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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妝美質(zhì)望江南
      ——《江南通志》整理本書評

      2020-09-02 01:07:28朱玉麒
      江蘇地方志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通志四庫乾隆

      ◎ 朱玉麒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100871)

      在人類文明史上,“江南”是一個與經(jīng)濟富庶、風景優(yōu)美、人文薈萃等等品質(zhì)想聯(lián)系的文化符號。在中國的各種區(qū)域性競爭里,“賽江南”“勝江南”等等的贊美總是把“江南”作為最高水平的基準線。如果著眼于全球性的比較,江南也一樣曾經(jīng)是世界經(jīng)濟的一個中心。21世紀初美國學者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在《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xiàn)代世界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中提出了18世紀以前的世界多元而沒有一個經(jīng)濟中心的理論。他認為:在工業(yè)化革命到來之前,古老的中國文明使西方并不具備對于世界的支配地位。他的依據(jù),正是來自對于歐洲的英格蘭和中國的江南的經(jīng)濟對比。

      何處是江南?作為文化符號的江南在我們的記憶里留下的都是比較模糊的概念。多少中國人能夠準確地尋找到彭慕蘭論證的1800年前的江南?恐怕為數(shù)寥寥。新近整理出版的〔乾隆〕《江南通志》,應(yīng)該是幫助我們尋找歷史記憶里的江南最為合適的典籍文本。

      一、江南文化的經(jīng)典史料

      江南在何處?《史記》以來,“江南”一詞就因應(yīng)長江流域的開發(fā)而出現(xiàn)。作為一個地理單元,她并非一成不變。隨著時光的推移,長江下游的環(huán)太湖流域成為自然地理意義上江南的核心區(qū)域,白居易的《憶江南》因此會將后世譽為“人間天堂”的蘇、杭各寫一闋,總領(lǐng)江浙。事實上,古代行政地理中的江南,并不以長江劃界,也并不包括杭嘉湖平原的浙江,而是根據(jù)人類社會活動的需要,以淮河、長江流入東海的江南、江淮、淮北三個板塊為“江南”組成部分,這就是范璨在《江南通志·序》中所描述的“東環(huán)滄海,西茹長江,北倚河淮,南俯震澤”。元至正十六年(1356),朱元璋占領(lǐng)南京,置“江南行中書省”,是上述“江南”同屬于一個行政區(qū)的開始。清代延續(xù)“江南省”的建置,而因區(qū)域廣大,分為江蘇、安徽兩個布政使管轄;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又從江蘇分離出上海特別市,形成了“江南”行政區(qū)域?qū)?yīng)于今天的江蘇、安徽、上海二省一市的建置情形。

      江南地方史志是我們尋找江南文化記憶的重要文本。相比于其他省區(qū),江南地區(qū)雖然有豐富的郡縣方志,一省通志卻寥寥可數(shù)。乾隆以前,僅有明代《南畿志》和〔康熙〕《江南通志》傳世,而前者限于時代,后者成書倉促,都不能像乾隆元年(1736)成書的《江南通志》那樣歷時五年、匯集乾隆元年以往史料,修纂成205卷、600余萬字的皇皇巨制。其時正值“康乾盛世”的鼎盛之期,乾嘉樸學盛行東南學界,該書以嚴謹?shù)捏w例和周密的考訂,成為進入中國近代史之前的江南通省集大成的經(jīng)典之作。

      其后因為江蘇、安徽、上海的行政分離逐漸增強,不再有包含“江南”地域的通志出現(xiàn)。安徽一省有清道光、光緒《安徽通志》和民國《安徽通志稿》;江蘇一?。ò虾#﹦t直到民國年間才有《江蘇備志稿》和《江蘇通志稿》的修纂,且均為未能完成的定稿。它們都不足以構(gòu)成完整的“江南”概念,而僅僅是江南的部分拼圖。從這樣的地域涵蓋上來說,〔乾隆〕《江南通志》又是最后一部完整意義上的“江南通志”。

      江南全省形勢總圖(《江南通志》卷一輿地志·圖說)

      作為省志的經(jīng)典,〔乾隆〕《江南通志》(以下稱《江南通志》)由兩江總督尹繼善等修,前翰林院編修黃之雋等纂。黃之雋曾任翰林編修、福建學政、太子中允,也曾與修《明史》和《浙江通志》,雍正年間,以老成之年從事《江南通志》的編纂工作,自然學問精審而識見閎通。該書采用綱目體,分設(shè)“輿地”“河渠”“食貨”“學?!薄拔鋫洹薄奥毠佟薄斑x舉”“人物”“藝文”“雜類”十志,下又列68門,如凡例所言“志仿史例”,是以正史的纂述為地方通志的體例,因此對方志在編纂理念和體例方式的許多陋習作了改正,如其凡例稱“古跡非僅供博覽,實為論世考地之資” “江南古稱澤國……河淮、大江,由之入海,運河自南而北,蜿蜒其中,各次第之,較舊志加詳” “江南財賦重地……爰于田賦、戶口、徭役、蠲賑,記載惟詳”等,都將編纂內(nèi)容的學術(shù)、經(jīng)世價值置于渲染風物的陳詞之上,一新方志的面目。即如《藝文志》部分,也取齊《漢書·藝文志》,在這里讀不到“博采詩文”的方志特色,卻是目錄學的文藝指南,如其凡例所言:“有關(guān)地方利弊及考訂古今興廢者,則附入各門。至題詠之作,概闕而不錄。”取舍之間,都以保存歷史文獻為本。即使如卷首的“詔諭”,從制度史的角度,也不可忽略,它是集權(quán)制社會地方制度建設(shè)的重要依據(jù)。《南巡筆記》和系列詩文尤其真實反映了康熙自身對于下江南的感受,對于我們研究康乾南巡的歷史,是不可忽略的史料。

      因此,從文獻的角度來看《江南通志》,它也許不是一個有趣的“江南讀本”,卻是一個經(jīng)過精心制作的“江南數(shù)據(jù)庫”,任何對于江南的理解和發(fā)揮,都需要從中取資。站立在乾隆元年這樣一個古代中國的鼎盛時期,《江南通志》提供了一個終極版的古典江南的百科全書。

      二、方志整理的成功范例

      我們今天如何閱讀《江南通志》?《江南通志》于雍正九年開局編纂,乾隆元年刊刻成書,不久之后有鋟修本傳世;乾隆三十七年四庫開館,《江南通志》也作為江蘇進呈圖書之一,被抄入《四庫全書》。以上各種刊本多有影印傳世,并且隨著各地圖書館數(shù)據(jù)庫建設(shè)的上線,似乎化身千萬,取資甚便。事實上,這部“盛世”的志書恰恰又遭遇清代“文字獄”最嚴酷的時代,看起來比較客觀記錄地方風物的方志圖書,因為涉及明清之際江南文人中的種種“違礙”,版本之間也發(fā)生了種種變異,成為因政治因素干擾而在最短時間內(nèi)改動最大的圖書典型。因此,打算從《江南通志》獲得真實的史料,反而可能因為使用版本的不當而發(fā)生歧義,留下求真不能的遺憾。

      程章燦先生任主編、張乃格先生任執(zhí)行主編的《江南通志》點校整理本,由鳳凰出版社于2019年11月出版,作為這部方志第一次的點校成果,為我們利用《江南通志》提供了一個完善的讀本,同時也在方志整理的體式上提供了獨特的范例。

      1.《江南通志》的完善讀本

      點校本《江南通志》排版疏朗,其中引文、小字夾注等另用字體區(qū)分,這些物理性質(zhì)的排版特點,是鳳凰出版社一貫的風格。更為重要的是整理觀念上,整理者以乾隆元年刻本為工作底本,提供了一個通過??焙髶裆贫鴱牡摹督贤ㄖ尽纷x本。其中有在體例、格式、文字上的錯誤,均據(jù)后來的版本進行對校而予以更正;因為避諱造成的改字,也一一回改并作出標記。如明代學者曹胤儒的成果,在關(guān)于水利方面的記錄中多所引用,《江南通志》本因為避諱而寫作“曹印儒”(2738頁)、“曹儒”(4352頁)等,整理者都對勘其原著,將改字避諱和刪字避諱造成的同人異名恢復(fù)了原貌。

      甚至在具體的數(shù)據(jù)和名稱方面,還參校相關(guān)府州縣志,予以更正奪訛、缺失,使得整部方志在初刻本上的錯誤都得到糾正。如順治十四年《欽頒賦役全書序》有“祖宗百神之祀”,后二字原奪,據(jù)《清實錄》校對后予以增補(4頁);雍正上諭有“此固皇考昊天罔極之恩,難以明言”,據(jù)《清實錄》?!懊鳌弊鳌懊保?25頁);乾隆上諭有“剡亶”,校記據(jù)上下文所列水利學家,推為北宋“郟亶”(153頁);“唐元貞元年”,據(jù)《元史》改“唐”作“元”(421頁);“陳嬰為東陽合史”,據(jù)《史記》改“合史”為“令史”(677頁);明顧起元《金陵東山考》,據(jù)宋人已有引文而辨作者之誤(742頁);“相傳馬融所賦《洞簫》”,據(jù)《文選》校正馬融著《長笛賦》,而《洞簫賦》作者為王褒(1006頁);《輿地志·關(guān)津》有當涂“黃池”,據(jù)乾隆《太平府志》補為“黃池渡”(1497頁);《學校志·江寧府》引王守仁《江寧府儒學記》“新其朽墁”,據(jù)《王陽明集》以“朽”當作“圬”(3935頁);“雍正□年,分設(shè)南、北總河”,據(jù)《清史稿》補作“七年”(4767頁)。這些錯誤,在一般的古籍整理中本可一仍其舊,而整理者卻從典籍中比勘校正,免除了以訛傳訛。

      作者還將領(lǐng)銜纂修者黃之雋的生平資料以及在其文集中有關(guān)《江南通志》的纂修意見附錄在書后,使讀者對于通志的編纂理念和修志過程得到進一步的參考。在與其所論纂修內(nèi)容相關(guān)的通志正文下,整理者還引文出校,如《輿地志·壇廟》“衛(wèi)文節(jié)祠”下有“明懷宗時移建城內(nèi)月河塘”句,校記:“黃之雋《堂集》卷二十一《詹言下篇》‘江南通志’條:‘崇禎,本朝謚莊烈,而仍福王所謚為懷宗?!保?999頁)體現(xiàn)了黃之雋忠于時代的編纂態(tài)度以及讓讀者對于比較生疏的“懷宗”為崇禎皇帝的知識有所了解。

      因此,《江南通志》點校本首先值得稱道的,是它為學界提供了一部完善的讀本。

      2.《四庫全書》的??狈妒?/h3>

      點校本《江南通志》在古籍整理方面更重要的價值是:它以乾隆元年刻本為底本,并以鋟修本、《四庫全書》本為參校,第一次匯總了不同版本之間的異同,為我們提供了一部可資比勘諸本異同的方志整理范本。

      因為文字獄而造成的避諱,是《江南通志》各本最大的歧異原因,整理者在這個方面出具了完整的校記內(nèi)容。如《輿地志》錄“國朝錢謙益《游黃山紀略》”,校記(942頁)稱:“本文《四庫》本未收……按清乾隆四十四年,錢謙益著作被列為‘悖妄著書人詩文’,當因此被刪?!庇咒洝皣X謙益《廟考》”,校記:“錢謙益”三字,刪節(jié)本一作三空圍,一連同全文俱刪,“四庫”本改作“袁于令”(1905頁)??梢娛律驽X謙益的內(nèi)容,均作出了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刪改。其他如鄧旭《育嬰堂記》“大宗伯龔公鼎孳”,校記“七字為《四庫》本所無”(1178頁);《職官志·名宦》有周亮工、楊捷、張文衡、馬國柱,“四庫”本均刪(5325頁);《選舉志》“己丑科”進士,刪除“戴名世”(5969頁);《人物志》有“閻爾梅傳”,校記稱:“本傳及傳主閻爾梅之孫圻附傳,重修本均刪?!保?601頁)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到《四庫全書》本在文字獄禁錮下的重點刪除對象。

      四庫全書本《江南通志》

      事實上,文字獄的避諱在乾隆元年的底本里也有存在。如《輿地志·古跡》引徐陵《太極殿銘》,校記據(jù)《藝文類聚》發(fā)現(xiàn)其“東虜窺江,西胡犯畢”八字被刪(1596頁),“虜”“胡”字樣的違礙,是滿清執(zhí)政以來就開始要予以回避的字眼,可見《江南通志》的編纂者開初就不惜刪改原文而確保圖書通過審查的初衷。只是隨著文字獄的升級,后來的改動也不斷增加,版本變化,漸行漸遠。

      《四庫全書》作為《江南通志》最后的一個版本,館臣也做了不少完善圖書的工作,整理者都在校記里留下了“據(jù)‘四庫’本改”或“補”的文字。同時,雖然整理本的《點校凡例》說:“凡底本不誤,他本誤者,不出校記?!钡€是把底本不誤而《四庫全書》有誤的異文,都在校記中體現(xiàn)了出來。如姚孔鈵《江南通志序》“謹溯前志,創(chuàng)自康熙二十又二年”,《四庫》本作“五十又二”,顯然與康熙二十二年禮部奉旨檄催各省纂修通志的事實不符(24頁);“《江南通志》原修姓氏”有“余國柱”,為雍正時江蘇巡撫,“柱”字“四庫”本作“治”,可能是誤記順治時有江蘇巡撫朱國治而張冠李戴(57頁);康熙詔書“惟我國家受天綏祐”,“祐”字《四庫》本作“祜”(79頁);“五代梁徐溫徙鎮(zhèn)海軍治昇州,改為金陵府”,“四庫”本想當然改“徐溫”為“朱溫”(383頁);亳州浚儀縣,“四庫”本作“俊儀”(636頁);南匯縣城池沿革,“四庫”本漏抄六十一字(1115頁);建平縣荊軻渡在“縣西北三十五里”,“四庫”本奪“五”字(1549頁);張敦頤《六朝事跡》,“四庫”本作“《本朝事跡》”(1585頁);蘇軾《張龍公祠記》有“乾寧中刺史王敬堯始大其廟”,“乾寧”年號“四庫”本作“熙寧”(2219頁);《輿地志·寺觀》揚州府部分,“四庫”本奪去“清涼講寺”至“文香阜寺”凡二十二寺(2363頁)等,這些錯誤,都讓我們看到《四庫全書》不僅僅因為文字獄的關(guān)系刪改原著,同時也因為“四庫”館臣的自作主張和抄手的誤寫,帶來了較多的錯誤。

      因此,就《四庫全書》的典籍而言,《江南通志》在解決本身的閱讀整理之際,也提供給了我們一種解決方式——在底本的整理中??薄八膸臁?。

      余 論

      江南對于世界的意義,從來也未曾缺席,以今天正在倡導(dǎo)的“一帶一路”來回眸江南,也可見其至關(guān)重要的地位?!敖z綢之路”的概念告訴我們:在集中討論歷史上的歐亞大交通——絲綢之“路”時,更不能忽視這一文明通道得以命名的最重要媒介——絲路之“綢”。她的主要產(chǎn)地,正是江南!而江南絲綢的世界貿(mào)易,如何在本土醞釀、收成,又如何從長江出海、從運河漕運,以怎樣的賦稅供求于全球……這些珍貴的資料,都可以在《江南通志》中尋找到豐富的線索。

      毋庸置疑的是,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的當代世界,江南依舊將是人類共同矚目的東方明珠,依舊要在絲綢之路上為世界提供豐富的精神和物質(zhì)財富。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趨勢下,重溫《江南通志》中的古典江南,為今天社會的發(fā)展尋找值得借鑒的歷史經(jīng)驗和地緣優(yōu)勢,應(yīng)該是題中之意。鳳凰出版社以如此高質(zhì)量的古籍整理“新妝”推出這部“美質(zhì)”的《江南通志》,堪稱適逢其時。我們期待她在知識的世界里光輝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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