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鶴云
平山郁夫收藏的犍陀羅佛陀頭像(公元2-3世紀)
本文作者讀完平山郁夫中文版自傳《悠悠大河》后,對該書進行了分詞統(tǒng)計,并據書中300個高頻詞,結合平山先生常用的繪畫顏色與其經典肖像制作了可視化詞云。
鶴云? 制圖
★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在今天中亞費爾干納盆地建立起了“極東亞歷山大城”。不久,他罷戰(zhàn)西歸。直到公元前119年,張騫從東方而來。這條亞歷山大已走完90%的道路,終于在時隔200年后,被漢武大帝的使者“鑿空”。博望侯與大力神后裔跨越歷史的最終握手,成就了我們所熟知的“絲綢之路”。
事實上,廣義的絲綢之路并非只是一條簡單的線路,而是一張古代中國往來世界的經濟、文化交流網絡。
1966年盛夏,如銀的月色拂過安納托利亞高原一個叫依稀拉拉的荒僻村莊,這個只有三百多人的村子很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唯獨一座洞穴式土屋里還有一絲微弱的油燈在搖曳。雖然夜已三更,但這位臨摹了一天土耳其拜占庭石窟的遠來畫客卻毫無睡意。
作為東京藝術大學中世紀東方遺跡調查團的成員,這個叫平山郁夫的日本青年正借著明滅燈光,精讀著李?;舴业摹吨袊H身旅行和研究成果》。1877年,這位德國地理學家在這部報告中首次提出了“絲綢之路”。
孤盞前的平山興奮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位置就是書中“絲綢之路”的西端。這個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村莊周圍有如此多的歷史文化遺跡,那一萬多公里的絲綢之路又該有多少呢。他的眼前豁然明亮:“我的心在跳躍,想用自己的雙腳踏遍絲綢之路……我想描繪東西方文明交流的歷史,如果這些繪畫成為我藝術生涯的佐證,那該多么令人神往?。 ?/p>
1966年的那個月夜,一盞孤燈前的“絲綢之路”像是一個巨大的磁場緊緊地吸住了這個剛剛嶄露畫壇的日本青年,一個要用自己雙腳走遍絲路的宏愿在那個叫依稀拉拉的荒村被點燃,一個鐫刻著文明邏輯的絲路藝術世界自此打開。
走遍絲路的文化使者與藝術大師
2020年8月初的某個周末,是我第6次購票前往長沙博物館,觀看“絲路寶藏:平山郁夫絲綢之路美術館藏文物展”。今年“文化和自然遺產日”開幕的這個展覽是長沙博物館自開館以來引進的首個外展,展覽中的192件組文物都是從日本平山郁夫絲綢之路美術館中精選出來的珍品。這個展覽自2017年由黃山美術社引進中國,先后在敦煌研究院、國家博物館等展出,長沙博物館是第7站。
自1966年在小亞細亞與“絲綢之路”相遇,43年間,平山郁夫帶著畫筆,攜手夫人,160多次踏上絲綢之路,足跡遍布50多個國家,行程累計80萬公里,沿途畫作素描達600冊,被譽為“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在絲綢之路上全程走、系統(tǒng)畫的第一人”。
作為飽受原子病折磨的廣島原子彈幸存者,平山郁夫一生以玄奘舍生忘死的精神為支柱,奔走倡導“世界文物紅十字”精神,用和平方式為國際社會做貢獻。作為聯合國教科文親善大使、日中友好協會會長的他創(chuàng)建了世界上第一個文物紅十字組織“文物保護振興財團”,廣集凈財幫助絲路沿線國家保護文化遺產。
敦煌莫高窟、西安大明宮遺址、新疆交河故城、庫木吐喇千佛洞、河南龍門石窟、長江三峽文物群、南京古城墻、柬埔寨吳哥窟、朝鮮高句麗古墓群、烏茲別克斯坦佛教遺跡……這些耳熟能詳的文化遺產都曾有他奔走疾呼,捐輸搶救的身影。為了讓更多人了解絲路上的多元文明,他一再將珍品無償地捐獻給美術館、博物館,并于2004年在富士山下的山梨縣創(chuàng)辦了平山郁夫絲綢之路美術館,用以收藏九千多件源自歐亞、熔鑄古今的繪畫與文物。
“絲路寶藏”中的赫拉克勒斯神話
1974年,平山先生與夫人第二次訪問巴基斯坦、阿富汗。他們特地選擇了開伯爾山口的通道去往巴基斯坦的白沙瓦,途中經過了犍陀羅著名的哈達佛寺遺址。就在這里,平山先生發(fā)現了一件典型的希臘赫拉克勒斯灰泥立像。這件塑于三尊佛像背面,推測作于貴霜王朝時期的赫拉克勒斯,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平山郁夫:“他手持木棒,活像護持三尊佛的仁王。佛像與希臘雕刻渾然一體,也是東西方文化交匯的象征,是十分珍貴的雕刻?!币簿褪窃谶@,平山先生創(chuàng)作了一幅頗具意味的日本畫《哈達的佛頭》。遺憾的是5年后蘇聯軍隊入侵阿富汗,這處文明交匯的寺院遺跡被夷為平地。平山先生痛心疾首地在自傳《悠悠大河》中寫道:“三尊佛和赫拉克勒斯像毀于坦克的履帶下……”
平山先生以絲綢之路為中心的積累與收藏大大拓展了他的文化視野,以至于他能一眼認出赫拉克勒斯,體悟到文明交融的意蘊。事實上,這次“絲路寶藏”特展中出鏡率最高的人物形象,除了佛陀,就是赫拉克勒斯。這位大英雄的形象散布在平山先生收藏的錢幣、浮雕和飲酒器上。經過我初步統(tǒng)計,在192件珍藏中,赫拉克勒斯及其變形出現了10次,相關主題或人物亦出現了10次,占比高達10.4%。作為最能引起文化共鳴的神話英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傳說通過文字、圖飾、器物傳遍了絲綢之路。
赫拉克勒斯的希臘語意是“赫拉成就的人”。在希臘神話中,他并非天后赫拉所生,而是宙斯同凡間美女阿爾克墨涅的私生子。眾所周知,愛欲、貪嗔、憎妒的人性從未缺席“神人同形同性”的希臘神話:嫉妒小三生子的天后赫拉為了報復好色犯錯的老公宙斯,派出兩條毒蛇前去咬死襁褓之中的野種赫拉克勒斯,怎料寶寶剛出生時曾陰差陽錯地啜飲過天后赫拉的神乳,獲得了半神的能力,竟然一手一只掐死了毒蛇。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說:“神后知道不能再害他,待其長大,令其歷險,一生不得快樂?!?/p>
在古希臘,體育鍛煉被定為制度。周密的訓練計劃及多樣的鍛煉方式,貫穿著每個男子成長的過程,而赫拉克勒斯正是師從半人馬喀戎,經過嚴格的體育訓練,方才擁有了矯健身軀,習得了超群武藝。傳說中的他不僅是奧運會的創(chuàng)始人、體育館的保護神,獲得過摔跤和古希臘式搏擊冠軍,還憑借力量與身手拯救了人類,守護了奧林波斯山,成為了人間最偉大的半神英雄。平山先生收藏的兩件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黑繪混酒器上就描繪了希臘民眾熱愛體育,積極參加騎射格斗訓練,崇尚運動的生活場景。
赫拉克勒斯最為人稱道的便是完成十二件苦差,升為武仙座的故事,如果你將他的行蹤在地圖上標示出來,會發(fā)現那大致就是早期希臘城邦殖民擴張的范疇。此外,赫拉克勒斯還是希臘大型神話的線索,無論是幫伊阿宋奪取金羊毛,還是攻打特洛伊都有他的身影。在這次特展中就有片巖石雕、化妝皿、金銀幣等文物描繪了這些神話中眾多神祇的形象。
亞歷山大與大力神的圖像
德國啟蒙運動時期著名的美學家、文藝批評家萊辛認為“畫”(繪畫、雕塑、建筑等)是空間藝術,“詩”(語言、文學、音樂等)是時間藝術。兩種藝術并非絕對對立,會在一定條件下突破界限而相互補充。如果說赫拉克勒斯神話是“詩”,是時間藝術,那大力神的圖像便是“畫”,空間藝術,而串聯起他們打破時空的便是被平山郁夫奉為人生與藝術道路的“絲綢之路”。
在古希臘藝術世界中,赫拉克勒斯的圖像有三個重要元素:獅頭盔、獅子皮和棒子。在這次“絲路寶藏”特展中,就有一件來自東地中海地區(qū),頭戴獅盔,身著獅皮,模仿赫拉克勒斯的亞歷山大銀幣(公元前336-前323年)。這位馬其頓國王一向自詡赫拉克勒斯后裔,畢生想著超越這位先祖。在東征途中,他經常模仿赫拉克勒斯戴獅盔,著獅皮,并將這樣的自己打造在錢幣上。一方面宣示自己是英雄后裔,將王權神化;二則將自己塑造成打敗群魔,保護人類的英雄,為自己的征伐正名。
以至于當他病逝(公元前323年)、帝國分崩后,那些繼承者們?yōu)榱孙@示自己王權的合法性,紛紛自稱亞歷山大的追隨者,高調尊奉赫拉克勒斯,爭相將大力神塑于錢幣、浮雕、器具上。在這次特展中,就有來自伊朗高原的銀幣和兩河流域的來通,充分體現了這種崇拜:無論是刻著大力神經典形象的帕提亞銀幣(公元前171-前138年),還是橫躺欲飲的赫拉克勒斯來通杯(公元2-3世紀),都不約而同地在銀幣的正面和酒器的顯處鏤上國王的頭像。盡管,亞歷山大已作古數百年,但王權與赫拉克勒斯卻依舊不離不棄。
事實上,除了建立在兵戈血染之上的亞非歐帝國,亞歷山大影響最深遠的是他積極推行的民族文化政策:他每征服一地都要營建亞歷山大城,在推廣希臘文化的同時,主張東西方文化交流、民族通婚。以至于在他謝世300年后,整個地中海東部、西亞、中亞仍處在希臘文化的輻射下。正是在行走絲路中,平山先生逐漸認識到了亞歷山大東征對于絲路文明交融的意義。為此,自1973年他與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考古學家江上波夫,尋訪亞歷山大東征之路起,到1977年他訪問亞歷山大誕生地佩拉遺址為終,平山先生每年都會踏上絲路,尋訪亞歷山大遺跡。這期間圍繞亞歷山大之路,他收藏許多文物,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畫作如《烏爾的神殿》《巴比倫王城》《波斯波利斯大火》《柯林斯遺跡》等,而文物則數犍陀羅藝術造像最精彩。
被稱為“文明十字路口”的犍陀羅大致是今天巴基斯坦北部和阿富汗東部地區(qū)。歷史上,這里曾被包括亞歷山大在內的不同民族征服;同時因其地理位置通達四方,商貿文化往來十分頻繁。在汲取各文明精華后,此地誕生了獨特的犍陀羅佛像藝術。在沿著絲路調查諸多亞歷山大遺跡后,平山先生在自傳中寫道,“亞歷山大東征,以中亞為中心帶來希臘文化的強烈影響,它的痕跡俯仰皆是。在佛教東漸的中亞三四世紀的遺跡中,壁畫、佛像幾乎都打上了希臘羅馬化的烙印?!币环N觀點認為,“當印度人接觸到希臘美麗的神像雕刻時,一定從它高超的藝術中感悟到超凡的力量。于是,印度的佛教思想與希臘藝術產生了融合?!?/p>
本次展覽的一大看點就是平山先生收藏的犍陀羅造像。那個被亞歷山大崇拜趕超,守護世俗王權的赫拉克勒斯被犍陀羅佛像藝術所吸收,變成了佛陀身邊須臾不離的“保鏢”——執(zhí)金剛神。平山先生收藏的佛傳浮雕“出城”(公元1-3世紀),“菩提坐的準備”(公元2-3世紀),“初轉法輪”(公元2-3世紀),“涅槃”(公元2-3世紀),“祠堂型佛傳浮雕”(公元3-4世紀)等都出現了高顴大目、體魄雄壯、一頭希臘卷發(fā)的赫拉克勒斯(執(zhí)金剛神)。雖然這批展品中的金剛力士沒有獅盔獅皮,但赫拉克勒斯的橄欖棒卻并沒丟,只是變成了印度教的金剛杵。
與其說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激勵了千古一帝亞歷山大,不如說是亞歷山大助推了赫拉克勒斯圖像的文明時空之旅。
超越時代,超越國境
公元前119年,第二次出使西域的張騫,來到了今天中亞費爾干納盆地的“大宛”。大約200年前,戴獅盔、著獅皮,自詡赫拉克勒斯后裔的亞歷山大就在這塊土地上建立起了“極東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 Eschate)。不久,他罷戰(zhàn)西歸,而留在城里的兵匠則五方雜厝地開始了種植葡萄苜蓿,培育天馬良駒的定居與游牧。直到那個叫張騫的中原人,從東方而來。這條亞歷山大已走完90%的道路,終于在時隔200年后,被漢武大帝的使者“鑿空”。博望侯與大力神后裔跨越歷史的最終握手,成就了我們所熟知的“絲綢之路”。
事實上,廣義的絲綢之路并非只是一條簡單的線路,而是一張古代中國往來世界的經濟、文化交流網絡,不論是草原沙漠,還是海路密林均被稱為絲綢之路。而狹義的、那個我們所熟知的絲綢之路則是一張從長安出發(fā),經河西走廊至敦煌,進入新疆,越過帕米爾高原,穿越中亞、西亞,到達地中海沿岸的路網。
在萬里絲路之中,平山先生停留、作畫最多的地方就是敦煌。平山先生認識到,“敦煌在絲綢之路上,處于舉足輕重的位置。若論地理條件,無論從羅馬、印度,還是從天山北道和南道,或從西藏、俄羅斯,各種不同的路線,盡匯于敦煌?!弊?968年在東京參觀“中國敦煌藝術展”,開始心向敦煌;到1979年如愿以償,前往敦煌臨摹寫生,平山先生竟緣著絲路考察了敦煌七十多次,“敦煌使我著了迷,入了魔,其壁畫精美絕倫,使人為之傾倒”。
絲綢之路成就了敦煌,而敦煌則見證了絲路上的文明交融,保存了文化符號,守護了文明記憶。也正是隨著佛教東傳,包括赫拉克勒斯在內的各種符號圖像才得以經新疆,過敦煌,傳入中原。你至今能在克孜爾石窟第77窟、第175窟壁畫,莫高窟第36窟文殊變、第158窟的涅槃經變,榆林窟第15窟壁畫、第25窟彌勒經變等絲路沿線的石窟壁畫浮雕上,看到戴虎帽、披虎皮,手執(zhí)長桿兵器的“赫拉克勒斯”化身;而漢傳佛寺山門內或站或坐、手執(zhí)金剛杵,守佛護寺的密跡金剛,與博物館里那些保護墓主的虎賁將軍,亦可能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搖身一變。更有趣的是,據張同生研究,古本《西游記》中被稱為“大力王菩薩”的孫悟空,亦可能受絲路傳來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神話影響:獅頭盔改作金箍帽、獅皮衣變虎皮裙、橄欖棒化金箍棒、取經路上降妖除魔與十二偉業(yè)成就英雄,彼此對應。
但必須承認,無論是在“絲路寶藏”特展中討論希臘神話,尋找赫拉克勒斯,還是闡釋與傳播絲綢之路,我們多半會陷入“文化中心主義”(ethnocentrism)的泥潭:抑或是認為西方文化的源頭在古希臘羅馬,近現代西方文化的優(yōu)勢根植于古希臘羅馬的成功;抑或是將絲綢之路的討論限制在“中國與希臘羅馬”“東方與西方”的兩點之間。
事實上,這些習慣觀念都存在誤解:一方面,“西方”文明實際上“起源”于非西方——更確切說是古代的“東方”諸文明。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古希臘在各個領域內均受到東方文明的影響:無論是拼音文字、哲學藝術,還是航海制鐵、手工農業(yè),甚至是包括赫拉克勒斯在內的宗教、神祇都有大量來自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印度等“西方”之外的東方。
另一方面,絲綢之路不僅只有東方與西方、歐洲與中國,還有中亞、南亞、東南亞、西亞,在亞非歐大陸的邊緣,還有北歐、東非和北非這些廣袤的地帶,他們都是絲綢之路不可或缺的部分。絲綢之路不是一條“由東到西”或“由西到東”的單向商路,而是一張在空間上超越了單一國族領土范圍,在時間上超越了單一社會存在,跨越洲際、規(guī)模宏大、此起彼伏的動態(tài)“超文明網絡”。
1995年平山先生在接受日本學者田邊勝美采訪時闡述了他以絲綢之路為中心收藏文物的原因:“多年來,我一直接連不斷地旅行、探索文化源流。在這之中,在各地遺跡和博物館等地幸遇了很多優(yōu)秀的歷史文化財產使人非常興奮。于是,就把其中有的東西畫下來,有的東西著成書,把它們的內容、歷史狀態(tài)等弄清楚,想以此來努力逼近文化的本質?!?/p>
由此觀之,無論是平山先生匯聚諸文明精華的“絲路寶藏”,還是他“傾家蕩產也要保護”的敦煌;無論是“起源”于非西方的“西方文明”,還是跨越洲際的超文明網絡“絲綢之路”,都在指向一個亙古不變的文明邏輯——交流與互鑒。正如2014年3月27日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發(fā)表演講時強調的:“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的重要動力?!?/p>
駐足于“絲路寶藏”特展的尾廳,回味著赫拉克勒斯的絲路旅程,望著平山先生照片中的堅毅目光,我仿佛看見了那個曾經守護城邦、守護神族、守護王權、守護佛陀、守護玄奘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只不過,跋涉萬里描繪收藏絲綢之路,殫精竭慮奔波搶救文化遺產,孜孜以求逼近文明本質的平山郁夫,化作的是“絲路英雄”,永遠守護著的是“超越國境、超越時代、超越所有人的價值觀”的文明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