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
秋天在走向季節(jié)的深處,我在走向故鄉(xiāng)的深處。
豐碩的高粱穗在褐紅色的夢中沉甸甸地低下了頭,扁豆秧纏繞在高粱稈上,如同前世今生糾纏不解的緣分,紫色的扁豆角亮晶晶的,鉆石一般奪目。我靠在一處田埂上,微微瞇起眼睛,目光所及,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景物,仿若一場怦然心動的遇見,又仿佛一次失而復(fù)得的重逢——溫暖的秸稈,溫暖的野草,正在失去水分,被制成了季節(jié)的標(biāo)本。風(fēng)過處,原野隱約響起遼遠的歌聲,浸透著陽光的味道,漫過我有些疲倦的身軀?;秀遍g,歌聲漸漸遠去,天地沉寂,我又睡過去了。
從故鄉(xiāng)回首城市,陽光散去余溫,霧霾濃墨一般凝重,密不透風(fēng),已不見來時的路。到處是冷硬的水泥建筑,急馳而過的同樣冷硬的鋼鐵,假模假式的綠植和花影,表情淡漠且同樣假模假式的人們。白天,寫字樓里的每一縷光線,都如緊繃的弓弦,總不理想的業(yè)績、同事間的競爭和老板毫無來由的苛責(zé),常常讓我如履薄冰,膽戰(zhàn)心驚;夜晚,睡眠像糾纏不清的盒式磁帶,在一個又一個噩夢處卡頓,在聲嘶力竭的叫聲里驚醒;常年在起點與終點之間疲于奔命,我會在火車上沉沉睡去,醒不過來而坐過站,隨身的電腦被人拿走而不覺察;會乘坐飛機逆地球自轉(zhuǎn)飛行,永遠穿不透夜的黑暗;會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旅館里頭昏腦漲地數(shù)著窗外的星星,聽著隔壁房間女人的尖叫,睡眠一次次擱淺……
我想,我大概是不屬于城市的。我不知如何面對重復(fù)枯燥的工作,不知如何面對總也上不去的業(yè)績和一次次的失敗。我連個戀愛都不會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喜歡的人走出自己的視線。我不會撒嬌,不會撒潑,不會拒絕,不會挽留,什么都不會。我開始否定自己——瞧,我有多么失敗!
焦慮讓失眠變本加厲,失眠為焦慮火上澆油。我感覺正在被拋棄,被別人,被自己,被整個世界。崩潰一觸即發(fā)。
于是,我從城市逃回到故鄉(xiāng)。
當(dāng)我踏上故鄉(xiāng)的那一刻,熟悉的事物、氣味立馬與內(nèi)心連接,來自厚重的土地深處的踏實和安全,讓我的身心一下子松弛下來,漂泊的靈魂復(fù)歸寧靜。
祖母早已迎在了村口,像一棵在這里等候了千秋萬代的老樹。老人從歲月的深處走來,渾身都是滄桑留下的疤痕,溝壑縱橫的臉上是古銅色的包漿,已經(jīng)看不出她有多老,也看不出她還將有多老,但她的目光是從容的,堅定的,洞察一切的,仿佛早已知道了我的滿懷心事。
我叫了一聲“奶奶”,剎那間淚流滿面……
祖母什么都沒有說,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拉著我的手朝家里走去。
還是那座歷經(jīng)滄桑的老宅,人字形的屋頂,灰色的屋瓦層層疊疊,像看透了世事的老眼。院墻上放著兩盆芬豆花,正對著暖洋洋的陽光吹著秋天的曲調(diào)。老屋后面有幾棵槐樹,春天時總會開滿擠擠挨挨的槐花,但現(xiàn)在樹上結(jié)滿了槐豆,像一串串充滿疑慮的問號。
走進老屋,祖母打了一盆水讓我洗臉,一邊開始給我做飯。在老輩人的心里,好像只有吃飯才是天大的事,只要有口飯吃,天就塌不下來。在我的記憶中,不管是在外地工作的父母回家,還是來了客人,祖母最隆重、最實惠的迎接儀式就是做飯。陽光從門口照進來,鋪在屋地上,那里像放了一扇嶄新的門板。我洗了臉,還洗了頭,就坐在那片陽光里,用梳子梳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看著祖母生火、燒鍋、揉面、搟皮——下馬餃子上車面,這庸常的安排,都浸透著祖母對人生的感悟。
正猶豫著是否把自己的心事說給祖母,一碗煮好的餃子已經(jīng)端到了我的面前。
竟然是高粱面的。眼下早已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了,祖母還在吃高粱面嗎?祖母說,是啊是啊,這都吃喝不缺的了,高粱面咋這么貴啊,比大米洋面都貴呢……
粉紅的、嬌小的高粱面餃子,看起來像一朵朵可愛的唇,立刻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夾起一個,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首先感覺到的,是糯軟和熱烈,隨之,一些粒狀物在舌面上鋪開,清甜和濃香也瞬間彌漫于唇齒之間——槐花餡的?。∵@季節(jié)?
祖母說,槐花是春天采的,曬干了,一直為你留著。
祖母又說:“從前哪……”
印象里,好像祖母總是這么開口的——“從前哪……”祖母嘴里的“從前”,時間上很難界定,有時候,可能早到她的祖母時代,有時候,可能是她和我爺爺?shù)慕?jīng)歷,也可能是我父親的事情,甚至前幾年、前幾天,都會成為她的“從前”。記得小時候我曾糾正過她:“奶奶,這是昨天的事啊,怎么就‘從前了呢?”她卻反過來糾正我:“昨天已經(jīng)過去了,過去了就是從前了?!痹谧婺傅娜松?jīng)歷中,無論大事小事,過去了就翻篇兒了,翻篇兒了就放下了,她好像從來不會糾結(jié)于“從前”,最多,也就是說說而已——“從前哪……”
那天,祖母說的“從前”,是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上小學(xué)的那兩年,不知為什么總是缺少吃的。春荒啊……祖母感嘆著,一遍一遍掃著見了底的面缸,一邊數(shù)落我遠方的父母。你爸爸也不回來送大米了,忙什么呢?不知道眼下是春荒了嗎?面缸里并沒有掃出多少面粉,祖母從屋后槐樹上捋了半筐槐花,把那點兒面粉拌了進去,上籠蒸了,澆上蒜汁,滿世界都是微微辛辣和濃郁的香甜。
“你坐在矮墻邊的石凳上,吃得鼻尖冒汗呢。還記得不?”祖母問道。
當(dāng)然記得。那情景,已經(jīng)烙印在我的心上;那味道,已經(jīng)融進了我的血液里了。
我靠在一處田埂上,虛瞇著眼睛望向天空。天空遼闊而高遠,大雁排成隊,飛過村莊,飛過火紅的高粱地,飛過云朵一樣的棉花地,飛過開滿藍紫色勤娘子的田野,飛向它們的故鄉(xiāng)。
記憶里屋后這塊地總是種著高粱。那些雄壯茂密的高粱,那神秘而又安詳?shù)那嗉啂?,是我童年的宮殿,對小小的我總是充滿著強烈的誘惑。我喜歡把自己淹沒在這水一樣的綠色里,聽風(fēng)從高粱稈和闊葉間流過,看浪在高粱穗上翻騰,與秋蟲為伍,與蚱蜢為伴……傍晚吃飯時,祖母找不到我,就會站在地頭大聲喊:黃大仙,黃大仙,可別抓走我家小鹿!一聽到黃大仙,我就會不顧一切地沖出來,頂著滿頭大汗,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站到祖母面前。
黃大仙是祖母供奉的眾多神仙中的一位?!皬那鞍 弊婺缚偸沁@么開頭,給我講關(guān)于黃大仙的各種神奇故事。這些傳說,在我的鄉(xiāng)村記憶里,從來都沒有應(yīng)驗過,所以我一直認為,祖母供奉黃大仙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讓我按時回家吃飯、睡覺。慢慢地,那些恐怖的傳說就從我心里漸漸淡去了,留下的,是一個聰慧、淘氣、善解人意的黃大仙。成年以后,在我信奉的諸神中,黃大仙是帶著人間煙火味、最可親可愛的一位,甚至我覺得黃大仙就是我的祖母。都市生活詭譎莫測,多少個不眠之夜,多少次從噩夢中驚醒,我都會想起祖母和她的黃大仙——想,如果祖母在我身邊,我就不會這么孤單了;想,如果祖母的黃大仙顯靈,我就不會如此無助了……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在我身邊停下。不用睜眼,就知道是祖母來了。
祖母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有一雙她那代人里少有的天足,下腳很重,走路很快,虎虎生風(fēng),而且抽煙、喝酒,這在我們老家的女人中,也是極其少見的。我見過祖母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片,黛眉星目、臉如皎月的樣子,應(yīng)該說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只是不知道如此一個溫婉可人的女子,怎么就染上了煙酒?從我記事起,祖母就一天到晚煙不離手,連手指都熏黃了;睡覺前還愛喝兩口,喝了酒就癡癡的樣子,好像有無限的心事。我父親對祖母的孝順,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便是在最艱難的歲月,也從未斷過祖母的煙酒。而祖母呢,對煙酒也從不挑剔,好也罷,孬也罷,向來隨遇而安。于是,我常常在心里想,這么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必定也有著與眾不同的既往。
祖母在我身邊坐下,順手掏出一支煙,噙在嘴里,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用混濁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我。而我已不是那個年少頑劣的小鹿,不是那個沒事就在高粱地里穿梭跟她捉迷藏的小鹿,小鹿長大了,長大了的小鹿卻變得有些脆弱了。
你有多困,在城里整天都睡不好覺嗎?祖母說。
你有心事,睡著的時候都皺著眉頭。她說。
你臉色晦暗,兩眼無神,這樣下去怎么能行?她說。
不遠處田埂上有幾棵白楊樹,葉子稀疏,變成明黃或淺褐,而樹干卻依然筆直挺拔;稍遠的地方是成片成片的棉花,潔白如云朵;再遠些是收割后的山坡,黃土地裸露在秋陽下,顯得虛空而包容;藍紫色的勤娘子,開滿喇叭花,宣揚著生命的張力與滿足。秋天的田野浩蕩而富有層次感。
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美的,美得龐大而有型。在它們面前,在祖母面前,我的脆弱已原形畢露。
我望著祖母,告訴她,我太累了。我不想去工作,我想休息,我想一睡不起……
祖母的目光突然凌厲起來,她猛地摔掉抽了大半的香煙,雙手抓住我的肩膀,晃動著,說,聽著,你還年輕,必須學(xué)會吃苦。你可以瘦小,但不可以軟弱,你可以失敗,但不可以趴下!
她的手抓得我肩膀生疼,竟讓我看她有些陌生了。這個年邁的老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怎么會有這么凌厲的話鋒?
好像意識到自己過于激烈,祖母突然停住,枯瘦的手從我肩上慢慢滑落,站起身,抻了抻月白色的偏襟大衫,一口氣才緩緩嘆出:“從前哪……”
對于祖母的“從前”,全家人一直諱莫如深,我渴望探究祖母的既往,卻從來一無所知,只能憑著想象,去猜測她的崢嶸歲月,譬如她異于當(dāng)?shù)氐目谝?,譬如她虎虎生風(fēng)的天足,譬如她抽煙、喝酒……
那晚上,我睡得干凈而純粹,一夜無擾無憂。
第二天,祖母把我送到車站。告別時,她只說了一句,去工作,好好活著。車還沒有啟動,她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沒有多看我一眼,抽著煙卷,邁開她的天足,依然走得虎虎生風(fēng)。
我看著祖母的背影漸漸遠去,拐過一段彎路,隱在了那片高粱地后邊。起伏翻滾的紅色高粱,好像被祖母腳風(fēng)鼓蕩起來的波濤。
我喜歡這樣的季節(jié)。喜歡她的華麗與蕭瑟,喜歡她的冷靜與沉著,也喜歡她的陌生與熟絡(luò)。后來的日子里,我羸弱的生命,好像慢慢地茁壯了許多。雖然還會時不時為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惆悵,時不時為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情煎熬,雖然,睡眠時好時壞……
一年后的秋天,父親打電話給我,說祖母病重,要我速回。
祖母在床上躺著,還穿著那件月白色棉布偏襟大衫,頭發(fā)還是梳得一絲不亂。當(dāng)時,她正在數(shù)落父親,說這么久也不回來送大米,忙什么呢?不知道眼下是春荒嗎?不知道小鹿正在長身體嗎?一邊數(shù)落著,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地喘氣。父親俯首帖耳地聽著祖母的訓(xùn)斥,一邊連連做著保證。母親默默地拿毛巾給她擦臉,不小心蹭到了頭發(fā),祖母又是一通發(fā)火,說故意要把她弄得難看。母親趕緊拿梳子重新給她梳了一遍,綰了個圓圓的發(fā)髻,祖母方才作罷。
許是蒼老的祖母預(yù)感自己即將油盡燈枯,拼命地想讓她的親人圍著自己,想讓她的親人表現(xiàn)出難過的樣子,以此證明自己的存在。祖母曾經(jīng)頑強地活過,祖母還想頑強地活著。
我站在祖母面前,叫了她。她怔怔地看著我,問,你是誰?
她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
我蹲下去,握著祖母的手,望著她布滿皺紋的臉,告訴她我是小鹿。
祖母盯著我看了好大一會兒,氣若游絲地說,小鹿啊……從前哪……
這個八十五歲的老人,終于用盡了她一輩子的氣力,回到了她生命的“從前”。
祖母埋在了那塊高粱地。周圍,高粱依然如火如荼,棉花依然柔白如云,那些繁復(fù)的勤娘子依然開得喧囂……而我的祖母,已經(jīng)眠在了大地的深處,眠在了秋天的深處。八十五歲,幾近米壽,應(yīng)該說,祖母算是壽終正寢了。
陽光環(huán)抱著我,倦意襲遍全身,我真的有些困了。在這美好且憂傷的秋天,我徹底安靜下來,徹底安放了自己??諝庵谐錆M了未知的芬芳,我仿佛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前哪……”祖母去世后,她的“從前”已無從探究,卻也無關(guān)緊要了。她從生命的深處走來,蹚過千山萬水,走過蹉跎歲月,承擔(dān)過許多,也放下過許多,今日得閑,眠于深秋,她的夢一定是干凈的,純粹的,了無掛礙的。
忽然想起兩句詩,“生如夏花之壯麗,死如秋葉之靜美”——祖母的“從前”肯定是壯麗過的,而她的現(xiàn)在,我已見證,美得銷魂蝕骨。
一種濕潤的悲傷,隱秘而純凈的悲傷,悄悄地彌漫過來。我閉上了眼睛,任憑眼淚傾瀉而出……
責(zé)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