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趙德最終還是被老婆拽上床,雖然那時已是半夜一點多了。
其實,那晚他是躡手躡腳偷偷潛進(jìn)家門的。那天晚上,酒足飯飽的他和樊春雨去了歌廳,扯嗓子吼到精疲力竭后,又去串店擼串,灌了一肚子涼啤酒,直到凌晨才暈暈乎乎回家。為了不驚醒老婆孩子,他脫下鞋子,貓似的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蛇€是驚醒了老婆,她光著上身,穿條花褲衩把他拽上了床,迫他交了公糧。
趙德所在的寧縣隸屬于黑龍江省,與吉林接壤,從版圖上看,似條冬眠的蟾蜍臥在中俄邊境線上。皮膚黧黑、虎背熊腰的趙德下崗后,貸款買了大貨車,專跑吉林送貨。而白凈得像姑娘、瘦高的樊春雨是吉林人,二十四歲,他是替父親來接貨的。他父親是趙德的老主顧,開著兩個建材商店,常要趙德給他拉貨。
最近,從寧縣采購的陶瓷非常暢銷,父親打算再去寧縣拉車貨。父親打電話在陶瓷廠訂了貨,又給趙德打電話,讓老朋友跑一趟。從寧縣到他家三百多公里的山路,都處在老爺嶺腹地的高山中,又貼著國境線,還要穿越險峻的白刀山,路窄不說,還坎坷難行。用趙德的話說,一般的小生荒子,沒有兩股尿的人,是不敢跑車的。
下午兩點,趙德駕駛貨車出了縣城。行駛了兩公里,車拐上了山路。樊春雨拿起本武俠小說,捧在眼前,在汽車的顛簸中看得津津有味。趙德一把將小說搶過來,放在自己腿邊,嚷道,車?yán)镞@么顛,還看書,不怕把眼睛看瞎了?
糙人!樊春雨厭煩地白了他一眼,試圖把書搶回來。趙德一把打開他的手:別看了,跟叔嘮會兒嗑。這他媽的跑長途,就怕沒個嘮嗑的,老是犯困。樊春雨自認(rèn)是個文化人,打心里討厭他的粗魯,氣哼哼地說,你困,跟我有啥關(guān)系?
你他媽放屁吧?趙德斜了他一眼,說,車上可裝著你家的二十噸瓷磚呀!樊春雨覺得眼前這個糙人說得有理,沒再去搶書,睜著兩只毛茸茸的、女娃一樣的大眼睛看著前方的山路出神。他懶得跟這個滿嘴糙話的粗人搭茬。
貨車拐進(jìn)前面的小鎮(zhèn),在一個簡易加油站停下。趙德說,下來撒泡尿,往前就是老林子了。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一個四十來歲、身材飽滿的女加油員走過來,問,大黑子,加多少油?趙德個頭高,塊頭大,長得黑,就混了個“大黑子”的綽號。趙德黧黑的臉上皺起壞笑的紋路,先別給我的車加油,我給你加點油吧。女加油員踹了他一腳,笑罵道,省點吧,回家給你老婆加。趙德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哼著小調(diào)去廁所。
貨車開出小鎮(zhèn),向東駛?cè)ァM谅犯悠閸?,窄得只能行駛一輛大車,不時得減速,小心翼翼地碾過翻漿路,爬過一個山坡,拐過一個大彎,貨車開始爬盤山道。天上飄起了淅瀝小雨。咋樣,下雨了吧。趙德扭頭得意地說。樊春雨沒好氣地鼻子里哼了一聲,將臉扭向窗外,凝神去看山上茂密的、水墨畫一樣的原始松林。
沙土路變成了濕滑的泥水路。趙德減慢了車速,哼起了二人轉(zhuǎn)《十八摸》。
糙人!俗人!樊春雨厭煩地瞪了他一眼,覺得他簡直俗不可耐。他看見趙德濃密的連毛胡子包裹著的嘴巴一張一合,唱得還挺來勁兒呢。別唱了!樊春雨大聲打斷他。又抽哪股瘋了?趙德納悶地問。唱的啥玩意兒!樊春雨皺皺眉喊下流。趙德笑了,說,說話吧,你不跟我說;唱歌吧,你又嫌我唱得下流。你到底想讓我咋的?閉嘴開車。樊春雨不愿和他噦唆。“吱嘎”一聲,車停下了,趙德轉(zhuǎn)過身,左邊嘴角扭在一起,皺著眉頭說,閉嘴?那不把我憋死呀!打開車窗,他朝外吐了口黃痰,說:我跟你爸出車,媽的,他比我還能扯!我開車一點也不覺得累,俺老哥倆說說笑笑就到了。樊春雨撇撇嘴,眼皮耷拉了下,懶得和他費唾沫。
跑長途最累人!尤其咱跑的這條國境線,尤其這又高又陡的白刀山,二百多公里的無人區(qū),全他媽的是上坎、下坡,要不就是盤山道,兩邊除了原始森林,還是他媽的原始森林,再不就是幾百米深的懸崖,累?。【o張?。∧悴蛔屛艺f說笑笑地放松神經(jīng),我能受得了嗎?趙德埋怨道。
雨停了。兩旁的樹木剛放出嫩葉,被雨水洗禮過后,鮮嫩的葉子越發(fā)顯得青翠欲滴。樊春雨搖下車窗玻璃,一股清新、香甜的青草味撲了進(jìn)來。他扇動了下鼻翼,深吸了口氣,說,這里的空氣真甜。你不是說要下大雨嗎?咋又停了?別以為我糊弄你,趙德說,剛才的小雨是雨頭,等會兒準(zhǔn)下大雨。樊春雨不相信他的話,不屑地撇嘴冷笑,你就吹吧。
突然,趙德打了下方向盤,汽車在泥濘的山路上畫開了龍,眼看車滑向山谷。樊春雨驚叫了一聲,臉上頓無血色。幸好,就在汽車快要滑出去時,趙德及時地將車開上了車道。樊春雨的冷汗都出來了,手腳冰涼,埋怨道,你咋開的車?你眼瞎呀!趙德說:沒看見剛才路上有條小蛇過道。它過它的唄,你開過去不就得了,樊春雨面無表情地說。趙德說,那不把它壓死了。樊春雨說,壓死條蛇怕啥?趙德轉(zhuǎn)頭看了樊春雨一眼,說,蛇也是條命呀!
假慈悲,樊春雨不屑地想,剛才多危險呀,要是真滑到山谷里非摔死不可。蛇的命重要,還是我和你的命重要?還有我的一車貨,值多少錢?。肯氲竭@里,樊春雨仍心有余悸,扭頭朝旁邊的山谷看了看,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因為,黝黑的山谷根本就看不見谷底。
我給你出個謎語吧,趙德說,看你能不能猜出來。說罷,他先笑了,說,遠(yuǎn)看像座廟,近看像個轎。里面蹲個齜牙鬼,手里拿張大洋票。你猜吧,是啥?這個謎語以前沒聽過,樊春雨費力猜了幾次,趙德都搖頭。實在猜不出來,樊春雨就有些不耐煩了,問他謎底。趙德不懷好意地笑笑,真他媽笨!剛才你在加油站的廁所干什么呢?樊春雨這才恍然大悟,臉紅了,你出的謎語都這么下流。
進(jìn)入白刀山了,一座高山擋住了去路。蜿蜒曲折的盤山路迎面掛在空中,像條巨蟒在山上盤著。七十二拐到了,趙德說。樊春雨來時坐的客車經(jīng)過這山,他已領(lǐng)略過這里的險峻,當(dāng)時幾乎不敢睜眼看下面陡峭的深淵。
趙德把車停下,拿起座位旁的兜子下了車。樊春雨搖下車窗問,干啥去?趙德朝他擺手,拜山神。你也下來。樊春雨覺得好奇,下車跟了過去。
趙德從兜里拿出一把香,點燃插在地上。你信這個?樊春雨眉頭一挑,嘴角一撇。趙德虔誠地跪下,說,要想平安地過七十二拐,就得拜山神。趙德見樊春雨還像截枯樹似的戳在那兒,熊掌似的黑巴掌一把將他按在泥地上,說,你是貨主,更得拜。樊春雨想掙扎,無奈趙德的熊掌像鐵鉗似的,他掙不開。
祭拜完山神,膝蓋上沾了泥巴的樊春雨心懷不滿地回到車前,突地嚇了一跳。不知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冒出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咋又是你呢?趙德的一雙黑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女人的胸脯問。那女人的衣服濕透了,胸上的奶輪廓清晰地、駝峰般的挺著,臉上雖貼著被雨水弄濕的頭發(fā),卻掩不住嬌好的媚人容顏。七十二拐道班來電話,她躲閃開趙德錐子樣的目光說,俺男人病了。想你男人了吧?趙德的眼睛還在她胸前黏糊,壞笑道。女人的面龐飛上了朵紅云。
汽車轟鳴著爬上了七十二拐。趙德不敢大意,盯著前面的路,小心駕駛著車子。樊春雨溜眼看了看坐在他和趙德之間的那個女人。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長得很白,與趙德的黑形成了強烈反差。女人眉眼周正,身段窈窕、誘人。這時,樊春雨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他一下子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而感到臉紅、心跳。他看見趙德的那只熊掌,居然在女人的大腿上下流地摸索著。而女人卻沒有絲毫惱怒,像沒事似的看著前方。樊春雨想起了一句老話:十個司機九個騷,一個不騷還摟大姑娘腰。
半小時后,車過了七十二拐,開始下坡了。樊春雨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手心已濕濕的了。車開到一個緩坡處,道路寬了些。趙德突然剎車,對樊春雨說,車好像有點毛病,我下去檢查檢查,你過來踩著點剎車,別讓車滑下坡。
趙德跳下車,對女人說,你也下來,幫我遞個工具啥的。女人猶豫了瞬間,扭捏地看了眼樊春雨,下了車。樊春雨挪過去,把腳踩在剎車閘上。趙德的聲音從下面?zhèn)鱽?,踩住啊,要不,我在車底下就沒命啦,千萬別抬腳??!
過了一會兒,踩累了,樊春雨想換換腳,又怕汽車突然滑下山谷,就堅持著。咦,怎么那個糙人鉆進(jìn)車底下后,沒再出來呢?樊春雨覺得奇怪,那女人也不見了。樊春雨想從倒車鏡看個究竟,可鏡里除了半邊土黃的公路和翠綠的樹林,什么也沒有。樊春雨便大聲問,好了沒有?
毛病挺大,還得一會兒才能搞定。
樊春雨的腳脖子酸了,但他絲毫不敢松勁兒。車底下傳來粗重的喘息聲,這聲音有些熟悉,樊春雨有些納悶兒,便把腦袋伸出車外,探頭想看個究竟。
樊春雨看見了西洋景:一個黝黑的屁股正在白晃晃的身體上起伏著。而那粗重的熟悉的喘息聲,就是從那一黑一白的肉體上傳來的。我他媽上當(dāng)了。樊春雨厭惡死了趙德。糙人!騷種!下流!他居然在山路的汽車底下干那種事!這個不要臉的黑大個兒,為了和那女人茍且,擔(dān)心自己礙事,竟然把自己焊在剎車上。頓時,樊春雨覺得受到了愚弄,他惱羞成怒,立即抽回已酸麻的腳,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汽車?yán)韧蝗患饫亟衅饋?,驚落了一樹雨水。
陰沉的天又飄起了雨。在道班門口,那女人下了車,她朝趙德招了招手,嫣然一笑,沖進(jìn)了雨霧?;璋档奶祀H間,留下她橘黃色的影子。這小娘們兒!趙德吧嗒了一下嘴。
小雨變成了大雨。貨車開始爬坡,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越來越泥濘。路面的坑洼也多了起來,汽車像個醉漢,在崎嶇的道路上扭秧歌。
天黑了。趙德打開車燈,瓢潑大雨中,車燈只能照射到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他們的視線變得模糊。樊春雨有些緊張,屏住了呼吸,眼睛不眨地盯著前面的道路。靠趙德這邊是山崖,而他那邊是黑黝黝的幾百米深的峽谷,像魔鬼張開的、饑餓的、隨時準(zhǔn)備吞噬他們的大嘴。
大雨變成了雨夾雪。樊春雨嘀咕道,白刀山真怪,春天怎么下雪?趙德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的道路,避開那些因翻漿而塌陷的泥坑,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再往上走,肯定會變成大雪。樊春雨的小白臉像車外的天空,黑得嚇人。白刀山,金剛臺,上得去,下不來。趙德自言自語地說著關(guān)于白刀山的順口溜。樊春雨打了個冷戰(zhàn)。
汽車爬到山坡一半的時候,外面飄起了鵝毛大雪。視線里白茫茫一片,億萬只白蝴蝶似的雪花迎風(fēng)狂舞。樊春雨抖了一下,氣溫開始下降了。往上開了一段路,氣溫又降低了些。一股冷氣蛇一般透過車窗鉆了進(jìn)來,樊春雨抱了下肩膀,打了個寒戰(zhàn)。路面更加難走,下面是泥濘,上面是積雪,道路越來越滑。汽車輪胎扒不住實地,不時地掉腚。
停車!樊春雨喊道。干啥?趙德莫名地問。樊春雨下了車,朝前走去,借助汽車的燈光,依稀看見路上有只死鳥。樊春雨把它撿了回來。趙德問,什么鳥?咋死了呢?樊春雨白了他一眼說,它沒死,是飛龍。樊春雨輕輕給飛龍擦去身上的泥水,發(fā)現(xiàn)它翅膀上有個傷口,罵道,不知哪個饞犢子打的。飛龍鳥有鴿子般大小,它快要凍僵了,在樊春雨手里瑟瑟發(fā)抖。樊春雨把它放進(jìn)貼胸的口袋里。
氣溫越來越低。他倆單薄的外衣里面,只穿著羊毛衫和毛褲。瘦小的樊春雨已冷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顧不得那么多了,抽出根香煙,點燃吸了一口。煙雖然很嗆嗓子,他卻感到了一絲溫?zé)釓淖焐蟼髁诉^來。趙德瞥了他一眼,肩膀聳了一下。
老火燒是段長長的陡坡,一個急拐彎接著一個急拐彎。一路走來,樊春雨慢慢發(fā)現(xiàn)趙德其實是個不錯的司機。別看他像個黑瞎子似的大大咧咧,一臉壞相地開著沒邊沒沿的玩笑,說著下流的臟話,可貨車進(jìn)入老火燒后,他就閉上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面的路。遇到前面有急拐彎的地方,他就把車停下來,冒著漫天飛雪下車查看前面的路況。樊春雨也跟著緊張。他甚至有些為自己的魯莽而后悔。
貨車總算爬過了老火燒。趙德舒了口氣,說,真懸哪!長出了口氣的樊春雨發(fā)現(xiàn),趙德的頭發(fā)濕了。
其實,剛才樊春雨緊張得要尿褲子,他一直在心里禱告上天保佑他和貨車平安爬過老火燒。而直到這時樊春雨才突然明白,為什么父親一直跟這個言語粗俗的人合作,原來,這家伙是個粗中有細(xì)、駕駛技術(shù)精湛的人??!想到這兒,樊春雨點了根煙,抽了口,遞給趙德說,大叔,抽根煙吧。趙德咧了咧嘴角,接過煙抽了一口,吐出個煙圈,說,看你剛才緊張的熊樣,尿褲子了吧?樊春雨不好意思地說,可把我嚇壞了,真怕翻到懸崖下面去!
趙德白了他一眼,說,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啊,再說喪氣話,我把你扔下懸崖喂老虎!樊春雨伸了下舌頭,說,對不起,我嘴臭。趙德?lián)u下車玻璃,朝外面“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
汽車轟鳴著向白刀山頂開去。樊春雨說,大叔,停車撒泡尿吧?趙德說,人不大,尿還不少。
趙德也下了車,他與樊春雨并排站在風(fēng)雪里,朝外撒尿。他說,到底是他媽的小伙子,撒的尿也射那么老遠(yuǎn),不像我們老爺們兒,滴滴答答地尿不凈。樊春雨褲兜子灌進(jìn)了一股冷風(fēng),他哆嗦了一下,系好腰帶。
回到車?yán)飼r,兩人已凍得齜牙咧嘴。樊春雨看了看懷里的飛龍鳥,高興地說,嘿,小家伙緩過來了。
突然,汽車的右前輪猛地向下一沉,停滯不前了。趙德說,壞了!車轱轆陷泥坑里了。樊春雨擔(dān)心地問,能出來嗎?趙德說,問題不大。他加大了馬力,汽車轟鳴著顫抖起來。可車輪雖飛快地旋轉(zhuǎn),汽車卻在原地打滑。而隨著車輪的飛轉(zhuǎn),汽車又下沉了一些。趙德說,這樣不行。車轱轆老紡線兒,只會越陷越深。
趙德下了車,圍著汽車轉(zhuǎn)了一圈。樊春雨想下來看個究竟。他打開車門,撲面的狂風(fēng)暴雪猛然灌了他一脖子。樊春雨打了個寒戰(zhàn)。雪已有半尺多深,瞬間就將他的單鞋淹沒了。
汽車的右前輪陷進(jìn)了一個泥坑,坑里的積雪在車輪的碾壓下開始融化,變成了濕滑的雪泥。樊春雨擔(dān)憂地問,咋辦?趙德罵了句娘,說,車輪抓不住東西,太滑。咱倆撿些樹枝,墊在車輪下試試。
樊春雨把飛龍鳥從懷里拿出來,小家伙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很不老實地?fù)淅庵岚颉7河晗底∷耐?,把它拴在座椅上。趙德踩著厚厚的積雪走進(jìn)樹林。樊春雨猶豫一下,跟了上去。不一會兒,他倆回到汽車旁,將樹枝放在車輪底下,趙德上車重新發(fā)動汽車,樹枝被車輪碾得粉碎,紛紛拋到后面,可汽車仍然紋絲不動。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汽車不但沒出來,車輪反倒全陷了進(jìn)去。趙德泄了氣,說,完了,開不出來了。樊春雨一臉愁云,哭喪著臉問,咋辦呢?趙德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說,怪你這張臭嘴,老說喪氣話!咋辦?上車吧。給朋友打手機,讓他們開車來搭救。
暴風(fēng)雪中的樊春雨,急得快出了眼淚。趙德說,瞧你那點出息,還沒咋地呢,就擠上了貓尿!趙德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沒有信號。趙德罵道,他媽的!
趙德打開車門,跳下來,找來個大石頭,扒掉上面的雪,爬上去。還是沒信號。真他媽倒霉!趙德嘀咕道。
樊春雨也出來了,站在狂風(fēng)暴雪中說話的腔調(diào)都變了,顫聲問,大叔,咋辦?
咱爺兒倆只好上車等了,等別的車路過,向他們求助。趙德上了車。樊春雨還站在風(fēng)雪中發(fā)呆。你他媽的想在外面凍死啊!趙德打開車門,沖樊春雨喊。
飛龍鳥仍不安分,撲棱著翅膀咕咕叫。樊春雨摸了摸它的頭,看了下手表,時間是深夜十點三十五分。趙德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將汽車熄了火,駕駛室頓時陷入黑暗,黑得人心里發(fā)毛。樊春雨顫聲問,熄火干啥?黑暗中傳來硬邦邦的話:省油!車外呼嘯的山風(fēng)裹挾著雪花,像千萬匹猛獸嗷嗷地嘶鳴。大如鵝毛的雪花,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打著車窗。樊春雨心中忐忑不安,膽突突地問,大雪,什么時候能停?黑暗中傳來趙德懶懶的話音,你問老天爺吧。
飛龍鳥折騰累了,趴在座椅下咕咕地叫。趙德沒睡著。樊春雨顫顫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雪到底什么時候能停呀?趙德知道樊春雨心里發(fā)毛了,吧嗒了一下嘴,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欠,說,磨嘰,我說沒事就沒事!睡覺!
不一會兒,趙德佯裝睡熟了,打起了呼嚕。其實,他也睡不著,雖然強裝鎮(zhèn)靜安撫住了樊春雨,但他心里卻打起了鼓。
狂風(fēng)裹著暴雪,刮得駕駛室頂隆隆作響,像有馬群馳過。不時有被狂風(fēng)刮斷的樹枝,啪地砸在駕駛室上。樊春雨在座椅上左右折騰,無法入睡。趙德迷糊了一覺,被他折騰醒了,問,折騰啥?咋還不睡?
我餓了,樊春雨說。黑暗中,趙德摸摸索索掏出一個塑料袋,說,吃個包子吧。樊春雨接過包子,兩口就咽進(jìn)了肚里。塑料袋的塞率聲把飛龍鳥弄醒了。它大概聞到了包子的味道,咕咕叫了起來。趙德把手里的包子一點點掰碎了,喂給飛龍鳥吃。樊春雨問,你咋不吃呢?
趙德點了根煙,抽了一口。黑暗中,豆大的火星一明一暗地閃。趙德說,我不餓。樊春雨說,我聽見你的肚子也咕咕叫。趙德說,我的肚子饞煙了。
一個包子下肚,不但沒減輕饑餓感,樊春雨覺得更餓了,他說,再給我一個。趙德把裝包子的塑料袋放到自己那一側(cè),說,你現(xiàn)在吃光了,明后天就會餓死。
樊春雨自言自語地說,大雪啥時才能停呢?趙德轉(zhuǎn)了下身體,把衣領(lǐng)往上拽了拽,說,著急有個×用,等天亮了,車就上來了。睡吧。樊春雨也拽了拽衣領(lǐng),縮了縮脖子,嘀咕道,但愿老天別把咱倆凍死在白刀山上。
地處邊境線上的白刀山的黎明,來得特別早。凌晨四點鐘,曙光就照進(jìn)了駕駛室。趙德先醒了。他揉揉滿是眵目糊的眼角,看樊春雨貓似的蜷在一邊睡得正香,一道涎水掛在嘴角。趙德憋了一肚子尿,打開了車門。立時,一股狂風(fēng)挾著暴雪又把他推了回來。趙德打了個冷戰(zhàn),外面的暴雪不但沒停,反比昨晚下得更大了。
趙德下車,積雪沒過了他的膝蓋,暴雪猶如蘸著冰水的鞭子,無情地抽打他的臉,身上的熱量立刻就被狂風(fēng)盤剝走了。他發(fā)現(xiàn)鋪天蓋地的雪花使群山更加蒼茫,天地一片混沌。一股強大的饑餓感襲擊了趙德。外面太冷了,他趕緊打開車門,顧不得撣掉頭上和身上的雪花,就鉆了進(jìn)去。
樊春雨醒了。他也下去撒了泡尿。回來后,他的眼睛就濕了,鼻音很重地說,大雪一點沒停的意思。咋辦呀?趙德拿出兩個包子,遞給樊春雨一個,說,把包子吃了。樊春雨接過包子,塞進(jìn)嘴里。咕嚕一聲,隨著他喉結(jié)上下蠕動,包子進(jìn)了肚。趙德剛要往嘴里塞包子,飛龍鳥又咕咕叫了。趙德咬了口包子,把剩下的喂飛龍鳥了。一個涼包子勾起了樊春雨肚里的饞蟲,他越發(fā)覺得餓了。
樊春雨朝趙德露出了可憐的饞相。趙德裝作沒看到,把剩下的兩個包子塞進(jìn)懷里,說,吃點雪吧。下了車,趙德抓了一把雪塞進(jìn)嘴里。樊春雨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吃了幾把雪。趙德頂著風(fēng)雪爬上車頂,打開手機往外撥電話,仍沒信號。下來后,在雪地里跺了跺腳,嘟囔著,什么地方,連信號都沒有!車玻璃搖了下來,樊春雨探出頭無限惶恐地看著雪人一般的趙德,咱倆不會凍死在白刀山吧?趙德瞪了他一眼,說,凈說喪氣話!
鉆進(jìn)駕駛室,趙德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樊春雨說,真倒霉!趙德說,你他媽剛結(jié)婚,急著回去×老婆。樊春雨知他說的是實情,沒有還嘴,苦著臉子想心事。突然,趙德像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掀開后座蓋,拽出件棉大衣來,他說,冬天穿完了,隨手塞進(jìn)去的,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你體格弱,穿上吧。過了會兒,樊春雨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說,大雪怎么還下呢?這樣下去,不餓死也得凍死。趙德沒搭茬。樊春雨憂郁起來,不斷地扭動著身子,好像窗外紛飛的雪花變成了無數(shù)只虱子,在他身上爬。老天爺呀,你可憐可憐我吧,別讓我死在白刀山上??!我的蜜月還沒過完呢!
天漸漸暗下來,雪還沒停。趙德打開車門下了車,伸長脖子朝車前車后看了看,希望看到過往的車輛。什么也沒有,只有漫天亂舞的雪花,和怪獸一樣嘶鳴的狂風(fēng)。
樊春雨問,還沒車上來?
沒有。
雪咋還沒停?
沒停。
雪能停嗎?
能停。
啥時能停?。?/p>
快了。
晚上七點,天黑得像漆。樊春雨問,還沒車上來?
沒有。
雪啥時能停???
快了。
樊春雨轉(zhuǎn)過身,沖趙德吼道,你說雪能停,它就停啊?你說有車上來就能上來啊?你當(dāng)我是白癡?。口w德愣了。他沒想到這個文弱的小白臉火氣竟這么大。樊春雨抱著腦袋號啕大哭起來。
趙德燃著香煙,塞進(jìn)樊春雨嘴里。樊春雨一動沒動,眼角掛著淚滴,貪婪地吸起來。趙德也想抽煙,可煙盒里只有兩根了。趙德拿出一支,湊到鼻下聞了聞,看了眼旁邊抽得正香的樊春雨,又把香煙塞回了煙盒。樊春雨的臉上還掛著眼淚疙瘩,嘴角上還粘著鼻涕。趙德嘆了口氣說,你怕凍死在白刀山,怕見不著新婚媳婦。其實,我也不能死啊……我兒子今年就要高考了,我媽的老胃病犯了,我老婆下崗后,一直靠給人家擦玻璃掙點錢……這個家,離不開我呀……
第三天,當(dāng)駕駛室的黑暗逐漸被白晝驅(qū)散后,樊春雨先醒了。他推了推趙德,趙德伸了個懶腰,說,再等一上午。實在沒車上來,咱就下山。
聽說,白刀山最近從俄羅斯那邊跑過來不少野生東北虎,是嗎?樊春雨臉色恐懼地看著窗外的漫天飛雪。趙德說,電視上說過。樊春雨戰(zhàn)栗了下。
趙德說,瞧你那點出息!這不是在車?yán)飭??沒事!趙德打開工具箱的蓋子,找出把小指甲刀,他剪開了指甲。趙德?lián)u下車玻璃,將包裹指甲和耳屎的紙團(tuán)扔出窗外。紙團(tuán)在風(fēng)雪中搖晃了一下,像個超大雪花,翻著跟斗飛遠(yuǎn)了。雪花刮了進(jìn)來,一股凜冽的冷空氣也鉆了進(jìn)來。
我不能死在這里!我不能凍死在這里!樊春雨叫了起來,我要下山,我不想凍死在白刀山,我媳婦馬玉蓮還在家等著我呢!我可是我家的獨生子啊——樊春雨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他媽的叫喚有啥用?省點體力吧,不然,沒等車上來,你就會餓死。趙德喊道。
樊春雨恨恨地說:不行!我不能死在這里!我不能死在這里!玉蓮啊,我快要死了!他心里充滿了恐懼和悔恨。他恨自己當(dāng)初催命似的催趙德回家。他開始扇自己的嘴巴子。一下、兩下、三下——樊春雨每扇自己一下,嘴里就罵自己一句。樊春雨狠狠地扇自己,眼淚鼻涕流了下來。趙德一把攥住他的手掌,瞪圓了眼睛說,你想死??!樊春雨的左手被攥住了,就想掙脫趙德的手。可他的力氣太小,無論怎么用力都掙不開趙德那鐵箍一樣的手掌。掙扎不動了,他就用頭撞趙德的胸膛。撞著撞著,樊春雨的腦袋抵在趙德的胸膛上號啕大哭起來。
下午兩點鐘,大雪還沒停的跡象。趙德推了樊春雨一把,說,下山。山下不遠(yuǎn)處就會有人煙,只要我們能找到人家就能得救。如果半路手機有信號了,也能打電話求救。
樊春雨疑惑地問,走著下山?趙德說,不走著下,還飛下去?樊春雨說,這里離山下起碼有四十公里,一米多深的大雪,不等我們下去,就凍成冰棍了。樊春雨朝身后的車廂看了一眼,說,我的二十噸瓷磚,丟了咋辦?
趙德擰開工具箱蓋子,找出打火機裝進(jìn)褲兜,把一根尼龍繩綁在腰間。他將大鐵鉗遞給樊春雨,自己將水果刀攥在手上,說,要命,還是要瓷磚?
樊春雨嘀咕了一句,把飛龍鳥揣進(jìn)懷里后,打開車門跳進(jìn)積雪里。
雪太深了。他們剛走幾步,雪就開始往鞋里灌。風(fēng)像個瘋狂的野獸,發(fā)出一陣陣吼叫,大把大把地將雪花砸向樹木、野草、懸崖、鳥巢,砸向趙德和樊春雨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還有臉龐。他們下山的路蜿蜒向西,而暴風(fēng)雪正是從西北刮來,為此他們的身體不得不與肆虐的暴風(fēng)雪對抗,承受著撕扯、摔打和推搡。他們向前傾斜著身子,幾乎是用頭頂、用肩膀抗著暴風(fēng)雪前進(jìn)的。
趙德和樊春雨的臉、耳朵和雙手早已被風(fēng)雪打得麻木,雙腳也漸漸失去了知覺。腰以下的身體處于積雪的嚴(yán)密包裹中,大面積襲來的寒意像霧一樣侵蝕著他們的每一寸肌膚與每一個毛孔。
樊春雨凍得受不了了。先是耳朵像貓撓似的疼,然后就有一陣陣鉆心的疼癢潮水一樣涌來。耳朵上的痛癢還沒過去,臉上的肌膚就開始爆裂般的疼痛。他感到臉上的汗毛正被狂風(fēng)一根根拔掉,又被無數(shù)個冰冷的刀子割破。手上的凍感更難以忍受,十個指尖像針扎般痛,一陣陣使他戰(zhàn)栗。他被一種想哭的情緒控制著,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眶??蓽?zé)岬难蹨I剛一流出來,就被凍在鼻尖上。樊春雨想,這么走下去,走不到四十公里就得凍死。他不想往前走了,他要回到那個風(fēng)吹不到、雪打不著的駕駛室。他的聲音顫顫地,在狂暴的風(fēng)雪中顯得那么柔弱和單薄。他說,我不走了,我要回駕駛室……
樊春雨轉(zhuǎn)過身子,朝后邁去。趙德一把扯住樊春雨棉大衣的袖子說:找死?。吭隈{駛室里困著,就是死路一條,往山下走興許就有活的希望!樊春雨像牛一樣喘息著說,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是死在駕駛室,也不遭這份罪,也不凍死在雪地。趙德扯住他的胳膊不放,罵道,放屁!
這是一段異常險峻的路,左側(cè)是高聳人云的峭壁,右側(cè)就是著名的白刀山大峽谷,有幾百米深。道路完全被大雪封蓋住了,他們置身在風(fēng)雪彌漫的半山腰,艱難地順著山路向下走。天地一片混沌。雪將無數(shù)個深坑填平了,雪野迷蹤,不小心踩下去就會陷人雪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