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菜豆子冬豆子
淫雨霏霏,連月不開,星期天,開了,早晨開晴的。等了一個上午,想來山上水氣也逸散了吧,走。人間早已芳菲盡,走,山頭去。那里草會青些,樹會綠些,地會軟些,空氣會香些。
樓外青山離我所居有座佘湖山,遠我三五千步,不曾烏云遮望眼,疊疊青山也難見。眼睛望得穿山川,望不穿樓盤。嗯,烏云不曾遮望眼,樓盤幾乎全遮了泰山,須得穿過好幾條街道,腳親芳澤,才可以青山養(yǎng)眼。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我是不大去的。有些時日了,不再以為彼處是仙居,那里也是人間的。穿城過市,本來想的是脫人間一晌,自然不用再去人間復印半日,便到山間草處抱膝坐,便在山間樹處信步走。
山不高,山腳之下,非山,是園。市區(qū)擴了很多年了,洗腳上街,農(nóng)民早做了市民。市民依然還是農(nóng)民,田是不做了,菜還是種的,山腳,一腳腳往上走,他們開了一塊塊土,種了蘿卜,種了花生。入冬,冬漸漸深,依然可見矮矮的辣椒樹,掛著一樹樹辣椒,很多紅了,有的依然還是青。辣椒在前不久還在開花吧。辣椒,真不服老。
冬天里,辣椒怎么著也是老了,其綠,是生命在掙扎最后一把。看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早已不敢張揚生命,服了秋風之肅殺。秋風過耳,你不在意,秋風過地,樹、草,包括人們,都怕了,冬風呢,還敢讓他過耳嗎?冬風過地,都被嚇死了,你也嚇得不太敢出門了。
有沒被嚇死的,菜豆子便是。菜園有點黃,是新辟的菜園吧,我看到了菜豆子,在菜園里兀自綠發(fā),一蔸蔸地綠,一行行地綠,一園園地綠。菜豆子的葉片銅錢大小,我去的時候,一蔸已然一簇了。也許剛剛破土而出的那會僅是一根兩葉,如體操運動的伸展動作,向著天空,取抱太陽之姿。此時,卻是一蔸一窩,好像是一群葉娃娃,簇擁著湊堆子,冬天里太陽風輕吹來,是誰讀了一句《詩經(jīng)》?嘻嘻嘻嘻,我剛轉(zhuǎn)身望別處,便聽到菜豆子們笑起來了。
我知道的菜豆子是很柔弱的。也是在秋冬,我娘叫我上山砍灌木,不大不小,不長不短。灌木有標準的,非國標,非省標,是我娘定的標,這標,是菜標。一人多高,拇指多粗,剁枝,削根,一根根,一排排,插到菜園去。有好幾種菜,能長得很高,能結(jié)很多果實,卻是自個撐不起自身,需要灌木攙扶著生長。
南瓜需要更高更大的灌木,冬瓜也是,一個南瓜一個冬瓜,動輒二三十斤,四五十斤,貢獻太大,他們承不起自己的。豆角也是的,豆角一線線,掉瓔珞也似,其對人類的貢獻大于其對自身的設(shè)定。菜豆子也是藤蔓生,卻比南瓜藤、比豆角藤更弱不禁風。南瓜藤摸上去很粗硬,菜豆子卻是軟毛毛的,感覺是,樹陰照水愛晴柔,若有蜻蜓立上頭,菜豆子便會身子一軟,軟落地底似的。
是大奇,你說銀杏樹是武二哥,菜豆子是林妹妹,春天來了,生命都一樣蓬勃,甚或,梧桐與銀杏,他們活得更英勇更豪縱,而到了冬天,很多樹都怯場了,都投誠了,菜豆子卻赴一場生命之約,唱一曲綠意之歌。
長大的了菜豆子,身扶灌木,柔若無骨,綠如無忌,放肆地綠。她們喜歡群居,喜歡挨挨擠擠,也許是她們無甚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就用不著防著什么,她們?nèi)壕咏K日,言皆及義。及甚義呢?我非豆,我不知。
菜豆子雖則要扶木而生,卻并不如何纏木。山頭常見藤纏樹,到后來,你都弄不清楚是藤纏樹,還是樹纏藤,藤勒進樹里,入木三分,藤長得比樹木更粗壯,好多英雄好漢都被綠羅裙勒死了脖子。菜豆子或是別樣的淑女,她小枝依人,她大心自立。
菜豆子綠意盈盈,她開的花,影影綽綽,或緋紅,或鵝黃,或純白,葉兩瓣三片地張開,微微朝上,蝴蝶一般大小,蝴蝶一般艷麗,其緋紅或鵝黃的底色間,正是花蕊處,常常圓點紅,且叫點絳唇吧;常常一點青,且叫青玉案吧;常常落了一顆黑珠子也似,且叫卜算子吧。菜豆子開花,真的,是真的,如一曲宋詞中調(diào),一闕宋詞小令。若蝴蝶來,在花上伏著,讓人弄不清花是蝴蝶,蝴蝶是花;而若蝴蝶飛呢,你也弄不清是蝴蝶在飛,還是花在飛。
鄉(xiāng)野的冬也罷,春也罷,都是那么豐盈而生動。時間分配給每個人的都一樣,你不多,他也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十二月四個季節(jié),春夏秋冬,從城市也過,從鄉(xiāng)村也過,你感覺你在與時光同行。真的都能一樣嗎?不一樣的,城里的四季已是瘦損腰,熱了,要脫衣了,春天來了,夏天是了;冷了,要加衣了,秋天來了,冬天在了。城里是四季,只剩下兩個字,熱,冷,只剩下一樣動作,穿衣或脫秋褲。城市說繁華,市列珠璣,確乎奢華,可是呢,四季走城市,只有一個感覺:觸覺。風,觸到你身子了,你覺得是冬了,是春了,是夏與秋了。
春夏秋冬,到城里,是千篇一律;在鄉(xiāng)村,四季可豐富了。春夏秋冬在鄉(xiāng)下,是千紅萬紫。菜花花花綠綠,那是視覺擺著盛宴;風吹吹停停,那是觸覺給你按摩;香飄飄逸逸,那是聽覺趕赴春晚。人,你有多少種感覺,鄉(xiāng)村會給你多少樣滿足。
別怪我扯得有點遠,因為自然離我們有點遠了。這里,菜豆子開花,那些花中花,色中色的,是菜豆子;而純白純白,純粹純粹的,是冬豆子。菜豆子與冬豆子,都是一齊下種,都是一起生長,都一樣盈盈綠,都一樣柔柔弱。兩豆藤蔓生,難以辨別是雌雄。
菜豆子是春天里的第一味蔬吧,春節(jié)過后不久,青黃不接,日子蠻難熬的。臘肉好吃,吃多了也煩;壇子菜有味,吃多了也膩;菜豆子,解人意來了,解民愁來了。菜豆子跳下藤來,扁長扁長的,青翠青翠的,不是葉子菜,也不是根莖類,有葉子菜之綠,有根莖類之韌,色青翠,味清脆,單炒,好吃。
鄉(xiāng)親們都是廚師,當然是鄉(xiāng)廚,不是國廚,他們都是沒評職稱的,他們下廚沒職稱,他們上廚卻很稱職。每個鄉(xiāng)親,每個母親,都是好廚師。他們也很會配料,菜豆子單炒,出味,菜豆子加紅薯粉,可入菜譜,也可入飯點呢。
菜豆子里的豆子,小,扁,青,嫩,隨葉炒,生脆入口。冬豆子呢,當然也小,小如鳥睛,卻是圓的,圓如魚珠;不青,黃的;不嫩,老勁。冬豆子剝出來要曬,曬得干干的,大小一樣珠,落砂罐里,落玉盤里,蹦蹦跳,脆脆響。
菜豆子現(xiàn)摘現(xiàn)炒,當一盤蔬菜;冬豆子是隨摘后炒,當一盤零食。黃豆子也可以炒著吃,味道差遠了;冬豆子粒粒圓,粒粒燥,砂罐炒熟,嘣脆且松,疏松且粉,比葵花子、炒花生嚼起來更來勁。
夏至,我老家有炒豆子風俗。老家不遠,叫石泉,那里做砂罐很厲害,砂罐炒出來的冬豆子硬是香些,脆些,疏松些。夏至這天,家家都要炒一鍋的,寄托的意思是,身子要如豆子一樣,粒粒蹦?,F(xiàn)在,我倒不是覺得這里頭含有身體的祝福,意蘊尤感其深。
冬至,豆子下種,夏至,豆子下罐,時節(jié)這么呼應得好與準。莫只說春種秋收,冬種春可收,冬種夏也有收。
骨牌嚯嚯響
過年的氣氛,是聲色光電營造出來的。色不說了,說聲吧。我們這里說過年,年是要響的,叫過個響年。屋內(nèi)屋外都響,屋外響的是鞭炮,響徹云霄;屋里響的是骨牌,聲振屋瓦。天地一齊交響,年也就嘹亮了,也就響亮了,也是明亮了。
父親有副骨牌,木盒子裝著,相當精致,我不太懂木,搞不清是楠木,抑或紅木,摸去甚是光滑。我家物什,粗糙得很,縱是鎖錢的小木箱子,也是杉木所制,紅漆剝落處,木縫如手凍開裂,唯有這個骨牌盒子,內(nèi)外锃亮,通體老紅,肯定不是父親所造,我家傳到父親經(jīng)營家庭,窮得一塌糊涂,父親做不了那樣的好玩意。是哪個老祖宗遺留的傳家寶呢?可證我家祖上也曾闊過。
這副骨牌一年到頭很少拿出來,春要育種,夏要打禾,秋要挖紅薯,入冬有洋芋要窖,忙得沒時間系褲帶子。骨牌事雖關(guān)己,也只能是高高掛起。父親原來把骨牌放在他床端頭,上面墊塊破爛洗臉巾當枕頭。有回見我拿出來耍,大怒,暴打我一頓。父親曉得打我一回是一回,二回還會偷著耍,便加強制度建設(shè),把骨牌放到luo上,我不知luo怎么寫,大體是夾層吧,是樓板之下,幾根木頭扎架,懸空,可放蠻多東西的地方。我凳上加凳,再踮起腳跟,也摸不到骨牌了。制度建設(shè),也不是什么高深事,父親就曉得這個收藏制度,比懲罰我更有效果。
若無農(nóng)事掛肩頭,無論春秋,無論冬夏,父親也有好時節(jié)。比如下雨天,麥子鋤不得,芋田挖不成,便有叔伯喊,打牌打牌。父親便從luo上拿出骨牌來,四打八坐十二看,滿屋子人氣,桌上骨牌打得震桌價響,屋里叫牌叫得窗戶紙發(fā)顫。上午打到下午,下午打到晚上。半夜還在打,我娘大叫:明天要去七四煤礦擔炭呢。父親便應道:叫腮?。。孔詈笏陌?!
怕是看上了我家那副骨牌吧,也或是他們怕堂客罵,鄉(xiāng)親們總喜歡到我家來打骨牌,父親多半是當看客,坐在旁邊看他們玩,時不時觀牌語,亂當狗頭軍師。參謀參對了,人家就笑,出了餿主意,人家大罵:出去出去,滾一邊去。父親老實,走出門來。到階檐下,感覺不對:這是我自己家,何解是我出去?便又回來當狗頭軍師。當?shù)桨胍梗夷锬穷^大喊:雞都叫了,莫打了。鄉(xiāng)親們都不回答,父親倒是聽話,上床去給明天勞動養(yǎng)精神。次日,我娘起來,看到炕桌上,擺一毛錢。不是我娘收桌子錢,是鄉(xiāng)親們自覺給貼補電費。
過年了,我家骨牌越發(fā)通天響。聽到骨牌響,好像螞蟥聽到水響,大老遠的鄉(xiāng)親都跑來,打牌的是四個,來當牌王師的沒得四十個,也有十四個,一半是來看熱鬧,一半是來擠暖和。過年了,發(fā)子發(fā)孫,我娘也不罵人了,積極打造優(yōu)良打牌環(huán)境,或許桌上還擺著花生、瓜子,擺著干紅薯條。沒幾個吃的,原因之一,又占人家地,又吃人家食,多少難為情;原因之二,打牌打不贏,顧不得吃了,吃了一粒瓜子,輸了一副牌,劃不來。
骨牌,跟麻將一樣,捶到桌上都砰砰響。麻將是四方的吧,骨牌是長條型,扁的,制作材料估計差不多,骨牌花色少些,子數(shù)少些,沒白板,沒東西南北風,也沒有條索與萬,就只有點數(shù)。我曾坐在旁邊看父親打過,一直沒學會,只曉得若一次抓了三點與六點上來,叫“一副響”,固定算點數(shù)。
父親一生只會玩兩樣牌,一是骨牌,二是字牌。骨牌是全國通行,字牌是湖南獨有。字牌連換底是八十一張,這個我會,當年學玩字牌,堂客剛?cè)⑦^來,一張也看不懂,舍身陪老公,當賬房女先生,輸了給我遞錢,贏了給我數(shù)錢,時不時地把手伸到衣服里頭去,在背上寫字,有時寫古詩,有時寫罵詞,到了半夜,寫A。一寫這個,我就明白,她叫我別玩了,睡覺去。她不好意思喊我睡覺,一者羞,二者是打斷大家興趣,會令我作丑,不是她,是我。
有兩種響讓鄉(xiāng)村響亮,一個夏日里打谷機響,一個是年底下打骨牌響,都是響當當?shù)南埠蜆贰h尮漠斎灰彩青l(xiāng)村一響,只是鑼鼓之響,悲喜不分,白喜是鑼鼓咚咚響,紅喜也是鑼鼓響咚咚。夏日打谷機與年底打骨牌,都是響樂,都是樂響。打骨牌,是打谷機的回響呢。打谷機響是鄉(xiāng)親們之忙響,打骨牌是鄉(xiāng)親們之閑響。因為有打谷機之忙響,才有打骨牌之閑響,老是叫鄉(xiāng)親一天都不休息,老天那是太殘忍、太刻薄。我娘見我爹打牌,多是瞪眼珠的,到了年頭歲尾,便對我父親喊:去。去陪大家打牌吧,蘿卜白菜我去扯。
我娘這話,哪本書上讀過?噢,是《紅樓夢》,“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老太太是賈母,多富貴人家也是愛死了骨牌。過年不但鄉(xiāng)親們喜歡來我家,親戚們也喜歡來,憐鄉(xiāng)親忙死忙活,累死累活,忙累了一年,春節(jié)前后個來月,老天沒設(shè)計多少農(nóng)事,農(nóng)活沒多少了,我娘便給父親放公休假,錯了——私休假,農(nóng)民哪有什么公休呢,年休倒有,是過年。只是這樣的年休,沒工資的。沒工資不計較,夏秋里給囤里儲了米,存了紅薯呢。官家不給放年休假,堂客給放骨牌假。
麻將春夏秋冬,響個不歇氣。春耕忙忙,雙搶忙忙,也聽得館里館外麻將啪啪響,怕不是好世相;而若到了年頭歲尾,春節(jié)要造些氣氛,讓骨牌響一會,讓人放松些。不知道麻將始于何時,骨牌卻是響了千年,賈母那會,便是富貴家與貧寒家共同的娛樂;更上溯到宋朝,便有骨牌落桌上,脆脆生響。周密所著的《武林舊事》,寫盡宋朝杭州城的宮廷繁華,也傳記了市井的吃喝玩樂。其時,骨牌叫“蒱牌”,后來多叫牌九,我老家一般叫骨牌。杭州富貴人家的娛樂,未審何時也流到了山野水澤,百姓同樂。
父親過世多年,那副骨牌不知道哪去了。
有時回老家,不論春夏,還是秋冬,白天夜里都聽得處處麻將聲聲,好像再也沒看到過骨牌。麻將時時鬧響,是否好事?骨牌年底喧響,倒覺得是盛世吉祥。
霜華是一味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玉立亭亭,小不點為大姑娘。若說露是霜的未成年,那么,雪便是霜的未長成,霜,養(yǎng)在鄉(xiāng)晨人未識。唐朝溫庭筠有一首霜詩,極得味——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長亭外的游子讀了,是要落淚的。
霜隨形轉(zhuǎn),形塑霜狀,板橋上的霜,茸茸的,有如蒲公英吧;蒹葭上的霜,圓圓的,有如魚眼珠吧;而狗尾巴草一排排長在田埂或山腳,霜掛其上,便像極了撒上白粉的棒棒糖。張九齡寫霜景是:潦收沙衍出,霜降天宇晶;伏檻一長眺,津途多遠情。霜景正是天宇晶,霜降的那些早晨,高高低低的鄉(xiāng)野,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野,是淺淺的白,是疏疏的白,是薄薄的白,是田田的白,綠白相間,黃白相間,不是山頭厚雪,當算草間霧凇。
茄子是沒得摘了喔。霜來了,鄉(xiāng)親們悠悠興嘆,這時節(jié),綠色蔬菜退場了,南瓜早沒了,冬瓜不見影了。辣椒堅持著,辣椒也不開花了,結(jié)的辣椒也是前些日子的;前些日子結(jié)的,不蔥蘢,不舒展,辣椒們攏起袖,縮了脖,蜷了形。有俗語說的是,霜打的茄子。霜打后的茄子,個子小如老鼠仔不說,摸起來硬邦邦,吃起來也苦滴滴了。
蘿卜卻是甜起來了,菜市場賣菜的大媽,嗓子亮得不行:來來來,打了霜的蘿卜呢。霜前蘿卜與霜后蘿卜,外形并無不同,都一樣長長圓圓,都一樣白白胖胖。蘿卜表里霜降露,霜前蘿卜,生嚼有一股辣味,兼一股澀味,霜后蘿卜,便很甜、很脆了。蘿卜不僅是蔬菜,也是水果了,吃起來有梨子味了。打霜的蘿卜,里頭水是脆脆甜的,自來水煮蘿卜,自來水也是微微甜的了。霜,是蘿卜的玉液瓊漿,是萊菔的春風雨露。
紅薯也是霜后佳,霜前紅薯也是邦硬,蒸也好,煮也好,或是烤也好,粉是粉的,粉中有點澀,要讓紅薯過到來年,得霜降前挖紅薯。老家屋里,多在客廳里挖一個大窖,一人多高,雙手之寬,深深邃邃,四四方方。平時是空的,到了秋冬,滿了,窖里全堆滿了紅薯。鄉(xiāng)親像是螞蟻,秋天從土里挖來紅薯,全藏起來。過冬。
風雪日子,那一窖紅薯,便是一屋子的幸福。風雪夜,人都歸了,一家子都坐在火爐邊,火爐上架了四方桌,桌上鋪展了印花被。不知誰嚷了一聲餓,娘便翻開一塊木板蓋,從窖里拿出兩三個紅薯,鐵篩子上蓋木板,燜烤紅薯,鼓鼓的香,汩汩的香,也是滿耳咕咕的香。若說糧食香,沒什么香過烤紅薯。
鄉(xiāng)親們貓冬的日子,紅薯是深冬里的舌尖。冰寒雪凍,窖設(shè)正屋,正正好。圍爐話桑麻,想吃夜宵了,不用去山腳窖里去,手一伸,便拿了紅薯來烤;到了初春,紅薯日漸見底,須得跳下去,才撿得上來了。我姐曾害過我一回,她慫恿我去撿紅薯來烤,待我跳了窖去,她不伸手拉我了,還把木板蓋了:把紅領(lǐng)巾給我,我就拉你上來。讀了好幾年書,我沒戴過紅領(lǐng)巾,欠死了,便偷了姐的,學校里、家里、村子里是不敢戴的,放牛山上去,才戴著向山麻雀們顯擺。我姐早知我干賊牯子事,罵我我也不給她,她哭我也不給她。她便想出這個絕招。
霜后紅薯,不經(jīng)收,容易壞的?,F(xiàn)在我姐總要留一塊紅薯土,不到霜降不去驚動紅薯。好大一蔸霜啊。夜來天氣冷,要蓋七八斤被子了,趕早起來,冷得打顫,便見田野里白了。有人便喊,好大一蔸霜。霜華論蔸,大概早已秋收,稻田里剩一行行禾蔸了吧。霜落芨芨草,一根霜;霜落稻草蔸,一蔸的霜。秋黃世界,冬灰天宇,著了蘆花白,著了雪花白,白絨絨了,白晶晶了。
好大一大蔸霜啊,便要開挖紅丘陵里那塊最后的紅薯土了。太陽出來,霜華隱去,土里,到底涼了,挖出紅薯,手剝紅薯身上土,手都冷僵。紅薯好吃呢,渾身來勁。霜前紅薯,如嚼鐵坨,有些夸張,如嚼木頭,卻是寫實;霜后紅薯,松了,脆了,軟了,甜了,生吃出味,熟吃味出。
霜后紅薯,蒸著,蒸鍋邊上都老紅色結(jié)團,如牛皮糖,刮了,手拿,手都黏黏糯糯,沾往嘴唇,甜甜如蜜。若說霜前紅薯,一條條烤,烤得四面黃,卻是硬邦邦,不如木棍,也是牛骨,狗啃骨頭,吃它費好大牙齒勁。霜后紅薯,一個個烤熟,筷子搛上,都兩頭閃,軟如面團,甜如柿子,賣相也佳,老紅老紅的,糯糯條條的。
很多年了,秋收那會,田野與山頭,莊稼都收得干干凈凈,我姐和我妹她們都會留一塊霜紅薯,洗凈,曬干,烘烤,密封,制作干紅薯,一袋袋裝著,天天問擬上城者,托其帶給我。晨起上班,堂客煮面,吃了,肚子是飽了,舌尖沒飽,便隨手拿幾根烤紅薯,路上嚼,嚼,嚼味。那是絕味。
霜華不只是冷味,霜華也是甜味,白菜也是借了霜,滋味從此悠長。白菜先前,多是青菜吧,葉葉舒展,蔸蔸青綠,白菜們只顧著舒枝展葉,待到霜來了,雪來了,白菜內(nèi)向起來了,注重內(nèi)里品質(zhì)醞釀了,注重味道提煉了。霜里拔蔸白菜來,雪里挖蔸白菜來,擱砧板上切,響聲都脆很多,炒起來水分足得很,入口更是甜滋滋的。
不只霜華,比如陽光,比如雨水,都是一味。今年陽光足,橘子甜呢;今年雨水足,梨子脆呢。別說大鐵鍋炒翻炒出味,大自然更是蒸餾有道。把佳肴弄出味的,不是廚師,不是柴米油鹽,而是老天,廚師出小味,老天釀大味,其以風雨霜雪,調(diào)和鼎鼐,烹制萬千人間美味。
鄉(xiāng)親的力氣
鄉(xiāng)親的力氣與市民的力氣,是不太一樣的。我說的是成果轉(zhuǎn)化。若說力氣自身轉(zhuǎn)換,那沒甚不同,都是化作滴滴汗水。若說成果轉(zhuǎn)化,便迥異了。
鄉(xiāng)親的力氣轉(zhuǎn)化為成果,便是稻米,便是麥子,先留在土里田里,過些日子,用籮可以挑一擔谷來,用簸箕可以挑一擔薯來。市民的力氣不太一樣,多半轉(zhuǎn)換為污水,轉(zhuǎn)化為垃圾。我去過健身房,那里男男女女,揮汗如雨,汗水落地板,吧嗒吧嗒。旁邊的阿姨,持了拖把過來,持了吸塵器過來,那些汩汩的汗水啊,都當了垃圾處理了。好多好多汗水啊,若滴在麥土里,一滴汗水可以生長出一稈麥穗來呢。市民一場健身下來,沒掉到水田,白白掉了好幾擔白花花粳米。
有點弄不明白,他城里頭跟我住對門,我們叫他市民;他村莊里跟我住隔壁,我們叫他鄉(xiāng)親。有人跟我說了社會學,城里是陌生人社會,故民;鄉(xiāng)下是熟人世界,故親。什么事情,搞到理論上去了,就搞得人云里霧里的。照我來說,城里人都是百姓雜陳,鄉(xiāng)下人多半一姓聚居,故,鄉(xiāng)人多是伯伯叔叔、姑姑嬸嬸。
這個解釋,還是蠻勉強的,鐵爐沖的人何解又喊張家沖的人鄉(xiāng)親呢,鐵爐沖姓劉,張家沖姓張,五百年前也不是一家滴。城里人到鄉(xiāng)村里去,都是一口一口鄉(xiāng)親們,鄉(xiāng)下人到城里,街頭巷尾辦公室,不曾有人拉著一個人的手,喊“城親”。
多數(shù)以為鄉(xiāng)親鄉(xiāng)親者,緣于血脈;鄙人倒以為鄉(xiāng)親鄉(xiāng)親者,起自力氣。領(lǐng)著堂客,帶著孩子,手上提著大麻袋,背上背著大背包,肩膀上還擔著兩捆行李,氣喘吁吁,行走鄉(xiāng)村小道,腳打崴時,定然有一只手,從你肩膀卸下扁擔,移到他肩膀上去:來,把你兩只手上袋子放到扁擔端頭。你便手一撂一撂,當老爺,他便肩一聳一聳,當仆人。侄子?不是。外甥?不是。他是一個比你老的老頭呢。叔?嗯,不認識他,你會喊他叔。伯?年齡上是,面相上是爺了呢。血脈上跟你沒半點關(guān)系,你卻情不自禁地喊他一聲:伯。
跟血緣沒關(guān)系嘛,跟力氣關(guān)系蠻大的。老叔一身力氣拿給你使,一分錢也不用你出,自然,你會情不自禁掏一根煙,敬他;自然,你會情不自禁,喊他一聲老伯。伯,叔,都是親呢。鄉(xiāng)親,鄉(xiāng)親,鄉(xiāng)里人都叫親。
哐哐哐,漸次是嗡嗡嗡。夏日踩打谷機,踩得呼呼叫,后來腳疲了,機器要死不活的,嗚嗚嗚的如蚊子。你也不知甚時候,又是轟轟,轟天價響起來,你這才看到,打谷機踏板中間,加了一只有力的腳。他誰?好像是上十里蔣家壟子的。挖了一晌午的洋芋土,手酸得面條般軟了,鋤頭拿不起,拿起到脖子上,再也上不去,鋤頭自落了,鋤頭落地,也不進土。一個漢子大踏步踏進土來,一把把鋤頭奪了去,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一畝鐵臂搖。一塊地,鋤了個遍。別別別,別給錢,若有意思,你發(fā)根煙。
別,別,別給錢,有點意思,發(fā)根煙;真講客氣啊,請他家里喝個米酒吧。
我們鐵爐沖,有個桂花嬸,細裝細架的,雞毛眼,雞毛眼不是說眼型,是說黃昏雞進塒,便一眼的淚,這叫“雞毛眼”。鄉(xiāng)親家里煤炭,是挑擔簸箕十幾里外一擔擔挑回來的。桂花嬸是半邊戶,崽小,叔在外,她又細皮細骨的,一籮秕谷壓肩,人坐了地。桂花嬸有點錢,她家煤炭喊的是“雞公軋軋”從煤礦里運來。雞公軋軋是手扶拖拉機,一次能裝一兩噸的。鐵爐沖沒修馬路,馬路在山那邊,路不遠,三四里地吧,要過兩個丘陵、兩個田壟,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空著手走路,不下毛毛雨也會滑腳,一腳跐五尺遠,屁股撕兩半。
雞公軋軋,運來煤炭,山那頭卸了,苦了桂花嬸。桂花嬸通院子喊:來咯,給我去挑炭咯,五毛錢一擔咯。桂花嬸,細嗓子蠻尖的,不用打銅鑼,通院子都聽得到。桂花嬸,從村東頭,喊到村西頭:來咯來咯,不虧“代司”(大家)的,五毛五好不?
那場景,我記得。好多雄壯漢子,先前坐在門檻上吧煙,看到桂花嬸從那頭喊過來,腦殼一縮,都進了屋。
藍板板,給我擔炭咯。叫藍板板的,便答:沒空沒空。
桂花嬸便轉(zhuǎn)下家,喊:山寶,幫個忙咯,嗯(不)虧你的噠。桂花嬸喊的“山寶”原來是喊“山老根”的,這回叫寶了。叫寶也不行。山寶說,我要去邵陽街上買雜交種子呢。
不是桂花嬸在院子里人緣不行,壞事的是角票。說什么錢咯。鄉(xiāng)親都是一身力氣,閑著也是閑著,不閑著也可以幫你來不閑著,桂花嬸說的那話,錢不錢的,辱了大家呢。幫個忙還要錢,你看我們成什么了?鄉(xiāng)親們的力氣,是情感敘事,不是金錢抒情。
坐在我家碓屋門檻上,一點憐,一點笑,我看到桂花嬸,院子里帶著哭腔,喊村。后來不行,便挪著小腳,進屋去一個個喊。先是安公,后是松叔,再是我三哥,挑著簸箕,三三兩兩,然后是五六個一排,去給桂花嬸挑煤去了。下午開始喊人的,到了黃昏,鄉(xiāng)親們也不忍心了,去給桂花嬸挑煤回家。我娘看到我沒事干,遞過來煙桿:去,去給前頭照火。煙桿盡是油,一根煙桿照三五里沒問題。
桂花嬸沒食言,每人一擔五毛錢。桂花嬸給我兩毛錢,她是按趟數(shù)算的,我舉火帶了兩趟路呢。我娘一把把我袋子里的錢搜出來:你要么子錢,小孩子要錢,錢把你弄壞了。我娘把兩毛錢還給了桂花嬸。留下我在那門背后淚水做水放,哭聲動樓板。
桂花嬸有甚問題呢?想來,她比我們早看了幾十年。雞,是市場;魚,是市場;衣服襪子,是市場;糧食水果,是市場,那么,力氣如何不可以是市場呢?
老屋風雨飄搖,國王沒進,風進雨進。老弟比我有孝心,他說要給老娘造個屋。老弟舍起命來,在家使勁搬磚,扛水泥。我很少回去,偶去健身館,揮汗成雨,汗雨變垃圾。有點愧了,也便喊了人,運了小半車的膩子膠回去,二三十斤一包,有幾十包吧。車子開到村里,我?guī)Я藥装鼰煹摹O仁且粋€人裝模作樣,穿著西裝,掮,往新屋送。我看到的是,好多健壯漢子,坐在亭子里,抽煙扯白話。七八條漢子是有的,一個個看著我,待我眼光過去便無視我,由著我在那當搬運工。
沒搬幾袋,已把我累癱,手發(fā)顫腳打崴,腰子打蜷蜷。我娘見了,曉得我是肩膀廢了,腳力,手力,肩力,腰力,齊齊廢了。我娘腳步點點,走去亭子間:來咯,幫個忙咯,百塊錢小半天咯。我娘話落地,便有我發(fā)小呼啦呼啦搬運,一時半刻,風快把膩子膠搬妥。
鄉(xiāng)親們的力氣,不再是感情敘事,進入了市場表情了。
嗯,鄉(xiāng)親們都是靠力氣吃飯的,力氣進市場,也是人間之道。
鄉(xiāng)親力氣,也不是都進入了市場。誰家老了人,犁者丟其犁,鋤者丟其鋤,二三十里外打工,也跟老板請假,老板不客氣:這幾天不發(fā)錢,還要扣你出勤獎的哦??郯煽郯?,我得回家去,挖墳墓,抬棺材,把老叔送上山。
那可是力氣活啊。使出老力氣,一分錢也不要。
有些力氣講錢,有些力氣講情,鄉(xiāng)親們力氣情場與力氣市場,在鄉(xiāng)村現(xiàn)場并存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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