慢慢地往下沉,大地就像變成了水一樣,一塊水里的石頭,當然迅速地沉沒,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別人會不知道它是一塊隕石嗎?”阿龍說。

      正峰說:“知道了又怎么樣?”

      阿龍說:“知道它是一塊隕石,不會把它搬走嗎?”

      “誰搬得動這么大的石頭呀?”正峰說。

      阿龍說:“一個人搬不動,很多人就搬得動了!”

      正峰說:“很多人也搬不動!”

      阿龍說:“人搬不動,機器也搬不動嗎?”

      正峰傻眼了。是啊,阿龍說得有道理啊。隕石是天上的星星,它不是普通的石頭,比地上的石頭可要珍貴多了!人們難道不知道嗎?既然如此珍貴,那就一定有人會想把它占為己有。說不定,它早就被人偷偷搬走了!

      正峰的表情變得沮喪,好像突然確切地知道,隕石已經(jīng)不在原地,它早就不知去向。

      “爸——”他沖進駕駛室,對秋生說:“要是到了平望看不到隕石怎么辦?”

      秋生不解地說:“怎么會看不見?”

      正峰說:“要是它已經(jīng)被別人搬走了呢?”

      秋生嘟嘟按了兩下喇叭,說:“都快到了,才想起這個問題有什么用?”

      阿龍在正峰的背后大聲說:“我早就想到了!”

      汪惠仁 書法

      正峰轉(zhuǎn)過頭來說:“那你為什么不早說?”

      秋生眼睛看著前方,他大聲說話,不像是對身邊的正峰和阿龍說,倒像是對著遠處的人在說:“出來的時候這么想,你們就在家里別來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了,為什么要這么想?”

      “它還在不在,到了就知道了!”他又說。

      他又按了兩下喇叭。

      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按喇叭。是給自己說的話加重語氣呢,還是不想再多說什么,讓喇叭的嘟嘟聲來作答?

      正峰和阿龍退出駕駛室,看到煤球正在他們身后,好奇地看著他們。

      “你說,煤球你說,我們能不能看到隕石?”正峰說。

      煤球汪汪叫了兩下。

      阿龍說:“是能看到嗎?”

      “汪汪!”

      “是看不到嗎?”阿龍又問。

      “汪汪!”

      “你個笨蛋,到底想說什么?”正峰對煤球說。

      “汪汪!”

      煤球不是一只喜歡叫的狗,平時很少叫,今天它是怎么啦?

      “煤球,你想說什么?”阿龍說。

      “汪汪!”

      阿龍感到了異常,煤球這樣對著他們叫個不停,它顯得很不安,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其他的書,都是放在書包里的。只有這本《珍妮的肖像》,阿龍把它壓在席子底下。誰會想到,煤球掀開席子,把書叼了出來。它又不識字,它又不讀書,叼書干什么?難道是跟這本書有仇,才拼了命咬它?它的利齒,把書當作肉骨頭一樣又啃又咬,把書咬破,它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阿龍沒做什么對不起它的事,相反,他一直都是對它一往情深的。而它這樣做,又是為什么?它是故意要讓阿龍傷心嗎?它這是撕碎了阿龍的心?。?/p>

      拿起被咬得破碎的書,阿龍的心真的碎了!

      所有的委屈,那付出真情卻得不到回報的悲傷,一下子浮起來,脹滿了阿龍的心胸。他欲哭無淚,只是癱坐在地上,一動都不想動,什么話都不想說。

      “是煤球咬的嗎?”正峰明知故問。

      見阿龍不說話,他就去喝問煤球:“是你嗎?是你咬的嗎?”

      煤球當然不會說話,它只是對著正峰搖它的尾巴。它的尾巴不是左右搖擺,而是打著圈。

      “坐下!”正峰命令它說。

      它就裝得很聽話的樣子,坐了下來,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正峰。

      “我打死你!”正峰揚起手臂,還沒有打下去,它就嗷嗷叫了。如果只聽聲音,還以為它被打得多慘呢。

      它是一只狡猾的狗,很會裝啊!

      正峰的六本書,整齊地碼放在他的枕頭邊,煤球不去咬它們,卻偏偏要掀開席子來,把阿龍的書咬破。阿龍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他對它的好,對它的疼愛,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還說這條狗與他們有緣,難道就是這樣的緣嗎?

      假如現(xiàn)在船已經(jīng)回到家鄉(xiāng),如果正峰全家都同意阿龍把煤球帶走,那么,他還要它嗎?它不僅是一條無情無義的狗,而且是一條搞破壞的壞狗,還是一條善于偽裝的狡猾的狗。阿龍還會要它嗎?把這樣的狗帶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要,不要它了!阿龍的心涼了,涼得全身都冷颼颼的。

      阿龍?zhí)鹧?,發(fā)現(xiàn)煤球正看著他。它的兩顆眼珠子,在全黑的身體上,顯得特別明亮??催@雙眼睛,真不敢相信它會是這樣的一條壞狗。這目光,是清澈的,是嬰兒一樣純潔無辜的。它看著阿龍,仿佛含情脈脈,仿佛是在辯解,又仿佛是認錯了。它讓阿龍的心一下子又軟了下來。也許,它并不是故意的,它只是牙齒癢癢,它原本只是想咬席子,卻在席子下面發(fā)現(xiàn)了書,所以就順便把書咬了。它并不知道書是不可以咬的,更不知道這是阿龍的書。書在它眼里,就跟一只鞋子、一塊煤、一根骨頭,或者板凳腳是一樣的東西,牙齒癢了,瘋勁上來了,就逮著啥咬啥了,哪管得了它是書不是書,誰知道它是誰的東西呢!

      阿龍這樣想著,幾乎就要原諒煤球了。書被咬破了,已經(jīng)咬成這樣了,又有什么辦法呢?怨恨又不能讓書復(fù)原。要是早知道會被煤球叼出來咬,他就不把書放在席子底下了。把它放進書包,它怎么咬呀?要咬,也只是去咬正峰的書了。

      “為什么要咬我的書?”阿龍對煤球說。阿龍的語氣是哀怨的,但他的心已經(jīng)寬容,他準備,哦不,他是已經(jīng)原諒了它。咬破一本書,對狗來說,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錯。它不是還把正峰的鞋扔進河里的嗎?阿龍同學(xué)家的一條狗,還把同學(xué)媽媽的一塊玉吞進肚子里呢!害得同學(xué)媽媽兩天沒有上班,就在家一步不離守著狗,直到它拉大便的時候把玉拉出來。

      正峰把阿龍手上的破書拿過去,認真端詳著書的封面。他入神的樣子,好像封面上是有很多吸引人的內(nèi)容的。

      “我跟你換吧!”正峰說。

      “換什么?”阿龍不明白。

      正峰說:“這本書反正已經(jīng)被煤球咬破了,把它換給我吧!”

      阿龍說:“你要破書干什么?”

      正峰說:“你先說,換不換,我再告訴你?!?/p>

      阿龍說:“你先說為什么要換,我才告訴你換不換?!?/p>

      正峰說:“我喜歡這個封面?!?/p>

      阿龍說:“我也喜歡的?!?/p>

      正峰說:“但它已經(jīng)破了?!?/p>

      阿龍說:“破了你也要嗎?”

      正峰說:“我想要?!?/p>

      阿龍對每一本書,都是很珍惜的。他看書,從來不會折一下角,更不會手指上沾了唾沫去翻書。他所有的書,都是干干凈凈的,跟剛買回來的時候一個樣子。他是不能容忍一本皺巴巴臟兮兮的書的?!墩淠莸男は瘛繁幻呵蛞С蛇@樣子,他當然不會再要它。他怎么可能要這樣一本破破爛爛的書呢!

      所以他同意了。他用一本被狗咬破的書,換了正峰的《安徒生童話選》。雖然阿龍家里也有一本安徒生童話,但跟這本不一樣。用一本破了的書,換一本新書,不管它是什么書,阿龍都覺得是劃算的。

      他覺得是占了正峰的便宜,破書換新書,便有點高興,又有一點不好意思。

      “這個封面上的人,我好像見過的!”阿龍說。

      “那你忘記她是誰了嗎?”正峰說。

      阿龍說:“嗯,我想不起來了?!?/p>

      正峰說:“我也見過她,她跟封面上的珍妮,真的很像很像!”

      “那你記得她是誰嗎?”阿龍發(fā)現(xiàn)正峰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過珍妮。

      “你的記性真不好!”正峰說。

      腦子里仿佛劃亮一道閃電,阿龍突然想起來了,這個封面上的珍妮,跟曾經(jīng)上船來賣小龍蝦的女孩很像??!是的,太像了,越看越像!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忽閃著像是會說話的。

      怪不得正峰想要這本書呢!原來他早就看出來,珍妮像賣小龍蝦的女孩?。?/p>

      看正峰拿著破書一臉喜悅的樣子,阿龍的內(nèi)心,煙一樣升騰起了一縷惆悵。

      【節(jié)外生枝】

      本來船就直接開到平望了,去看隕石了。但是,進入?yún)墙硟?nèi),正峰突然發(fā)起了高燒。他明明身上很燙,卻說:“我好冷??!好冷?。 彼上聛?,還一定要在身上裹一條被子。這可是大夏天啊,裹上一條被子,不會熱死嗎?

      “是感冒了,多喝點開水吧,躺著別動!”甜英對他說。

      正峰已經(jīng)喝了很多水,肚子里全是水,一口都不想喝了?!胺粋€身,就聽到肚子里水響!”他說。他在席子上將身體縮成一只蝦的樣子,臉紅樸樸的,就像喝了好多酒。

      “抱抱我!”正峰伸出雙臂說。

      阿龍就抱住了他。正峰的身體,就像一只爐子,熱烘烘的。

      “你,你是煤球嗎?”正峰閉著眼睛,吃力地說。

      “我是阿龍,我不是煤球!”阿龍說。

      正峰這是怎么啦?居然把阿龍當成煤球。阿龍跟煤球,即使是閉著眼睛,也不會搞錯的呀!正峰為什么要這樣說?他是在做夢吧?是不是被高燒燒糊涂了,說胡話吧?

      “煤球,煤球,過來!”阿龍松開正峰,坐起來對煤球說:“正峰想抱你!”

      煤球的尾巴在空中打轉(zhuǎn),它的嘴里,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音。

      它也知道正峰病了嗎?它想說什么?它是要讓正峰坐起來嗎?

      它伸出舌頭,舔正峰的臉,它把他的臉舔得濕嗒嗒的。

      正峰用手抹了幾下自己的臉,一腳把煤球踹開了。

      他側(cè)過身,嘔吐起來。他吐在席子上的東西,又酸又臭。阿龍恨不得用手捂上自己的鼻子。但是,他又不想讓伯母看到他嫌棄的樣子。

      “好像病得很重!”甜英說。

      甜英對阿龍說:“阿龍,你看著狗,別讓它吃那臟東西,我去跟你大伯說話?!?/p>

      阿龍確實也很擔(dān)心,怕煤球過去吃正峰的嘔吐物。他蹲下身來,抱住它,不讓它隨便走動。

      它卻偏要掙脫。阿龍使勁抓住它的兩條前腿,它竟猛地調(diào)頭,咬了阿龍一口。

      阿龍怪叫一聲。其實咬得不是太痛,他是被嚇到了。

      “怎么啦?怎么啦?”甜英急匆匆地回到船棚。

      手上只有淺淺的牙印,并沒有咬破。但是阿龍很驚慌,他對甜英說:“我被煤球咬了,我要得狂犬病了!”

      甜英拿起阿龍的手,仔細看了,說:“沒咬破,應(yīng)該沒事的!”

      阿龍卻哭了起來,說:“得狂犬病要死掉的!”

      他真的被無邊的恐懼一下子包圍了。阿龍聽說過的,被狗咬了,是要得狂犬病的。雖然不會馬上中毒身亡,但是,病毒進入身體,就潛伏下來了,等到某一天,它就會發(fā)作。發(fā)作的時候,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就會變成一條瘋狗,狂叫狂吠,看見人就咬,自己的爸媽也不認識了,誰靠近他就咬誰。最后,自己就會倒在地上,然后死掉。

      這太恐怖了呀!沒有想到,這么可怕的事,竟然就落到了自己身上。阿龍非常擔(dān)心自己突然之間就張開嘴來,對準伯母和正峰亂咬。他咬緊牙關(guān),為的是防止自己的嘴突然大張。他的嘴唇也抿得緊緊的,是不讓自己像狗一樣汪汪亂叫。

      但是他真的不能保證,下一秒鐘,自己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冷靜??袢《疽呀?jīng)進入他的體內(nèi),它們在他的血液里歡呼、狂奔。它們要讓他像瘋狗一樣吠叫,像瘋狗一樣咬人。他對自己說:我不能那樣,不能那樣做!

      時間突然變得快了起來。阿龍的耳朵里,仿佛聽到越敲越快的鼓點,那就是時間的聲音。時間在飛快地奔跑,阿龍身體里的狂犬病毒,正合著時間的節(jié)奏,加快流遍他的全身,它們要侵占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從頭到腳。當他的每一根頭發(fā)和每一根手指、腳趾,都有了狂犬病毒,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一定會狂喊狂叫,張開大嘴,去撕咬邊上的人。不管是正峰,還是伯母、大伯,他都會咬他們。最后,自己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死。

      “我要去醫(yī)院!我要去打針!”阿龍哭喊著,哀求著。

      甜英說:“阿龍,不要哭,你不要急!沒有咬破呀,不會有事的!”

      但是阿龍覺得,狗牙印在他的手上,咬得很深,即使是沒有咬破,病毒也很可能已經(jīng)鉆進去了,在他身體里風(fēng)一樣呼嘯。

      “我會死的呀!”阿龍哭叫道。

      “去吧,走,去醫(yī)院掛急診吧。正峰也去讓醫(yī)生看一下!”秋生說。

      甜英對秋生說:“我也去吧,你一個人管兩個病人,我怕你管不過來!”

      “我不是病人!”正峰說。

      “你都燒成這樣,還不是病人?”甜英說。

      阿龍覺得自己是病人,他得了很嚴重的病,要是不到醫(yī)院去打針,他可能今晚就會死。

      秋生對煤球說:“你看著船??!別亂叫,有人來了才叫!”

      “有人來就咬他!”正峰說。

      甜英說:“叫幾聲把人嚇走就行了,別咬!咬了人,不是惹麻煩嗎?”

      阿龍已經(jīng)管不了這些了,他憂心如焚。說了去醫(yī)院,那就快走呀,還在這里磨磨蹭蹭,說這些廢話干什么!

      正峰軟綿綿地站起來,看上去他一點力氣都沒有。

      阿龍應(yīng)該上去扶一把,但是,他覺得自己的全身,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走上跳板的時候,阿龍的身子發(fā)飄,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掉進河里去。

      到了岸上,正峰反倒邁開大步,很有力地走起來,根本不用別人扶他。

      【緣來緣去】

      在吳江人民醫(yī)院,醫(yī)生給正峰打了一針退燒針。醫(yī)生說:“回去多喝水,好好休息!”

      而給阿龍看病的醫(yī)生,在看過阿龍被煤球咬了的手之后,疑惑地問:“哪里?這里嗎?真的是被狗咬了嗎?你不是瞎說吧?”

      阿龍說:“真的咬了,咬得很痛!”

      甜英說:“好像是真的咬了?!?/p>

      醫(yī)生說:“好像,就不一定是真的!”

      阿龍很可憐地說:“真的,就是真的!剛才還有牙印呢,很深的!”

      醫(yī)生說:“不用打針,沒事!”

      “那我會不會死?”阿龍苦著臉問。

      醫(yī)生笑了,說:“世界上哪一個人會不死?”

      除了阿龍,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笑了。

      阿龍覺得這個醫(yī)生很討厭,人家心里急成這樣,他卻陰陽怪氣地說笑話,其實一點都不好笑!

      “放心吧,小伙子!”醫(yī)生說:“包你沒事!你不會得狂犬病,只要你不故意咬人就是了!”

      阿龍真想張大嘴,咬這醫(yī)生一口。

      “好了,醫(yī)生說沒事,你就不要再害怕了!”甜英說。

      阿龍把手拿近了,自己又仔細察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確實沒有一點咬破的痕跡,這才放下心來。

      返回的路上,阿龍的雙腿變得有力了,不再軟綿綿地走路。方才的恐懼,已經(jīng)煙消云散。夜色多么美,江南夏夜的空氣,是清涼的,帶著甜味的。他仿佛有了劫后余生的輕松和欣喜。

      正峰打了退燒針,也變得精神了。走近一家豆?jié){店的時候,他說:“我餓了!”

      是啊,他剛才吐光了肚子里的東西,不餓才怪呢!

      阿龍也餓了,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兩聲。

      “進去吃點吧!”秋生說。

      要了豆?jié){、蛋餅,還有油條,吃得正香,甜英卻催促道:“吃快點,快點吃完回船上!”

      “急什么嘛!”秋生說:“就這吃和拉這兩件事,是不能催的!”

      “我就是不放心船上!”甜英說。

      “不是有煤球嗎?”阿龍說。

      正峰說:“聽到狗叫誰敢上去?”

      秋生說:“就愛瞎操心!”

      甜英說:“我也知道不會有事,但坐在這里慢慢吃,就是不定心?!?/p>

      “你這么說,我也不定心了!”正峰說。

      阿龍把最后一截油條塞進嘴里,說:“我也不定心了!”

      “都是我不好!”甜英慚愧地說。

      秋生說:“大家都不定心了,那還不快走!”

      匆匆吃完,回到船上,卻不見了煤球。

      “煤球!煤球!”正峰喊。

      “煤——球——煤——球——”阿龍扯著嗓子喊。

      “煤球——”甜英的喊聲尖尖的。

      秋生也亮開他的大嗓門,他的喊,仿佛是有回聲的:“煤球——”

      沒有應(yīng)答。

      夜靜悄悄的,船上靜悄悄的。

      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沒有。

      煤球不見了!真的不見了!

      “走了,它還是走了!”秋生說。

      “不!我不要它走掉!”正峰大叫道,好像是在反駁他爸爸這么說。

      阿龍的心,突然變得空茫,就像這夜一樣空茫。煤球真的走了嗎?它為什么說走就走了呢?不想跟他們在一起了嗎?阿龍其實是多么的喜歡這條狗啊!雖然它好像并不喜歡他。比較起來,它肯定更喜歡正峰。它曾經(jīng)一次次讓阿龍失望,以冷漠回應(yīng)他的熱情。它還撕碎他的書,剛才呢,又咬了他一口。但是,它不見了,忽然間消失了,阿龍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一樣。

      趁著大家去醫(yī)院,它就消失了。這么薄情無情,沒有一點留戀嗎?

      為什么?是因為剛才咬了阿龍一口,它后悔了嗎?害怕得到懲罰嗎?

      要知道,阿龍已經(jīng)不恨它了呀,更不會罵它打它。就像上次它咬壞了書一樣,阿龍不是也原諒了它嗎?

      正峰和阿龍上岸尋找,他們在運河岸的夜色里,癡癡地叫著煤球的名字。墻角落、樹叢,都找了,恨不得把每個垃圾桶都打開找,還是沒有。只有他們的影子,在路燈下忽長忽短,一會兒歪到左邊,一會兒歪到右邊;一兒分開,一會兒交叉重疊。

      突然就這樣不辭而別,從此永遠消失了嗎?不是說狗狗是最重情義的嗎?煤球為什么這么無情無義?

      遇到一個遛狗的男人,正峰問他:“叔叔,看見一條黑狗了嗎?”

      “沒有!”

      “我們的狗不見了!”阿龍說。

      遛狗男人說:“那到哪里去找?說不定被人套了殺狗肉吃了!”

      阿龍的心,一下子緊縮起來。耳朵里仿佛聽到了煤球的慘叫,眼前也頓時浮現(xiàn)出血腥的場面。

      “不會的!”正峰說。

      “不會的!”阿龍也說。

      似乎大家一起說“不會”,說得肯定,說得堅決,多說幾遍,煤球就不會遭此厄運。

      “那再找找吧!”遛狗男人說。

      世界是這樣的陌生,夜是這樣的空洞。

      煤球,你在哪里?。磕銥槭裁匆??回來吧,好嗎?快回來吧!只要你回來,我就仍然愛你,決不生你的氣。即使你再咬壞一本書,即使咬壞我所有的書,我也不生你的氣。只要你回來,只要你回來!

      阿龍聽到自己的心,在呼喚,在哀求。

      煤球,你聽到了嗎?你能聽到阿龍的心聲嗎?如果聽到了,那就趕快回來吧!你歡騰的身影,快快在阿龍的面前出現(xiàn),你汪汪的叫聲,快點讓阿龍聽到吧!

      “不會的,不會被殺掉的!”正峰肯定地說。

      阿龍也愿意這么想。是啊,煤球是一只機靈的狗,它到他們船上來之前,一直都在外面流浪,它比誰都懂得保護自己,誰也不可能抓到它的。

      “不會的!”阿龍說。

      它就是自己走掉的,它就是不想再在船上待著了,是嗎?

      夜是這樣的深,世界是這樣的大,到哪里才能找回他們的煤球呢?

      “正峰,回來!阿龍,回來!別找了!”秋生洪亮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虛弱的正峰,終于感到累了,走不動了,他在路邊蹲了下來。

      阿龍也沒有了信心。難道說,就這樣一直找下去,找到天亮嗎?找到天涯海角嗎?

      回到船上,正峰四腳朝天躺了下來。

      阿龍也在席子上躺下了。

      不僅身體累了,心也很累很累。

      “它就是一條野狗,喜歡在外面亂跑!”甜英說。

      “那它為什么要到我們船上來?又不是我們請它來的!”阿龍怨艾地說。

      甜英說:“狗的心思,人不能懂?!?/p>

      正峰懶洋洋地說:“它不是跟我們有緣嗎?”

      秋生說:“這緣淺,幾天就盡了?!?/p>

      “幾天也是緣嗎?”阿龍問。

      秋生說:“見一面都是緣!緣有長有短,有深也有淺。不只是人和狗,人和人,人和一個地方,有緣總要相見,緣盡了就完了?!?/p>

      煤球是跟流浪的方叔一樣嗎,不愿意總待在一個地方?在船上待了這么多天,也許它早就覺得悶了,所以趁他們都去了醫(yī)院,它就悄悄地走了。又要像以前那樣,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嗎?

      阿龍難過得忍不住哭了起來,他躺在席子上,傷心地抽泣。

      正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的心里,也悶得像堵上了什么東西。

      秋生說:“別難過了,不要傷心,不過是一條狗。不要說狗,人和人都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的。在這個世界上,親不過爸爸媽媽和自己的孩子,但是,孩子長大了,就會離開爸媽。再相親相愛的人,最終也都會分開。人生不過百年,死了就沒有了,永遠不會再相見?!?/p>

      秋生這番話,是安慰人嗎?聽他這樣說,阿龍哭得更傷心了。剛才還是低泣,現(xiàn)在干脆放聲大哭了。

      正峰也被說哭了,邊哭邊說:“我不要和煤球分開,我也不要和爸爸媽媽分開,永遠都不要分開!”

      甜英埋怨秋生說:“別說了,你就會亂說!跟小孩子說這些干啥呢?被你說得,我也想哭了!”

      【隕石在哪里】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天上還掛著大塊的云,好像是高空晾著許多被褥床單什么的。

      “真是天氣亂報!”秋生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收音機,好像天氣報得不對,是收音機的錯。

      是啊,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是晴天,可是,為什么天都快黑下來了,還有這么多云呢?

      天上有這么多云,又怎么看星星呢?

      “我來吹口氣,把云都吹走!”正峰說。

      阿龍說:“我也來吹,把云吹走!”

      兩個人于是對著天,鼓起腮幫子,使勁地吹氣。

      正峰放了一個很響的屁,秋生說:“你這氣不從嘴里吹出來,倒從屁眼里出來了!”

      阿龍笑得再也吹不出氣來,彎腰捂住自己的肚子。

      正峰夸張地彎下腰,屁股對著天,說:“那我就用屁吹!”

      阿龍學(xué)著正峰的樣,也將屁股對天,嘴里說著:“吹吹吹!”

      天上的云,好像真的被他們吹動了。濃的云,慢慢散開;近的云,漸漸遠去了。

      “吹呀,用力吹呀!”正峰說著,又撮起嘴,對著天空吹氣。

      阿龍吹得人都快跳起來了,好像這樣就能吹出更大的風(fēng)。

      “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天氣預(yù)報總的來說還是很準!”見天上的云已經(jīng)飄散,秋生說。

      “不是被我們吹走的嗎?”阿龍說。

      “是我們把云吹走的!”正峰說。

      甜英說:“那就派你們兩個管天吧!”

      “去看大隕石啰!”正峰高興地說。

      “去大隕石上看星星啰!”阿龍緊跟著說。

      “走吧!”秋生說。

      “走啦!”正峰說。

      阿龍說:“伯母,走吧,一起去吧!”

      “我這眼睛,就是給我望遠鏡,我也看不見星星??!”甜英把她的眼鏡脫下又戴上,仰頭看著天說。

      “她還是不放心船!”秋生說。

      “媽,你看我的書吧!”正峰說。

      甜英說:“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碰書了,我都不會看書了。”

      秋生說:“你就聽聽收音機吧!”

      甜英說:“你們快去吧!我洗了碗,再把衣裳洗了,你們也差不多要回來了!”

      抬頭看時,有一顆星,已經(jīng)在天上出現(xiàn)了。它是那么的亮,卻有些孤單。

      “看,星星!”阿龍指著這顆星星說。

      秋生說:“它是啟明星!”

      “看到它,就是天要亮了嗎?”正峰說。

      阿龍說:“現(xiàn)在天才剛剛暗呢!”

      秋生說:“早上看到它,它就是啟明星?!?/p>

      “那為什么現(xiàn)在也能看見它?”正峰說。

      秋生說:“現(xiàn)在看到它,它就叫黃昏星?!?/p>

      “黃昏星就是啟明星嗎?”阿龍問。

      “嗯,是的?!?/p>

      正峰說:“一顆星,有兩個名字嗎?”

      秋生說:“它不止兩個名字呢,它還叫金星?!?/p>

      “啊,金星我知道,我知道金星,是太陽系九大行星之一!”正峰興奮地說。

      阿龍說:“它是不是還叫太白金星?”

      秋生說:“對的,阿龍怎么知道?”

      阿龍說:“《西游記》里有一個太白金星!”

      “沒錯沒錯,就是它!”秋生爽朗地笑了。

      正峰說:“那它就是有四個名字,金星、太白金星、啟明星、黃昏星?!?/p>

      阿龍掰著指頭說:“金星、太白金星、啟明星、黃昏星。”

      “我們在隕石上看它,它會變得很大嗎?”正峰說。

      秋生遲疑了一下,有點不確定地說:“好像會?!?/p>

      正峰說:“你不是說,躺在隕石上看到的星星,又大又亮嗎?”

      秋生對正峰說:“那是很多年前,那時候你還沒生,我躺在隕石上,看到的星星,確實是又大又亮的!”

      “比這顆星星大一倍嗎?”正峰問。

      “嗯?!?/p>

      “大兩倍嗎?”阿龍問。

      “嗯。”

      “大三倍嗎?”正峰又問。

      “嗯,嗯?!?/p>

      “大四倍嗎?”阿龍說:“有乒乓球那么大嗎?”

      秋生的回答,越來越不自信,他吱唔著說:“嗯,嗯,好像有,但我沒有量過?!?/p>

      “爸,你不會是騙人的吧?”正峰說。

      秋生趕緊否認,說:“不騙不騙的,我那時候看到的星星,至少也有蠶豆大。一顆一顆在天上,好像都嗡嗡地飛。”

      阿龍幫腔說:“大伯不會騙人的!”

      其實阿龍也像正峰一樣,開始懷疑大伯的話。躺在隕石上,星星真的會看上去很大嗎?如果星星都像乒乓球那么大,那不是夢里才有的情景嗎?

      “好像就在這里,就是這座橋的旁邊!”說著走著,就來到一座古橋邊,秋生停下腳步說。

      可是,隕石呢?哪里有大隕石?橋的附近,連一個小石塊都沒有!

      “咦,真是奇怪,我記得是這里呀,怎么不見了?它到哪里去了呢?”秋生自言自語地說。

      “你們是去看馬戲團嗎?”橋上走下來的一個手拿扇子的人,看到正峰他們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著什么,便問道。

      “什么馬戲團?”正峰說。

      拿扇子的人說:“老汽車站那里有馬戲團演出?!?/p>

      阿龍說:“我們不看馬戲團,我們要看星星!”

      “看星星?”這人用扇子指了一下天,說:“那就在這里看好了!”

      正峰說:“我們要在隕石上看!”

      秋生說:“請問一下,原來這里有一塊大隕石的,怎么不見了?”

      拿扇子的人說:“有嗎?以前有大隕石?在這里?我怎么不知道!”

      “哦,謝謝!”秋生說。

      “要是找不到大隕石,我們就去看馬戲團吧!”正峰說。

      “我要看隕石,我不要看馬戲團!”阿龍說。

      是啊,坐船這么久,行了這么遠的路,難道是為了來看馬戲團嗎?馬戲團再好看,阿龍也不會去看的,他就要找到那塊隕石,那塊神奇的大隕石,躺在上面看星星,看星星變得又大又亮,好像自己要飛起來,飛進星海里。

      “那到底有沒有大隕石???”正峰不耐煩地說。

      “當然有!”秋生說。

      “可是,它在哪里?”正峰說。

      秋生有點生氣,說:“這不是在找嗎!”

      “找不到怎么辦?”正峰說。

      秋生脾氣上來了,忿忿地說:“那你一個人去看馬戲團好了!”

      老街上不知哪個角落,飄出來叮叮咚咚的琵琶聲,還伴著沙啞的唱,十分的軟糯動聽。這唱腔,和淡淡的花香混雜在一起,顯得那樣的溫柔和抒情。

      “有人在唱京??!”阿龍嘀咕道。

      “是收音機里在唱京?。 闭逭f。

      秋生說:“不是京劇,這是蘇州評彈!”

      “什么是蘇州評彈?”阿龍問。

      秋生說:“這就是蘇州評彈?!?/p>

      “跟京劇不一樣的嗎?”阿龍說。

      秋生說:“當然不一樣,聽不出來嗎?”

      “京劇響,蘇州評彈輕!”正峰說。

      阿龍一下子喜歡上了蘇州評彈。雖然唱的是什么,他根本聽不懂,但是,婉轉(zhuǎn)甜糯的曲調(diào),讓他覺得十分悅耳。他的心軟軟的,居然有了親切的感覺。好像這遠離家鄉(xiāng)的江南,一點都不陌生,反倒就像他的家一樣溫暖呢!

      汪惠仁 書法

      窄窄的小弄里,突然躥出來一條狗。這是跟煤球一樣的黑狗啊!它輕快地走到阿龍他們面前,竟抬頭認真地看著他們。

      “你是煤球嗎?”正峰興奮起來。

      “煤球!煤球!”阿龍這樣叫道。

      黑狗打了一個噴嚏,仿佛是說:“我才不是什么煤球呢!”

      “狗狗,狗狗,你知道煤球在哪里嗎?”阿龍問它。

      “你知道隕石在哪里嗎?”正峰問。

      黑狗好像聽懂了正峰的話,它輕快地跑起來。

      它不是跑走,而是走在他們的面前領(lǐng)路。

      他們停下來,它也停下來。它回過頭來,汪汪叫兩聲,又小跑起來,好像是說:走吧!快走!

      三人就糊里糊涂地跟著它走。他們走得慢了,它也會慢下來。他們停下不走,它就會回頭對他們叫兩聲。

      “它是要帶我們?nèi)ゴ箅E石那里嗎?”阿龍說。

      秋生說:“也許是呢!狗是有靈性的,它可能知道我們在找什么。”

      “它聽懂了我的話!”正峰說。

      “狗狗,你是帶我們?nèi)フ掖箅E石嗎?”阿龍對狗說。

      黑狗沒回答,它只是步履輕快地在前面走,仿佛真的就是一個帶路者。

      “小黑!小黑!”聽到這聲叫喚,黑狗閃電一樣轉(zhuǎn)身,又箭一般地射向阿龍他們身后。

      三人便也停下腳。回身看時,這條叫小黑的狗狗,帶著一個老奶奶,又到了他們跟著。

      “老奶奶,這是你的狗嗎?”阿龍說。

      老奶奶說:“是的呀!”

      正峰說:“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小黑!”

      老奶奶有點驚訝地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秋生笑了,說:“你剛才叫它小黑,我們都聽到了!”

      老奶奶也笑了,問:“你們是去看馬戲團嗎?”

      正峰搶著說:“我們不看馬戲團,我們要去看隕石!”

      “我們要去看星星!”阿龍說。

      秋生說:“老人家,正好請問您,前面那座橋,原來邊上是有一塊大石頭的,現(xiàn)在怎么不見了呢?”

      老奶奶說:“是,那兒以前是有一塊大石頭。”

      正峰說:“那是一塊隕石!”

      阿龍說:“是天上掉下來的石頭?!?/p>

      老奶奶說:“我知道是隕石,是天上落下來的石頭!”

      秋生問:“它到哪里去了?”

      老奶奶收斂了笑容,反問道:“你們?yōu)槭裁匆宜恳呀?jīng)有好幾個人問過我了,這塊石頭到哪里去了。你們是想搬走它嗎?”

      秋生說:“只是看看,只是看看?!?/p>

      正峰說:“我們想看星星?!?/p>

      老奶奶說:“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它還是星星嗎?”

      “我們要看天上的星星!”阿龍說。

      老奶奶說:“那就在這里看好了,你們走到橋頂上,看起來蠻清楚!”

      “我們要躺在隕石上看星星!”正峰說。

      “為啥要這樣?”老奶奶說。

      秋生說:“是這樣的,我十多年前來過這兒,躺在這塊隕石上看過星星,那時候,看到的星星特別亮,又大又亮。今天路過這里,想再來看一看?!?/p>

      老奶奶說:“十多年前,星星肯定是比現(xiàn)在亮的?,F(xiàn)在我們鎮(zhèn)上這么多路燈,到處都是亮堂堂的,星星就不亮了,許多星星都看不見了!”

      秋生遺憾地說:“沒想到十多年過去,大隕石就不見了!”

      老奶奶說:“隕石倒是還在的?!?/p>

      “在哪里?在哪里?”正峰和阿龍急切地問。

      老奶奶說:“鶯脰湖造了公園,把它搬到鶯脰湖公園去了?!?/p>

      “鶯脰湖公園往哪邊走?”秋生問。

      老奶奶說:“你們過了這個橋,向右轉(zhuǎn),走過三個弄堂口,再向左轉(zhuǎn),再往前走兩里路,就看得見鶯脰湖了?!?/p>

      這跟狗狗小黑帶他們?nèi)サ?,可不是同一個方向呀!而他們剛才還以為,它是要帶他們?nèi)フ掖箅E石呢!

      “謝謝你!”秋生對老奶奶說。

      “再見,老奶奶!”正峰說。

      “老奶奶再見!”阿龍說。

      “再見,小黑!”阿龍又說。

      小黑汪汪叫了兩聲,它是說再見嗎?

      【許下心愿】

      好大的一個湖呀!

      遠遠近近的燈光倒映在湖水里,仿佛仙境。

      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塊大石頭。“就是它!就是它!”秋生興奮地說。

      石頭上,刻了大大的“鶯脰湖公園”五個字。

      正峰和阿龍,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摸著石頭?!笆请E石嗎?”正峰說:“怎么跟別的石頭一樣?”

      阿龍卻感覺到,這塊石頭特別涼,摸著它,就像摸著一塊鐵。“像冰一樣!”他說。

      大家又摸了邊上的一塊小石頭,覺得隕石確實要比普通的石頭涼一點。

      “含鐵多,所以散熱快!”秋生說。

      正峰一下就跳上了石頭,躺了下來。

      阿龍也爬了上去,兩個人并排仰躺了。

      他們瞪大眼睛,看著天空。

      天上有了很多星星。但是,除了那顆啟明星,其他的星星,看上去都很黯淡。根本就不像秋生說的那樣又大又亮。

      “一點都不大!”正峰說。

      “一點也不亮!”阿龍說。

      秋生說:“再看,盯著看,看著看著,它們就變大了,變亮了!”

      “還是這么大!”正峰說。

      “還是這么暗!”阿龍說。

      “爸爸騙人!”正峰坐起來說。

      “大伯騙人!”阿龍?zhí)芍f。

      秋生說:“我沒騙你們。那時候我躺在這塊石頭上,看到的星星,就是又大又亮的!”

      “那它現(xiàn)在為什么不是那樣了呢?”阿龍說。

      “是因為那時候的夜特別黑嗎?”正峰說。

      “下來!下來!”有個穿保安服的人走過來,對他們厲聲說:“快點下來,這上面不許攀爬!”

      “我們要看星星!”正峰說。

      保安說:“看星星不要在上面看,快下來!”

      正峰從石頭上跳下來。阿龍是貼著它滑下來的。他的屁股,能感受到隕石的光滑和冰涼。

      遠遠的湖心島上,有一棵大樹,它的黑影,仿佛一個蓬頭散發(fā)的巨人。它忽然亮了起來!纏繞在枝枝杈杈上的燈,竟跟流星一般,不斷地往下跌落跌落。

      夜色頓時變得奇幻起來,仿佛這一切,都是身邊這塊沉穩(wěn)的大隕石帶來的。

      正峰背靠著隕石,而阿龍,則將肚子貼在隕石上。他們一眼不??粗鵁艄獾牧餍?,忘記了這是何時何地,又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夢外了。

      “看!看!流星!”秋生激動地說。他突然爆出的聲音,把正峰和阿龍都嚇了一跳。

      “?。】吹搅?!”正峰隨之激動地說。

      阿龍覺得有點奇怪,他們不是一直在看著小島上的“流星”嗎?那是繞在大樹上的燈光呀,亮點像雨一樣滴落,沒完沒了地落下來,真的很像流星呢,也很是好看呢!可是,那并不是真正的流星,又有什么好激動的呢?

      “天上!天上!”正峰這么說的時候,阿龍才抬起頭看,流星已經(jīng)滑落,阿龍只看到它發(fā)光的尾巴,瞬間消失在了夜空中。

      “是真的流星!”正峰說。

      “還能看到流星,我們運氣真好??!”秋生說。

      “我看到了!”正峰得意地說。

      阿龍說:“我也看到了?!?/p>

      正峰說:“你只看到一點點吧?”

      是的,阿龍?zhí)ь^的時候,它已經(jīng)墜落了。

      好在,又一顆流星出現(xiàn)了。它從左邊的天空飛來,幾乎是橫著向右飛去。它劃過了整個天空,線條是那么的優(yōu)美。

      “耶耶——”正峰叫了起來。

      “耶耶——”阿龍也叫了起來。

      緊接著,又一顆流星,是從天空的最高處垂直地落下來。它發(fā)光的尾巴真長啊,長得就像一條連通了天地的金線。

      第三顆、第四顆、第五顆、第六顆……天空下起了流星雨。正峰和阿龍的嘴里,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們一動不動,默默地看著這宇宙的奇觀。

      他們的心靈,被震撼到了。每一顆流星滑落,天空中劃亮的每一道金線,都讓他們的心為之顫動。

      這些飛奔而來的星星,它們又會落在地球的哪個地方?會有一顆落到他們面前嗎?

      “要是落到我們頭上,我們就被砸死了!”正峰說。

      “要是落到地上,大的可能會砸出一個湖!”秋生說。

      “這個湖是流星砸出來的嗎?”阿龍問。

      “肯定不是!”秋生拍了拍身邊的大石頭,說:“這個可能是?!?/p>

      “啊啊,好怕呀!”正峰說。

      “好怕!”阿龍縮了一下腦袋說。

      秋生說:“怕什么!絕大多數(shù)流星,都在地球的大氣層中燒光了,落到地上也只剩下很小很小的一點了。要是真有落到我們面前的,那我們就是中獎了!”

      阿龍說:“要是落在我們面前,我就撿一顆小的帶回家。”

      “我要撿兩顆!”正峰說。

      “我要撿三顆!”阿龍說。

      正峰說:“我要撿四顆!”

      又一顆流星亮了,仿佛誰在黑夜的火柴盒上,擦亮了一根火柴。

      “快許個愿吧,”秋生說:“對著流星許愿,愿望就會實現(xiàn)!”

      “好好,許愿了!”正峰雙手合十,放在胸前。

      阿龍也趕緊像他一樣,合起手掌說:“我的愿望是——”

      “不要說出來!”秋生打斷他說:“要在心里默默許愿,不能說出來!”

      他們準備許愿,天空卻沉寂了,不再出現(xiàn)流星。

      只有遠處小島上的假流星,還在不知疲倦地滑落滑落。

      “沒有了!”正峰沮喪地說。

      阿龍看著夜空,他相信流星還會出現(xiàn)。剛才那么多,一顆又一顆,是天空在慷慨地撒著金豆。難道金豆撒完了嗎?一顆都沒有了嗎?

      “再來一顆吧!”正峰說。

      “再來一顆吧!”阿龍說。

      “求求你了!”正峰說。

      “求求你了,老天爺!”阿龍說。

      可是天上什么都沒有。仿佛電影已經(jīng)散場,空空的銀幕上,什么都沒有了!

      如果再來一顆流星,要許下一個什么心愿呢?

      阿龍有太多的心愿:新學(xué)期擁有一只迪斯尼的新書包,缺掉的那顆門牙快點長出來,外婆的病快快好,家里要養(yǎng)一條狗,哦不,是一條狗一只貓,爸爸媽媽再也不要吵架……愿望實在太多了,最好一個個都實現(xiàn)!

      但是,如果只能許一個愿,會是哪個呢?

      那就——阿龍看著天,認真地想了好幾遍,最后決定,當流星再次在夜幕上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要閉上眼睛,默默地祈愿:自己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大伯、伯母和正峰,還有老師同學(xué),和所有相親相愛的人,永遠都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分開。

      “看啊——”隨著不遠處響起的一聲快樂的尖叫,天空又一道流星劃亮了。阿龍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橫空又飛出一道金線。緊接著,又一顆流星飛入了天幕。

      阿龍虔誠地在心里默念剛才想好的話,雖然沒有發(fā)出一丁點聲音,嘴唇卻在輕微地動著。他的心愿,仿佛流星,閃亮地掠過夜空,落下來,落下來,將會落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像一顆種子,埋進神奇的泥土中。它將在泥土中悄悄發(fā)芽,拱出地面,在陽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潤后,長成一棵綠樹,并且開出艷麗的花來。

      “許了嗎?”正峰問。

      阿龍點點頭說:“許了。你呢?”

      正峰說:“我許了兩個愿。”

      “可以許兩個心愿的嗎?”阿龍說。

      正峰說:“怎么不可以?”

      秋生說:“只要是真正的心愿,不管多少都可以??!”

      阿龍好后悔啊,早知道這樣,他肯定也要許下兩個心愿,甚至三個,哦不,要在流星下許下許多許多的心愿,所有的心愿。

      “你許了什么愿?”正峰問。

      阿龍說:“我不告訴你!”

      正峰說:“我也不告訴你!你肯定猜不到的!”

      正峰許下了一個什么心愿呢?阿龍能猜到嗎?阿龍轉(zhuǎn)頭看去,正峰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就像兩顆星星。

      湖風(fēng)輕輕地吹,吹來了涼爽,也吹來了遠處喇叭里的歌聲:

      溫柔的星空

      應(yīng)該讓你感動

      我在你身后

      為你布置一片天空

      不準你難過

      替你擺平寂寞

      夢想的重量

      全部都交給我

      牽你手

      跟著我走

      風(fēng)再大又怎樣

      你有了我

      再也不會迷路方向

      陪你去看流星雨

      落在這地球上

      讓你的淚落在我肩膀

      要你相信我的愛

      只為你勇敢

      你會看見幸福的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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