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民
那一日,與蘇州的朋友通電話,就又說起陸文夫先生來。轉眼間,先生已經去世15年了。我們都懷念著他,我也不由得又回想起見先生的情景來。
1986年,我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張良街也只是去過一兩次,魯山城連邊兒也沒有沾過,出門見山,回頭還是山,就一直長在那個叫石圪尖的山窩里。
八月間暑假里,我接到了去蘇州參加由全國中學生作文與文學講習所、《語文報》等單位舉辦的全國中學生文學筆會的通知。
得了信,娘比我還要高興,趕了好幾夜,給我做了一對新布鞋和一條新褲子。但娘也和我一樣發(fā)愁,不知道怎么乘火車去蘇州。娘領著我走遍了一個莊子,最終從一個當過兵的叔叔那里問出個門道來。娘說:“記好了沒有?別忘了。到地方了,跟娘寫個信,要好好跟老師們學習?!?/p>
第一天給我們講課的是詩人朱紅和散文家范培松老師。朱老師儒雅,似乎要比范老師年長些,而范老師當時在蘇州大學當老師,年輕帥氣,已是很有名的散文家和文藝理論家。他們的課講得認真,同學們聽得也專心。
那天傍晚下課的時候,主持的老師給大家說,明天中國作協副主席陸文夫先生要來。他還說先生剛從美國參加第48屆國際文學筆會回來,還沒有好好休息,就答應給我們講一課。
那個時候,我讀的書很少,買不來書,也沒有錢買,不少的文學作品都是從收音機的“小說連播”中收聽。陸文夫先生的《圍墻》《井》就是聽來的。除了這兩部聽來的小說,別的再也沒有讀過。
第二天上午,同學們還沒有到齊,先生就走進來了。他向我們揮手打著招呼,一直都是微笑著。他那一身行頭,在我這個山里孩子看來都很寒酸,淺灰色的上衣和褲子都打著褶,光著腳,沒穿襪子,就穿著一雙灰色的塑料涼鞋。先生中等的個兒,瘦削,那裝扮愈發(fā)顯得人黑瘦,我就想起家鄉(xiāng)種地的叔伯來。
陪我們聽課的還有車前子、陶文瑜、李希文、孫駿毅等青年詩人和作家,他們不時做著筆記,比我們還要專注。他們都是很有才華的老師,比如車前子老師的詩和散文皆好,是有“江南才子”名號的,他們說這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先生講了一個上午,天氣熱,沒有空調,那時,空調應該還是個稀罕物。整個大廳里,兩個吊扇在呼呼地吹,還是悶。主持的老師不得不宣布休息一下,我們就沖下樓去玩耍一通,而陸先生卻還坐在那里,和車前子等交流著。
先生沒有講多高深的理論,他就是跟我們這群孩子談心交流,父親是嚴厲的,而他卻是和藹可親的。他講得最多的還是做人和讀書的事,無論是大人或孩子,無論寫不寫作,當不當作家詩人,都要多讀書,做好人。他也講了世界文學的走向,講了諾貝爾文學獎……
先生說:“我相信在你們中間,將來會出現優(yōu)秀的作家詩人,更會出現最優(yōu)秀的人?!毕壬恼n,通俗易懂,滿是熱情與溫暖,在我們的心上開了一扇窗,種下了一份愛。
中午,我的指導老師沈融先生喊我過去和他們一塊兒吃飯,我成了唯一和陸文夫先生坐在一起的孩子。他笑著問我是哪里人,見我不敢說話的樣子,就說:“別拘謹,就跟在家里一樣?!彼€說:“飯吃飽,跟家里一樣。”沈老師介紹了我失去父親的家庭困境,他說:“你愛讀書學習,就是有未來。別害怕,你看老師們多關心你,都把你請到蘇州來了?!?/p>
吃罷飯,和同學們一起送先生走,他還是那樣微笑著,向我們揮著手,走遠了,又回過頭,揮了幾下。
以后的日子里,我想方設法去聽去買去借有關先生的書,從他的《獻身》《小巷深處》《小販世家》《美食家》《井》,一直讀到他的《人之窩》……我如饑似渴地讀先生的書,也更了解先生創(chuàng)作的嚴謹與認真,為人的樸實與端正。茅盾先生曾為先生的作品寫了長達14000字的評論,說,“他力求每一個短篇不踩著人家的腳印走,也不踩著自己上一篇的腳印走,他努力要求在主題上,在表現方法上,出奇制勝?!毕壬约赫f,他創(chuàng)作一篇1萬字的短篇小說,往往要寫5萬字的草稿,要修改四五稿,才能定稿。先生在蘇州生活了40多年,他用最自然的文字,最平實的心態(tài),寫著蘇州的故事,寫著平民百姓的喜怒哀樂。他把自己沉到了那些最底層百姓的冷暖日子中去,始終如一。人送他“陸蘇州”的美譽,是不為過的。
我們那一屆參加筆會的同學中,真的如先生所愿,出了“江南才女”作家朱文穎老師,出了文化學者李臻怡博士,還有學生時代已經寫出了好作品的洛陽偃師籍的詩人朱海軍老師……而我依然沒有走出那個叫石圪尖的村子,我知道那些同學都是優(yōu)秀的人才,但不優(yōu)秀的我,卻一直沒有忘記先生的話,讀書學習,做一個心懷愛、感恩愛的人,是我一輩子的追求。
2005年7月9日,先生在蘇州病逝。那個時候,我還在地里收著麥子,我沒有停下鐮刀,我想著先生,我的頭幾乎低到了土地里去,就流了許多的淚。
懷念陸文夫先生。我知道,他不會怪我當了農民。真的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