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江南有個偏僻的地方,一江兩岸三省份,風俗大抵相同。過去,大戶人家高墻門樓,進去有個小院,媒婆帶后生來相親,先在小院停留一下,讓躲在繡花樓的小姐窺視,而后進廳堂用茶,女方收下后生的見面禮,說明有戲了。
程榮秀從不躲在繡花樓,來人廳堂坐定,她徑直站在娘的身后,察言觀色,一言不合,抓起來人放在八仙桌上的禮盒,跑到門口輕輕一扔,甩過院墻。
娘照例賠小心:“莫怪莫怪,小女不懂事!”媒婆帶人怏怏離去,娘免不了又要罵女兒:“你呀你呀!哪里有個姑娘樣子,媒人都被你得罪光了,看你今后怎么嫁得出去?!?/p>
程榮秀25歲,老姑娘了,娘十分著急,到處托媒。糟糕的是,媒婆不太愿意張羅她家的事情,女兒的婚事難辦!
家里三兒一女,父親偏偏寵愛女兒。程榮秀從小不愛女紅,喜歡舞刀弄槍,父親專門為她請了武師。長大后,程榮秀興趣不減,在家沒事玩石鎖,一根六十斤重的鐵棒舞得虎虎生風,與人過招難逢對手。娘打心里厭惡拋頭露面的女兒,有什么辦法呢。
“你的事我不管了!”娘說的不是氣話。
“不管更好,說話算話?!迸畠喊筒坏谩?/p>
程榮秀又來到江邊,坐在一棵枯了葉的楓柳底下。江中白帆穿梭,近岸小船悠悠,她的目光在對岸。
對岸有座山,山下有兩個村莊。右邊是鄭村,人口眾多,搶先落戶,插草為標,占地廣闊;左邊是謝村,小莊。
她有次訪師歸來,路過謝村時病倒了,頭暈?zāi)垦?,怕寒怕風。有戶人家收留了她,主婦慈善,大熱天翻出棉被讓她蓋,天天為她熬生姜蔥白紅糖粥。程榮秀非常感動,看到主婦喂她喝粥時的眼神,想哭。
這戶人家只有母子倆,兒子叫寶強,忠厚老實。程榮秀臨別的時候把他叫到江邊。
“我明天要走了?!?/p>
“嗯!”
“你沒有話對我說?”
“沒!”
程榮秀懶得兜圈子,直接問:“你要不要娶我做老婆?”
謝寶強一下臉紅了,頭搖得像撥浪鼓,好一會兒才說:“我家太窮了?!?/p>
程榮秀說:“有手有腳不會餓死,你等著!”
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時候了。
程榮秀傳了話過去,謝家終于來提親了。女方派人過去看“家勢”,男方只有兩間矮瓦房?;槎Y也是問題,太隨意女方?jīng)]面子,隆重吧男方承受不起。程秀榮說了,家里同意更好,不同意也好,先禮后兵,不行就私奔。
娘一百個不滿意,也只好認了。
雙方報上生辰八字請人看日子,訂婚儀式也省了。
謝家迎親的那天,半頭豬肉是帶來了,沒有請花轎,謝寶強推來一輛扎著紅花的雞公車。
女方完全是按起嫁的禮儀操辦,程榮秀“開面”之后,換上紅布內(nèi)衣,外穿紅綢旗袍,腳穿花鞋,頭戴鳳冠紗罩,胸掛銅鏡銅尺,站在米篩上。
新娘打扮完畢,女人味出來了,原來程榮秀也很美麗。
別人家嫁女,“哭嫁”是一種祝福的形式。程榮秀的娘真哭,撕心裂肺,她把傷心、委屈、無奈、不忍全哭了出來,滿屋的人為之動容,程榮秀也流出了眼淚。
大哥把程榮秀抱上車,雞公車的另一邊,綁著她的混鐵棒。女兒不繼承家產(chǎn),嫁妝不會少,枕頭被子、雕花木箱、火桶洗腳盆等,該陪嫁的都陪了。
噼哩啪啦的爆竹炸盡,嗩吶吹響,謝寶強推著新娘,嘰嘎嘰嘎原路返回。
迎親的過程,比預想的順利。
豈料,迎親隊伍過了渡,碼頭上遇到麻煩。
碼頭是鄭村人的碼頭,鄭村人攔住新娘不讓走。
迎親的人以為鄭村人只是討個“彩頭”,交涉后才知又是敲竹杠。鄭村人習慣欺負謝村人,以大壓小,謝村人向來敢怒不敢言。
新娘不干了,刷地跳下雞公車,呼地抽出鐵棒,跑到空地,大喝一聲:“來來來!誰跟老娘過不去,老娘鐵棒不認人?!闭f完,原地一招“橫掃千軍”,收住,擺出“仙人指路”架勢,怒目橫眉。
鄭村人知趣地散去。
說也奇怪,從此鄭村和謝村再無摩擦,相安無事。若干年后,程榮秀還把一對兒女送去鄭村的私塾館讀書。
無論私塾要交幾升米,日子再苦,她都要送兒女上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