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1942年出生,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紅學研究家。曾任中學教師、出版社編輯、《人民文學》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全國青聯(lián)委員等。其作品以關(guān)注現(xiàn)實為特征,曾因小說作品《班主任》而聞名文壇。
一
你愿意結(jié)識一個小流氓,并且每天同他相處嗎?我想,你肯定不愿意,甚至會嗔怪我何以提出這么一個荒唐的問題。
但是,在光明中學黨支部辦公室里,當黑瘦而結(jié)實的支部書記老曹,用信任的眼光望著初三(3)班班主任張俊石老師,換一種方式向他提出這個問題時,張老師并不以為古怪荒唐。他只是極其嚴肅地考慮了一分鐘左右,便斷然回答說:“好吧!我愿意認識認識他……”
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公安局從拘留所把小流氓宋寶琦放了出來。他是因為卷進了一次集體犯罪活動被拘留的。在審訊過程中,面對著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與政策感召,他渾身冒汗,嘴唇哆嗦,作了較為徹底的坦白交代,并且揭發(fā)檢舉了首犯的關(guān)鍵罪行。因此,公安局根據(jù)他的具體情況——情節(jié)較輕而坦白揭發(fā)較好,加上還不足十六歲——將他教育釋放了。他的父母感到再也難在老鄰居們面前拋頭露面,便通過換房的辦法搬了家,恰好搬到光明中學附近。根據(jù)這幾年實行的“就近入學”辦法,他父母來申請將宋寶琦轉(zhuǎn)入光明中學上學。他該上初三,而初三(3)班又恰好有空位子,再加上張老師有十幾年的班主任工作經(jīng)驗,又是這個年級班主任里唯一的黨員。因此,經(jīng)過黨支部研究,接受了宋寶琦的轉(zhuǎn)學要求,并且由老曹直接找到張老師,直截了當?shù)財[出情況,問他說:“怎么樣?你把宋寶琦收下吧?”
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樣,張老師思忖的目光剛同老曹那飽含期待、鼓勵的目光相遇,他便答應下來了。
二
張老師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趁他頂著春天的風沙,騎車去公安局了解宋寶琦情況的當日,我們可以仔細觀察他一番。
張老師實在太平凡了。他今年三十六歲,中等身材,稍微有點發(fā)胖。他的衣褲都明顯地舊了,但非常整潔。每一個紐扣都扣得規(guī)規(guī)矩矩,連制服外套的風紀扣,也一絲不茍地扣著。他臉龐長圓,額上有三條挺深的抬頭紋,眼睛不算大,但能閃閃放光地看人,撒謊的學生最怕他這目光。不過,更讓學生們敬畏的是張老師的那張嘴,人們都說薄嘴唇的人能說會道,張老師卻是一對厚嘴唇,冬春常被風吹得爆出干皮兒。從這對厚嘴唇里迸出的話語,總是那么熱情、生動、流利,像一架永不生銹的播種機,不斷在學生們的心田上播下革命思想和知識的種子,又像一把大掃帚,不停地把學生心田上的灰塵無情地掃去……
一路上,張老師的表情似乎挺平淡。等到聽完公安局同志的情況介紹、翻完卷宗以后,他的臉上才顯露出強烈的表情來——很難形容,既不全是憤慨,也不排除厭惡與蔑視,似乎漸漸又由決心占了上風,但憂慮與沉重也明顯可見。
張老師從公安局回到學校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他掏出疊得很整齊的手絹,一邊擦著腦門上的汗,一邊走進年級組辦公室。顯然同組的老師們都已知道宋寶琦將于明天到他班上上課的事了。教數(shù)學的尹達磊老師頭一個迎上他,形成了關(guān)于宋寶琦的第一個波瀾。
三
尹老師和張老師同歲,同是一個師范學院畢業(yè),同時分配到光明中學任教,又經(jīng)常同教一個年級。他們一貫推心置腹,就是吵嘴,也從不含沙射影、指桑罵槐,總是把想法傾巢倒出,一點“底兒”也不留。
尹老師身材細長,五官長得緊湊,這就使他永遠擺脫不了“娃娃相”,多虧鼻梁上架著副深度近視鏡,才使他在學生們面前不至有失長者的尊嚴。
在這1977年的春天,尹老師感到心里有一片燦爛的陽光。他對教育戰(zhàn)線,對自己的學校、所教的課程和班級,都充滿了閃動著光暈的憧憬。他覺得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應該而且能夠迅速得到改進。他認為“四人幫”既已揪出,掃蕩“四人幫”在教育戰(zhàn)線的流毒,形成理想的境界應當不需要太多的時間。不過,最近這些天他有點沉不住氣。他愿意一切都如春江放舟般順利,不曾想?yún)s仍要面臨一些復雜的問題。
關(guān)于宋寶琦即將“駕到”的消息一入他的耳中,他就忍不住熱血沸騰。張老師剛一邁進辦公室,他便把滿腔的“不理解”朝老戰(zhàn)友發(fā)泄出來。他劈面責問張老師:“你為什么答應下來?眼下,全年級面臨的形勢是要狠抓教學質(zhì)量,你弄個小流氓來,陷到做他個別工作的泥坑里去,哪還有精力抓教學質(zhì)量?鬧不好,還弄個‘一粒耗子屎壞掉一鍋粥!你呀你,也不冷靜地想想,就答應下來,真讓人沒法理解……”
辦公室的其他老師,有的贊同尹老師的觀點,卻不贊同他那生硬的態(tài)度;有的不贊成他的觀點,卻又覺得他的確是出于一片好心;有的一時還拿不準道理上該怎么看,只是為張老師憑空添了這么副重擔子,滋生了同情與擔憂……因此,雖然都或坐或站地望著張老師,卻一時都沒有說話。就連擱放在存物架上的生理衛(wèi)生課教具——耳朵模型,仿佛也特意把自己拉成了一尺半長,在專注地等待著張老師作答。
張老師覺得尹老師的意見未免偏激,但并不認為尹老師的話毫無道理。他靜靜地考慮了一分鐘,便答辯似地說:“現(xiàn)在,既沒有道理把宋寶琦退回給公安局,也沒有必要讓他回原學校上學。我既然是個班主任老師,那么,他來了,我就開展工作吧……”
這真是幾句淡而無味的話。倘若張老師咄咄逼人地反駁尹老師,也許會引起一場火爆的爭論,而他竟出乎意料地這樣作答,尹老師仿佛反被懾服了。別的老師也挺感動,有的還不禁低首自問:“要是把宋寶琦分到我的班上,我會怎么想呢?”
張老師的確必須立即開展工作,因為,就在這時,他班上的團支部書記謝惠敏找他來了。
四
謝惠敏的個頭比一般男生還高,她腰板總挺得直直的,顯得很健壯。有一回,她打業(yè)余體校柵欄墻外走過,一眼被里頭的籃球教練看中。教練熱情地把她請了進去,滿心以為發(fā)現(xiàn)了個難得的培養(yǎng)對象。誰知讓這位長圓臉、大眼睛的姑娘試著跑了幾次籃后,竟格外地失望——原來,她彈跳力很差,手臂手腕的關(guān)節(jié)也顯得過分僵硬,一問,她根本對任何球類活動都沒有興趣。
的確,謝惠敏除了隨著大伙看看電影、唱唱每個階段的推薦歌曲,幾乎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她功課中平,作業(yè)有時完不成,主要是由于社會工作占去的精力和時間大多了——因此倒也能獲得老師和同學們的諒解。
頭年夏天,張老師接任這個班的班主任時,謝惠敏已經(jīng)是團支部書記了。張老師到任不久便輪到這個班下鄉(xiāng)學農(nóng),返校的那天,隊伍離村二里多了,謝惠敏突然發(fā)現(xiàn)有個男生手里轉(zhuǎn)動著個麥穗,她不禁又驚又氣地跑過去批評說:“你怎么能帶走貧下中農(nóng)的麥子?給我!得送回去!”那個男生不服氣地辯解說:“我要拿回家給家長看,讓他們知道這兒的麥子長得有多么棒!”結(jié)果引起一場爭論,多數(shù)同學并不站在謝惠敏一邊,有的說她“死心眼”,有的說她“太過分”。最后自然輪到張老師表態(tài),謝惠敏手里緊緊握著那根豐滿的麥穗,微張著嘴唇,期待地望著張老師。出乎許多同學的意料,張老師同意了謝惠敏送回麥穗的請求。耳邊響著一片揚聲爭論與喁喁低議交織成的音波,望著在雨后泥濘的大車道上奔回村莊的謝惠敏那獨特的背影,張老師曾經(jīng)感動地想:問題不在于小小的麥穗是否一定要這樣來處理:看哪,這個僅僅只有三個月團齡的支部書記,正用全部純潔而高尚的感情,在維護“絕不能讓貧下中農(nóng)損失一粒麥子”的信念——她的身上,有著多么可貴的閃光素質(zhì)??!
但是,這以后,直到“四人幫”揪出來之前,濃郁的陰云籠罩著我們祖國的大地,陰云的暗影自然也投射到了小小的初三(3)班。被“四人幫”那個大黑干將控制的團市委,已經(jīng)向光明中學派駐了聯(lián)絡(luò)員,據(jù)說是來培養(yǎng)某種“典型”,是否在初三(3)班設(shè)點,已在他們考慮之中,謝惠敏自然常被他們找去談話。謝惠敏對他們的“教誨”并不能心領(lǐng)神會,因為她沒有絲毫的政治投機心理,她單純而真誠。但是,打從這時候起,張老師同謝惠敏之間開始顯露出某種似乎解釋不清的矛盾。比如說,謝惠敏來告狀,說團支部過組織生活時,五個團員竟有兩個打瞌睡。張老師沒有去責難那兩個不像樣子的團員,卻向謝惠敏建議說:“為什么過組織生活總是念報紙呢?下回搞一次爬山比賽不成嗎?保證他們不會打瞌睡!”謝惠敏瞪圓了雙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隔了好一陣,才抗議地說:“爬山,那叫什么組織生活?我們讀的是批宋江的文章啊……”再比如,那一天熱得像被扣在了蒸籠里,下了課,女孩子們都跑到窗口去透氣,張老師把謝惠敏叫到一邊,上下打量著她說:“你為什么還穿長袖襯衫呢?你該帶頭換上短袖才是,而且,你們女孩子該穿裙子才對??!”謝惠敏雖然熱得直喘氣,卻驚訝得滿臉漲紅,她簡直不能理解張老師在提倡什么作風!班上只有宣傳委員石紅才穿帶小碎花的短袖襯衫,還有那種帶褶子的短裙,這在謝惠敏看來,乃是“沾染了資產(chǎn)階級作風”的表現(xiàn)!
“四人幫”揪出來之后,張老師同謝惠敏之間的矛盾自然可以解釋清楚了,但并沒有完全消除。
現(xiàn)在,謝惠敏找到張老師。向他匯報說:“班上同學都知道宋寶琦要來了,有的男生說他原來是什么‘菜市口老四,特別厲害;有些女生害怕了,說是明天宋寶琦真來,她們就不上學了!”
張老師一愣。他還沒有來得及預料到這些情況?,F(xiàn)在既然出現(xiàn)了這些情況,他感到格外需要團支部配合工作,便問謝惠敏:
“你怕嗎?你說該怎么辦?”
謝惠敏晃晃小短辮說:“我怕什么?這是階級斗爭!他敢犯狂,我們就跟他斗!”
張老師心里一熱。一霎時,那在泥濘的大車道上奔走的背影跳躍在記憶的屏幕上。他親熱地對謝惠敏說:“你趕緊把團支部和班委會的人找齊,咱們到教室開個干部會!”
五
四點二十左右,干部會結(jié)束了。其他干部們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張老師、謝惠敏和石紅三個人。
石紅恰好面對窗戶坐著,午后的春陽射到她的圓臉龐上,使她的兩頰更加紅潤;她拿筆的手托著腮,張大的眼眶里,晶亮的眸子緩慢地游動著,豐滿的下巴微微上翹——這是每當她要想出一個更巧妙的方法來解決一道教學題時,為數(shù)學老師所熟悉、所喜愛的神態(tài)??墒谴丝趟⒉皇窃诮鈹?shù)學題,而是在琢磨怎么寫出明天一早同大家——也包括宋寶琦——見面的“號角詩”。
張老師同謝惠敏在一旁談著話。圍繞著接收宋寶琦需要展開的工作,已經(jīng)全部落實。男生干部們分頭找男生們做工作去了,跟他們講宋寶琦并不是什么威震菜市口的“英雄”,而是個犯了錯誤的需要幫助的人。對他既別好奇乃至于敬畏,也不能歧視打擊,大家要齊心合力地幫助他。女生干部將分頭到那幾個或者是因為膽小,或者是出于賭氣,宣布明天不來上學的女生家去,對她們和她們的家長講清楚,學校一定會保證女孩子們不受宋寶琦欺侮;對宋寶琦這樣的小流氓,消極躲避只能助長他的惡習,只有團結(jié)起來同他斗爭,進行教育,才能化有害為無害,并且逐步化無害為有益。張老師則要對宋寶琦進行家訪,對他以及他的家長進行初步了解,并進行第一次思想工作。石紅的“號角詩”明天一早將向大家強調(diào):“讓我們的教室響徹向‘四化進軍的腳步聲!”
當石紅的“號角詩”快要寫完的時候,張老師同謝惠敏的談話結(jié)束了。張老師把攤在桌上、剛給干部們看過的幾件東西往一塊斂。那是張老師從派出所帶回來的、宋寶琦犯案后被搜出的物品:一把用來斗毆的自行車彈簧鎖,一副殘破油膩的撲克牌,一個式樣新穎附有打火機的鍍鎳煙盒,還有一本撕掉了封皮的小說。小干部們面對這些東西都厭惡得皺鼻子、撇嘴角。謝惠敏提議說:“團支部明天課后開個現(xiàn)場會,積極分子們也參加,擺出這些東西,狠狠批判一頓!”大伙都同意,張老師也點頭說:“對,要利用這個機會,進一步抓好反腐蝕教育?!?/p>
沒曾想,臨到張老師收斂這幾件物品時,突然出現(xiàn)了矛盾,還鬧得挺僵。
別的東西都收進書包了,只剩下那本小說。張老師原來顧不得細翻,這時拿起來一檢查,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那是本文化大革命以前,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長篇小說《牛虻》。
謝惠敏感到張老師神情有點異常,忙把那本書要過來翻看。她以前沒聽說過、更沒看見過這本書,她見里頭有外國男女談戀愛的插圖,不禁驚叫起來:“唉呀!真黃!明天得狠批這本黃書!”
張老師皺起眉頭,思索著。他回憶起自己中學時代的情況。那時候,團支部曾向班上同學們推薦過這本小說……圍坐在篝火旁,大伙用青春的熱情輪流朗讀過它;倚扶著萬里長城的城墻,大伙熱烈地討論過“牛虻”這個人物的優(yōu)缺點……這本英國小說家伏尼契寫成的作品,曾激動過當年的張老師和他的同輩人,他們曾從小說主人公的形象中,汲取過向上的力量……也許,當年對這本小說的缺點批判不夠?也許,當年對小說的精華部分理解得也不夠準確、不夠深刻?……但,不管怎么說——張老師想到這兒,忍不住對謝惠敏開口分辨道:“這本《牛虻》可不能說成是黃書……”
謝惠敏的兩撇眉毛險些飛出腦門,她瞪圓了雙眼望著張老師,激烈地質(zhì)問說:“怎么不是黃書?!這號書不是黃書什么是黃書!”在謝惠敏的心目中,早已形成一種鐵的邏輯,那就是凡不是書店出售的、圖書館外借的書,全是黑書、黃書。這實在也不能怪她。她開始接觸圖書的這些年,恰好是“四人幫”搞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最兇的幾年??蓯鄱挚蓱z的謝惠敏啊,她單純地崇信一切用鉛字新排印出來的東西,而在“四人幫”控制輿論工具的那幾年里,她用虔誠的態(tài)度拜讀的報紙刊物上,充塞著多少他們的“幫文”,噴濺出了多少戕害青少年的毒汁??!倘若在謝惠敏最親近的人當中,有人及時向她點明:張春橋、姚文元那兩篇號稱“闡述無產(chǎn)階級專政理論”的“重要文章”大可懷疑,而“梁效”“唐曉文”之類的大塊文章也絕非馬列主義的“權(quán)威論著”……那該有多好啊!但是,由于種種主觀和客觀上的原因,沒有人向她點明這一點。她的父母經(jīng)常囑咐謝惠敏及其弟妹,要聽毛主席的話,要認真聽廣播、看報紙;要求他們遵守紀律、尊重老師;要求他們好好學功課……謝惠敏從這樣的家庭教育中受益不淺,具備了強烈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勞動者后代的氣質(zhì)。但是,在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的白骨精化為美女現(xiàn)形的斗爭環(huán)境里,光有樸素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就容易陷于輕信和盲從,而“白骨精”們正是拼命利用一些人的輕信與盲從以售其奸!就這樣,謝惠敏正當風華正茂之年,滿心滿意想成為一個好的革命者,想為共產(chǎn)主義這個大目標而奮斗,卻被“四人幫”害得眼界狹窄、是非模糊。豈止《牛虻》這本書她會認為是毒草,我們這段故事發(fā)生的時候,《青春之歌》已經(jīng)進行再版了,但謝惠敏還保持著“四人幫”揪出前形成的習慣——把那些熱衷于傳播“文藝消息”,什么又會有某個新電影上演啦,電臺又播了個什么新歌呀這樣的同學們,看成是“沾染了資產(chǎn)階級思想”。就在前幾天,她發(fā)現(xiàn)石紅在自習課上看一本厚厚的小說,下課她便給沒收了。那是1959年出版的《青春之歌》,她隨便翻了幾頁,把自己弄得心跳神亂——斷定是本“黃書”,正想拿來上交給張老師,石紅笑嘻嘻地一把搶了回去,還拍著封面說:“可帶勁啦!你也看看吧!”結(jié)果兩人爭吵了一場。后來她忙著去團委開會,倒忘記向張老師反映了,沒想到今天張老師竟比石紅還要石紅——親口說這本外國“黃書”不黃!在謝惠敏心中,外國的“黃書”當然一律又要比中國的“黃書”更黃了。面對著這樣一位張老師,她又聯(lián)想起以前的許多細瑣沖突來。于是,往常畢竟占據(jù)支配地位的尊敬之感,頓然減少了許多。她微微撅起嘴,飛走的眉毛落回來擰成了個死疙瘩。
這時候,石紅寫完“號角詩”,正準備給張老師和謝惠敏朗誦,突然聽到張老師說:“這本《牛虻》可不能說成是黃書……”她這才知道那本破書原來就是《牛虻》,趕忙湊攏謝惠敏身邊去看,謝惠敏大聲質(zhì)問張老師的話剛一出口,她便熱情地晃動著謝惠敏胳膊說:“別這么說!我聽爸爸媽媽講過,《牛虻》這本書值得一讀!這兩天我正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頭的保爾·柯察金是個無產(chǎn)階級英雄,可他就特別佩服‘牛虻……”石紅早就想找本《牛虻》來看,一直沒有借到,所以她從謝惠敏手中拿過書來翻動時,心里翻騰著強烈的求知欲:這本書寫的是什么時代的事兒?故事發(fā)生在什么地方?“牛虻”究竟是個啥樣的人?真的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嗎?……當她把破書還到張老師手上時,不禁問道:“讀這本書,該注意些啥?學習些啥?”謝惠敏咬住嘴唇,瞇起眼睛,不滿地望著石紅,心里怦怦直跳。張老師翻動著那本飽經(jīng)滄桑的《牛虻》,他本想耐心地對謝惠敏解釋為什么不能把它算作“黃書”,但是這本書是從宋寶琦那兒抄出來的,并且,瞧,插圖上,凡有女主角瓊瑪出現(xiàn),一律野蠻地給她添上了八字胡須。又焉知宋寶琦他們不是把它當成“黃書”來看的呢?生活現(xiàn)象是復雜的。這本《牛虻》的遭遇也夠光怪陸離了。對謝惠敏這樣實際上還很幼稚的孩子,分析過于復雜的生活現(xiàn)象和精華糟粕并存的文藝作品,需要充裕的時間和適宜的場合。
想到這些,我們的張老師便把破舊的《牛虻》放入書包,和藹地對謝惠敏說:“關(guān)于這本書的事兒,咱們改天再談吧。看,快五點了,咱們趕緊聽聽石紅寫的‘號角詩吧,聽完分頭按計劃行動。”
石紅念的詩,謝惠敏一句也沒裝進腦子里去。她痛苦而惶惑地望著映在課桌上的那些斑駁的樹影。她非常、非常愿意尊敬張老師,可張老師對這樣一本書的古怪態(tài)度,又讓她不能不在心里嘀咕:“還是老師呢,怎么會這樣???!……”
六
五點剛過,張老師騎車抵達宋家的新居。小院的兩間東屋里東西還來不及仔細整理,顯得很凌亂。比如說,一盆開始掛花的“令箭”,就很不恰當?shù)財[放在歪蓋著塑料布的縫紉機上。
宋寶琦的母親是個售貨員,這天正為搬家倒休,忙不迭地拾掇著屋子。見張老師來了,她有點寬慰,又有點羞愧,忙把宋寶琦從堂屋喊出來,讓他給老師敬禮,又讓他去倒茶。我們且不忙隨張老師的眼光去打量宋寶琦,先隨張老師坐下來同宋寶琦母親談談,了解一下這個家庭的大概。
宋寶琦的父親在園林局苗圃場工作,一直上“正常班”,就是說,下午六點以后就能往家奔了。但他每天常常要八、九點鐘才回家。為什么?宋寶琦母親說起來連連嘆氣,原來這些年他養(yǎng)成了個壞習慣:下班的路上經(jīng)過月壇,總要把自行車一撂,到小樹林里同一些人席地而坐,打撲克消遣,有時打到天黑也不散,挪到路燈底下接茬打,非得其中有個人站起來趕著去工廠上夜班,他們才散。
顯然,這樣一位父親,既然缺乏豐富而有意義的精神生活,那么,對宋寶琦的缺乏教育管束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當母親的,從她含怨的敘述中,不難看出她是怎樣自食了溺愛與放任獨生子的苦果。
絕不要以為這個家庭很差勁。張老師注意到,盡管他們還有大量的清理與安置工作,才能使房間達到窗明幾凈的程度,但是一張鑲鏡框的毛主席像,卻已端正地掛到了北墻,并且,一張稍小的周總理像,裝在一個自制的環(huán)繞著銀白梅花圖案的鏡框中,被鄭重地擺放在了小衣柜的正中。這說明這對年近半百的平凡夫婦,內(nèi)心里也涌蕩著和億萬人民相同的感情波瀾。那么,除了他們自身的弱點以外,誰應當對他們精神生活的貧乏負責呢?
差一刻六點的時侯,張老師請當母親的盡管去忙她的家務事,他把宋寶琦帶進里屋,開始了和小流氓的第一次談話。
現(xiàn)在我們可以仔細看看宋寶琦是個什么模樣了。他上身只穿著尼龍彈力背心,一疙瘩一疙瘩的橫肉,和那白里透紅的膚色,充分說明他有幸生活在我們這個不愁吃不愁穿的社會里,營養(yǎng)是多么充分,軀體里蘊藏著多么充沛的精力。唉,他那張臉啊,即便是以經(jīng)常直視受教育者為習慣的張老師,乍一看也不免渾身起栗。并非五官不端正,令人寒心的是從面部肌肉里,從毆斗中打裂過又縫上的上唇中,從鼻翅的神經(jīng)質(zhì)扇動中,特別是從那雙一目了然地充斥著空虛與愚蠢的眼神中,你立即會感覺到,仿佛一個被污水潑得變了形的靈魂,赤裸裸地立在了聚光燈下。
經(jīng)過三十來個回合的問答,張老師已在心里對宋寶琦有了如下的估計:缺乏起碼的政治覺悟,知識水平大約只相當于初中一年級程度,別看有著一身犟肉,實際上對任何一種正規(guī)的體育活動都不在行。張老師想到,一些滿足于貼貼標簽的人批判起宋寶琦這樣的小流氓來,一定會說他是“滿腦子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但是,隨著進一步地詢問,張老師便愈來愈深切地感到,籠統(tǒng)地說宋寶琦這樣的小流氓具有資產(chǎn)階級思想,那就近乎無的放矢,對引導他走上正路也無濟于事。
宋寶琦的確有嚴重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但究竟是哪一些資產(chǎn)階級思想呢?
資產(chǎn)階級標榜“自由、平等、博愛”,講究“個人奮斗”“成名成家”,用虛偽的“人性論”掩蓋他們追求剝削、壓迫的罪行。而宋寶琦呢?他自從陷入了那個流氓集團以后,便無時無刻不處于森嚴的約束之中,并且多次被大流氓“扇耳茄子”與用煙頭燙后腦勺。他憤怒嗎?反抗嗎?不,他既無追求“個性解放”、呼號“自由、平等”的思想行動,也從未想到過“博愛”;他一方面迷信“哥兒們義氣”,心甘情愿地替大流氓當“炊撥兒”,另一方面又把扇比他更小的流氓耳光當作最大的樂趣。什么“成名成家”,他連想也沒有想過,因為從他懂事的時候起,一切專門家——科學家、工程師、作家、教授……幾乎都被打成了“臭老九”,論排行,似乎還在他們流氓之下,對他來說,何羨慕之有?有何奮斗而求之的必要?資產(chǎn)階級的典型思想之一是“知識即力量”,對不起,我們的宋寶琦也絕無此種觀念。知識有什么用?無休無止地“造反”最好。張鐵生考試據(jù)說得了個“大鴨蛋”,不是反而當上大官了嗎?……所以,不能籠統(tǒng)地給宋寶琦貼上個“滿腦袋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標簽便罷休,要對癥下藥!資產(chǎn)階級在上升階段的那些個思想觀點,他頭腦里并不多甚至沒有,他有的反倒是封建時代的“哥兒們義氣”以及資產(chǎn)階級在沒落階段的享樂主義一類的反動思想影響……請不要在張老師對宋寶琦的這種剖析面前閉上你的眼睛,塞上你的耳朵,這是事實!而且,很遺憾,如果你熱愛我們的祖國,為我們可愛的祖國的未來操心的話,那么,你還要承認,宋寶琦身上所反映出的這種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還并不是極個別的!
請抱著解決實際問題、治療我們祖國健壯軀體上的局部癰疽的態(tài)度,同我們的張老師一起,來考慮考慮如何教育、轉(zhuǎn)變宋寶琦這類青少年吧!
(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班主任》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