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蒼山兀兀水沄沄,回首重游十二春。白日西飛何自急,大江東去渺無津。閑云變滅悲浮世,衰鬢相看有故人。黃土一抔勛業(yè)盡,英風誰復問春申。
嘉靖三十年(1551)春,八十二歲的文徵明(1470-1559)在六十五歲張袞(1487-1564)的陪同下,再一次登上了江陰君山,揮筆寫下這首《春日同水南登君山》。這座因山麓春申君衣冠冢而得名的江邊小山,自宋代以來,就是江陰的形勝所在。站在瞰江山(君山別名)頂,北望江水湯湯,南眺城邑萬家,“此水自當十萬兵”的雄渾,“昔人曾有客三千”的悲愴,一齊涌上心頭。文徵明生平登臨君山,都是他年登花甲之后的事情。在六十歲之后,每隔十年左右,他都會前來登覽君山,前后一共三次,此外尚有一次因為風雨阻礙,未能成功登山。雖說君山不高,可是在如此年紀還能登山,看來文待詔老夫子的腳力體力都不會太差,否則,如何應付得了一路舟船勞頓之后的石徑曲折、登高望遠呢?
江陰,僻居江隅,距離蘇州不遠,但也不近,值得耄耋老翁特意前來,想來江上風景異于吳中是一緣故。不過江邑雖有些名勝,與周邊的常州、無錫、常熟相比,到底不能同日而語。他到此地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在江陰一地,多“有故人”。此番陪他登山的張袞只能算是子侄輩的后生,更多的交游與往事已同光陰一樣,在不舍晝夜的濤聲中向東流逝去了,渺無蹤跡。江風習習,春日斜暉,文徵明關于斯土斯人千絲萬縷的記憶隨著閑云舒卷開來。
☉ 沈周畫作
文徵明與江陰士人的關系,大部分人不甚了了,對同他好友唐伯虎在“科場案”中一道遭貶黜的江陰舉人——出身梧塍徐氏的徐經(jīng)(1473-1507),倒是耳熟能詳。事實上,文徵明與徐經(jīng)也有頗深的淵源?!段嚯笮焓霞易V》所收的文徵明《內(nèi)翰徐公像贊》提到“先大父寺丞(文徵明祖父文洪)曾館于公,先君溫州守(文徵明父親文林))辱交尤厚”,“內(nèi)翰徐公”即徐經(jīng)的祖父徐頤(1422-1483),曾擔任中書舍人(雅稱內(nèi)翰或中翰)。正德年間,文徵明重錄了由李東陽撰寫徐頤的墓志銘。他為徐經(jīng)遺作《賁感集》所作序文也提到“《賁感集》者,吾友徐君衡父(徐經(jīng)字衡父)之所著也”。這樣看起來,說兩人是世交,一點也不過分,兩人成為通家之好的起點則是徐頤邀請文洪到徐家坐館?;蛟S,唐伯虎與徐經(jīng)相識,也是通過文徵明居中介紹。
文氏以文名顯世,“希素(文洪號希素)先生實始之”。文洪“棄武就學,苦志刻力……時從游者往往得高第”。這樣的名聲令遠在江陰的徐家專程聘請文洪到家教授子弟舉業(yè),而支撐徐家這么做的資本是其“有田有廬,有服與簪”的雄厚家底。在徐頤祖父徐麒手里,徐家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辟田若千頃,積書數(shù)千卷,列郡甲胄之家、冠蓋逢掖之士莫不與之契合”的豪富之家,光田地就擁有將近十萬畝。即使數(shù)世之后徐家逐漸衰落,徐經(jīng)的三子仍能各自分得將近一萬三千畝的各類田地(農(nóng)地、山地、灘地、蘆場、草場),出嫁的兩個女兒也每人分得一千二百畝。
頂著“南州高士”后裔(梧塍徐氏自稱是漢代隱士徐稚即徐孺子的后代)的頭銜,以徐頤為代表的徐家人不再甘心“勤儉拓之,更以義散之,雖千金無吝”的“素封之家”定位,希望躋身科舉之途,轉(zhuǎn)型為官宦門第,更好地謀求百年大族的發(fā)展。很巧合,文家在這個時候也開始了家族的轉(zhuǎn)型,從世代從軍轉(zhuǎn)為文章立身。兩家的家底固然不同,可是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入進取仕途之路,兩家人多少會“心有戚戚焉”吧。徐頤兒子徐元獻(1454-1482)二十七歲中了舉人,后來的大學士李東陽還是其座主。明代科舉五經(jīng)命題考試,徐元獻擅長的《易》正是文洪的專長。看來,徐頤重金聘請名師的策略取得了成效。徐頤盤算著兒子徐元獻乃至整個梧塍徐氏的大好前程——文洪的兒子文林已經(jīng)中了進士,想來徐元獻中進士也是早晚的事。沒想到,中舉之后才過了兩年,徐元獻便因為用功過度而去世了。家族轉(zhuǎn)型的希望在面前眼睜睜地破滅,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喪子之痛令徐頤難以支撐,隔年就離開了人世。徐元獻的兒子徐經(jīng)不負眾望,二十四歲就中了舉人,可是偏偏又出了科場大案,三十五歲便早早過世。徐家兩代人在躍龍門最后一步出了這樣那樣的狀況,不僅損失了家產(chǎn)還搭上了人命,給整個家族的前景蒙上了層層陰影。而子嗣增多、均分家產(chǎn)的狀況則進一步瓦解了大家族的實力,在此之后,梧塍徐氏便“無可奈何花落去”,“素封之家”的名號也難以保持。反觀文家,文徵明的父親文林、叔父文森先后中了進士,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更是中了狀元,雖然稱不上世世簪纓卻書香之脈不絕,比起徐家來,其轉(zhuǎn)型之路到底還是平順了不少。
轉(zhuǎn)型之路各不相同,兩家的交誼又如何呢?到了明末,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1574-1636)與梧塍徐氏依舊有聯(lián)系。徐經(jīng)五世孫是大名鼎鼎的徐霞客(1587-1641),文震孟與徐霞客有書信往來。在《寄徐霞客書》中,文震孟羨慕徐霞客“深山茅屋,怡神養(yǎng)性”的五岳之游,感嘆病痛纏身、兄長喪亡,卻不得不“馬背黃塵,逐逐不休”,發(fā)出了“無論富貴利達之想,不啻涕唾,即功名事業(yè)之念,亦直如泡幻矣”的哀嘆。文震孟對徐霞客的旅行頗為關注,詢問他“今歲杖履,游行何地”,稱贊徐霞客為“地行仙人”。文震孟還說,往年徐霞客向他提到的“廬山頂上異人”的事跡讓他仿佛飲用了“百服清涼散”,令他能在“熱惱”之際得以“清我神骨”。將家庭變故、個人遭遇、心緒變化這些內(nèi)容寫給徐霞客,看來文震孟與徐霞客的交情不算太淺。
這一份從成化崇禎年間持續(xù)了六七代人的交情,隨著明清鼎革才最終落幕。幸而徐霞客將祖上歷代的名人字畫,其中也包括文徵明、文震孟的手跡,一并匯總刻石,留下了《晴山堂石刻》的寶貴資料,讓人們在了解梧塍徐氏與元明兩代名人交游情況的同時,也能管中窺豹地對徐家與文家的交誼略知一二。或許,如今的國寶《晴山堂石刻》也是徐霞客受到文徵明父子選集、摹勒《停云館帖》啟發(fā)而誕生的。集名家手筆于一堂,鏤石留真,傳之永世,這樣的初衷多少是類似的。
《晴山堂石刻》涉及的不少名家,均與文徵明過從甚密,比如吳寬、祝允明等??梢姡嚯笮焓吓c包括文家在內(nèi)的蘇州文人學士圈子形成了交往的渠道。推而廣之,江陰的文人也因此而與文徵明等吳門才子有了交游。他們或在蘇州、或在江陰相聚,賞畫吟詩,高會縱談,于功名利祿之外,尋找到了全新的天地。
江陰諸生薛章憲(1454-1514)長文徵明十六歲,他的姑母是徐經(jīng)之母。薛章憲與文徵明相識于何年,史無明文記載。不過薛章憲與徐經(jīng)的中表關系,定然增進了其和文徵明的交情。弘治十四年(1501)閏七月一日,文徵明與兄長邀請薛章憲、都穆等人到家宴集,聯(lián)句作詩。弘治十五年(1502)五月,薛章憲因為喜食楊梅,特意前來蘇州,不想時節(jié)已過,“僅獲一丸紫而大者啖之”。他邀請沈周畫了一幅《楊梅村塢圖軸》。沈周、薛章憲還寫了詩,拿文徵明不吃楊梅開玩笑。沈周說薛章憲雖然僅僅吃到一顆楊梅,但是“亦勝矯同文仲子,忌沾滋味似哇鵝”。薛章憲則表示“頗怪衡山文仲子,不知何事卻須哇”。作為回應,文徵明寫了《解嘲詩》,說自己“天生我口慣食肉,清緣卻欠楊梅?!保纱恕白钔瑑娦τ贡伞?。此事《七修類稿》也有記載,可見當時便已流傳頗廣。薛章憲的《和文徵明夏日過孫氏樓啜茶觀畫》一詩,記述了二人在長洲孫鳳家中喝茶、觀畫的情景。該詩以“獨有幽人樂閑寂”之語表明他們不愿“逐逐競奔走”,甘于山林野居。薛章憲在詩中還贊嘆文徵明“筆法二王詩二謝”,自己則是“嗟予下士晚聞道……三復令人三嘆息”,他相當佩服文徵明的書法與詩歌造詣,覺得認識文徵明太晚了。
江陰藏書家朱承爵(1480-1527),字子儋,弘治甲子(1504)在南京應試時與文徵明相識,當時朱承爵二十五歲,文徵明三十五歲。此后二十余年間,兩人多有交往。朱承爵“家蓄鼎彝名畫甚富”,其中不少都得到了文徵明的鑒賞。朱承爵得到蘇軾的五份墨跡之后,連同其子蘇過的三首詩,合訂為一冊。正德五年(1510),他邀請文徵明和祝允明題跋。文徵明對蘇軾的帖文進行了一番考證,贊賞蘇軾:“其視世滿目,皆同志君子也。即品研之旨亦然;何其宏博大人至如此!”這番話語多少有些夫子自道的感覺。正德八年(1513)七月,文徵明來到朱承爵寓所,觀看朱收藏的元代錢選的《孤山圖》,并在畫上題錄宋代林逋七律七首,“用以相發(fā)云”。此畫現(xiàn)名《觀梅圖卷》,歷經(jīng)項元汴、清代內(nèi)府收藏,現(xiàn)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不過據(jù)今人考證,此畫雖是元畫,然并非錢選真跡。這么看來,文徵明的題詩反倒替這幅偽作增色不少,令其能夠與趙孟頫《秋郊飲馬圖》、鄧文原章草書《急就章》兩幅真跡同列乾隆陵墓享堂之中。正德九年(1514),文徵明又為朱承爵收藏的元代高克恭的畫題詩《題高房山橫軸》,該詩亦作《題高彥敬云山圖》,“已應氣概吞北苑,未合胸次饒南宮。南宮已矣北苑死,百年惟有房山耳?!备叨仍u價了高克恭在山水畫史上的地位,不亞于米芾(南宮)和董源(北苑)。正德十三年(1518),文徵明向朱承爵暫借周文矩繪制的《重屏會棋圖》。這幅畫五人居中的一位是南唐中主李璟,該畫曾被宋徽宗收藏過。文徵明細心揣摩了一個多月,才弄明白了“重屏”兩字的含義——會棋的五人背后“設屏障”,是為一屏風,而屏風之上“畫人物器皿幾榻……后作一小屏”,也就是畫中畫、圖中圖的意思。明白了畫名的含義,文徵明如釋重負地撰寫了題記,“寶玩不能已已”之情躍然紙上。這一系列的賞析,對文徵明而言既是心目之娛樂,也有助于促進其藝術技法的進展,比如其水墨山水就受到了高克恭的影響,能夠親覽真跡必定多有裨益。
文徵明的藝術造詣,朱承爵也不陌生。他的《題文衡山梅竹小幅》寫道:“水月凝寒夜不嘩,暗香清籟兩交加。補之去后湖州死,已許心傳到爾家?!狈Q贊文徵明得到了楊補之畫梅與趙孟頫畫梅竹的“心傳”。朱承爵去世后,由文徵明撰寫了《朱子儋墓志銘》。“居常坐嘯齋,左圖右史,鉛槧縱橫,尋核讎勘,樂而不厭”描繪了朱承爵一代藏書家沉靜恬淡的形象。而“屏處別墅,從所游宴游,酒壺列前,茶局傍臨,握槊呼盧,陶然自適”的朱承爵在與朋友交往之時,又呈現(xiàn)了另一面的名士風范??傊?,“高標脫略,不樂猥瑣”的朱承爵在文徵明眼中“胡志之高,而命不淑”,惋惜這位朋友不享永年,未盡志向。
☉ 文徵明書法
嘉靖年間,文徵明名動天下。他在嘉靖初年曾到京城擔任翰林待詔,應當是在此時與從翰林院庶吉士轉(zhuǎn)任御史張袞相識的。這一份情誼,在張袞辭官歸家之后,依舊維持著。在同登君山之后四年,張袞曾致書求文徵明書寫的《三陽開泰圖贊》,具體結(jié)果不得而知。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正月,文徵明以九十高齡書寫了張袞撰寫的《重修蘇州府學記》。過了一個月,文徵明執(zhí)筆而逝。這篇記文是文徵明人生最后階段的書法作品之一。還有一位士人也須提一下,這就是王稚登(1535-1612)。他祖籍江陰,遷居武進,后定居蘇州。王稚登在《冬日齋居奉懷文待詔先生》詩中寫道:“嗟余夙欽尚,幸矣廁酧醡”,慶幸自己能夠拜投門下。他師從文徵明,在詩、文、書、畫等諸多方面都多有造詣,曾主導吳中詞翰數(shù)十年。王稚登的女兒嫁給文徵明孫子文元善,多少也算與江陰有些瓜葛。
今人常說“六度空間理論”,這一理論在古代的適用性看來也不弱。江陰士人,通過各自的途徑,續(xù)寫了梧塍徐氏與文徵明結(jié)下的情誼。那是一份從世交轉(zhuǎn)為心神契合、傾心景仰的情結(jié),也表明明代蘇州的文學藝術之光閃閃奪目,吸引了遠至江陰的士人群體紛至沓來,而“朝野向慕,無論賢愚;緗素祈求,弗間遐邇”的偶像便是衡山文待詔先生。
回到嘉靖十三年(1534),被貶出京的李元陽(1497-1580)來到江陰擔任知縣。在京中時,文徵明與楊慎(1488-1559)相識,李元陽則在家鄉(xiāng)云南結(jié)識了因“大禮議”被充軍到此間的楊慎。通過楊慎,文、李兩人得以相識。由此契機,李元陽便邀請去年因雨未能登上君山的文徵明再次到澄江,同登君阜。在春日的一天,文徵明站在君山頂上,極目四眺,寫下了《同江陰李令君登君山》二首七律。
浮遠堂前爛漫游,使君飛蓋作遨頭。煙消碧落天無際,波涌黃金日正流。禽鳥不知賓客樂,江湖空有廟廊憂。白鷗飛去青山暮,我欲披蓑踏釣舟。
云白江清水映霞,夕陽闌檻見天涯。亂帆西面浮空下,雙島東來抱閣斜。萬頃胸中云夢澤,一痕掌上海安沙。扁舟便擬尋真去,春淺桃源未有花。
已過花甲之年的文徵明興致不淺,遐想乘著一葉扁舟去尋找桃源。此刻的他,應該沒有想過此后的近二十年間還能多次登上君山。江濱山頂,“我欲披蓑踏釣舟”的情懷中,“白日西飛何自急”的滄桑之感尚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