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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9-06 13:50:55李國彬
      湖南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藏品

      李國彬

      來人叫張旂。

      我想起來了,上個月,陳博士說,有一個收藏家托他介紹,想見我,當時,我拒絕了,看來就是他了。

      不知為什么,別人當鑒寶師,朋友越來越多,我當鑒寶師,朋友越來越少,幾近孤家寡人。妻子能體會到我內(nèi)心的寂寥和失落,說:“別人是把古董當錢盒子研究的,您是把古董當歷史研究的。在歷史里走得太深了,人就會較真?!逼拚f得對,在這行干久了,人便會顯得很敏感,很刻薄,甚至有點挑剔。但是,今天,客人已經(jīng)來了,總不好往外攆,我讓妻擺上了茶水。

      面前的這個張旂大約有四十多歲,個子高,清瘦,穿一身乳白色的麻布唐裝,來前分明熨過,干凈整潔。頭發(fā)長而濃密,風一吹,潮水一般向后退。眼神溫和,眸子里透著謙和隱忍。手指細長平緩,指縫間氤氳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神秘的氣息。說話時,嘴角帶著笑意。

      總體印象不錯,不過,我的心還是端著。

      在我們這個圈子里,收藏家找鑒寶師,大致有兩個意圖,一為套取學問,讓他的寶貝有個學籍,二是免費估堆兒。說確切些就是利用你的眼力,提前為他手里的東西定個身份和價位,好在未來的拍賣場和賽寶會上擁有主動權。所以,彼此介紹和寒暄一番后,我就等他怎么入題。我都準備好了,若是咨詢收藏知識,我敷衍幾句便可以送客,若赤裸裸地持物論價,我即刻離席。可是,整個下午,我們把五大鐵壺的水都過了一遍,也沒有談到收藏和鑒寶的事。張旂是蘇州人,那里曾是吳國的都城,我倆談的是吳越的幾個人物。

      張旂的語調(diào)非常輕柔,普通話里常羼有蘇州口音。語氣肯定真誠,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從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如剛被細心擦拭過的一般,吳儂軟語之中,那些遠古的人和事就顯得極為從容和易于分辨了。

      我曾經(jīng)去過胥江和太湖的胥口,這兩地是伍子胥沉江和其尸體浮現(xiàn)的地方。談到伍子胥,我有幾點感慨,第一,此人對吳國的貢獻很大。第二,此人對吳國的仇恨也很大。司馬遷曾用伍子胥本人的口吻寫道:(我若死后,)要在我的墳上種上梓樹。等樹長大了,就用來做吳國的棺材。再挖掉我的眼睛,把它懸在城門,我要看到越國的軍隊從這里打進來,滅掉吳國。你看,此人在矛與盾之間的站姿多奇特。第三,伍子胥曾經(jīng)有一句滅越的咒語:有越則無吳,有吳則無越。但越人的后世,也就是今天的浙江人卻把伍子胥供奉為廣陵潮神和江海濤神,這是一個人的集大成,了不得,可惜他投錯了主子,死得也很冤。

      對于我的定論,張旂先是嚴肅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微笑,繼而把話題轉到了吳國的另外兩個人身上,即:吳王夫差和西楚霸王項羽。

      “夫差多恨越國,多有抱負?!睆垟缯f,“夫差繼位后,他讓侍從站在門口,見到夫差就問,夫差,你忘記了越王的殺父之仇了嗎?夫差總是神色肅然地說,不!不敢忘。”

      這個典故都臭了大半個街了,張旂說起來時,卻顯得那么興致勃勃,好像是出自他的原創(chuàng),好像夫差說這些話時,他就站在旁邊?!暗?,在情與法面前,你看人家怎么做?!边@時,他似乎總結說,“夫椒之戰(zhàn)后,吳國的軍隊把越王勾踐圍在了會稽山,只要夫差一聲令下,就可以滅越。但是,夫差放過了勾踐?!?/p>

      這段歷史我當然熟悉,我笑了笑說:“那是夫差為歷史放水嘛。”

      張旂微微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搖頭時,忽然發(fā)現(xiàn)我胸襟上有一片茶葉的殘渣,便伸過手來,然后捉蜻蜓似的將那茶葉小心翼翼地捏走了。

      張旂的這個舉動并沒有干擾到我,我繼續(xù)說:“后世史書有這樣的記載,夫差之所以放過勾踐,是因為吳國的太宰伯嚭幫助越國做了游說。夫差完全是鬼迷心竅,為自己備坑?!?/p>

      張旂又微笑著搖了搖頭。

      “還有??蓜e忘了,夫差這個人剛愎自用,好大喜功?!蔽艺f,“有一個解釋是靠譜的,當時,他根本就沒把越國放在眼里,他的野心在中原。”

      這會兒,張旂笑出聲來了,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否定,接著他說:“在春秋時期,如果一個國家已經(jīng)向你臣服了,你是不能把人家滅掉的。夫差遵循的就是這個軍禮,說到底是義,是情?!?/p>

      我正準備糾正,他又攤開薄薄的手掌說:“一個人為了守則和情懷而丟失了國家,是不是大丈夫?當然是。項羽也是,在灞上,他是可以殺掉劉邦的,結果,他把人放了,然后在烏江為自己留了一個自刎的位置。后人恥笑他是婦人之仁,不是?。∪绻麣⒘藙?,歷史就會罵他項羽是小人,這怎么得了,項羽說什么也做不出來。這都是千古不朽的……”說到這,張旂眼圈紅了,嘴唇還顫抖了一下。

      張旂的這個樣子讓我十分意外,甚至有些心疼。

      或許彼此都太過投入,我和張旂談到這里時,四處已是晚上的光景,墻外,燈火如花,絢爛而妖冶,它們把天空向四處抻著,那天看上去便薄薄的。這時,妻從樓上款款而下,滿面帶笑地提醒我們晚餐。

      平時,家里來的“名家”太多,妻子一般是不留客的,今天不僅悄悄地備了一大桌菜,還親自來請,我很欣喜。于是,我表達了留張旂共進晚餐的意思。我的態(tài)度極為誠懇,唯恐第一次見面,張旂會有所顧忌。出乎意料的是,張旂并沒有拒絕,連一句客氣話都沒有。落座時,見到桌子上的“盛景”,臉上也不見驚訝之色,更沒有半句贊譽之詞。只是待晚宴開始后,他的話匣子又打開了。此時,他說話的聲音相比先前更小,更綿柔;說話時,不大怎么動筷子,常常是說到三五分鐘才夾一下菜,結果,兩個多小時都下去了,桌子上的那些碗碟油盞兒,一點不亂,有的菜如同剛端上來的一般,鮮亮亮的。

      張旂回賓館后,我對妻說:“這個人絕對不可做收藏。做這行的,最忌諱感情用事?!?/p>

      妻說:“如果都像你這么理性,那些假東西還怎么出手?!?/p>

      見我在想著她的話,妻子又說:“我會看相的,這個人你要好好交他的?!?/p>

      這已經(jīng)是四月了,家里的白丁香一瓣不讓一瓣,用力地開,妻的話在這一簇一簇的丁香里是馥郁的,張旂的那些話也慢慢地香著。

      時間很快,叮當之間,三個月就過去了。

      在這三個月里,我主動和張旂通過幾次電話。費解的是,從第一次見面,直到現(xiàn)在,他從來就不跟我談及古董方面的話題,這讓我有些迷惑,甚至有點莫名的沮喪和失落。

      八號那天,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他,然后邀請他來合肥琥珀山莊坐坐,我說我藏了兩瓶黃酒,沒有標簽,但有歲數(shù),見到故人便會自生芬芳。聽我這么說,張旂笑著問:“真有這種酒呀?”然后沒等我回答,自己就笑了,我也笑了。

      當天下午四點,張旂到了合肥,我原先是想為他在香格里拉或者威斯汀預定房間的,結果,打他手機時,他說他已經(jīng)在蕪湖路上的安港大酒店住下了。在合肥,這個酒店可不咋地,充其量夠三星吧。我請他來家做客,說妻已有所準備。他想了想說:“去外面吧,我想多說說話?!庇终f,“不白說,我買單?!蔽倚α?。

      我們是在包河邊上的一家叫南宮的餐館相聚的。這家飯店沿著包河邊的一段緩坡布局,張旂所選的包廂剛好瀕臨湖水。時令已是盛夏,河面上聚集著一團一團的熱浪,略顯煩躁和膨脹,風不大,慘白的水面上漂浮著幾片叫不出名字的新鮮的樹葉,想走又不走的樣子,彼此都在互相耗著。

      屋里冷氣的度數(shù)是張旂要求的,不高也不低,菜也是張旂點的,很精致,猶如他的人,但數(shù)量太少:一道素炒藕盒,兩條小黃魚,還有兩道看上去有點不三不四的冷盤,算是湊夠了四道菜。這樣的飯局讓我有點不適應,因為,我是北方人,平時在家吃飯就喜歡復雜,喜歡在桌子上搞“山山水水”。見我沉默,張旂鄭重其事地問:“菜是不是多了點?”我忙伸出一只手,蓋住我面前的一道菜說:“先吃吃看?!睆垟缈粗切┎耍瑵M臉憂郁地說:“多就多吧。”接著,他喊來女服務生,讓她滅了幾盞亮得最囂張的燈,再拉上窗簾,這樣,四處便暗淡下來。此時,屋里的景致全靠屋角的那只壁燈的光支撐著才不至于消散,一種感覺漸漸朦朧起來,并在屋里慢慢地浮現(xiàn),這種感覺在兩個男人之間顯得有點怪異。但是,張旂卻顯得很有安全感,他關掉手機,開始和我說話。

      半個小時過去后,我們聊的多是天氣、網(wǎng)上八卦和各自最近的生活狀況。話題和我倆的身份也太不挨著了,我感到了一種尷尬和不甘,于是,跟他說了一件事。

      三年前,也即二〇一六年的秋天,我應邀參加了香港秋季古董拍賣會,第二天下午,主辦方又在中西區(qū)荷李活道167號古玩大街安排了一個活動,即:參觀大陸為本次活動布置的“春秋之秋展館”。在參觀該展館時,有兩把青銅劍引起了我的興趣。這兩把劍一把赤裸無字,一把帶有“王”字。據(jù)主辦方介紹,二〇〇二年春天,山東考古學家在新泰市周永莊挖開了一片戰(zhàn)國時期齊國人的古墓群,出土了三百多件兵器,這兩把劍或者說這兩種劍均出自于這片齊國的墓葬。

      毋庸置疑,那把無字劍工藝粗糙,外形丑陋,符合當時齊國的工藝,那把帶“王”字的劍造型精美,而且由于含錫量高,硬度很強,屬于兩千五百年前的吳國造無疑,那么,這兩把劍怎么會同時出現(xiàn)在齊國的墓葬中呢?

      當時在現(xiàn)場,沒有人解答這個問題,于是,我把這個問題就帶了回來,一直放到現(xiàn)在。

      聽我發(fā)出這種疑問,張旂想了想,說:“要想說清楚吳國與齊國的關系,最重要的事件莫過于發(fā)生在公元前484年的艾陵之戰(zhàn)。這場戰(zhàn)爭幾乎讓齊國的精銳部隊全部喪失。而在大戰(zhàn)之前,發(fā)生了一件非常蹊蹺的事。夫差讓伍子胥代表吳國出使齊國。出發(fā)時,伍子胥帶上了自己的兒子。到了齊國后,伍子胥竟然把兒子托付給了齊國的貴族鮑氏。他對兒子說,我已經(jīng)看到了吳國的亡國之日,我怎么能讓你為吳國殉葬,最后,伍子胥讓兒子改姓為王孫。”

      這段歷史,我還真沒有涉獵,我聽得很認真,也在等張旂下面的話。張旂忽然看著窗外,表情極為嚴肅地說:“伍子胥托孤后,齊國的鮑氏就讓伍子胥的兒子為齊國打造兵器。古人鑄造兵器,往往會在兵器上鑄上名字或者鑄上監(jiān)造者的名字,這個王字就是伍子胥的兒子王孫的王?!?/p>

      我恍然大悟。忽然想起了三個月前,我和張旂在我家小院里的那次聊天,當我表達了自己對伍子胥的敬重和崇拜時,張旂的臉上竟然嚴肅了一下。不用說,那天,我在贊美伍子胥時,張旂的心里早裝滿了狡詐、背叛、失范等詞了……

      忽然見我發(fā)呆,張旂便笑了笑說:“包公這個人厚道啊……”于是,他從開封起步,談起他心中的包公來。

      這次小聚,我們用了三個多小時,和上次在我家不同,這一次,張旂喝了不少酒。等買單時,他有些醉了。

      從南宮出來時,包河兩岸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濃郁的夜色之中,此時,暑氣似乎都被路兩邊葳蕤的樹木收了去,四處清風習習。我站在環(huán)城路口,準備攔車,張旂卻扯了我一下,說:“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p>

      我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庇终f,“很晚了?!?/p>

      他又扯了我一下說:“不早不晚,這時候,我們剛好和他們見面?!?/p>

      “他們?”我感到很納悶,我還想問“他們”是“哪們”時,他已經(jīng)在前面走了。期間,他踉蹌了一下,踉蹌時,人顛簸了一次,身段也飄然了一番,像是跳舞。

      十分鐘后,我們走到了一座橋上,我環(huán)顧四周,問:“人哪?”

      他揮了揮手說:“都在,琵琶女,古箏女,還有姜夔。”

      我恍然大悟。

      我們所在的這座橋叫赤闌橋,與一則愛情故事有“染”。故事中的主人公叫姜夔,此人為宋代的布衣詞人,南宋時期,由于宋金對峙,合肥成了邊城,年輕的姜夔多次漂泊到此,遂與一對柳氏姐妹相愛,可惜沒有結果,后來那姐妹倆不愿受辱于金兵,雙雙自殺了,也算是歷史中的傷心人。

      此時,橋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行人。一條蜿蜒而細長的環(huán)城河從橋下悄無聲息地流過,對于我們的窺視,也不驚訝,也不矜持。這時,張旂依在橋欄上,望著前方的那些落在河面上細碎的燈火,久久地不說話。

      “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我問。我確實很好奇。

      張旂不回答我的話,卻反過來問我:“讀過姜夔的詩嗎?”

      我一時發(fā)蒙,因為姜夔不在古董范圍內(nèi)。張旂忽然吟誦道:“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蔽覇枺骸斑@是姜夔的?”張旂點了點頭,然后默默地看著遠方的一座紅色的亭子。此時風貼著橋的欄桿吹了過來,他的頭發(fā)在額前跳動著,像是一團被撫動的火苗。我欣賞著一個蘇州男人的側影,這側影在這夜里顯得婉約而飄逸。

      這時,張旂又說話了:“姜夔是無奈的,柳氏姐妹呢?”

      我是知道姜夔和女子的故事的,我說:“她們理解姜夔的無奈,否則怎么會雙雙赴死呢?”

      張旂對我的話沒有反應,再次默默地看著前方。

      這時,我憑空抓了幾把,說:“氣溫下來了?!?/p>

      張旂仍然不說話,過了幾分鐘,他忽然自言自語地說:“愛情總歸是不能收藏的。都可惜了。”說到這,他臉色暗淡,眼睛里有一些異樣的光亮,猶如橋下那水的波紋。過了一會,顯然覺察到我看他了,忽然笑了笑說:“今天是我老婆的忌日?!?/p>

      “哦!”我恍然大悟,心里也一沉,便上前一步,這樣剛好來到他的身旁,然后拍了拍他的肩頭。我拍他肩頭時用力很輕,更像是撫摸。

      接下來,他點上一支煙,跟我說他妻子的故事。

      那是五年前的今天,在昆山的他,正準備回蘇州,陳博士為他提供了一個可靠消息,說有人在余杭山挖到一包玉器,正在打聽買家。這個消息立刻讓張旂敏感起來。因為,他研究過這段歷史,公元前473年,吳國被勾踐滅。據(jù)《越絕書》記載,當吳國被圍時,吳王夫差跑到了余杭山,然后在那里自殺。這些玉器顯然是吳王從宮中帶出來后,趁亂埋在那里的。如果挖寶人手里的玉器果真是吳王自殺前埋藏的,這就值大錢了。但是,已經(jīng)離家多日的張旂,還是想先回家看妻子,然后再去余杭,而陳博士說,這個事值錢了,一秒鐘都耽誤不得,據(jù)說蘇州博物館有動靜了,正委托地方文化館,四處尋找那個挖寶者,你快一步就摔在金缸里,慢一步就摔在稀泥里。張旂只好改票去了余杭。

      但是,到了余杭后,他還是遲了一步,蘇州博物館的人已經(jīng)將人和物都攔截下來了。張旂很沮喪,妻子知道張旂偏偏在這種事上脆弱,不顧張旂的堅決制止,親自開車到余杭來接張旂,結果,車子開到京華時,和一輛大貨車磕上了,妻子慘死,如天女散花。

      這真是一則令人心碎的事。

      聽完這個故事,我半天都沒說話。我為身邊的這個男人傷心。四處,樹上的那些細碎的葉子忽然喧嘩了起來,天上仿佛有眾多的水在翻滾和搖擺。

      “合肥真好啊。”這時,張旂突然這么說,并拍了拍橋的欄桿。我不想去深究張旂怎么會突然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難道還是一個人?”我問。

      “是??!”他嘆了口氣說,“再也裝不下別的了?!?/p>

      “是沒有碰到動心的吧?”

      “唉!心越來越小了,實在沒有縫隙了。”

      “一個人生活也并不是你亡妻的意愿,你該好好對自己的?!?/p>

      他再也沒有說話。待我倆從橋北向橋南走時,他忽然說:“她走后的第二年,我遇到過一個?!?/p>

      三年前,夏季,江南雨意黏稠,在綿綿的煙雨中,那些青磚白墻或沉或浮,主意不定。如蔓的雨絲中,打著油紙傘的張旂在木瀆鎮(zhèn)的大街小巷里已經(jīng)轉悠了三天。

      這些年,由于心系著一個古人,張旂研究過一段史料。史料上說,吳國的國都叫闔閭大城,外圍周長六十八公里,內(nèi)城四十七公里,核心宮城十二公里,相當于當下地市級城市的規(guī)模??墒牵@個龐然大物也沒有護住一顆俠義的心,公元473年,夫差就是在這座城里被勾踐圍堵,以至于國破家亡,顏面喪盡。古代戰(zhàn)爭的焦點大多是城池的攻防,此后,越被楚滅,秦又滅楚,漢再取代秦,如此兩三百年,吳都在戰(zhàn)爭的碾壓下面目全非。從唐代開始,蘇州地區(qū)的所有方志都認定,吳都的地址就是現(xiàn)在的老城區(qū),張旂查閱宋代地方志后,也看到這一結論。二〇一〇年春,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在蘇州郊外的木瀆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陶片,經(jīng)分析,這些陶片就是春秋晚期的,而且和吳國滅亡的時間相吻合,這樣就推翻了吳都就是蘇州老城的結論。

      這個發(fā)現(xiàn)引起了張旂極大的懷古思幽之心,那幾日,他專撿木瀆鎮(zhèn)的老巷子走,特別希望能與三千一百年前的吳人邂逅,尤其是希望能與夫差撞個滿懷。那時,夫差和西施款款而來,西施的臉上映著一個男人的剛毅和雄心大略,眼中滿滿的都是一個男人的纏綿情懷。

      美好的東西會給你帶錯路——張旂語。

      那天下午,張旂從館娃宮轉到西塘巷時感到很累了,走進了一個叫“小剪子”的發(fā)屋。

      店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材很好,可以用曼妙比喻。眼瞼處能見得到些許的魚尾紋和法令紋,但姿色不俗。此時,她正在給一個小伙子理發(fā);情勢像是在炒一鍋豆子,一邊不停地翻動著小伙子的頭發(fā),一邊嘁哩咔嚓地剪。見張旂進來,也不冷漠,也見不到熱情,只是淡淡地說:“坐吧?!蔽堇锏陌等缫焕徸铀?,她的聲音剛發(fā)出就被淹沒了。

      店面不大,整體布置和擺設和其他的發(fā)屋大致相同:一面大鏡子占據(jù)了半面墻。鏡子旁貼著一張招貼畫,上面全是青年男女的肖像,一種肖像則代表著一種發(fā)型。鏡子下,一條破舊而沉悶的長案子上,堆滿了各種洗發(fā)水和理發(fā)用具。整個理發(fā)室分為兩間,里面的那間門虛掩著,門楣上裝著一只白色的攝像頭。

      攝像頭引起了張旂的好奇心,他正準備展開想象,里屋的門忽然被誰擰開了,接著從屋里走出一個老者來。老者白發(fā)蒼蒼,拄著拐杖,出門后沒和任何人說話,只是默默地走,不一會就出了發(fā)廊。再有一會,又從里面走出一個女孩來,二十多歲的樣子,想必是那老者的孫女了。女孩打屋里出來時也不說話,甚至連屋里的人也不看一眼,只是往沙發(fā)上一歪,然后撩水一般去撩放在沙發(fā)上那些雜志,最后,將一本雜志撩在了手上。張旂看了一下,那是一本兵器雜志,被翻得太辛苦了,前面幾頁都卷頁了,臟兮兮的,如同生了一層鐵銹。

      女老板手上的活很快,手里的剪子如同一只要開口說話的鴨子,嘎嘎嘎地叫,不一會,就把那個小伙子的頭剪完了。張旂刻意地瞄了一眼。頭型剪得還不錯,只是有點粗糙,感覺像只史前的陶器。還有,一般來說,理發(fā)接近尾聲時,理發(fā)師大多會在客人的后頸處動幾次小刀,“嚓嚓”幾下,讓頭發(fā)和皮膚之間露出分界線來,也如同為文章加了個句號。女老板手上沒有這環(huán)節(jié),只是用小拇指在小伙子的后脖頸上漫不經(jīng)心地輕輕劃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今天陳羽西也在,看到張旂時,她笑了笑。張旂問:“我?guī)У臅每磫幔俊?/p>

      陳羽西嘆了口氣說:“謝謝?!?/p>

      毛梅一邊為張旂圍毛巾,一邊鄭重其事地教訓說:“一個人說話要有水平。張老師問你書好看不好看,你要么說受益匪淺,舉一反三,要么說如饑似渴,如魚得水什么的,你說謝謝是來自哪個星座呢?冥語嗎?”

      陳羽西好像一點也不生氣,低著頭翻著手里的書,顯得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嗯嗯嗯?!?/p>

      毛梅不滿地看了陳羽西一眼,又沖著鏡子里的張旂說:“人家可珍惜了,把所有的書都包上了。還做了那么多筆記。嘁!”

      “呀呀呀呀!”這時,陳羽西這么說,明顯是在阻止毛梅說話。張旂便笑了。

      就在這時,進來一個男人,六十多歲的樣子,干瘦,臉上刻意打扮了,光溜的。手里捧著一只巨大的咖啡色茶杯。進門后,看了看毛梅,問:“有時間?”

      毛梅“嗯”了一聲,那男人就向里屋走去了。

      不知為什么,這個男人走進里屋時,外面的空氣一下子就緊張了許多。有一分鈡,毛梅不說話了,陳羽西也不說話了。整個發(fā)屋像只冰冷的果凍。

      過了一會,屋里有人說話了:“我沒帶表,你們看看幾點了?”

      聽聲音,是剛才進去的那個男人。

      毛梅瞟了陳羽西一眼,淡淡地說:“羽西,你看看?!?/p>

      張旂的手機就放在鏡子下面,那上面有時間顯示,張旂剛要去拿,毛梅說:“別動啊。當心把你這個博美頭給剔花了。”這么說時,左手在張旂的肩上拔了一下。

      這時,陳羽西忽然站了起來,然后快步走出了發(fā)廊。毛梅問:“耶!去哪?”

      陳羽西說:“去看看大鐘?!?/p>

      毛梅不滿地看了陳羽西一眼,開始為張旂剪發(fā)。

      又過了七八分鐘,里屋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門開了,先前進去的那個男人一邊向外走,一邊淡淡地說:“你忙?!?/p>

      毛梅沒有理這個男人,嘴里好像“哼”了一聲。不是表示不滿和憤恨,是一種回答。

      說是去看大鐘,直到毛梅把張旂的頭發(fā)剪完了,陳羽西也沒回來。張旂在付錢時,毛梅忽然冷著臉說:“今天你應該付我三百一十元的。”

      張旂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心里說,我倒是應該收你三百一十元的——這頭發(fā)理得真叫離題萬里,和自己的想象太不搭了。但是,他還是把錢夾子拿了出來。因為有厚厚的一打錢,錢夾子有點變形,看上去像只河蚌。

      當張旂將“河蚌”伸到毛梅面前時,毛梅并沒有伸手,而是輕輕地打了一下“河蚌”,嘆了口氣說:“算了吧你。”

      兩天后,張旂將一只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盉的合同簽完后,忽然想到了那天的事情。于是,他打了毛梅的手機。

      張旂選的時間很好,這個時候是夜里九點左右,生意應該很淡了,毛梅完全有時間來好好聊這件事情。

      從毛梅嘴里得知,陳羽西是杭州人,來自一個叫羅源的鄉(xiāng)村,上過大學,因為掛科過多,大一時退學了。陳羽西是自己找上門學藝的,那天,毛梅說:“腸子直吃不下彎鐮刀。明說了吧,到我這里,你只能陪客人?!标愑鹞髂樕霞t了紅,但沒有拒絕。

      陳羽西這么爽快就答應了,反倒讓毛梅感到了一種不忍與可憐,于是,她換了一種語氣對陳羽西說:“這些來店里的男人,大都外地的,有做生意的,也有打工的,常年離家,可憐。”

      從此,陳羽西便在小剪子發(fā)屋做了按摩女。

      聽毛梅這么說,張旂不能理解,他不斷地嘆息,不斷地搖頭。搖頭嘆息時,陳羽西那雙毛茸茸的大眼睛就浮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那雙眼睛是那么的美麗啊!清澈而無邪……

      “你們……沒有風險嗎?”張旂明明是想同情陳羽西的,嘴上卻這么說。好像自己這么說,就能嚇住毛梅,然后讓毛梅放走陳羽西似的。

      毛梅嘆了口氣說:“我也是文化人是不是?怎么辦呢。木瀆鎮(zhèn)你也走了幾十遍了,這條街不到五百米,就有十幾家發(fā)廊。天天都在互相撕肉,你覺得靠剪頭能活下去嗎?”

      張旂不能接受這個理由,他問:“我第一次來,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是什么人?羽西的爺爺?”

      毛梅斜眼看了下張旂,說:“什么爺爺。是客人啊?!?/p>

      好像有一把刀子在張旂的心上劃了一下,他忍住了問:“前天,那個男的也是……客人?肯定是的。”

      “算了吧?!泵饭衷拐f,“你沒來之前,我的生意多好,別看陳羽西表面上文雅,那是扮相,可會來事了,我這里每天都要預約的。對面工地上的那些工人因為往這跑,都群毆過好幾次了,咬得滿嘴都是狗毛。自從你來后,陳羽西變了,在那件事上懶洋洋的不說,還挑嘴了。尤其是你送書給她后,她變化更大了,有時,客人連碰一下都不可以了。”

      毛梅在嘮叨時,張旂感到自己的腦子里嗡嗡的。這時,他忽然聽毛梅說:“哎哎,她一定是喜歡上你了?!彼吹?,毛梅說這句話時,眼睛又斜了。

      這句話也讓張旂很意外,就在這時,毛梅又不無嘲諷地說:“嘻嘻,她真不撿嘴,真沒見過世面。”

      “什么意思?”張旂微笑著問。

      毛梅嘆了口氣,瞥了張旂一眼說:“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你呀。天天看日歷,算你的頭發(fā)。你送給她的書,她一字不拉地都看完了。對了,她好神經(jīng),她還訂了好幾本收藏方面的書。她也真自不量力……”

      這個消息讓張旂很寬慰。

      這時,毛梅忽然說:“在商言商,我虧損這么大,到了你應該表示的時候了?!?/p>

      張旂說:“什么意思?該不會讓我干這個吧?”

      毛梅笑了,她說:“你行嗎?車況那么差哦。這樣,既然她那么喜歡你,你就包了她吧?!?/p>

      張旂嘆了口氣,然后鄭重其事地說:“你的建議蠻好的?!?/p>

      毛梅馬上說:“你敢。這么老,這么丑。”又說,“我是最不能容忍你墮落的。”

      那天,當聽說毛梅容留陳羽西賣淫,張旂真想狠狠地扇毛梅一記耳光,然后再也不去小剪子發(fā)屋,但是,自從知道了陳羽西的情況后,他反而去得更勤了。每次去,不是帶書,就是帶零食。每次去發(fā)屋前,他的心里都充滿了渴望和疼愛,像是有個嬰兒等著他去哺乳似的。當然,張旂也能感到,對于他的到來,陳羽西很高興,人也一天天活潑了,整天笑呵呵的。

      那天,發(fā)屋沒人,毛梅的下巴幾乎抵著張旂的臉問:“你三天兩頭往這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她?”張旂說:“你要覺得礙事,我可以不來?!泵氛f:“你敢。這么老,這么丑?!庇终f,“無論是為了誰,你來我就高興。老妖!”

      張旂乘機提了一個條件,他說:“你千萬不要告訴她,我知道她在這里做小姐。”毛梅一愣,然后笑了,她說:“她也是跟我這么說的,哈哈哈……”

      “她怎么說?”毛梅的話,張旂一定是懂的,但是,他還是想問。

      毛梅咬著嘴唇,用手指點了點張旂說:“她說,一定不能讓張老師知道我做了這個。她說這句話時,就像是求我,眼里還有這個,呵呵……你看你可害人。”

      毛梅笑時,張旂也笑了笑。其實心里很難受,一勺子油澆在皮肉上似的,繼而無比煩亂和莫名地氣憤起來,覺得這個女孩太不檢點;又覺得很無聊很無奈:不過是熟悉罷了,其他皆是八竿子也打不上的。一腳船一腳岸地亂搭了一番,最后,他發(fā)誓再也不來這個齷齪的地方,好落一個眼不見心不煩。但是,僅僅堅持了一個多禮拜,他便不斷地看手機,找貓女和糊瓜子的微信號。前者是毛梅的微信昵稱,后者是陳羽西的微信昵稱。

      那天上午,張旂終于接到了毛梅的信息,毛梅問他近期可來發(fā)屋,她說你的頭發(fā)太假了,顯得騷氣,她能幫助改變一下。張旂告訴她,這幾天他去河北參加一個收藏研討會,估計好幾天才能過去。很顯然,陳羽西就站在毛梅旁邊,而且看到了張旂的信息,她轉身給張旂發(fā)了一條信息:從河北回來時一定一定要告訴我哦。

      看到這個信息,張旂的心里怦怦跳,站在那,愣了半天才回信息:為什么?

      對方也回信息:為什么?

      張旂的眼睛一熱,再也無法嫌棄這個女孩。

      收藏研討會有身份限制,張旂沒有去成,那天,他買了一斤板栗幾塊襪底酥,悄悄地去了發(fā)屋。在去發(fā)屋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著陳羽西的樣子,想著陳羽西看到自己買的食品后是如何驚喜和開心大笑的。

      就這樣,下午兩點多鐘,張旂突然出現(xiàn)在了“小剪子”。此時,毛梅正在手機上看書,抬頭看到張旂,激動得不能行,但是,她只是斜著眼睛看了看張旂,小聲地嘴角上帶著壞壞的笑說:“真丑,嘻嘻?!睆垟鐒t問:“人呢?”

      毛梅壞壞地笑了笑說:“上班呢?!?/p>

      張旂向里屋看了一眼,就不說話了,然后一動不動地站在那。

      毛梅伸手將張旂拉了過來,然后往轉椅上一按,小聲地笑著問:“怎么這么壞?不是說幾天嗎?突然回來,突然回來……”她輕輕地掐著張旂的胳膊,“驚喜過度會死人的,可知道?”

      張旂不說話,只感到心里越來越空,越來越蒼茫,任憑毛梅把他帶來的食品袋一一打開,再放到旁邊的抽屜里。

      不一會,里面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很胖,喝酒了,眼睛里都冒著酒氣。出門后,看都不看毛梅和張旂就晃晃悠悠地走了。

      這時,毛梅向屋里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么,又沒說。

      大約過了幾分鐘,那個醉漢又回來了。這次,毛梅有些緊張了,她問:“帽子,丟東西啦?”

      醉漢晃了一下說:“你讓小陳出來。必須的?!?/p>

      毛梅忙向外面看了看,然后走過去,先是將玻璃門推上,然后又輕輕地撞了一下醉漢,低聲說:“帽子,你想死呀,什么事?”

      “事情不大的,小陳你出來?!弊頋h說,聲音高了許多。

      張旂忽然感到了什么,他連忙轉動了一下椅子,背對著里屋的那扇門。

      這時,陳羽西從里屋出來了,出來后,便向醉漢不停地搖手,由于緊張,臉部表情非常難看。醉漢可不管這些,說:“我想起來了。你家老板說過,如果身體不好,收半價……”

      聽醉漢這么說,毛梅猛地拉開抽屜,然后抓出一把票子,順著醉漢的脖子,往醉漢的上衣里一塞說:“走走走,回家慢慢數(shù)去?!?/p>

      醉漢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感覺一下分量,便向外走了,走時,嘴里發(fā)出了一串“哼哼”聲,像是一頭剛吃過食的心滿意足的豬玀。

      醉漢走后,陳羽西似乎想回到里屋,但腳上躊躇了一下,還是坐在了沙發(fā)上。她是斜坐在沙發(fā)上的,這樣可以背對著張旂。此時,她的額頭上全是汗,整張臉都紅透了。手上在一頁一頁地翻著雜志。分明要遮擋什么,翻閱雜志的聲音很大,帶著風。先前,張旂的心里充滿了鄙棄,甚至是詛咒,現(xiàn)在,他忽然感到了陳羽西的尷尬和弱小。他開始挑逗毛梅,說著和他的身份不相符的話,并大聲地笑。他的說話聲和笑聲大到越來越夸張,以至于毛梅都感受到了什么,毛梅冷冷地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過分了吧。你真以為我是老中醫(yī)?!睆垟绫憷潇o多了,這當口,他看了一下鏡子。

      鏡子里,陳羽西還在一頁一頁地翻著畫報,只是背彎曲得更狠了,頭幾乎低到了沙發(fā)上,眼淚一把一把地往下掉。過了一會,她突然站了起來,然后瘋了似的跑出了發(fā)屋。

      一個月后,毛梅告訴張旂,陳羽西當天就離開了“小剪子”,此后再也沒回來?!白叩眉?,射箭的樣,剛買的皮箱都沒拿?!泵菲仓煺f,“這種女人是不講情義的。知道嗎?她把你送給她的書都撕了。哈哈……漁夫,你的魚餌撒了一地,丑不丑?”

      這以后,張旂也再沒看到過陳羽西,他的手機號和微信號也都被陳羽西一一拉黑了。

      那天晚上,我和張旂在赤闌橋上待了很久,張旂妻子的故事和陳羽西的故事,使我改變了主意。我沒有回家,而是又陪著張旂回到了他住的安港大酒店。在賓館房間,他讓我看了一件東西。

      記得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我說:“老弟,你是不是把我當外人了?”他聽我這么說,感慨地回我:“楊兄,我的故事可沒有說給第二個人聽過啊?!?/p>

      我搖了搖頭。

      他笑著說:“要不,我再說一個,密級更高。”

      我再次搖了搖頭。我充滿感慨真誠地說:“你我已經(jīng)是兄弟了,為什么從來就不跟我談收藏方面的事。你怕我認錯你的寶貝?”

      我這么說是有背景的,正如我開篇所說,藏家、鑒寶人之間往往是要拼智慧的。藏家和鑒寶人在一起,是或偷或盜,或防或守的關系。在圈內(nèi),無良之人無處不在,就那些利欲熏心的鑒寶人來說,一般會對找上門的寶貝給一個帶著三到五層皮的虛價,然后再在“水花”里抽取幾個百分點,正可謂空手套白狼。

      聽我這么一說,張旂好像明白了許多,他摁滅了手里的香煙,說:“大哥不要見怪,看來是我小氣了,您稍等?!闭f著,打開皮箱的密碼,拿出一只瓶子來。

      看到這只瓶子,我先是感到頭皮發(fā)麻,然后感到自己的頭發(fā)在一一直立,眼前也如同點燃了好幾盞燈。

      佳士得拍賣行是世界上十大著名的拍賣行之一,二〇〇三年春節(jié),該拍賣行在布拉格舉辦拍賣活動時,我有幸隨中國保利拍賣有限公司赴會。在這次拍賣會上,我看到了三件來自中國的寶貝,一件是仿永樂、宣德年間的銅紅釉。一件是用魚子紋綠釉做的菊瓣壺。第三件是鳩耳尊。因為清代喜歡仿五大名窯,這尊又叫清乾隆仿官窯釉鳩耳尊。在拍賣會上我還得知,該尊由清代著名的督陶官唐英監(jiān)造,屬官窯中的套尊,另外三款還有鳳耳尊、鶴嘴尊和鴛鴦尊。今晚,張旂給我看的就是鴛鴦尊。

      無論是收藏還是鑒寶,雖然要雜學、厚學,還是分主業(yè)的,我的主業(yè)就是瓷器,所以,今天張旂把這只尊端在了我面前,必定是天意的引導。糟糕的是,今天我竟然沒有戴老花鏡,正在遺憾,張旂把一把金色的放大鏡交到了我的手里。于是,眼前的歷史立刻就鮮艷奪目了。

      首先能定下來的是,這確實是一件真品,出于官窯。在清代,官窯專門仿制五大名窯的東西,雍正和乾隆都好這一口,二位對瓷器的要求也很高,為此,這尊上的款式就落得很有講究,是標準的乾隆官款:大清乾隆年制。再就是鴛鴦耳和口沿自然垂釉之后,微微地有點泛黑色,這種黑色看上去厚薄不均,恰是真品的特點。

      看到這里,我身子向后微微一仰,深深地嘆了口氣。

      張旂為我續(xù)水,然后笑瞇瞇意味深長地說:“老兄,你不說也罷。”

      “不說不快??!”我笑著說。

      張旂也笑了。我問:“老弟的心理價位是多少?”我在那尊上撫摸了一下,忽然感受到了尊的心跳,又說,“說多少都可以?!?/p>

      此時,張旂默默地靜靜凝視著眼前的尊,目光中有一種迷人的柔和,又像是一種軟弱。

      見張旂半天無語,我說:“這樣的東西,要去拍賣場就俗氣了,你得永世收藏?!?/p>

      張旂笑了笑。

      接下來,我倆凝視著這尊都不說話,很久很久都沒說話,但是,我卻感到那尊一直在說,在等待。

      從安港大酒店回到琥珀山莊,我輾轉反側,再難入眠。妻定是感覺到了我的躁動,便過來看我。此時,窗外正好有一塊月亮,既不貧瘠也不奢侈,平平淡淡地懸掛在屋檐。于是,我面向著這塊月亮,向妻說了這尊,我給的價位是二百六十萬。妻笑了笑說:“就是兩千六百萬,也是人家的,你為什么睡不著覺?”我說:“張旂在這件尊上表現(xiàn)出來的低調(diào)和平靜又何止兩千六百萬呢。”接著,我又說了張旂的妻子和那個陳羽西的故事。妻子聽后,半天才嘆了口氣說:“都是無價的。”隨即,我倆不知是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這嘆息過于清淡,剛發(fā)出,便被后半夜的深沉吸附了。

      我何嘗不懂妻的話意。此刻,在我心里,張旂已經(jīng)成了一塊無暇之玉,萬萬求之不得的。

      第二天上午,剛把張旂送到合肥南站,陳博士打我手機了。他告訴我,他人在昆山,闖了禍:在一家拍賣行里,失手打碎了一件藏品。元代的。對方開出了賠償價:一百六十八萬。這分明是訛詐,想讓我過去幫他“除皮”。

      陳博士原名陳鬧,我最初的藏友。文化不高,高中也僅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愛浮夸,略油滑,私生活有點花哨。玩收藏帶有強烈的投機心理,目的倒也明確:一、一夜暴富,二、收藏界不乏大家,和大家在一起,就等于和文化人在一起,說出去好聽。

      在這個圈內(nèi),是靠眼力吃飯的,輪到他,那是看一件賠一件,慢慢地就敗了家,隨即老婆也跑了,然后在湖北被人撿了漏,真算是失去了最大的寶貝。盡管如此,還不“退場”,照樣在收藏界里盤,又盤不出什么名堂,倒有點死乞白賴、賠掉祖墳的味道。圈子里要戲謔他,暗地里就喊他為墻倒屋塌的陳瞎鬧,明里就喊他陳博士。

      按理,這算是一個爛人了,這么多年,我之所以還能接受他,只為一條,這個人率真,不愛帶皮說話,源于情商不夠也好,還是智商不濟也罷,在我心里,率真之人就是一座四門大開的城。

      平時,他還屬于那種“藝高膽大”型的,無論碰到多大的事,哪怕是大火上了自家的屋脊,都不帶急的。一百六十八萬的賠付不算小,就算是抽干他家三代人的血也賠不起,但是,他跟我談到這個事時,語氣平靜得如同別人打碎了他的寶貝。

      我想到了張旂,他也是陳博士的藏友,主要是蘇州離昆山不遠,抬腿上馬的工夫,我說:“你趕緊給張旂聯(lián)系,他上午九點多就能到蘇州?!?/p>

      陳博士沒吭聲,想必是在考慮我的話,僅僅過了一會,他說:“你來吧。那東西真值不了幾個錢,我可不能出什么事?!币娢乙苫螅终f:“你還能不知道,藏家和藏家不好談過手寶貝的。還有,他最近也很煩,有人盯著他呢?!?/p>

      是說張旂嗎?我在心里想,就問:“你說誰,誰盯誰?”

      陳博士說:“見面說吧。我沒流量了,你帶點現(xiàn)金過來,我先把欠條打好?!?/p>

      我說:“你把那東西的照片發(fā)來。我得先看看里外,到時候好說話?!?/p>

      陳博士很不耐煩地說:“來了再說吧。剛開始隨便看。真媽的滴瀝滑(滑得要死),現(xiàn)在不行了,說是證據(jù)鏈,包得可嚴實了,每塊都恨不得加把鎖了?!?/p>

      下午四點,我趕到了昆山敬德軒拍賣行。

      沒有陳博士描述的那么粗俗,接待我的魏經(jīng)理(藏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舉止和談吐都很斯文,說話時嗑瓜子一般,一響一個字,滿面和善。鑒寶廳非常豪華,待引著我在一張紫檀木椅子上落座后,他先是讓人撤掉了剛泡成形的上等龍井,換上了黑罐老茶根,然后親自煮茶、洗茶,細心地為我和在座的另外兩個人(包括被“扣留”到現(xiàn)在的陳博士)沏茶。

      賓主品茶期間,他先是介紹了一番他的拍賣行,估計對我也做了許多功課,接著又對我說了一些表示敬佩的話,再有幾分鐘便說到了這件事上。

      這時,兩個穿著制服的年輕男女將一只大盒子“抬”了過來。當盒子打開后,我看到了一堆打碎的東西。是瓷器,而且我一眼就認出,這是一只古代的瓷碗,屬于耀州窯產(chǎn)品。

      接著,魏經(jīng)理把收藏證遞給了我,“您過目?!彼f,顯得極為恭敬。我接過收藏證看了一下,上面寫著如下的內(nèi)容:

      藏品名:元代耀州窯金光釉印花大碗

      藏品規(guī)格:高8.5厘米口徑18.5厘米底徑5厘米

      建議價:212萬

      成交價:148萬

      關于為什么成交價是一百四十八萬,卻要賠付一百六十八萬,魏經(jīng)理說:“向您匯報一下,這個碗是十年前山西高勛拍賣行從德國納高拍賣公司拍來的。我們于二〇一三年又托關系從高勛拍賣行拿到手的,加上這些年的公證費、保護費、運費以及本身的升職空間,再加上個二十萬,這么要價就等于白送客人了。”

      我點了點頭。

      見我點頭,陳博士的臉色馬上變了,他連連看了我好幾眼,屁股也連連扭動了好幾次。坐在我對面的魏經(jīng)理卻有些興奮了,他先給我沏茶,然后指著一塊碎片說:“楊大師您看,這是一只撇口碗,里面印的是花卉,外面刻的是折扇紋,它的胎體外面的痕跡是元代耀州窯修胎的標準手法。您再看,它的底足部分粘砂非常明顯,底足的釉子因為很薄,泛出了鐵銹癍的顏色,這種現(xiàn)象是元代耀州窯產(chǎn)品的典型特征。還有,這只碗不僅里面印了紋飾,外面還有刻花,像這種里外兼修的工藝太少見了……”

      在魏經(jīng)理滔滔不絕地向我普及他的元代耀州窯知識時,我打通了我朋友的手機,他在德國納高拍賣公司北京分公司造價部工作。

      手機接通后,我按下了免提鍵,我說:“老鏟子,我正在昆山看一件藏品。是宋代耀州窯青釉印花大碗?!迸笥疡R上笑著說:“哇,這傻貨怎么配得上楊大師的眼睛。在估價吧?那東西多糙,完整器和存世量也大,報不出像樣價的。要是單色的,三萬到五萬就結了。”我說:“要復雜得多。”朋友馬上說:“那也不過八萬。”我說:“打碎了。”朋友說:“那一分錢都不值了,哈哈哈……”

      放下手機,我對魏經(jīng)理說:“魏先生,打碎東西必須陪,但是,一定要讓雙方都順心對不對?這樣,明天就在這場子,我把上海、蘇州、西安、北京的幾個專家都喊來,同時,我把你們昆山市收藏協(xié)會會長也請來,首先界定一下這個碗的年代……”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陳博士陪了十萬走人。

      對于這個結局,陳博士憤憤不平,他說:“我耳朵可不瞎。你朋友在電話里大頭大臉地說,打碎了一分錢都不值的?!?/p>

      我說:“是啊,那東西打碎了,對藏家來說一分錢不值,對于你來說還是錢啊?!?/p>

      晚上,陳博士良心發(fā)現(xiàn),說什么要破罐子破摔,在昆山費爾蒙大酒店請我吃大餐,我說你請一次客也不容易,把張旂喊上吧。陳博士的臉色立刻變了,并連連搖手。陳博士的樣子讓我很迷惑。當年,他介紹到張旂時,可不是這個樣子。

      “我是后悔的?!碑斘覀冮_始喝酒時,陳博士說,“我把他介紹給你,就等于把一團泥巴塞在你的褲襠里。”

      那天,陳博士被困昆山后,第一個電話就打給了張旂,但是,張旂說,在江南這地界,收藏界都是一鍋熟,這種事一插手就失去了公允,很為難。他建議陳博士找一個能仗義執(zhí)言的江北佬,把話說透。其實就是暗示陳博士來找我。

      看來這件事讓陳博士很惱火,也成了導火線,七月二十四號晚上,陳博士又跟我說了兩件事。

      那年,的確有人在蘇州北的嚴山上挖到了玉器,陳博士還見過挖寶者,也看過那些玉器。在收藏界,陳博士雖然只有三成熟,又是一塊出了名的五花肉(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多),但是,平時為了能夠得到一件東西,也會給自己找“梯子”——沒少看這方面的書。他通過查閱資料得知,春秋晚期的玉器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主要紋飾為蟠螭紋,如小蛇。二,吳國的玉器紋飾中間最多的紋飾是鳥類。這一批貨都具備這兩個特點,顯然是春秋晚期吳國的東西,為此,他才打電話給張旂,希望他能來拿。

      當天大雨,有些地方很快就發(fā)了洪水。時間也是傍晚時分,陳博士一再跟張旂說,他已經(jīng)把挖寶者穩(wěn)住,可以等到明天再過來。但是,張旂提出了一個問題:這是多媒體時代,藏寶者也不愁在一棵樹上吊死,如果當?shù)匚墓芩娜酥懒嗽趺崔k?如果被其他收藏者知道了又怎么辦?如果第二天藏寶者改變了想法或者抬價了怎么辦?于是,他不顧妻子的反對,堅決要在當晚趕到嚴山。因為不會開車,就要妻子開車送他,結果出了大事。

      關于張旂的妻子出車禍一事,陳博士說的和張旂說的出入很大,讓我有點難過,忽然,我想到了先前陳博士說的話,我問:“你那天說,張旂正被什么糾纏,什么意思?”

      張旂嘴里立刻發(fā)出“嘁”的一聲,說:“他是被無情盯上了?!?/p>

      我當然以為是“吳琴”或者“吳芹”等。張旂卻在旁邊說:“這件事我要是不說,你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張旂在木瀆鎮(zhèn)理發(fā)時,和一個小姐好上了?!?/p>

      我脫口而出:“陳羽西?”

      陳博士一臉意外地看著我,然后點了點頭,“你也知道?”他有點失望地問。

      我說:“那個女孩離開小剪子后,不是再也沒跟張旂聯(lián)系過了嗎?”

      陳博士搖了搖手,然后喝了一口酒。這會,那酒像是摻了沙子,陳博士喝下去時,顯得很艱難。待吃了幾口菜,他告訴我:張旂看上陳羽西了。陳羽西離開發(fā)屋后,他先是去發(fā)屋死等,希望陳羽西能回頭。一個月后,他開始四處尋找,最終在杭州的一家餐館找到了打工的陳羽西,不久,陳羽西就成了他在蘇州辦事處的文秘。

      聽到這里,我舒了口氣,我對這個結局還是很滿意的。我感到生活對那個女孩有點誤解了,也有點刻薄了,這樣的話,算是張旂把陳羽西拉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他們很快就同居了?!边@時,陳博士說?!澳惆讶思宜耍鸵袼臉幼訉Σ粚??好了,等這個女孩提出結婚,這個老百腳(老東西)玩推手了?!?/p>

      “他怎么說?”我問。

      “他說,我比你大二十六歲哦,可以當你爸爸的。在心理上,我實在過不了這個坎?!?/p>

      “這也合情合理啊。”我想著張旂的這個理由,說,“按張旂的性格,這件事確實太出格了。張旂可不是那種喜歡大起大落,大操大辦的人?!?/p>

      陳博士笑了笑,又搖了搖頭說:“那我就告訴你真實原因吧?!?/p>

      接著,張旂告訴了我這樣一件事。

      聽完陳博士說的這個事,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外面先是傳來“吱啞”的一聲,接著突然刮起了臺風。頃刻間,對面的馬路開始變形、扭曲和塌陷。路兩邊的樹先是劇烈地搖擺,然后紛紛折斷。接著,米黃色的、猩紅色的、澄藍的閃電從大地上接二連三地升起,一次又一次地刺穿蒼穹。在無數(shù)道耀眼的光柱中,巨大的雷聲從天而降,隨即,傾盆大雨從四面八方迅疾而來。在這種可怕的“洗劫”之下,沿街商埠的玻璃門窗紛紛破裂,那些玻璃跌落在地下時,儼然就是一把把利刃……

      我猛然想起了妻。“家里怎么樣?”打通妻的手機后,我大聲地問。妻傷心地說:“趕快回來呀,藏寶室塌了,你的寶貝都碎了?!?/p>

      我的這場病一直持續(xù)到九月底。

      那天下午,我讓妻子查了一下七月二十四號的天氣預報。查閱結果,當日,整個昆山地區(qū)晴空萬里,無異象。費爾蒙大酒店對面的街道上也無塌陷、樹木折斷、玻璃幕墻倒塌等現(xiàn)象。我的那些寶貝也都在,今天,它們又被我妻仔細地擦拭了一番,看上去更顯精神和底氣。此時,妻平靜地看著我,那些寶貝也平靜地看著我。妻像貓一樣輕輕地撓了一下我的手心,輕柔地說:“你說病就病了,一病就這么長時間,我心里好害怕?!蔽艺f:“世界上沒有說什么就什么的東西,一切都是有預設的。這才是驚醒我們的地方?!?/p>

      這兩個多月,我整個人一直被埋在病的深處。這期間,我和妻子說了許多話,但是,一直沒跟她談張旂的事。我不忍讓她去品嘗一種意外和被顛覆的滋味,也不想讓她在這件事上看到我的幼稚和局限——她那么迷信我,崇拜我。為此,妻子對我以上說的話有點迷惑。

      到了十月份,我已經(jīng)從那場劇烈的“暴風雨”中走出來了。十月二十二日,山西省高立德拍賣公司給我發(fā)了邀請函,約我參加他們和盛通網(wǎng)、地方電視臺合辦的鑒寶活動,并希望我能做一號專家(主鑒寶師)。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推掉了八家類似這種活動的邀請。不知為什么,那些日子,我突然對自己的鑒賞能力產(chǎn)生了懷疑,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把二樓藏寶室的九百多件藏品都檢查了一遍,最可怕的是,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藏品值得懷疑,生坑和熟坑完全混淆。

      所以,拿到這個邀請函,我同樣有些猶豫,但是,妻說:“如果你不參加這次鑒寶大會,我就非常焦慮了。我生怕有一天,你連我也不認了?!?/p>

      妻子比我大五歲,那么愛我,如娘親。

      十月二十八日,我和妻子抵達了西安,晚上進行了簡單的彩排,又通過視頻材料初步了解了一下這幾天的海選情況。第二天下午三點,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我?guī)е业膱F隊走進了演播大廳。

      這個演播大廳是主辦方為本次活動特地搭建的,可以用“恢弘”二字來形容,分為三大塊。第一塊是觀眾席,大約能容納三百五十到四百人。觀眾席的對面是一塊巨大的電視屏幕。電視屏幕下有六張(一至六號)珍寶臺。電視屏的左邊是專家席。右邊是三位來搶寶的店主。

      按照昨天的彩排,整個鑒寶程序如下:藏寶人介紹藏品,說藏寶的故事,給出自己的心理價位。專家組傳看藏品。鑒賞完畢后,我的二號、三號專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宣布藏品的真?zhèn)危瑳Q定該藏品有否資格登上珍寶臺。對于登上珍寶臺的藏品,二號、三號專家會一一點評并給價,然后工作組將他們的給價公布到大屏幕上。為了不影響店主們搶寶,他們的給價只顯示為一只尚未打開的信封圖形。接下來是搶寶環(huán)節(jié)。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三個店主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判斷,給出自己的購買價。隨后,二號、三號專家打開信封,展示他們的價格。最后,由我說出主鑒寶師的判斷和心理價位。

      今天的鑒寶會,雖然只設了六張珍寶臺,卻有十四位藏寶人參加。這就意味著,這里有八件藏品是殘次品或者是贗品。就這個事,我昨天跟主辦方談過,我的想法是,既然是殘次品和贗品就應該從活動現(xiàn)場攆出去。讓專家看劣質的東西、假的東西,不僅浪費時間,也是一種褻瀆。

      主辦方對我的意見很重視,項目經(jīng)理和主持人小雅親自來向我做解釋工作。他們說,其實,那八件藏品已在海選中被確定為贗品,之所以讓它們出現(xiàn)在鑒寶現(xiàn)場,完全是為了讓節(jié)目具有埋伏性和沖突性。他們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昨晚,在討論活動程序時,就專家定論這個環(huán)節(jié),我要求簡單化,即,我們?nèi)粚<液献h后,直接派代表宣布真假和定價即可。但是,組委會堅持在專家組里再分為兩個層次,就是二號、三號為一組,我為一組,并允許各持己見,現(xiàn)在看來都是局,只為吵得好看,炒得到位,可謂用心良苦。但是,我還是不能接受,妻子在旁邊偷偷地撓了一下我的手心說:“沒有假的,那些真的就會顯得很粗糲,又有多少意義呢?”

      我妻當了二十多年的教師,誰能知道她曾是東南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呢,我一直很尊重她。

      三點三十分,鑒寶節(jié)目正式開始。到了四點四十分,已經(jīng)有三件藏品登上了珍寶臺。接著,主持人小雅宣布六號持寶人上臺。當六號持寶人走進大廳時,大廳里先是出奇的寧靜,接著爆發(fā)出一片片笑聲。

      因為每次持寶人上臺都會帶著自己的藏品,六號持寶人卻是一個人來的,這看上去多少有點滑稽。我沒有笑,因為前面五個持寶人,除了對他們的寶貝能賣多少錢感興趣,對藏品背后所蘊藏的文化信息關心得很少,整個交流非??菰?,甚至有些俗氣,所以,六號持寶人的上臺方式令我很期待。

      是一個女孩,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穿著一條天藍色碎花連衣裙;頭發(fā)濃密而黑;皮膚白皙,在燈光下泛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妙的光澤;如果穿高跟鞋會更好看,卻穿著一雙普通的平底皮鞋;五官太漂亮,我不是學中文的,無法做更為美妙的描述,我覺得她本身是可以作為一件寶貝來鑒賞的。

      這時,小雅開始和這個女孩討論為什么不帶藏品上臺的事,女孩說:“我想先說個故事?!?/p>

      小雅遲疑了一下,笑著說:“說說藏品的來歷是可以的,要說故事……可能沒有這個時間給你哦?!?/p>

      這時,我說話了。我說:“藏品有了故事才是活的。沒有故事的藏品不過是一塊石頭或者爛銅而已。”

      我的話音剛落,觀眾席上立刻傳來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小雅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也鼓掌了,然后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這時,二號專家憑空點著那個女孩,鄭重其事地對觀眾說:“這丫頭聰明啊,她是要在故事里為她的藏品找升值空間的。厲害!”

      二號專家的話好像嚇住了女孩,她愣了愣,臉一下就紅了,她說:“我不是為了錢?!?/p>

      大家都笑了。

      我則有點迫不及待了,我微笑著向女孩做了一個“開始”的手勢。女孩低下頭,想了一下,然后開始了她的敘述。我記得,說第一句話時,她的眼圈就紅了。

      那年,我二十歲。我父親說,你能干什么呢?你只配去發(fā)廊。你們知道嗎?從小到大,我父親是那么寵愛我,疼我,他怎么能說出這么難聽的話呢?我想報復他,于是,我就去了一家發(fā)廊。

      那是一個雨季,漫長的雨季,我開始想我的父親,想我的未來,我的愁緒真的比那個雨季還要綿長。同時,發(fā)廊的工作我越來越不喜歡,也在考慮離開,就在這個時候,我碰到了一個男人。

      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太喜歡了。我沒辦法形容我的心情,我覺得自己一下被風吹走了。那是一種真正飛翔的感覺。

      剛才,漂亮的小雅姐姐說,她擔心我故事的長度,故事太短怎么能存得下兩個人呢。

      他那么儒雅,那么安靜,說話的聲音不高不低。你不知道,這些年,我一直缺乏安全感,我一直在找一個人疼我,看到這個男人,我的心一下子就安穩(wěn)了,就如把一粒米放在了稻籮里。他的眉宇間有一種憂愁,絕對是憂愁,淡淡的,你抓不到,但確實存在,會讓你動心,不,是傷心,不不不,也不是啊,是心疼。

      哦!我還沒有介紹他的身份,他是一個收藏家。在我印象中,收藏家都是有品味的人,很神秘。是的,他確實很有才學,他一句話就夠我學一輩子的。我喜歡這種溫和謙遜的人,太喜歡了。我有了一個可怕的目標:我一定要跟他說,我愛你,非常愛,盡管我不配,非常不夠格。

      我剛才說過,我父親諷刺我,說我只配去發(fā)廊,為此,我感到父親的話很難聽。我說下面的事,你們就理解我了。

      我到了發(fā)廊后,女老板并不教我怎么理發(fā),她分給我的工作就是當按摩女。她說,這個工作來錢快,又簡單。那些找上門按摩的男人要么是閑人,要么是來本地打工的人,無論是哪種人,就兩個字,寂寞,所以,對這兩種人,你根本就不要真按摩,你往他們身邊一坐就可以了。聽女老板這么說,我答應了,不過我聲明了自己的原則,就是和客人的關系到此為止,再也不能向前一步。女老板說,跟著感覺走。

      干了兩個月后,女老板忽然跟我說,你為什么要大把大把地撒錢?我問她是什么意思?女老板說,我在外面都聽到了,許多客人是想找你做大事的。做大事嘛當然是大價格,你為什么要拒絕呢?

      我懂了。我不懂的是,女老板在感情上是受過重創(chuàng)的人,非常恨那些感情不一的男人,為什么要我去做這種事呢?我當即申明了我的態(tài)度,我還說,如果是那樣我就走。

      那天晚上,女老板跟我談了很長時間,她顯得很傷心地說,她的日子非常難過,兩個女兒要養(yǎng),房租要付,那個已經(jīng)離婚的丈夫還有一個重病的父親要她負擔,可是,她覺得小店的生意越來越干不下去了。女老板說這句話時,我就明白了,她是想辭退我了。如果是一個月前,我多高興啊,因為我一直想走,卻不好意思開口,但是,現(xiàn)在我感到了恐慌。我想了一下,大致明白了這里的原因,那階段我也看出來了,女老板也喜歡上了他,我成了她的威脅,不是嗎?見我低著頭,半天沒有說話,女老板就說,你要真不想走也可以。我是有要求的。聽女老板這么說,我好像看到什么希望,還沒等她說什么要求,就連連點了頭。女老板說凡事要講規(guī)矩對不對?一個人如果不講道德和誠信,那叫什么?淺水地里說這里是賣態(tài)度的,深水地里說,這里是賣姿態(tài)的,經(jīng)不起干干凈凈的。還有呀,這個收藏家不是什么好東東,你不要鬼迷心竅的。

      那晚,我和女老板成交了,只是不知各自的底價是什么,反正我的底價就是不想離開這里,我怕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這個人。

      我的決定一定縱容了女老板,不,是讓她誤解了,不久,她對我做了一件蠢事。

      那天,她私下和一個叫“帽子”的男人達成了協(xié)議,用三千元買我的身體,而且,她深信我一定會答應,因為,我在這種店里,一次按摩也只能賺四十五元。但是,她想錯了。我拒絕了“帽子”。“帽子”很惱火,于是,不僅要女老板還他的押金,還要我退回他的按摩錢。那天,“帽子”的聲音很大,非常嚇人。

      你們想想這是一件多么令人難堪的事,因為他就在現(xiàn)場,因為……你們知道嗎?我非常怕他知道我做按摩女……我太在乎他了,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個秘密,每天都提心吊膽,可是,他竟然都看到了。最可怕的是,今天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一個嫖客和一個小姐在討價還價。我無地自容,我無地自容……從此,我就離開了那個店,我無地自容……

      女孩說到這里時,觀眾席里有些小小騷動,有人嘆息,也有人發(fā)出了一種古怪的聲音,那聲音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來的,像冷笑,又像噴氣。這些,并沒有影響到女孩的情緒,她繼續(xù)說下去。

      沒想到,兩個月后,他還是找到了我??吹剿菑堛俱驳哪?,看到臉上那些疲憊而又略顯驚喜的笑,我熱淚盈眶。從蘇州到杭州,茫茫人海,我實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實在不知道呀。我感到只有愛你的人,才知道你的靈魂藏在路邊的哪根草里。

      那時,我在杭州的一家飯店當服務員。找到我后,他兩三天就必定來看我一次。我下班很晚,每天晚上,酒店大多在九點以后才能打烊,等我收拾完畢,一般都是十點左右了。他一點也不急,就坐在對面步行街的石椅子上看書,那么安靜,就如一盞瓦數(shù)有限的燈。

      他終于感動了我,讓我放下了所有,我很快就辭職到了他的工作室,幫他做一些類似于文秘的事。

      其實,從他在飯店找到我的那一天,我一直就在等待著,我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盡管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渴望。

      無論多么難捱和糾結,這個時刻終于還是來了。那天,我是說,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了三個月后,他指著書架上的書說,你看,每本書都有名字吧。我們呢?我的心一下就跳起來了,我知道,我們的“決戰(zhàn)”要開始了。果然,他一下拉住我的手說,我能收藏嗎?終身的。

      我渾身戰(zhàn)栗,我不敢搭話。我感到自己沒有資格,我轉身跑開了。

      我犯了大錯,此后的幾天里,他一句話也不說,人卻一天比一天瘦削,見到我時,他照樣裝出微笑的樣子。他笑時,嘴角的皺紋會特別明顯。他這副心力交瘁的樣子讓我萬箭穿心。我哭了,我想告訴他,我非常愛他,非常非常愛他,可是我不敢說,因為,我覺得自己實在配不上這個男人。我嫁給這種男人,和強盜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再說……

      再說,那天他跟我說,再說我已經(jīng)和所有人都鬧翻了。先是我的女兒,然后是我的岳父母,還有你的父親。你說你的父親絕對不會接受我,一定會找我拼命。那又怎么樣呢?羽西,如果得不到你,這個命放在這里到底又有什么意義。再說,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過去,我根本就沒去想過,這是我每次都不想讓你我去觸碰那些話題的原因。再說,我已經(jīng)把什么都看輕了,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當街砸掉我所有的收藏。知道嗎?自從你離開那個發(fā)屋后,我覺得一個人的一生,能收藏一件東西就可以了。再說……

      我實在受不了他的表白,他的話像風,像雨,像滾滾的車輪,不,像涓涓流淌的小河,我完全身不由己,我完全被淹沒了,我實在受不了。

      很快,我們就定下了結婚的日子。這里有新娘嗎?有熱戀中的人嗎?我下面說的話,你一定會有同感。訂下婚期后,我整個人完全處于夢游狀態(tài)。是啊,老天,我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

      幸福是需要篤信的,你懷疑它,它就會出問題。

      就是今年春天,不知為什么,他忽然不提我們的婚事了。這讓我立刻陷入了一種極度迷茫和不安的狀態(tài)。那天,我真想說,我們結婚吧??墒牵也桓?,他的矜持和沉穩(wěn)讓我的自卑感又上來了。我忽然感到自己一分錢都不值了。

      真是禍不單行。

      前幾天,我的父親和我見面了,我們互相原諒了對方。因為父親的肝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父親對我沒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我能早日結婚,哪怕早到在他臨死的前半個小時都可以。

      父親的要求更像是要挾,我卻很感動,甚至很感謝,于是,我找到他,興沖沖地說了這件事。他半天都沒有說話。他不說話時,一直看著地面,眼睛是不動的,這讓我很害怕。我感到我打完了手中最后一張牌。

      接下來的兩天,他一直忙,我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我不是不想提,我只是覺得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東西在滋生,還有一塊在塌陷。記得是第三天吧,他找到了我,給了我一張支票,只說了一句先把病看好。我跟我閨蜜談到了這件事,閨蜜說你必須讓他在這件事上有個態(tài)度,他分明是想拿支票擺平你的青春。

      那天,我把他攔在辦公室,再次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先是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抽煙,熬得時間都糊了。過了很久,他才向我談到了他的想法,他說知道嗎?我比你父親大兩歲。這件事讓我很惶惑,我感到自己是在做一件缺德的事,如果娶你就是在作孽,我無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接下來,他還說了一件事,他的岳父母太不講道理了,聽說他要娶一個發(fā)廊女,正在和他大鬧,認為是對他們女兒的大不敬……

      哼!他提到的這些,對于我來說真是沒有絲毫的說服力,那天,我終于爆發(fā)了,而且說出了許多難聽的話,為了這些話,他當場就流淚了,我也哭了一夜。

      我說,當初你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一個男人為什么這么霸道,怎么能把自己的話當成別人的鎖。想開就開了,想關就關了。你就是在玩弄我!

      我這么指責他時,有點歇斯底里了,我原以為他會和我辯解一番的,甚至會和我吵一架的。可是,他……無言以對,頭一直低著,你們知道我當時想到了什么——殘枝敗葉。

      接著,他生病了。真的生病了,發(fā)了高燒,住進了浙大第一附屬醫(yī)院。等出院后,人已經(jīng)瘦了十幾斤。那天,我從小診所吊水回來時看到了他,當時,他正貼著城墻根慢慢地走,弱不禁風,有好幾次我都恍惚了……覺得有人挑著一件衣服在走……

      你們說,如果真正愛一個人,你會不在乎他生病嗎?你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那天,我悄悄地離開了他,我給他留了一張紙條,我寫道:放過你也許就放過我了。

      一個星期后,他竟然托人找到了我,給我?guī)砹艘患|西。來人說,這是一件寶貝,價值三十萬元……

      女孩說到這忽然不說了,可是大家都還在等待著,正如一場戲忽然出來了一個新角色。這時,小雅輕柔地問:“你的故事說完了?!?/p>

      女孩嘆了口氣,說:“從那天起,我們再也沒有聯(lián)系了。不……他徹底消失了?!闭f到這,女孩低下了頭,目光呆滯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好像那里掉落了許多東西。這時,小雅又問:“現(xiàn)在可以獻上你的寶貝了嗎?”女孩愣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不一會,兩個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箱子抬了上來,當六號藏品從盒子里拿出來時,女孩的眼圈再次紅了。

      這時,小雅問:“這就是他送給你的寶貝?”

      自從工作人員抬著藏品走進來,女孩就盯著藏品看,這會,聽小雅問她,她點了點頭。

      “你的目的是什么?”小雅問,“你剛才說,這件寶貝值三十萬元,是想讓專家為你估價嗎?”

      “不?!迸⑸钌畹匚丝跉?,又緩緩地吐出來說,“我只想知道真假。”女孩說這句話時聲音很低,又好像很冷,輕輕地抱著自己的胳膊。而當女孩的那件藏品搬到我的面前時,我立刻睜大了眼睛。

      這件藏品就是清乾隆仿官窯釉鴛鴦尊。

      幾個月前,這只鴛鴦尊曾經(jīng)在合肥市安港大酒店的房間出現(xiàn)過,它的主人叫張旂。

      “你怎么稱呼?”我問。我的聲音里有些許的戰(zhàn)栗,不知道現(xiàn)場的人能否聽出來。

      我這么問時,女主持人和二號三號專家?guī)缀跬瑫r看了看我。按照規(guī)定,藏寶人的信息資料是保密的,更不宜在直播現(xiàn)場公布。

      “姓陳?!迸⒄f。

      “耳東陳?”

      女孩點了點頭。

      “后面兩個字怎么配?”

      “陳書瑤?!?/p>

      我一愣,然后仔細端詳了一番女孩,又問:“是別稱?不,你的別稱叫陳羽西?!?/p>

      女孩一臉意外地看著我,“老師,您……”她的聲音像是在呢喃。

      “我覺得如果叫陳羽西也很好聽。”我故作坦然地說。

      觀眾分明覺得我是在開玩笑,都笑了。而女孩仍然一臉意外地看著我,然后自言自語地說:“是啊,我叫過……”我點了點頭,說:“真好聽?!甭犖疫@么說,女孩敷衍地笑了笑,又把自己的目光轉到了鞋子上,滿臉的疑問。

      這時,按照程序,二號專家站了起來。他長著一張娃娃臉,卻很會故弄玄虛和控制節(jié)奏,他先是壓住了不說,待眾人屏住呼吸六七秒后,才高聲宣布:六號藏品制作精良,釉光肥厚,外觀如玉,內(nèi)壁清朗,是代表乾隆御窯的精品佳作,可以上珍寶臺……

      二號專家的聲音還沒落地,大廳里就傳來了雷鳴般的掌聲。這邊,女孩先是呆了一下,接著兩行熱淚在臉上迅疾地流淌下來。

      而我思緒卻飛出了演播大廳。

      七月二十四號那天,在費爾蒙大酒店,陳博士給我看了件藏品,不是實物,是幾張照片。我看了幾眼,便確定這是一件好東西,屬上品——一只通體翠綠的古瓶??趶狡唿c八厘米,底徑九厘米,高二十五點五厘米。瓶底有款:雍正年制。瓶子的釉色叫魚子綠釉。形成的過程是:先用中溫把釉色燒制成熟,隨即,促使釉層表面開出一種特別細膩的片紋。由于該片紋細膩如魚子,所以叫魚子細釉。這是顏色,看形狀則更讓人喜歡。整個器身的支撐感非常強,下寬內(nèi)窄,呈現(xiàn)出一種向內(nèi)支撐的效果。而口沿閃出的淡綠色、旋紋線上的淡綠色和花瓣上的淡綠色交相輝映,令人無限遐思。據(jù)說,雍正特別喜歡這鬼東西,每每親自主持制造。如果要我出個名字,這件作品就是雍正魚子綠釉菊瓣玉壺春瓶。按照目前流通的市場價,在北京可以叫到三百五十萬,在廣州可以叫到四百萬到六百萬。在歐洲各大拍賣行,可以叫到一千萬到一千八百萬。

      見我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它,陳博士問:“知道這件東西將會落在什么人手里嗎?”我感慨而不無羨慕地說:“這個人一定是貴人啊?!?/p>

      陳博士說:“可惜,他即將落在小刮撒(小人)之手?!苯又?,陳博士告訴我,張旂正在跟藏家談這件東西,基本上談成了。

      我極為震驚。

      在木瀆鎮(zhèn)上,有一個九十二歲的藏寶人。老人在七十歲時,頭發(fā)突然變黑,人起綽號七十黑。從去年秋天開始,老人忽然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于是,就把自己一生收藏的三百二十四件藏品陸續(xù)捐給了政府,最后只留了十件藏品,聲稱要親自交給有緣之人。七十黑心里的有緣人是有標準的:品行俱佳,為人忠厚,淡泊名利,干干凈凈。老人說:“人臟寶貝就臟,人干凈寶貝就干凈,人有正氣寶貝方可活?!?/p>

      此事驚動了江南數(shù)城的藏寶人,一時間,上門拜訪者、求寶者紛至沓來,但最后都悻悻而去,而張旂一到,只細聲細語地談了三個小時,就和七十黑成了忘年交。當時,七十黑老淚縱橫,他拉著張旂的手,直說自己終于為一生所愛找到了托付。他決定以九十萬元的象征價把寶貝交給張旂。張旂大喜,但是,當他把所有的手續(xù)都辦妥后,七十黑突然變卦了。

      張旂知道老人后悔了,又猜到老人身邊必定有更多的覬覦者,于是,一個“跨欄”,把價格提到了二百六十萬。見七十黑不為所動,張旂細算了一次,一狠心,又把價格加到了三百萬,七十黑仍然無動于衷。張旂又急又痛心,當著七十黑的面突然痛哭起來,邊哭邊像孩子一樣地說:“我太愛這件寶貝了!”“我也是呀。”七十黑嘆了口氣說,說完就拂袖而去了。

      隨后,張旂花了三萬元雇了個中間人,一心要摸出七十黑肚子里的話。很快,中間人回來了,說找到了原因。

      原來,就在前幾日,七十黑聽說張旂在木瀆鎮(zhèn)時,經(jīng)常出入小剪子發(fā)屋,并和一個小姐混上了。而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現(xiàn)在,那個小姐正和張旂同居。

      那天,張旂再次拜訪了七十黑,他先是磕了三個響頭,說是押金。然后說:“請您老等我一個月?!?/p>

      三個星期后,張旂便把自己和陳羽西的關系處理得干干凈凈,水洗的一般。

      十一

      在鑒寶節(jié)目的錄制現(xiàn)場,二號專家和三號專家的報價都出來了。接著,三名競寶人也開始報價了。第一個競寶人報了二十九萬,理由是,鴛鴦耳上有炸釉,也叫裂釉,破壞了尊的品相。第二個競寶人說,欣賞楊大師的話:有故事的藏品才會有生命!我為這個愛情故事加一萬元。三十一萬。第三個競寶人來自杭州,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剛才,女孩在說故事時,她一直在流眼淚,這時,她說:“自此以后,再也沒有第二只了,我給個良心價,二百三十萬?!迸倢毴说脑捯魟偮洌杏^眾都站了起來,并一起鼓掌,有的還吹起了口哨。女孩則熱淚盈眶,不斷地向競寶人、觀眾、專家席、攝像師、工作人員連連鞠躬。一時間,場面明顯有點失控,導演見狀,忙示意觀眾坐下。

      掌聲終于平息了,這時,現(xiàn)場的所有人突然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女孩也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我嘆了口氣,問女孩:“您貴姓?”

      “姓陳。老師?!迸⒄f,不斷地抹著眼淚。

      “后面兩個字怎么配?”

      “陳書瑤……陳羽西……”女孩有些機械地語無倫次地說,臉上的淚水越來越多。

      我說:“羽西,請您先不要流淚。”

      女孩便點了點頭,一副非常聽話、非常信任我的樣子,但是,她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眼淚,那眼淚如同出山的小溪,在不斷地流淌著,一刻也停不下來。

      這時,小雅沖著觀眾大聲地說:“凡事都有可能。從二十九萬到三十一萬不是奇跡嗎?是的。從三十一萬到二百三十萬呢?也是!那么,還有沒有更大的奇跡呢……”

      我實在不喜歡一個漂亮的女孩為了錢如此煽情,如此炸喉,我毫不客氣地打斷小雅的話說:“我宣布,這件清乾隆仿官窯釉鴛鴦耳尊是——”

      錄制大廳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先前,觀眾席上有人打嗝,不停地打,現(xiàn)在停了下來。我身后站著一個女孩,是服務員,此時,她的呼吸聲非常大,而且越來越急促。突然,觀眾席上有人站了起來,接著,觀眾們都接二連三地站了起來。他們都看著我,都把手合在一起,像是祈禱,又像是準備鼓掌,顯然,他們想用這種方式來逼我馬上表態(tài),以共同為這個女孩見證,然后給她慰藉和信心。

      “贗品!”我說。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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