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梅

我之南，有長安，長安之南，有秦嶺，秦嶺腳下，有仿佛為我量身定制的村莊——清水頭。

至高的神靈福佑，我要一再遇見你，用干凈的一生，親近;用十萬個漢字，頌揚。

1

遇見你三月的桃花，芬芳四野，仿佛天街上靜美棲居的煙霞。

蜂蝶舞之，鳥雀鳴之。

更多的紅顏，正在趕來。

又仿佛你的十萬個女兒，集體穿上了嫁衣——她們就要出嫁，霞帔鳳冠。

崔護桃溪堡推門不遇，聞香而南。

李白掩卷，策馬四人長安。

杜甫忘杯，不飲已醉，臥于桃花樹下眠…

我最愛臨水的那一枝。

朱唇半啟，粉面羞染。

我只需借她三寸水中的光影，在那一秒，返二八韶年。

2

遇見你六月的灼灼荷塘、青青稻田，農家小院一樣，一院挨著一院。

小院和小院之間，揚著細長頸項張望的，是白鷺;優(yōu)雅漫步的，是白鷺;偶爾受了驚嚇，翩翩飛起又落下的，是白鷺。

白鷺和鳴，鳴出田埂清流涓涓。

仿佛你已懷胎十月，腹部的妊娠紋，干凈又亮白。

你的子宮清香，孕育著蓮藕、稻米、鯉魚、蛙鳴……還有十萬闋頌詞，就要分娩。

它們不在江南，不在翻開的詩經(jīng)里。它們就在你的腹部，繾綣又纏綿。

3

遇見你十月的野地里，菊花正黃，固執(zhí)地將風當作信差。

風不來，她們也不言。只清淺地笑，小心翼翼避開憂傷。

風來，她們裁陽光，當鏡臺，往小小的額上貼花黃。心跳加速，望秦嶺莽莽蒼蒼。

你只對她們中的一朵望一眼，她便不勝嬌羞，低下眉。

像極你遠在唐宋深鎖深閨的妹妹。

你那仙去千年的妹妹，除了刺繡、妝容，她還有深鎖的秘密。十萬根絲線繡出的，都是婉約詞里詠就的閨心。

除了這些小小的野菊花，無人知曉。

它們一年年開了又謝，只為一年年祭奠她的秘密，細聲喚著她的名，吐氣如蘭。

4

遇見你冬月的柿子樹，一棵比著一棵，褪去葉片，留一樹紅果實，熱烈又內斂。

霜降之后，大雪來臨。

柿子樹裸在半空，捧出十萬顆心跳。一半火紅，一半潔白。

它們趕在寒流來襲之前，將你的身體打開，清除你肺腑里的濁氣、病灶，裝滿蜜色漿汁。在奇妙的輪回里，成全你，完成它們一生的善緣。

在它們進入我的身體之前，請讓我像一枚果核，先進入它們的身體。和它們在西風里，安靜地燒，熱烈地燃。

我漸深漸硬的冬天，將生出圣潔慈愛的光。

5

遇見你的小峪河，它便帶著你的來路和方向，從南山奔流而下，進入盛世，一路喊著“長安”“長安”。

它與你一樣，鶴發(fā)童顏，修道千年。

它早在你來之前，就被秦嶺打開，就被這長治久安的大地打開。它比你來之前的任何一刻都目光清澈，歌聲響亮。

它等。浩浩蕩蕩，調著十萬根絲弦。

等你走近。等你青睞。

等你看著一秋落葉在它的琴聲中，順流而下，成為一個季節(jié)的音符，表達一生無憾。

等你洗卻你的塵埃和蛛網(wǎng)，洗卻你的舊疾和舊怨，找到它，作它永世的芳鄰。

洗卻你蒙塵的眼神，看到你的影子之上，站著更高的影子。像你高于秦嶺，接近神靈的圖騰。

6

我要一再遇見你。

遇見你一滴露珠里，伸出觸須的兩只小蝸牛。

遇見你葉片背后，一雙充滿好奇的、黑溜溜的小獸的眼。

遇見你十萬朵紅蓼花叢里，十萬道古意的光。

遇見你低處的炊煙、高處的雪峰、鷹翅上攜帶的閃電。

遇見你鋪天蓋地的——藍。淡藍。深藍。淹死入的藍。

我要一再遇見你。

用干凈的一生，親近。

用十萬個漢字，頌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