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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黃河的女兒

      2020-09-02 06:49孟陪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蘆葦

      孟陪

      1

      沙葦出生在秋天,古黃河兩岸蘆葦蕩漾,蘆花紛飛。那是一個名叫睢寧的小地方,六百多年前,黃河在這片土地上奔騰過。黃河任性霸道,淮河安靜溫順,黃河欺負(fù)淮河老實,多次鳩占鵲巢,搶奪淮河人海之道。黃河肆無忌憚,想改道就改道,想泛濫就泛濫,泛濫之后留下白花花的鹽堿地。貧瘠荒涼的蘇北鹽堿地,除了種植蓖麻和紅薯,什么莊稼也長不好,但是老天讓它長出了大片大片的蘆葦。北風(fēng)乍起時,葦絮鋪天蓋地,像漫天的雪花,童年的沙葦總是盼望能變成蘆花飛向遠(yuǎn)方。沙葦忘不了她的父母和舅舅,每年秋天,他們都會到蘆葦蕩打蘆花,回家后用蘆花編織成草鞋,然后去集市里賣,攢下來的錢,全給了大哥,大哥是全家的驕傲,進(jìn)了睢寧最好的中學(xué),成績優(yōu)秀,肯定會考上大學(xué),改變自身命運,榮耀家族和祖先。

      沙葦也想讀大學(xué),但是沙葦沒有這個命。很多年后,沙葦總是會想起何老師,她小學(xué)時的美術(shù)老師,給了她最初的夢想和快樂。那個年代,蘇北農(nóng)村的小學(xué)校舍破舊簡陋,教室里到處都是破洞和裂縫。操場邊的槐樹下,搭了一棟低矮的木頭房子,那就是學(xué)校的簡易畫房,凡是有美術(shù)天賦的小朋友,每天下午,放學(xué)鈴聲一響,何老師在畫房里等著他們???、畫筆、顏料、調(diào)色板,是他們的五彩世界,照亮了沙葦?shù)膲簟?/p>

      何老師是怎么看上沙葦?shù)模亢卫蠋熡写紊厦佬g(shù)課,讓同學(xué)們自由發(fā)揮,想什么畫什么,沙葦用鉛筆畫了風(fēng)中的蘆葦,然后又畫了個古代美人,美人面朝搖曳的蘆葦,似乎在期待遠(yuǎn)方的人,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感受她無限的惆悵和憂傷。沙葦?shù)耐朗莻€小男孩兒,他叫林城,畫了兩個將軍身著盔甲,騎著戰(zhàn)馬在廝殺。沙葦說,我知道你畫的誰。林城說,我也知道你畫的誰。沙葦說,你畫的劉邦和楚霸王。林城說,你畫的是戚姬。

      戚姬的故鄉(xiāng),也是他們的故鄉(xiāng)。沙葦小時候便聽奶奶講過,劉邦被項羽追殺,逃難的路上與戚姬相遇在蘆葦蕩,戚姬把劉邦藏進(jìn)了枯井,把戰(zhàn)馬藏進(jìn)了蘆葦深處。等項羽的追兵趕來,戚姬淡定從容地指著前方說,那人早已騎馬遠(yuǎn)去。美人救了英雄,英雄情深義重,劉邦許給戚姬承諾,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一定要來接她回家。沙葦從小聽村子里的“拉魂腔”(也叫柳琴戲)長大,曲音裊裊,繞梁也繞耳,她能悠悠唱出:“妾年二八顏如花,閨中歌舞未終曲,天下死人如亂麻,漢王此地因征戰(zhàn),未出簾櫳人已薦……”

      何老師挑了沙葦和林城進(jìn)入美術(shù)班,那是沙葦記憶里閃著金光的片段。春天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槐樹,斑駁的樹影一跳一閃,閃進(jìn)采光不太好的簡陋畫房,落在沙葦?shù)漠嫾埳希埳鲜撬齽?chuàng)作的《夢中的首都》。初稿受到了何老師的贊揚,何老師還建議她,天安門上空的一群和平鴿,顏色不一定要用白色,可以用亮灰色,太陽公公呢,可以再高一點,如果要突出天安門,長城畫小一點,再往后走,再往后走……沙葦記得,林城也畫了北京,畫了天安門,畫了風(fēng)箏和彩虹,但是沙葦能感覺,何老師更偏愛她的畫。

      何老師已經(jīng)跟睢寧縣教委聯(lián)系好了,在“六一”前選出最好的兩部作品,隨“睢寧兒童畫”到北京參展。就在沙葦潛心修改《夢中的首都》時,一個不幸的消息像暗夜里放出來的野貓,一口咬痛了她——父親的關(guān)節(jié)炎愈發(fā)嚴(yán)重,不能下地干活兒了,家里缺少勞動力,她必須輟學(xué)幫助父母。天經(jīng)地義,農(nóng)村女孩兒存在的理由就是供養(yǎng)家庭。

      蘇北農(nóng)村一貫重男輕女。她五歲那年,便跟著奶奶到地里給父母送水送飯。那日,小沙葦看見古黃河上漂來一個木盆,木盆里睡著一個女嬰。奶奶說,肯定是父母嫌棄的女孩兒,不想養(yǎng)了,企圖有好心人能夠收留。那女嬰還有氣息,沙葦讓母親把孩子抱回家,但是爺爺不準(zhǔn)收養(yǎng),從哪里撿起來就放回哪兒去!家里的孩子已經(jīng)夠多了,大人們牛一樣干活兒,累得眼睛發(fā)黑。從那天起,沙葦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是一個女孩兒,家里沒把她放進(jìn)木盆漂在古黃河上,已經(jīng)很仁慈包容了。她上面還有兩個哥哥,而大哥學(xué)習(xí)成績又如此優(yōu)秀,對于一個貧窮的家庭來講,她還能繼續(xù)上學(xué)畫畫嗎?再說,何老師的美術(shù)班有的是繪畫天才,她不在了,多少人想進(jìn)槐樹下的小木房,多少人想填她的位置!

      秋后的太陽依然毒辣,落在身上像針在扎。她低頭悶聲,在古黃河邊割豬草,她想起何老師說過,斷流的古黃河是廢黃河,不能奔向大海??諝庵袀鱽硗逋醵尩穆曇?,說她的侄兒好幸運,他的畫《我要去北京》在北京拿了金獎!她知道她的侄兒是林城,林城隨何老師一起到北京領(lǐng)獎,好多中央領(lǐng)導(dǎo)接見了他們,還與他們合影留念。北京之行,一路都是沉甸芬芳的收獲,他們看了北京天安門,又去了美術(shù)館。何老師回校后,跟師生們開了座談會,整個學(xué)校都沸騰了,似乎每個同學(xué)都有希望!夏末秋初的藍(lán)天下,幸福擁抱每一個人,但是沙葦還有幸福嗎?她看見田野里的蒲公英像長了刺,刺進(jìn)她的眼睛流了血,什么都看不見了,但她必須掙扎著回家。這就是她的命!

      2

      漫天紛飛的葦花中,沙葦?shù)耐馄彭樎穪砜磁畠汉屯鈱O。奶奶對外婆說,沙葦也不小了,我想讓她早點嫁人。外婆說,我知道一戶好人家,春杏前年嫁到李家,李家的小兒子淳樸實在,長得也精神,好多姑娘都暗自喜歡……

      沙葦很自覺地躲遠(yuǎn)了,她不知道,嫁人能改變命運嗎?春杏是沙葦?shù)谋斫悖瑑蓚€人的母親是親姐妹。沙葦聽母親說,春杏的丈夫極懶,外號“混子”,油瓶倒了都不扶,老鼠來了也不轟,最愛的就是提著一壺酒,搖頭晃腦哼著“拉魂腔”,逛了東家,又去西家,混子比豬還懶,但是混子的弟弟立子比蜜蜂還勤快。春杏總說她命苦,但是她并不怨,沒人架著刀逼她出嫁,她和混子曾經(jīng)愛得可歌可泣。春杏嫁人前,母親曾經(jīng)警告過她,那男人我打聽過了,除了嘴甜,就是游手好閑,二十幾歲的人了,還要老娘洗衣服。春杏說,我愿意幫他洗衣服。

      春杏喝了愛的毒藥,誰也無法拯救。怪誰呢?那年她跑去趕會,集市上好熱鬧,說書唱戲的,揮刀舞劍的,她吃了香腸和臘皮,還吃了熱豆腐,后來被“拉魂腔”拉住了魂,人頭攢動的露天戲臺上,身著戲服的演員正在唱《戚姬怨》。她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天空飄起了雪花,她也不愿走。旁邊站著一個小伙子,把身上的斗笠和蓑衣都給了她,還給她買了熱氣騰騰的包子,而自己站成了雪人。雪人就是混子,第二年成了春杏孩子的爹。

      外婆向李家人夸口:我的外孫女不僅長得俊秀,還是割麥子的好手,一上午就可以割完一畝地。誰也沒有提起,沙葦曾是何老師贊揚過的學(xué)生,差一點就去了北京。命運沒有讓她離開蘇北大地,斷流的古黃河見不到大海,她是古黃河的女兒。她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這樣了,面朝黃土背朝天,但愿五谷收成好,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又如何,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可是外面世界的消息總是在耳朵邊嗡嗡,林城讀了縣城的高中,考上北京最好的藝術(shù)學(xué)院,寒暑假都沒有回家,據(jù)說在教小孩子學(xué)畫畫……

      沙葦嫁人后,并沒有面朝黃土干到黑。改革開放的年代,外資企業(yè)像雨后的蘑菇不覺間就冒了出來。沙葦在一家臺商的玩具廠打工,丈夫想掙更多的錢,于是去了上海。那是個狂熱躁動的年代,每天都有一夜暴富的消息在空氣里開花。沙葦期待她的人生也會來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生活忙累,但她還是會見縫插針畫一些畫,看一些書。老天賜她“母以子貴”,兒子改變了她的命運。

      沙葦?shù)膬鹤恿簯c安,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驕傲。這孩子天生聰明,讀書從來沒讓她操過心。慶安是睢寧鄉(xiāng)下走到北京的高考狀元,畢業(yè)后在京城工作了三年,然后跟妻子比翼雙飛到了美國。慶安在美國拿下電氣工程的碩士學(xué)位后,在新澤西州找到了工作,三番五次在電話里請父母來美國看看。

      沙葦和丈夫立子喜氣洋洋,住在兒子的大房子里,一家人過得溫馨融洽。沙葦很自豪,給睢寧的親友發(fā)了一堆照片,兩層樓的紅磚洋房,設(shè)計靈動而時尚,六邊形的落地玻璃窗,氣派華麗的廊柱,房前房后都有院子。站在寬綽的走廊上,看著綠樹、草坪,明艷的繁花,沙葦一陣血熱臉赤,她對立子說,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住進(jìn)這樣的房子。立子很平靜,他說這是兒子的房子。沙葦說,兒子的房子也是我們的房子。

      沙葦興致盎然,鼓動立子一起動手,在后院里開了一片菜地,一壟壟打理得生機(jī)盎然,紫亮的茄子、鮮紅的西紅柿、水嫩的黃瓜、夏日里的紫豆長得無憂無慮,歡天喜地奔上了木架子,想開花就開花,想結(jié)果就結(jié)果。沙葦和立子精力充沛,還在后院養(yǎng)了一群雞,每天都可以收幾枚新鮮的雞蛋。沙葦和立子本是農(nóng)民,在兒子家干上老本行,其樂融融。

      那個時候,慶安小兩口暫時不想要孩子,都在外面上班,晚上回家后,有溫香騰騰的飯菜迎接他們。那飯桌上的菜,都是來自院子里的有機(jī)綠色蔬菜,慶安和朵欣都說,每天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圍坐在晚餐桌邊,享受父母的愛心。慶安和朵欣平日上班雖說繁忙,但周末會時不時帶父母去附近的風(fēng)景地逛逛。新澤西離紐約近,早上坐火車去紐約,晚上回新澤西的家,交通方便。沙葦喜歡紐約的花花綠綠,熱鬧世界,最愛看紐約的藝術(shù)博物館,但是立子嫌紐約人多嘈雜,偏愛山幽水靜的地方。他常說,去紐約干什么,還不如就在社區(qū)走走,去湖邊喂喂天鵝和野鴨子。

      沙葦跟兒子感情極好,慶安的童年記憶全是母親,父親常年在外打工,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很辛勞,要到廠里打工,家里的農(nóng)活兒也離不開她:喂豬、養(yǎng)雞、收麥子、拔蘿卜、掰玉米、割葵花、挖土豆、撿棉花……家里的老人也是母親在照料。慶安在五歲就發(fā)過誓,長大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慶安牽著母親的手,行走在綠樹濃蔭的中央公園,一段悠長的小提琴在暖風(fēng)和花香中蕩漾,余音裊裊,觸摸秋日的藍(lán)天和樹林。慶安告訴母親,中央公園有很多音樂家和畫家,把這里變成了一座免費的藝術(shù)殿堂。一輛華麗的馬車響著鈴鐺悠然走過,沙葦看見許多畫家在路邊擺攤,給來往的游客畫像。她問慶安,畫張像貴嗎?慶安說,可以講價,50美元就可以畫,要不來一張吧?沙葦節(jié)儉慣了,她說50美元等于三百多塊人民幣了,我小時候?qū)W過畫,練習(xí)過臨摹頭像,不用人家畫我。慶安說,我知道,媽媽曾是睢寧的小畫童。

      一個練攤的華人一邊揮毫潑墨,一邊向他們甩過來一句話,告訴我,誰是睢寧的小畫童?沙葦聽了,仰頭一看,心頭一陣驚喜和戰(zhàn)栗,眼睛和額頭都亮得像通了電。沙葦看他的第一眼,心已經(jīng)開始亂跳,卻不敢喊出他的名字。

      你是沙葦吧?畫家盯著沙葦?shù)哪樥f。

      林城!

      林城告訴沙葦,當(dāng)年他的畫作在北京拿獎后,就注定了他這輩子跟顏料和畫布結(jié)下不離之緣。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在一部級的美術(shù)出版社干了幾年,便尋思到美國深造。他在紐約的藝術(shù)學(xué)院讀了書,辦過畫展,拿下美國杰出人士綠卡。慶安對林城說,搞藝術(shù)在美國生存特別不容易,您如果不出國,現(xiàn)在也是單位領(lǐng)導(dǎo),舒舒服服,安逸自在,不說多了,北京的兩套房子肯定有。林城說,對,我失去了房子,但是我來去自由??!慶安說,你在中央公園擺攤,就不怕遇見國內(nèi)的老同學(xué)、老同事?林城呵呵笑道,公園里常見老朋友,我上周還遇見了曾睡在我下鋪的兄弟,他低頭走路,不好意思認(rèn)我,是我主動招呼他的,我兄弟現(xiàn)在是一家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的院長,隨便一幅畫都能賣好幾萬。沙葦說,我真佩服你,你的心真寬。

      林城并不是流浪畫家,他是紐約城市大學(xué)的油畫教授,到中央公園練攤除了增收美元,還能觀察蕓蕓眾生,了解人性,透視整個社會。他跟二人閑閑地聊著天,隨手就畫了一張沙葦?shù)乃孛?。畫中人眼睛閃著光,神采飛揚,沙葦?shù)谝谎劬蛺凵狭怂龔膩聿恢雷约簳@樣美,這樣美的畫100美元也不貴。慶安在一旁正要掏錢,林城悠悠笑道,老同學(xué)相見,你還好意思談錢嗎?你說的,睢寧那么小,紐約那么大,可是我們遇見了!這樣的緣分一座金山也求不來的。

      隨后兩人聊開了彼此的生活,對于沙葦,她人生最大的收獲就是兒子。兒子名校畢業(yè),名企上班,因為兒子優(yōu)秀,媳婦才貌都很出眾,兒子的成績就是母親的成績。林城很羨慕,他說沙葦你已在享受生活了!我還在奔波。林城結(jié)婚晚,兒子還在讀小學(xué),太太是古巴華裔人,中學(xué)英文老師,結(jié)婚后就辭職當(dāng)了全職太太,養(yǎng)家的壓力全扛在他一個人肩上。沙葦明白了,林城在中央公園擺攤,一番辛苦折騰,主要還是為了家庭創(chuàng)收。她想著,曾經(jīng)兩人的命運隔著大山大河的遙遠(yuǎn),如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陽光落在她的身上,輕飄飄的,像透明的羽毛,似乎可以飛起來,以俯視的姿態(tài)看紐約。

      慶安站在一邊,看母親和老友聊得酣暢,正想邀請林城一起去吃晚餐,他的手機(jī)突然響了,是妻子朵欣撒嬌的聲音:“我在診所,剛剛拿到的報告,我懷孕了。”

      沙葦不知道,她的生活從那一刻起已經(jīng)改變。

      3

      隨著雙胞胎的降臨,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宣告結(jié)束了。沙葦和立子順其自然地成了兩個孩子的保姆,家務(wù)事一下子多了好多倍,原本收拾得整潔明亮的家一下就變得亂哄哄的,沙葦在手亂腳忙中又打碎了兩個盤子,朵欣的那張臉陰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朵欣生完孩子就辭了職,從職場白領(lǐng)變成家庭主婦——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心理落差大,內(nèi)心的小魔鬼時不時跑出來搗亂。沙葦聽說過“產(chǎn)后憂郁癥”,只能跟兒子說說,讓他好好照顧朵欣。

      夜里很累,兩個嬰兒此起彼伏的哭鬧,鬧得一屋子的人都不安。立子說他幾個晚上都沒合上眼,胸悶得慌,出不了氣,沙葦跟慶安商量,是不是把爸爸送到醫(yī)院去檢查一下?那時美國正在鬧金融危機(jī),慶安的公司處于合并改組中,飯碗懸在半空,說掉就要掉,掉一地的粉碎,壓力像一顆炸彈頂在他的頭上,母親這個時候跟他聊這個問題,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你們沒有買保險,美國的檢查費很貴。朵欣在一旁補(bǔ)充說,如果查出有什么病,要住院治療,我們就是賣了房子也繳不清住院費。

      沙葦知道,兒子在重重壓力下,性格已變了許多。她能理解慶安,他是一家人的頂梁柱,朵欣沒有工作,還有兩個待哺的雙胞胎。沙葦說,不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這就回睢寧。立子回國后,在徐州醫(yī)院查出是肺癌,已經(jīng)是晚期了,四個月后便撒手而去。慶安請假回家奔喪,看母親目光呆滯,臉色發(fā)青,常對著墻壁發(fā)呆,一開口便說,你爹不容易啊,在外打工多少年,受氣受累,就是想讓我們娘兒倆過得好一些。他知道我愛畫畫,還在上海書店給我買了一套西洋畫冊。你跟他感情不深,因為他長年在外面奔波,可是我們這個家就是他撐起來的,你當(dāng)年出國留學(xué),我們一下能拿出一萬美元,在那個年代啊,全都是你爹的血汗錢……

      慶安不想讓母親變成祥林嫂,便勸母親移民到美國,跟他們一起生活。沙葦說,我現(xiàn)在還不能移民,政府正在大搞開發(fā),聽說要征地,要修高速,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慶安一下醒了,他說這時節(jié)不能隨便走,家里那么多的麥地和菜地,被政府征去了,賠償絕不能糊涂,要不我留下來陪你,家里有了男人也沒人敢隨便欺負(fù)。

      沙葦搖搖頭說,你耗不起啊,這事辦下來至少得折騰兩年。放心吧,你大伯家的孩子會照顧我的,你十八歲就離開了家,農(nóng)忙的時候,收割麥子的時候,需要修補(bǔ)房子的時候,都是他們來幫的忙。慶安能聽懂母親的話,他離家太早,對家里的貢獻(xiàn)還不如兩個堂兄弟。

      公司事務(wù)繁忙,兩個孩子要照顧,朵欣時不時打電話催慶安,什么時候回家?沙葦說,你走吧,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很難,你現(xiàn)在并不比我當(dāng)年輕松,那些年你父親在上海打工,我們的日子雖然苦,但是你大伯和舅舅經(jīng)常來幫我們,鄰居間也能照應(yīng)。慶安聽著母親的話,背過身子去,眼睛一陣酸,一陣熱,慢慢地,眼前晃動著一個朦朧世界。

      慶安回到美國的家,時差還沒有倒轉(zhuǎn)過來,朵欣便問他,你媽那里要被征地,國家給的安置費和土地補(bǔ)償金,你心頭應(yīng)該有數(shù)吧?慶安很累,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說,我怎么管得了那些事,農(nóng)活兒和家務(wù)事,都是親戚們在幫父母。如今父親不在了,征地補(bǔ)償款的事,我媽媽肯定要靠他們。

      朵欣一邊給孩子兌奶粉,一邊對他說,征地補(bǔ)償款不是一件小事,你一定得上心,我昨天在網(wǎng)上看新聞,說哈爾濱郊區(qū)的農(nóng)民,拿了好幾百萬的征地補(bǔ)償,有人拿去創(chuàng)業(yè),有人拿去揮霍豪賭。你媽媽的那地屬于征地搞開發(fā),估計開發(fā)商要補(bǔ)償不少的錢。慶安說,昨天我還跟媽媽通了電話,我家還有塊地,種的桃樹多,每棵桃樹都要補(bǔ)償錢,一些村民聽說果樹能帶來效益,就開始在自家的地里多種樹,我媽媽不種,該怎么樣就怎么樣。朵欣說,你看你媽多老實的人,明擺著就是要被人欺負(fù),這節(jié)骨眼上,你不該站在一邊看熱鬧。慶安搖頭說,我媽堅決不要我?guī)?,否則辦完父親的喪禮,我也不會這么快回來。你知道我媽的,她總是擔(dān)心我在美國的工作。

      你的工作?朵欣哼了一下說,自從來了個新上司,我看你的臉一直就沒有陽光過。提起新上司,慶安也是一肚子郁悶,他說,我能怎樣?我要養(yǎng)家糊口,就只能包容他的蠻橫無理。朵欣說,要是自己開公司,就不用看他的死豬臉色。慶安說,自己開公司當(dāng)然好,瀟灑自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前些日子見了一個老哥們兒,他兩年前辭職了,如今在做窗簾加工業(yè)務(wù),主要從中國進(jìn)口。我也想單干,但是資金呢?

      資金?朵欣的臉上浮起了一個暖昧的笑:你老媽的征地……她沒有說下去。

      那怎么行!我媽容易嗎?慶安干脆利落,當(dāng)場就否定了,但是他沒有繼續(xù)否定,他的一只手微握著拳,支撐著他的下巴,在朵欣看來,很像羅丹的沉思者雕塑。讓他好好想想吧,朵欣淡然一笑,不愿再敲打。

      4

      沙葦終于下定決心,把政府的征地補(bǔ)償款和各種補(bǔ)貼全部折現(xiàn),一次到位,然后換成美元,移民到美國。婆家嫂子春杏說,你太傻了,短期內(nèi)全部變成現(xiàn)金,慌慌張張帶走了,后面還有許多福利都不能享受。沙葦說,慶安現(xiàn)在需要我,兩個孫子還這么小,我不幫他,誰幫他?

      沙葦和春杏感情特殊,不僅是妯娌關(guān)系,還是娘家的表姐妹。姐妹當(dāng)了妯娌,帶著血緣的親近,彼此間的照應(yīng)也更貼心。春杏問沙葦,你走得這般匆忙干什么?你打算在美國待一輩子嗎?可能嗎?人最后都要落葉歸根的。沙葦說,我何嘗不想留條后路呢,但是慶安目前正在美國辦公司,到處需要錢,當(dāng)媽的能看見兒子在河里掙扎嗎?

      春杏語重心長地問,不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一輩子的身家財產(chǎn)全交出去了,交給兒子沒有顧慮,只是你那個媳婦,我雖然沒見過她本人,但也能感覺她滿腦子的花頭賬。沙葦說,我還能怎樣,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以后就靠他養(yǎng)老送終。

      春杏一針見血地指出來,你房子沒有了,土地也沒有了,萬一兒子靠不住,回家也是一無所有??!沙葦似乎自己在跟自己賭,我相信我的兒子!

      但是最后時刻,她還是拿了20萬元給春杏。七年前,春杏的兒子跟合伙人在沙集創(chuàng)辦了家具廠,春杏人了股,年終分紅還不錯。沙葦對春杏說,你就幫我投資吧,人股也好,買地也好,我信任你。

      當(dāng)沙葦把換好的美元轉(zhuǎn)到兒子的賬戶上時,慶安揚起頭對朵欣說,看見沒有,關(guān)鍵時刻,還是老媽給力,不是老媽的鼎力贊助,我們第一單生意就要泡湯。

      朵欣不以為然地笑道,她是你媽,不給你給誰,莫非拿給隔壁二娃嗎?慶安說,那你媽呢?你媽怎么一分錢沒有給。朵欣鼻子一哼,翻了個白眼說,你可真聰明,居然想到我的媽,我媽昨天還說,我表姐夫給我姨媽、姨爹買了套別墅,我表姐沒有我漂亮,從小讀書也不如我,可人家命好,嫁得好啊。這些話聽著扎心刺骨,但是慶安忍了,不想跟朵欣爭個高低。好在慶安的公司上了路,累是累,但給自己干,心頭春光明媚,但是沙葦在美國的日子,卻不是那么鳥語花香。

      慶安怕母親寂寞,周末帶母親去華人教堂,那里還辦了小孩兒和成人的興趣班。慶安對沙葦說,你有繪畫的童子功,可以去油畫班學(xué)學(xué)。朵欣在一旁說,我也想去油畫班,還想去上芭蕾形體課,要不這樣,我和媽一起上興趣班,周末你在家里帶孩子?沙葦聽了忙說,我都這把年齡了,還上什么興趣班。朵欣說,華人教堂里能有什么興趣班?五顏六色的謠言傳來傳去,什么兩口子打破了頭啊,小女孩兒找了唱搖滾的老黑啊,誰家的老爹去查了DNA,孩子不是他的啊,不是雞飛狗跳,就是一地雞毛。慶安說,并不都是你想象的那么混亂,我知道幾個老人在油畫班很開心,他們平日在家?guī)Ш⒆?,做家?wù),周末有個機(jī)會放松一下,交流一下,對老人身心有益。

      慶安給沙葦報了名。他告訴母親,機(jī)會非常難得,教油畫課的于老師是中央美院的教授,退休后來美國,跟孩子們住在一起,他常去華人教堂當(dāng)義工,一節(jié)課的學(xué)費才10美元。于老師鼓勵學(xué)員自由創(chuàng)作,對沙葦?shù)淖髌纷顫M意,贊她極有靈氣,天生就是畫家的材料,常從專業(yè)的角度指導(dǎo)她。

      于老師還帶學(xué)員們出去寫生,在新澤西南邊,海河交接處的國家沼澤公園,一邊是蔚藍(lán)的大海,一邊是青綠的河水,他們在半山腰支起畫架。沙葦看見天遠(yuǎn)海闊的大背景下,無邊的大海,銀色的沙灘,燦黃的蘆葦葉子,雪白的蘆花蕩漾在空中,那些蘆葦又讓她想起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斷流的古黃河流不到大海,但是古黃河的女兒最后還是見了大海。她回家后創(chuàng)作了《故鄉(xiāng)的蘆葦蕩》,于老師看了跟她閑聊,他說你的蘆葦靈動鮮活,具有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你以后不妨專心主攻蘆葦,因為每個人的時間精力都有限。沙葦說,我都快五十歲了,畫畫只想調(diào)節(jié)心情,不敢奢望畫出專業(yè)水平。于老師說,齊白石五十幾歲還在當(dāng)北漂,快滿七十歲的時候才成名,我看好你的明天。

      對于沙葦,最幸福的時候就是手拿畫筆,人間全是春光,沒有憂傷黑暗。她回想自己的一生,雖然家庭貧窮,起跑線坎坷泥濘,但是總能遇見貴人,童年的何老師和中年的于老師,把她的夢想串成遠(yuǎn)方的地平線,鮮紅的朝陽會一點點從地平線上升起。

      只可惜還沒見到霞光,天邊就風(fēng)起云涌,烏云滾滾。有次放學(xué)回家,朵欣倚在門口問她,你們老一輩的在一起,是不是就愛相互吐槽?諸如我家的女婿很懶啊,我家的媳婦看她那張臉就難受。你看我還沒有去教堂,就知道張家李家的芝麻爛事。我小時候跟父母住公寓樓,平日間鄰居不串門的,就是樓里的保姆串來串去,于是每家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沙葦聽了,知道朵欣心頭有怨,怕她跟兒子鬧,又怕她不用心看孫子,上完一學(xué)期的課,便不再去油畫班。

      雖然不去學(xué)校了,沙葦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畫。她看見窗外的狗木花開了又落,落在地上被風(fēng)吹遠(yuǎn)了,她想起故鄉(xiāng)田野的紫云英,又想起古黃河岸邊的蘆葦林,一個翩若驚鴻的女子在林中回風(fēng)舞袖。她畫了狗木花,畫了紫云英,畫了蘆葦林中起舞的戚姬……人生的四季,不知輪回到哪一季?真的,這些年如果不是畫陪著她,她都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人在美國不會英語,跟鄰居無法交流,成日里只能待在家里,沒完沒了的家務(wù)活兒,做飯、洗碗、吸地,朵欣的衛(wèi)生標(biāo)準(zhǔn)又高,地擦不干凈,朵欣口上不說,自己又去擦了一遍,讓沙葦每次干活兒的時候都誠惶誠恐,唯恐哪點出了差錯。室外的活兒,院子里的花草樹木,朵欣倒是不管,沙葦愿怎么折騰都可以,但朵欣還是口出怨言:那些年,媽在后院種了蔬菜還養(yǎng)雞吃蛋,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農(nóng)閑歲月吧?

      沙葦心想,我從早到晚伺候你一大家人吃喝還不夠,還要我搞副業(yè),這不是存心要弄死我嗎?她攏了攏頭發(fā),慢條斯理地說,這些年我也老了,腰腿哪能像過去那般靈活,跟我一樣歲數(shù)的同村人,大都搬進(jìn)了集體修建的別墅樓,我如果晚走幾年,也有資格搬進(jìn)去。他們的命好啊,在社區(qū)的老年中心玩玩麻將,打打太極,要不就去公園扭秧歌,跳跳廣場舞。我要是還在睢寧,我肯定去老年大學(xué)排練柳琴戲。

      朵欣聽出了婆婆的話中話,臉上有了茄子色。兒子還是心疼媽,他對朵欣說,媽媽為我們犧牲了不少,以后不要再勞累了。以后咱公司的事,朵欣你別插手了,家務(wù)活兒要多干,不能讓媽媽受累。朵欣說,我干少了嗎?兩個孩子哪個不是我在操心,病了,是我送的急診,學(xué)畫學(xué)鋼琴,也是我在找老師,孩子的鋼琴老師搬家了,怎么辦?我就當(dāng)老師先頂著,你說你天天忙公司,又掙了多少錢回家,我表姐……慶安聲音大了,他說,你表姐又怎么了?給你姨媽買了座宮殿是不是?

      硝煙彌漫的場景可不是沙葦想要看的,兒子兒媳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戰(zhàn)斗了,盡管她不喜歡朵欣,但她每次都在批評兒子。兒子是自己的骨肉,說得再狠也不會傷情,媳婦就不一樣了。二人鬧騰起來對家有什么好處?沙葦馬上插進(jìn)去一個新話題:后院有片地可以開墾出來,過些日子,我種點豌豆和青菜什么的。

      朵欣聽了,嘴唇癟了癟,她說媽還真是種菜高手,馬上就是中秋了,我們還能吃豌豆嗎?沙葦性子剛強(qiáng),是個不服輸?shù)娜?,她說吃不了豌豆,能吃豌豆苗。只要搭個大棚,想吃什么菜都可以。

      給小朋友上鋼琴課的時間到了,我得上樓了。朵欣拋下這句話,抬頭挺胸地走遠(yuǎn)了。沙葦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感覺出她冷硬和不屑的眼神,空氣里涌動著陰涼的暗影。心頭那些小煩小惱,密集成了網(wǎng)。她突然之間很可憐自己,想起那年生病住在混子家,春杏在床頭問寒問暖,兩個侄媳婦一個在熬藥,一個在熬粥,對她永遠(yuǎn)是春天的笑,從來就沒給她臉色看,給她臉色的總是自己的媳婦。但沙葦絕對不會傾訴給兒子,讓兒子也跟著糾結(jié)。兒子的壓力山一樣大,她不能再往上面添一堆石頭。

      站在后院的一棵楓樹下,沙葦看見深秋湛藍(lán)的天空,水晶一般瑩澈透亮,遠(yuǎn)山如黛,蜿蜒起伏出詩一樣的浪漫。美國的秋天色彩斑斕,燦爛如畫,故鄉(xiāng)的秋天沒有這般萬紫千紅,但是故鄉(xiāng)的秋天有金黃色的蘆葦林,漫天紛飛的蘆花,漫天紛飛的花仙子。童年的她曾幻想變成蘆花飛向遠(yuǎn)方,現(xiàn)在她到了遠(yuǎn)方,離家隔著重洋,還有千山萬水,這就是她的理想嗎?她困惑而郁悶,她想家,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有她熟悉的生活,語言如花,在唇齒間自由開放,中原人豪爽耿直,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那溫暖的氛圍和暖心的味道,她只能在夢里懷念。

      室內(nèi)的空氣讓人壓抑,沙葦感覺自己裹在一個半透明的棉花球里。兒子不在家時,朵欣故意跟孩子說英文,母子三人肆意暢快地大笑,然后朵欣彈琴,同孩子一起唱英文歌,歌聲在空氣里帶刺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著提醒沙葦,她是個多余的人,永遠(yuǎn)融不進(jìn)他們的世界。

      她躺在床上,眼前一陣黑,一陣亮,涌動著模糊陰暗的一條河,月光下的古黃河,漂來一個木盆,木盆里的女嬰是個多余的人,被世界拋棄了。郁悶、沮喪、六神無主,唯一能陪她的伙伴就是畫筆了,她隨手就在紙上畫了漂在河流上的木盆,木盆里有個大眼睛的女孩兒,活潑可愛的樣子,根本不是嬰兒。她又畫了張女巫的臉,眉眼像朵欣,頭上長了紅色的魔鬼角。她一邊畫一邊笑,心情變得爽亮起來。

      門外傳來朵欣的腳步聲,沙葦忙用畫筆把女巫的臉和身子抹了,再東描西改,改成一株彩色的蘆葦。

      5

      沙葦想回到自己的世界,但又不能讓兒子煩心,找誰商量呢?嫂子春杏熱情豪爽,如果向她訴說煩憂,她肯定會拍著桌子說,回家!咱不受那鳥氣!春杏雖然心好,但藏不住話,稍不注意就會弄得滿世界知道:慶安在美國混得不如人意啊,那媳婦心腸又壞,讓老娘沙葦在美國受不完的氣。追根究底,沙葦受再多的氣,也得為兒子和自己保全面子。

      朵欣敲沙葦房間的門,聲音倉促,說美術(shù)老師來上課了,孩子們的顏料不夠了,您這兒應(yīng)該有存貨吧?沙葦在壁柜里翻顏料的時候,朵欣看見畫紙上一株彩色的蘆葦,她笑道,媽,您想象力奇特,比得上藝術(shù)大師。她又看見沙葦?shù)囊粡埿は袼孛?。朵欣笑道,媽,這是您的自畫像嗎?居然這么美!沙葦說,不是我畫的,六年前在中央公園遇見了一個老鄉(xiāng)畫家,他給我畫的。朵欣似笑非笑地說,中央公園的畫家一門心思就想找美元,都是把人畫得高大上流,光彩照人,這幅畫騙了您一百美元吧?

      沙葦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根本不想解釋,因為跟朵欣對話是一件悶心傷腦的事。她突然有個沖動,要去中央公園,找林城說說話。但他們沒有留聯(lián)系方式,沙葦只有一個辦法,自己去中央公園碰運氣。

      那天,沙葦還真遇見了林城,就在六年前相遇的地方。林城喜出望外,他說好幾年沒有出來練攤了,去年兒子高中畢業(yè)進(jìn)了大學(xué),他的時間多了,又開始尋思去中央公園找尋靈感,心動卻沒有行動,上周心血來潮開始準(zhǔn)備,今天是第一天開張就見了老朋友,這世界真有妙不可言的緣。

      老友見老友,縱然沒有眼淚汪汪,但是心頭有什么話絕不藏著掩著。沙葦開門見山地告訴林城,她在美國已經(jīng)受夠了,受夠了!她不想再待,再待下去就要進(jìn)瘋?cè)嗽毫?,但是這么一走,又怕影響兒子情緒,還有一點,回到老家,已經(jīng)錯過了政府安置的集中區(qū)別墅,回家后住進(jìn)嫂子春杏家沒有問題,但到底是寄人籬下,又架不住親友東問西問,不希望被人當(dāng)成笑話。

      林城說,你這樣憂心忡忡,寸步難行啊。沙葦說,我確實想走,但想走得光榮體面。林城若有所思地說,世界就是一座牢獄,每個人都想逃,你以為你逃走了,最后還是要回來。沙葦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林城說,你要想好,你就是回到中國,但是兒子在美國,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在這邊,你能平靜下來嗎?你總會牽腸掛肚。沙葦說,就算我回了睢寧會想兒子、孫子,但是我必須回去。林城說,明年春天我要回睢寧一趟。

      其實,林城的煩惱焦慮并不比沙葦少。林城的夫人是古巴華裔的后代,從小在美國長大,在文化認(rèn)知上跟林城父母格格不入,林城父母兩次來紐約,都有不愉快的故事在上演。林城還告訴沙葦,那年孩子還小,父母來美國幫忙帶孩子,其間各種矛盾爆發(fā),夫人麗莎請了菲傭幫忙,父母傷心,覺得明擺著想趕他們走。父母有次散步,覺得鄰居的小男孩兒活潑可愛,忍不住抱了親了,這下不得了,夫人說他們的行為是Child Molesters(兒童性騷擾),鄰居沒把他們告上法庭,已是我們的幸運。林城氣得發(fā)麻發(fā)暈,自己的父母熱情豪爽,善良淳樸,怎么把這種惡心的罪名安在他們的頭上。

      麗莎的娘家經(jīng)濟(jì)富足,麗莎拿了父母的贊助,請了菲傭,自然不希望林城的父母在眼前晃來蕩去,這個林城都給予理解,并耐心細(xì)致地做好父母的思想工作。沙葦對林城說,我知道你的難處,不是一個地方的人,各種習(xí)慣都不同,我和朵欣還都是同省人,表面上沒有撕破臉,彼此看著扎眼睛。林城說,你們至少還維護(hù)了表面的客氣,麗莎連這點面子都沒有給我。

      林城曾經(jīng)帶麗莎回睢寧探親,去林城的姐姐家做客,姐姐做了林城小時候最愛吃的槐花窩窩頭,麗莎裝不出禮貌的微笑,滿臉滿眼的嫌棄,根本不想掩飾。姐姐是林城最敬重的人,雖然長他幾歲,卻像母親一樣關(guān)愛他。那年,林城的畫在北京拿了金獎,要去北京領(lǐng)獎,姐姐滿心歡喜,跑去縣城給弟弟買了新襯衣、新鞋子。林城對沙葦說,我姐姐就是那樣,滿腦子都裝著我,從來不給自己買一樣?xùn)|西。

      黃昏的中央公園,喧囂聲漸漸弱了,暮色中的城市風(fēng)景線幾分蒼涼,幾分混沌。沙葦說,我該回去了。林城說,我也該回去了。

      6

      林城回了中國后,給沙葦發(fā)了幾張照片。古黃河兩岸的村莊,修建了村民集中居住區(qū),是那種雪墻黛瓦的小別墅,別墅前有細(xì)水淌過,垂柳吐翠,櫻花和梨花爭奇斗艷。沙葦無限感慨,如果當(dāng)初我不離開睢寧,也能搬進(jìn)這樣的房子。林城說,我有個表弟是鎮(zhèn)上的書記,我會找他打聽,像你這樣的情況,能不能搬進(jìn)集中區(qū)的別墅。

      鎮(zhèn)長表弟告訴林城,你朋友已經(jīng)移民了,不能享受中國村民的待遇。農(nóng)民的老房被國家收購后,同一時間遷進(jìn)了新型居住區(qū)。國家對村民有特別補(bǔ)貼,房價是每平方米300元,每戶人家配一小塊自留地,這樣能留住鄉(xiāng)愁,依然感受耕種的喜悅。林城說,我朋友沒有拿到綠卡,更沒有人美國國籍,依然是中國人,中國人回到自己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讓她享受跟其他村民一樣的待遇,明擺著就是不歡迎她。鎮(zhèn)長說,她錯過了統(tǒng)一安置期,安置房是福利,不對外銷售,如果她要回家,可以按市場價購買。林城便問多少錢,表弟說,每平方米1700元左右。林城說,那不貴,她買得起。

      睢寧這塊土地,歷史悠久,人杰地靈,信手一拈就是厚重的典故。項羽和劉邦在這里上演過巔峰對決,張良在下邳圯橋得到兵書,呂布在白門樓失去了生命,最浪漫的要算劉邦和戚姬的初次相遇……沙葦用一種專業(yè)的手繪材料開始了創(chuàng)作,那種材料不需要加熱和調(diào)油,就可以在布料上表現(xiàn)國畫效果。她畫了季札掛劍、張良匿邳、戚姬嫁劉……

      公司前景廣闊,但是在拓展疆土的路上遭遇瓶頸,這些都讓秋雨的情緒跌宕起伏,再加上更年期的興風(fēng)作浪,沙葦時不時都要面對秋雨的喜怒無常。

      秋雨好幾次在職工大會上咆哮,沒人敢頂她,對沙葦也怒吼過,怒吼完了,又對沙葦賠禮道歉,說很多軟話。沙葦理解她,知道秋雨是為了工作,脾氣發(fā)在明處,好過朵欣對自己的陰陽怪氣。

      沙葦能做的就是竭盡心思畫好每一幅畫,但是秋雨并不滿意,高聲不屑地說,這些典故從前畫的人很多,沒什么新意,民間藝人都比你畫得好,我要你畫的干什么?沙葦聽了,恨不得把畫燒了,是她要求她畫的,畫出來又說不如民間藝人,為畫這些畫,春杏幾次請她去家里吃飯她都推辭了,兒子的電話也是長話短說。結(jié)果換來了什么?那一刻,她恨不得脫口而出:我沒有能力,你把我退回車間好了!

      秋雨的更年期又發(fā)作了。沙葦壓住了舌頭底下的憤怒,打開手機(jī)里的幾張畫,一株色彩絢麗、造型夸張的蘆葦上,跳著幾個活潑的小魔鬼。秋雨看著那些小魔鬼,氣全消了,她一臉喜氣地說,這個我喜歡,有動漫的感覺,她一邊說一邊傳給了她的合作公司。沙葦忙說,你別傳,我要改一下。秋雨說,改什么改,改了就沒靈氣了。沙葦是自己心虛,畫中的一個小魔鬼,眉眼越看越像朵欣。

      秋雨第二天對沙葦說,看來看去還是你畫的蘆葦最美。沙葦說,要不我在蘆葦前面加個美人,美人迎風(fēng)起舞,那美人就是能歌善舞的戚夫人。秋雨拍著桌子說,這個點子好,光畫蘆葦并不能體現(xiàn)地方特色,有了戚姬就有了睢寧文化。你馬上畫!再畫一個劉邦和戚姬在蘆葦蕩告別,揮手惜別的樣子,要畫得凄美一點,小資一點。沙葦說,我知道,畫出來就有故事的感覺了。秋雨說,不僅是故事,故事后面還有深意,關(guān)于一個男人的承諾和一個女人的期待。沙葦信心滿滿地說,給我時間,讓我回去好好琢磨。秋雨說,畫好了,不僅可以印在衣服上,還可以用來設(shè)計絲巾、屏風(fēng)、禮品扇。我們不僅僅是服裝廠,我們上面還有集團(tuán)公司。

      沙葦不怕苦和累,秋雨賦予她重任,那是一種莫大的尊重,讓她幸福。秋雨每次對客戶介紹沙葦,總是說,這是從美國海歸的設(shè)計師。沙葦愿意努力,她要對得起秋雨說的這句話。因為這句話,她也能容忍秋雨的更年期發(fā)作。

      橘黃色的燈光下,沙葦整個心魂都融人了水墨中,但外面的世界總是耗她的精氣神。兒子慶安時不時來電話,一聲接一聲追問母親什么時候回美國,沙葦開始還在找借口往后面推,后來干脆正色說,我不回去了,我已經(jīng)在睢寧買了房子,我就在這里養(yǎng)老,每天過得很愉快,歡迎你們回家看看。慶安說,你長時間不回美國,你的綠卡也無法申請。沙葦說,綠卡我不想要了,我在飛機(jī)上遇見一對老夫婦,他們在國內(nèi)待的時間太長,辦好的綠卡都過期了,過期了就過期了,他們只想在中國過好每一天。

      8

      林城突然給沙葦發(fā)來微信,他說我們在古巴。沙葦問,你還真帶岳母去了古巴?佩服!林城說,一旦決定就行動。沙葦說,我聽于老師說過,古巴的藝術(shù)氛圍很濃。林城說,我們在哈瓦那的藝術(shù)中心看畫展,看見一幅蘆葦?shù)挠彤?,突然間又想起了你,我傳給你看看吧。

      那幅蘆葦是海灘上的蘆葦,透過蘆葦飄逸的枝葉,能看見蔚藍(lán)的大海和雪白的燈塔,夕陽西下,遠(yuǎn)方的大雁飛過金色的云霞。此畫此景,讓沙葦想起那年,于老師帶他們?nèi)バ聺晌鞯暮_厡懮?,她發(fā)現(xiàn),國外的蘆葦?shù)降赘霞业奶J葦還是不同。她問林城,你岳母的身體還行嗎?

      林城的岳母已經(jīng)九十高齡了,十年前得了乳腺癌,這些年又有非常嚴(yán)重的骨質(zhì)疏松,這種狀況應(yīng)該在家好好休養(yǎng),但是,她想去古巴看看,看她從前的家。林城岳母有一半的中國血統(tǒng),她父親是廣東華人,在哈瓦那家大業(yè)大,擁有一家報社、一家富麗堂皇的粵劇院和三家中餐館。那時候的哈瓦那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酒店林立,讓隔海相望的邁阿密望塵莫及。岳母家的親戚從香港來哈瓦那,無不贊嘆城市比香港繁華時尚,岳母父親還把他們陸續(xù)辦到哈瓦那。

      1959年,卡斯特羅發(fā)起的革命風(fēng)暴席卷古巴,推翻了巴蒂斯塔政府??ㄋ固亓_一上臺,沒收土地,私有財產(chǎn)全部國有化。體制的急劇變革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一百多萬人逃到美國,大都居住在佛羅里達(dá)的邁阿密。古巴華人努力勤奮,多是中產(chǎn)階級。革命的洪流中,岳母家的財產(chǎn)變成了國家財產(chǎn),幾代人的奮斗化為灰燼。林城岳母也隨家人流落美國當(dāng)了難民。難民不能回頭望了,只能在美國從零開始,但是岳母總會提起過去的奢華人生,出門有司機(jī),進(jìn)門有管家,廚房里有廚師,那么宏大華麗的房子,后花園還可以跑馬。

      岳母逃到美國時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但是丈夫不在身邊。岳母的丈夫家是古巴上流階層,在卡斯特羅革命前,家業(yè)龐大興旺,同美國企業(yè)合營咖啡種植和生產(chǎn)。岳父因為處理公司,讓岳母先隨娘家出逃。岳父晚了一步,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從此杳無音信。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岳母已成了耄耋老人,她告訴孩子們,這些年,她腦子里總是閃現(xiàn)幼時住過的地方,年齡越大,幼時的記憶越清晰。但是孩子們說,你身體不好,各種病癥纏身,打一個噴嚏就疼如刀割,這樣的身體,還是在家里靜養(yǎng)吧。孩子們還齊心協(xié)力嚇唬老人:誰家的老爹死在飛機(jī)上了,誰家的老媽在旅途上被劫匪搶了。

      還是林城同情岳母,華人都有落葉歸根的心結(jié),就算歸不了根,去看看養(yǎng)育過自己的大樹,便死而無憾了。林城跟妻子麗莎商量說,古巴和美國已經(jīng)恢復(fù)邦交,帶你媽媽去哈瓦那,看一眼從前的房子,看一眼也就安心了。林城說,他父親一直想去美國西部看看,林城以為有機(jī)會,所以沒在意,后來父親突然去世,讓他追悔莫及。

      妻子麗莎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高空飛行對有病的老人是種折騰,極易發(fā)生事故。林城說,從邁阿密到哈瓦那有郵輪,你姐姐一家都去了古巴,帶著兩個孫子去玩,也不帶上老母親。麗莎說,小孩子活潑可愛,帶在路上也開心,老母親上路要帶一堆藥,麻煩不說,弄不好病犯了,要叫救護(hù)車急救。林城說,那我們帶她坐郵輪去古巴,坐船輕松愉快,帶多少行李都不怕。麗莎連忙搖頭擺手說,別給我惹事,你敢嗎?老母親若是在半路出了事,所有的親戚都在罵你,你站得穩(wěn)嗎?麗莎還告訴了林城一個秘密,她不是母親的親生孩子,她是母親小妹的私生女。

      遇到這樣的事情,林城最想商量的人居然是沙葦。沙葦說,我佩服你的慈悲和勇氣,我相信老天會保佑善良的人,保佑你和岳母一路平安。林城說,謝謝你,你總是在我最猶豫的時候讓我下決心。沙葦說,我回國定居,也是你在鼓勵我,一路幫我出主意。林城說,我們都會記住在黑暗中為我們點燈的人,我為什么要帶岳母去古巴?她又不是我親媽,外人看著都很奇怪。她會說中文,沒有忘記傳統(tǒng)文化,能唱粵劇,能背唐詩,還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過我信心。當(dāng)年我在紐約一家大學(xué)教書,并不是全職教授,合同只簽兩學(xué)期,沒有福利,飯碗隨時都可能掉在地上。岳母鼓勵我,她小時候父親就告訴過她,人生沒有永遠(yuǎn)的低谷,劉備擺過地攤賣過草鞋,朱元璋在河邊放過牛。她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我能實現(xiàn)夢想,那學(xué)期我丟了合同,想通過籌辦畫展拓展知名度,她偷偷給我開了5000美元的支票,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沙葦說,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很難,雪中送炭的情誼最難忘記。

      沙葦知道,林城岳母有中國文化底蘊,但是林城妻子麗莎,斗大的漢字認(rèn)不了幾個,因為她從小就抗拒學(xué)習(xí)漢語,她寧可學(xué)習(xí)西班牙語,后者比前者容易多了,麗莎父親就是古巴人,平日里家庭成員的溝通用西班牙語。麗莎在美國出生,成長在邁阿密的西語社區(qū),十五歲的時候跟隨家人遷居到了紐約。麗莎嫁給林城后,夫妻二人用英文溝通。

      9

      沙葦一邊看手機(jī)里的蘆葦油畫,一邊問林城,老太太都九十多了,你帶著她看畫展,她不累嗎?林城說,不累,她坐輪椅,我推她進(jìn)去看的畫展。沙葦贊道,真是中國好女婿。林城說,因為她是中國好母親。

      這位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的好母親,會唱片段的粵劇,可惜兒女都聽不懂,也沒有興趣聽,林城雖然不懂廣東話,但是能欣賞戲曲的細(xì)膩溫婉,柔媚曼妙,并給她掌聲。

      林城告訴沙葦,他和岳母坐郵輪到了哈瓦那,聘了一個當(dāng)?shù)貙?dǎo)游,西班牙語是他的母語,英語也很流利。林城期待他能幫忙找到岳母父親當(dāng)年的那家粵劇院。沙葦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如果還在就是奇跡,睢寧的老電影院我也找不到了。林城說,粵劇院沒有找到,但是岳母小時候的房子找到了。

      找到又如何?物是人非,流離失所,欲語淚先流,載滿她童年記憶的老房子已經(jīng)面目全非,雕花的鐵欄,雄麗的墻門,凝固了歲月滄桑,沉淀了生命中的悲歡離合,多少愛恨和情仇。昔日宏大華麗的庭院一分為三,變成了老人院、學(xué)校、居民區(qū)。居民區(qū)門口密密麻麻的分戶電表,亂七八糟的電線,像蜘蛛網(wǎng)一樣爬在墻上。看得人觸目驚心,讓林城以為穿進(jìn)了上世紀(jì)80年代北京老胡同里的大雜院。導(dǎo)游對他們說,卡斯特羅發(fā)動了革命戰(zhàn)爭,富人們紛紛逃到了美國,他們的房子都被無產(chǎn)階級占領(lǐng)了。導(dǎo)游又向林城推銷古巴革命時期的老郵票,那些煉鋼工人,農(nóng)場干活兒的農(nóng)民,威嚴(yán)持槍的解放軍,讓他回想起自己當(dāng)小畫童時,何老師讓他們臨摹的連環(huán)畫。他拿著郵票對岳母說,太像了,太像那個時代的中國。岳母搖頭嘆息,她心目中的中國不是這個樣子。

      凌亂違搭的建筑肆無忌憚地沖進(jìn)林城的視野,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污水橫流,流浪狗從一個垃圾堆跳到另一個垃圾堆。裝滿破舊家具的三輪車,響著鈴鐺匆匆遠(yuǎn)去。空中灰塵紛飛,迷亂了心思,恍惚被卷進(jìn)了另一個時空,他無法想象從前的高墻豪宅內(nèi),曲徑通幽,庭院深深。林城對岳母說,我們走吧。岳母說,你看見欄桿里面那棵開花的樹嗎?那是合歡樹,我祖母曾在樹下祭奠過她的父母,于是,我記住了中國的清明節(jié)。

      林城后來對沙葦說,那房子我看著難受,但是岳母卻一臉平靜,什么都能接受。沙葦說,她都九十多了,鄉(xiāng)愁縈繞了大半輩子,能找到童年的記憶就很知足了。林城說,中國向世界打開大門幾十年,變化翻天覆地,童年的街道和房子都找不到了,古巴經(jīng)濟(jì)落后,還有中國上世紀(jì)80年代的影子,絕對是中年人懷舊的好地方。

      林城告訴沙葦,外國人在古巴用外匯券,中國的80年代就是這個樣子。沙葦說,她記得小時候,表舅從臺灣回來,就是用外匯券給親戚買冰箱。林城問,縣城商店里的玻璃柜臺你還記得嗎?還有柜臺上放的機(jī)械臺秤。沙葦說,我記得農(nóng)村供銷社有玻璃柜臺,墻上掛了小黑板,用粉筆寫了商品名和價格。林城說,我馬上給你傳照片,這些在古巴全都找得到,那種老電車,帶折疊門的公交電車,在中國早消失了,在古巴也能找到。

      沙葦一邊看照片一邊驚嘆:古巴小學(xué)生的課桌跟我們當(dāng)年的差不多?。×殖钦f,他們依然還停留在那個年代,而我們早已踏上時代的節(jié)奏。沙葦說,踏上時代的節(jié)奏又如何?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物質(zhì)世界豐富了,精神卻亂了,各種奇葩事天天都在發(fā)生。

      沙葦沒有想到,春杏和混子也會離婚。

      10

      沙葦剛從美國回睢寧的那陣,真羨慕春杏一家人的溫馨和熱鬧。雖然春杏時不時要跟混子斗嘴打架,縱然干得雞毛飛天,但是第二天就你好我好,笑成了向日葵。春杏兩個兒子聰明能干,最暖心的是聽話孝順。二兒子五星是年輕有為的企業(yè)家,在沙集鎮(zhèn)從事家具電商產(chǎn)銷,當(dāng)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和電商經(jīng)濟(jì)攜手并進(jìn),他和他的合伙人迎來了嶄新的天地。五星告訴沙葦,他的起步并不算早,只是這個時代成全了他。睢寧擁有龐大的網(wǎng)商群體,電子商務(wù)非常興旺,年年都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經(jīng)濟(jì)效益。

      沙葦心想,慶安小時候比五星聰明多了,慶安是考到北京的狀元,而五星呢?在徐州一所普通大學(xué)讀了三年??啤D怯衷趺礃??人生東兜西轉(zhuǎn),起起伏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巔峰和低谷,起點線贏了并不算什么稀奇,關(guān)鍵要看誰在終點線微笑揮手。沙葦轉(zhuǎn)念又想,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必去管他們,我先把自己解決好。

      沙葦回家的路還算順。房子買了,工作解決了,事業(yè)上遇到秋雨這個貴人,一下子上了好幾個臺階。每日每夜,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秋雨的任務(wù),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沙葦累了,腦子亂了,她休息的方式便是提筆畫蘆葦,畫著畫著,又添了劉邦和戚姬,兩人在蘆葦林里執(zhí)手相看,他給了她最深的情、最重的承諾,但是恩重情深后面的畫面,讓人不寒而栗——戚姬被呂后做成了人彘,慘痛沖破了極限!如果戚姬知道未來,她還要劉邦的愛嗎?

      沙葦突然停筆,寒意彌漫全身,電話突然響了,是春杏的聲音。春杏和混子分居了,這次不是鬧著玩的,離婚是遲早的事,五星把母親接到自己家里。春杏怨了一輩子,混子好吃懶做,她的命好苦。春杏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想轉(zhuǎn)身走人,但是又丟不下親骨肉。沙葦總是勸她,你看兩個孩子聰明上進(jìn),又乖順聽話,人生不可能什么都占全。春杏說,你的孩子更聰明,讀書沒人比得過。沙葦說,我只有一個,你有兩個,我以后若是跟媳婦過不了,我只能一個人過,兒子就等于白養(yǎng)了。

      沙葦二十年前說的話一語成讖,目前獨自一人生活在睢寧。好在獨立了,過得隨心所欲。春杏對沙葦無比羨慕,她說,從小就知道你會畫畫,但沒想到還真畫出了世界,你如今是有地位的人了。你看我好慘,那五星爹生來的懶骨頭,又好賭,小時候啃爹媽,長大啃我,現(xiàn)在又啃兒子,就這個蒜堆里長大的爛樣子,還敢去騙小三。

      沙葦說,不過玩一下而已,哪個會認(rèn)真,他遲早要回家的。春杏呸了一聲說,他太臟了,回家我也不要他,他已經(jīng)跟小三同居了。沙葦好奇地問,哪個女人會跟他同居,腦子出毛病了吧?春杏說,我最初也不相信,哪個女人會蠢得像豬,跟一個啃老又啃小的家伙纏在一起?后來人家告訴我,那女人在五星的廠里打工,三十幾歲,有點顏色,離婚帶個孩子,老懶貨有事無事喜歡到兒子的廠子甩晃,當(dāng)自己是太上皇,周圍的人都向他鞠躬作揖。五星是老總,那女人覺得跟老總的爹攪在一起,老總至少會照顧她的。沙葦搖頭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五星是個孝順的孩子,他應(yīng)該把她炒了。

      春杏捂住胸口說,這小子氣死我了,你說他孝順,你看他是怎么孝順?biāo)睦夏铮∷o那女人換了工作,還給了他們一套小別墅同居,我去問五星,五星還說,娘,我從小就知道你討厭我爹,你罵了他一輩子,讓他去吧,這樣你眼不見心不煩。

      沙葦心想,就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老爹,兩個兒子都不討厭他,還心甘情愿供養(yǎng)他,也算是他的福氣,但她不能把心頭的話告訴春杏,她只是勸她,他不在你面前晃蕩也好,否則看著更煩,靜下心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春杏說,我不寂寞,我的生活挺好的,打牌打麻將,去戲團(tuán)跳落子舞,我只是氣憤那個懶老頭,居然能找個三十幾歲的妖精。沙葦笑道,這樣好不好,你好好捌飭一下自己,做做美容、按摩什么的,也找個小帥哥,氣死那懶老頭。

      春杏握緊雙拳喊了聲:耶,加油!

      11

      沙葦和林城似乎心有默契,沒有約定,但是每周都會通一次電話,聊聊彼此的現(xiàn)狀。沙葦告訴林城,她工作很累很辛苦,一周干六天,一天十多個小時,春杏有時候來看她,半個小時不到就把她打發(fā)走了;兒子慶安在電話里聊孫子的情況,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有耐心,經(jīng)常主動提出再見。

      林城說這樣不好吧,不能讓老板把你當(dāng)機(jī)器,更不能讓工作誤了親情。但是沙葦說,她很快樂,下個月在古黃河的蘆葦濕地公園,模特兒要表演旗袍秀,大部分旗袍都是她設(shè)計的“蘆葦旗袍”——一樣的蘆葦,不一樣的造型,風(fēng)中的蘆葦,雨中的蘆葦,月光下的蘆葦,夕陽西落的蘆葦……秋雨告訴沙葦,西西最喜歡的是那幅海邊的蘆葦,遠(yuǎn)處有礁石和燈塔,那燈塔一看就是異國的燈塔,年輕人免不了崇洋媚外,我們也要考慮他們的需求……秋雨那邊繼續(xù)給她帶來好消息,她畫的《承諾》——劉邦和戚姬在蘆葦蕩依依惜別,不僅印成了禮品小包,還被做成了精美的屏風(fēng),進(jìn)入了省藝術(shù)博覽會。

      沙葦很興奮,話如流水,潺潺不絕,林城一直在聽,偶爾插幾句話。通話快結(jié)束的時候,沙葦才想起了,略帶愧疚地說,你看我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我都忘了問候你,在紐約那邊如何?工作順利嗎?畫展順利嗎?你岳母身體還好吧!手機(jī)那邊一片寂靜,半天沒有聲響,林城告訴沙葦,老太太在上周去世了。

      老太太走了,給兒孫們留下一堆遺產(chǎn),也留下一堆麻煩。律師在葬禮后宣布遺囑,老太太遺產(chǎn)一分為四,三個孩子各拿自己的一份,林城單獨拿一份。林城不過是女婿,沒有血緣關(guān)系,憑什么他要享受特殊待遇?林城給眾人的解釋是,老太太的父親,生前念念不忘自己的原籍地九江,希望今生能去看看,但是戰(zhàn)亂和政治的動蕩讓兩代人都無法了卻心愿,她希望林城能替他回九江,找到宗族家譜,捐錢修繕祠堂。

      沙葦說,這個承諾很重,他們應(yīng)該感謝你,他們都不懂中文,只有你才能完成老人的心愿??上屡c愿違,林城非但沒有得到感謝和尊重,狗毛一樣的謠言漫天都在翻飛。老太太生前跟林城關(guān)系特殊,常待在一起,一定有見不得光的故事發(fā)生過,謠言越傳越邪乎,最后連太太麗莎都信以為真了。

      沙葦說,印象中,美國人的素質(zhì)都挺高的,怎么會有如此齷齪的言行。林城說,美國人和中國人一樣,都是人,人一多,什么樣的妖魔鬼怪都有。我本來不在乎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是麗莎也在跟我鬧……沙葦知道安慰的語言蒼白柔軟,跟風(fēng)中的蘆葦一樣,她只能說,如果不開心,不妨出門走走,跟太太一起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林城問,看哪處的風(fēng)景?沙葦說,秋天來古黃河看蘆葦吧。

      秋天說到就到了,葦浪紛涌,蘆花紛飛。在這個秋天,春杏有一堆破事想找沙葦傾訴。半年前,她跟隨劇團(tuán)去養(yǎng)老院義演,她的落子舞跳得活力四射、激情飛揚,贏得眾人喝彩,也得到了一個粉絲的心,他是養(yǎng)老院的護(hù)工,妻子在四年前因病去世。春杏對沙葦說,他對我是一見鐘情,我對他是日久生情,我們相差16歲,但是心與心沒有距離,在一起聊一天一夜也不覺得累。

      沙葦說,我支持你,年齡不是問題,談一場山崩地裂的愛情。

      沙葦支持沒有用,關(guān)鍵是五星不支持,而且跳起來堅決反對。這個五星也是怪,當(dāng)初老爹在外同居,他能提供小別墅,眾人都贊他是孝子,為什么換了老媽,就換了另一張嘴臉?

      五星語重心長地跟母親聊天:娘,您是我永遠(yuǎn)的親娘,只要您在,我心頭就有根,外面再大的風(fēng)浪我也能穩(wěn)住,您在家里,我走得再遠(yuǎn)也要回家。春杏不解:我跟人好了,難道你就沒有娘了,沒有家了?兒子搖頭,神色凝重,他說我是三百人公司的老總,我不想員工和客戶在我背后指指點點,我的公司正在競爭“明星企業(yè)”……您給我一個面子,好不好?春杏說,那你爹呢?五星幾乎咬著牙齒說,我讓他住進(jìn)小別墅,是想把他看管起來,免得他去我公司丟人現(xiàn)眼。我從來就沒把他當(dāng)?shù)?,我只敬重我的娘,我害怕我最敬重的人落在地上成了碎片?/p>

      沙葦在心頭冷笑,什么敬重不敬重,說到底還不是重男輕女,她想起小時候輟學(xué),那是時代給她的命運——她存在的意義,就是供養(yǎng)哥哥,跟家里一頭牛的價值差不多。多少年過去了,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在這塊土地上依然根深蒂固。男人可以胡來,女人就必須從一而終。沒了丈夫就得從兒子,因為兒子要面子。五星對春杏說,你要辦劇團(tuán),我拿錢,你要去看世界,我也拿錢。你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必須離開那個男人!春杏是個要強(qiáng)的女人,既然吃飯不靠兒子,憑什么要看兒子的臉色行事?當(dāng)年輟學(xué)養(yǎng)家是看父親的臉色,因為她無法自立。感謝眼前的好時代!她鄭重地告訴五星,錢雖然很重要,但它買不了自由和愛情!

      春杏早被愛情沖暈了頭,她斗志昂揚地對沙葦說,我愿意為愛流落天涯。沙葦雖然支持她,但還是勸她冷靜點,畢竟是過了半百的人了,縱然心年輕,但是骨頭和肌肉已經(jīng)開始老化,這個年齡真的折騰不起。沙葦還告誡她,你要弄清楚,那人愛的是你,還是愛的老總的媽。春杏說,那又怎么了,那個死老頭找小妖精,還不是仗著自己是老總的爹,否則,就憑他那個蛤蟆樣子,母鴨子都不想理他……

      沙葦把春杏的事告訴林城,想聽聽他的看法。林城說,每個人都有選擇幸福的自由,每個人的選擇都應(yīng)得到尊重,但是……林城吐出了“但是”一詞,沙葦就知道他還是屬于這片土地上的男人。林城很坦白,他說那年父親去世,如果母親找了新男人,他回家的路肯定斷了。沙葦點頭,她說我明白,你的選擇也應(yīng)得到尊重。

      林城又說,我敬佩我的岳母,岳父在卡斯羅革命中失蹤了,她獨自帶大了幾個孩子。林城說,如果她中途嫁人了,那也可以理解,選擇理應(yīng)得到尊重,但不會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佩。沙葦點頭說,我明白,這就是尊重和敬佩的區(qū)別。

      12

      沙葦還在畫蘆葦,但總集中不了心魂,越畫越亂,飛在天上的蘆葦像鳥毛。

      手機(jī)響了,這次是兒子的聲音。兩人聊了一陣后,慶安神神秘秘地問,媽,你現(xiàn)在這么忙,不會是戀愛了吧?沙葦問慶安,我要是戀愛了,你還會認(rèn)你這個媽嗎?慶安說,媽是永遠(yuǎn)的媽,怎么可能不認(rèn)?只是那個男的,我不可能叫爸,喊聲“叔叔”您沒意見吧?沙葦忙說,扯遠(yuǎn)了,沒有的事,我逗你玩的。

      朵欣的聲音跑進(jìn)了手機(jī),媽,別不好意思嘛,我都聽見了,我早跟慶安說了,媽這些日子從不主動跟我們聯(lián)系,八成外面有了新狀況,您的好事若是成了,一定要通知我們,我們再忙再累也要回國幫您張羅。

      沙葦笑了,笑得神清氣爽。她不再解釋。放下手機(jī)后,她凝心聚神,畫了一枝明媚的蘆葦,很快又變成了一片蘆葦,蕩漾在藍(lán)天下的古黃河。古黃河邊站著一個小姑娘,那是童年的自己,眼睛望向遠(yuǎn)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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