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藍天
“春風不度關,歸雁長徘徊。三月送君過陰山,九月君可安……”
過了玉門關,便是漫漫黃沙。我已在驛道上走了三天三夜,趕著二十頭母豬和二十一頭公豬前往澤城,那是帝國的北方邊塞,也是和胡人交戰(zhàn)最為頻仍的地方。母豬少了一頭,在路上被太陽曬成了油,化了,大概是膘太多的緣故。
趕到澤城,已是深夜,幾十頭豬在那“哼哼”亂叫,而澤城城門緊閉,城墻上只是微微泛出幾個火把的光亮。
“城下何人?”一聲沙啞的吼叫撕破了半邊黑幕,嚇得我趕緊從一頭母豬身上爬起來。
“小的姓白,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白!和澤城的王大將軍有著過命的交情!之前已經(jīng)修書一封,不知王將軍是否已經(jīng)收到。小的領了家里四十二頭上等豬趕了過來,犒勞將軍和戍邊的將士,無奈路上一頭母豬被那毒太陽曬化了,今只有這四十一頭!軍爺,這已三更時辰,風又刮得緊,小的知道戰(zhàn)事吃緊,夜里宵禁,不許出入,可小的是又苦又累,還望軍爺通融一下?!?/p>
“我怎么知道你是那豬還是胡人?”
“哎呦我的軍爺喂,您是多長時間沒看著豬跑了?豬和胡人,這……能一樣嗎?”
“哼,莫要廢話。就在前天,有個家伙生得濃眉大眼,只曉得他姓黑,押著百十頭豬說要犒勞我們。誰曉得那豬肚子里個個藏著一頂一的胡人!嘿,這下可好,下去吃肉的將士被他們殺了個光。王將軍咽不下這口氣,便遣了幾十個人去藏那老虎肚里,也來個‘大變活人,怎奈那老虎沒有生吞,人倒是沒了?!?/p>
“這……倒是天下奇事啊!”
“嘿,別提了,王大將軍氣得昨兒個親自帶兵追他們?nèi)チ恕!?/p>
“軍爺?shù)囊馑际?,王將軍不在城里??/p>
“那可不!臨走前特地交代,他回來之前,皇帝來了也不讓進城!”
“可小的我……”
“唉,別廢話了,你只管等,餓了吃豬,熱了趴豬下面乘涼,將軍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回來?!?/p>
我便在那里等,等來了一個又一個日出,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日落,幾十頭豬在那亂叫,拱著地找小蟲子吃。不知多少天過去了,將軍還沒回來,豬卻已瘦了一圈。放眼望去,除了澤城,便是漫漫黃沙,看不到一縷炊煙。
“軍爺,這王大將軍怎么還不回來?”我沖著城樓上喊,卻沒人搭理。
我只能在這兒等。
“春風不度關,歸雁長徘徊。三月送君過陰山,九月君可安……”
聽著悠揚綿長的歌聲,我從睡夢中醒來。我不曉得已等王將軍多久,也不曉得已經(jīng)睡去多長時間,只是像荊軻刺秦失敗后那般堆坐在地上,環(huán)顧四周,豬安安靜靜地睡著,等我再回過神來,卻恍惚發(fā)現(xiàn)四周粉嫩一片都是豬,都是我的豬和我的豬配種,生下來的我的豬的豬!
我只覺得無趣,又昏昏睡去,心中叨念著王將軍。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臉,覺得肉少了許多,再一摸、又摸遍了我的全身——哪是肉少了許多啊,我不知道我變成了何物,可我只想在這沙漠下沉睡,就像四周的豬那樣。在中原的日子從來沒這么舒坦過,自從趕這些豬,我開始忘記自己的出身,開始忘記過去歲月的焦慮與艱苦,我只想好好睡一覺,只想永遠吃飽,不會口渴,不會傷心,不會開懷大笑,流云彩霞,溫柔繾綣,在這個沙漠的世界通通不存在。只有眼前我進不去的城門和我周圍的豬,還有不知道什么時候歸來的將軍。
我側臥在地,隱隱聽到幾聲馬蹄踏地的聲音。
我似乎看到了將軍,但又似乎不是他。我只是覺得像。他穿著將軍的盔甲,手里緊緊攥著將軍的寶刀,這樣的形象在我腦海中已浮現(xiàn)一千次、一萬次,但真正走到我面前,我心中生出一股陌生感。但他畢竟還是將軍,我只好還是叫他王將軍了。
他終于見了我。下馬,沖我笑笑,盔甲包裹著他,只能看見眼窩黑洞洞的一片。我也沖他笑笑,盡管這笑聲聽起來有些瘆人。他挎著我的手,與我一起入城。
城門大開,我隨他進了城去。城里靜悄悄,完全看不出戰(zhàn)火的痕跡。沿著路一直走,就是澤城的衙門了。突然,脖子隱隱有股刺痛感。
王將軍緩緩摘下頭盔,原來他已把刀抵住我的脖子。他是王將軍嗎?他是的,當然是無可辯駁的王將軍,似乎在對我若有若無地笑。
他抵著我的頭,將我逼出城門之外,卻命令手下把豬趕進城里。城門“轟”的一聲關上,他口中,慢慢滲出一句話:
“你已經(jīng)把豬送到了澤城,那么你的使命也已經(jīng)完成??赡?,卻對行軍沒有作用。你救過我的命,但我卻是不懂感恩的暴戾之徒,就讓我的刀終結這里的一切等待與恩怨?!?/p>
說罷,他臂肘運了運力,向前一推。我知道,死亡與黑暗將籠罩黑洞洞的眼窩。就在我要倒在黃沙上時,天際的邊緣升起一縷炊煙,可我卻無緣享受炊煙下的佳肴。遠處的沙丘逼近血色的太陽,那是黑夜降臨的前兆。我倒在屹立千年的澤城前,血色殘陽帶來最后一抹眼里的黑暗。
(作者單位:北京科技大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