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迪亞斯·埃特羅維奇[智利]
拉蒙·迪亞斯·埃特羅維奇,一九五六年出生于智利蓬塔阿雷納斯。曾任智利作家協(xié)會主席,詩歌雜志《純水珠》主編,出版詩集、短篇小說集、系列偵探長篇小說,以及兒童文學作品等。拉蒙·迪亞斯獲得過三十多個文學獎項,主要有三屆智利國家圖書與閱讀委員會小說獎、三屆圣地亞哥政府小說獎等多項獎,其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在智利國家電視臺播放。其代表作《往昔的黑暗回響》中文版即將由譯林出版社在大陸地區(qū)出版發(fā)行。
從孩提時起,我就認識哈維爾的爺爺了。但除了微笑和問好以外,我們幾乎沒有過更多的交流。我知道他曾經(jīng)在巴塔哥尼亞的農(nóng)場做過小商販,而且在撲克牌局中聲名遠播——那里的人總愛把剪了一季羊毛或出海捕魚滿載而歸得到的所有收入整個押上牌桌。故事被我的發(fā)小們口耳相傳,已經(jīng)成為了人們飯后談資的一部分,每次聊起村里出名的人物時必會被提起。在鄉(xiāng)親們的口中,我們的村子地方不大,八卦不少,隱匿在渾渾噩噩的街巷背后,面朝著深藍色的海灣,整日里總有一群又一群的海鷗從空中掠過。加斯帕爾先生——就是哈維爾的爺爺,人們這樣尊稱他——和那些以他為主角的故事都聰慧機靈、令人捧腹卻并無惡意,傾聽的時候我像其他人一樣微笑著,但內(nèi)心深處卻認為這些故事一定有被夸大的成分,因為村民們自然愿意相信自己的家鄉(xiāng)發(fā)生過不同凡響的事情。無論如何,那個老爺子不過是個瘦巴巴的老頭,整天在哈維爾幫忙干活的店柜臺后面打著瞌睡,直到身體撐不住不得不關(guān)門休息。
他做手術(shù)是在我負責蓬塔阿雷納斯地區(qū)醫(yī)院采購工作的時候,那里距離納塔萊斯港兩個小時左右。我每個周末都會回去看爸媽,也跟哈維爾以及其他朋友們聚聚。周一到周五我在一間墻壁潔白的窄小辦公室里埋頭工作,偶爾能聽到養(yǎng)老區(qū)病號們之間的談話。那份工作不難,只要每天應付好院長阿爾瓦拉多先生的視察就行了,他在的幾個小時總是由疊加數(shù)不清的數(shù)字和偷瞄一部又一部懸疑小說組成。我把工作完成得不錯,但沒想到有一天會被指派負責全院的行政工作四個星期,因為阿爾瓦拉多先生放假去了,而頂替他的副院長又突發(fā)了腸胃炎。我當時的責任包括監(jiān)督醫(yī)院所有行政人員的工作、確認不缺任何物資、還有每天早晨跟為病人們運送藥品和其他用品的供應商們打交道。這也是一份波瀾不驚的工作,我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還有時間每天去病房轉(zhuǎn)上兩圈。就是那段日子中的一天,我接到了哈維爾的電話,跟我說加斯帕爾爺爺生病了,給他診斷的醫(yī)生建議他盡快手術(shù),而手術(shù)有一定的危險性?!拔抑泪t(yī)院有醫(yī)院的規(guī)矩,也知道老爺子的鬼主意比年齡還多?!薄S爾先是這么說,才拜托我在加斯帕爾爺爺住院期間讓他盡量舒服一點。第二天,我在醫(yī)院大門口迎來了他們兩個。哈維爾看上去有些擔心,他爺爺一聲不響低著頭,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病情。老爺子看上去跟平時一樣健康,辦住院手續(xù)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工作人員登記了他的信息,一個護士過來量了血壓,老爺子乖乖地躺在了安排給他的病床上,周圍的十來個病號都默默觀察著這個新住進來的人。
“明天我會打給你,看看爺爺怎么樣。我給他留了幾套干凈衣服和四萬比索,以防他需要什么?!惫S爾跟我告別時這樣說。
下午下班之前,我去了老爺子的病房,他挺安靜的樣子,注視著其他幾個正竊竊私語的同屋,那幾個人看上去很怕又被護士訓斥不守規(guī)矩。
“您需要什么嗎?”我問他。
“我的褲子和夾克。我要回納塔萊斯港去。”
“別的什么都可以,但這件事不成爺爺。”
“無聊死了。而且我從來都不相信藥罐和庸醫(yī)?!?/p>
“您耐心些吧?!?/p>
“能給我兩根煙嗎?我慣了臨睡前抽兩口。”
“醫(yī)院有醫(yī)院的規(guī)矩要遵守。”
“別逗了孩子。就是昨天,我的鄰居帶了一整只烤雞進來。每天午飯之前都有個大媽過來賣燒餅夾火腿。”
“不可能的,爺爺。”
“我老爺子求你了,別那么狠啊孩子?!?/p>
我用目光飛快地掃視了一圈旁邊的病床,然后上前假裝給他掖好被子,偷偷把自己的煙盒塞在了老爺子的枕頭底下。
“還剩兩三支?!?/p>
“今天晚上是夠了。明天別忘了多帶點來啊。要是錢不夠,就說?!?/p>
第二天早晨,跟哈維爾通話的時候,我告訴他爺爺一整夜平安無事,今天白天會進行斷食,為體檢做準備。我省略了有關(guān)香煙的細節(jié),也沒提辦公桌上給老爺子買好的那盒貝爾蒙特煙。之后我就投入了日常工作中,時鐘指向午飯時間的時候,我過去看老爺子,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眼直直地盯住一盤清湯,左手臂纏著膏藥,右手抓著一只勺子,正猶豫著要不要舀下去。
“德古拉來看了我三次,”他指著手臂對我說:“吸走了我好多血?!?/p>
“別夸大其詞。”
“至少給我喝一小杯紅酒補血吧?!?/p>
“別做夢了,加斯帕爾先生?!?/p>
“告訴我,孩子,你跟誰站一邊?”
“跟您一邊啊爺爺?!?/p>
“那就別太過分了。村里的兄弟們知道你對我不好的話,不會高興的。發(fā)生在胖子梅里諾身上的事可能也會輪到你呢。還記得嗎?”
“記不太清楚了?!?/p>
“艾拉迪奧·塞斯佩德斯,在加油站工作的。他媳婦那時候剛剛在這家醫(yī)院生了孩子,胖子正好要去蓬塔阿雷納斯,就托他帶一盒巧克力過去給她。胖子半路上把巧克力給吃掉了,這個消息傳回納塔萊斯港以后,艾拉迪奧的朋友們一年沒理他,胖子惹上大麻煩了?!?/p>
“那我看看有什么辦法吧,爺爺?!蔽艺f,趕快從外套里掏出了給加斯帕爾先生買的那盒煙。
后面一天,我給老爺子搞了一瓶葡萄酒,接下來連著三天我都沒有去看他。體檢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老頭需要進行膽囊摘除手術(shù)。加斯帕爾先生已經(jīng)接到了通知,卻似乎比剛來的幾天更活躍了,護士們給我的消息也印證了這一點。她們說老爺子這幾天在各個病房滿場飛,跟每個病號都聊得火熱,說不完的笑話和故事讓所到之處都充滿了歡聲笑語。
“孩子,我想麻煩你再幫個忙。”他剛看到我出現(xiàn),就迫不及待地說。
“可不能再幫忙了爺爺。現(xiàn)在您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定了,不能再走后門了?!?/p>
“這回不是跟你要東西,是想讓你幫我看好這些錢?!奔铀古翣栂壬贿呎f,一邊從枕頭底下拽出一大疊厚厚的鈔票。
我驚呆了,接過那一大堆錢,自然而然地做了個要數(shù)的姿勢。
“十萬。”老頭說道:“我可不想被那幫醫(yī)生切開的時候把它們自己留在那兒。“
“這是哪兒來的?!哈維爾說您只帶了四萬??!”
“哈維爾沒必要知道這些?!?/p>
我一回到辦公室,就把所有的鈔票都鎖進了辦公桌的一個抽屜里,然后馬上打給哈維爾告訴了他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爺爺肯定是拿了他藏在床墊底下的錢?!惫S爾如此下了定論,并沒有當成什么大事。
加斯帕爾先生是在一個周一進行手術(shù)的,術(shù)后一星期他恢復得不錯,看上去比剛住院的時候精神多了。我每次去看他的時候,都會鼓勵他很快就能回家了,他卻一直說自己不急。我也跟哈維爾在電話中說了老爺子的回答,我的朋友對那些錢的興趣不大,只問了我加斯帕爾先生有沒有要過撲克牌。我說沒有,很快就把這事忘了。后來院長回來了,隔天我提交了一份他缺席期間的報告,一絲不茍地記錄了院里發(fā)生的各種事件和數(shù)據(jù),當然也省略了加斯帕爾先生的小要求,還有三天前又讓我替他保管更厚的一大疊錢的事。兩天后,當我正在統(tǒng)計一大堆采買手術(shù)用品的費用時,忽然接到了阿爾瓦拉多先生的電話,讓我立刻去他辦公室報到。從語氣就能聽出來,毫無疑問,電話那頭的他正火冒三丈呢。
“看起來,有些我不在時發(fā)生的事你沒寫進報告里啊?!痹洪L說。
“您是指什么呢,先生?”
阿爾瓦拉多抄起桌面上的兩張紙扔到我面前。
“自己看吧?!彼睿笆悄胁》績蓚€病人家屬寫來的信。兩封信里都說自己的家人在醫(yī)院里丟了錢。你有什么說的嗎?”
“是被偷走的?”
“并非如此,你自己看吧?!?/p>
“這個,需要調(diào)查一下?!蔽易x完了信,小心翼翼地說。
“那就給我快點。我會先想辦法穩(wěn)住這件事。如果這些信里有一封被媒體曝了光,我們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們管理的是家醫(yī)院,可不是游樂場。”
“是,先生?!蔽绎w快地回答,趕在院長提出更多問題之前,站起來奪門而出。
走出院長辦公室以后,我突然想起了哈維爾的問題,那一刻我就斷定,這調(diào)查的過程一定跟老板要求的一樣短。隨后,我等了幾個小時,打電話給我住的旅店通知他們別等我吃晚飯了,確定全部病房里都熄了燈,就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加斯帕爾爺爺睡覺的病房外。我躲在他的視線之外,觀察了好一會兒之后就離開了醫(yī)院。我的微笑都克制不住,就像是刻在了臉上一樣。
“今天您可以出院了。”第二天早晨,我這樣跟老爺子說。我的聲音有點沙啞,應該是前一天晚上抽煙太多又失眠了。
加斯帕爾先生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種嚴峻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把他此時的表情跟昨晚對比,那個時候他笑逐顏開充滿活力,對著一張病床上鋪開的紙牌來去自如指點江山。
“所以,來住院其實是個不錯的生意吧,加斯帕爾先生?”
老爺子笑了,就像個犯錯被抓了現(xiàn)行的小孩。
“醫(yī)院的夜晚太長太無聊了,你不覺得嗎?”
“不覺得?!蔽倚睦锵胫磳懡o院長的文件里該用的詞,對他說:“我是來送你提前出院的?!?/p>
“這么急干啥呀?”老爺子問,不太樂意的樣子。
我什么都沒有回答,只顧著保持嘴角的微笑。我看到老爺子從睡衣的胸口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破舊的黑桃A。
“本來我還想請你再幫兩個小忙的。第一是給我搞一幅新的撲克牌,第二是用你職位的方便,通融一下讓病房里的燈再多亮兩個小時。孩子,黑燈瞎火的,可玩不好牌呀。”
家族傳統(tǒng)
“是時候殺掉奧索里奧了!”阿莫爾多姑父說,把牛骨柄的獵刀放在桌上——每當有大事或是要做出重要決定時,這把刀都會作為護身符出現(xiàn)。
我們一家人都聚在餐廳里,等著媽媽端上每星期天都會做的土豆面疙瘩。媽媽的番茄李子醬面疙瘩是全家人的幸運,她會從清晨開始準備,早餐之后,喂過了狗,媽媽就在院子里早早動手給剛挖出來的土豆削皮。爸爸和阿默爾多姑父收聽他們最喜歡的墨西哥音樂頻道時,媽媽開始煮土豆,等到它們差不多變軟了,就跟面粉、雞蛋和鹽攪在一起,搗成濃稠的土豆泥。這時候她會叫我的姐姐們來幫忙捏面疙瘩,面疙瘩一沾上面粉,就會被扔進滾開的鍋,鍋里是摻了幾滴油的水。伴隨著一家人閑聊婚宴、洗禮、買賣牲口和孩子們在學校的成績,我媽媽的面疙瘩是每個星期天餐桌上無比重要的儀式。
“是時候殺掉奧索里奧了!”姑父又堅持說了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有點發(fā)紫,好像高聲說話要費好大的力氣似的。
阿莫爾多姑夫又高又胖,留著黑黑的絡(luò)腮胡子,他右邊的臉頰有一道傷疤,我到現(xiàn)在看到還會害怕。姑父說,傷疤是在火地島時的一次搏斗中留下的,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到那里去打過工,每個夏天都去做剪羊毛的助手,很多人都會因此到遙遠的巴塔哥尼亞去?!笆菫榱艘粋€女人的榮譽?!薄看斡腥藛柶鹚@件事的時候,姑父都會如此宣稱,隨后,他又會用渾厚的男中音背上幾句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的詩,毫無疑問,他覺得這幾句很適合自己:“鄰里都對他無比欽佩,勇氣的源泉,天長日久,聲名遠播?!?/p>
我的爸爸對于自己疼愛有加的妹妹嫁給了這么個傻大個一直憤憤不平,聽他講述的時候總是似笑非笑,再用一次接一次的插科打諢,把那壯舉貶低成一段醉漢之間毫無意義的爭執(zhí),且并不涉及什么女人的榮譽。
“我們就不能再等等嗎?”我爸爸問道——與其說真這么想,更像是為了反駁姑父而反駁。
姑父做了個輕視的表情,爸爸則側(cè)目看著我。他知道這個話題會讓我很不安,希望最好換個時間討論,我聽不著的時候。
“時間我們都改了兩次了,怎么回事啊哥?”阿莫爾多姑父問:“是沒膽了嗎?”
“我是想等一個特別的日子?!?/p>
“你的媽媽,也是我丈母娘,過九十歲生日啊!這還不夠特別嗎?”
“我打算買些生蠔、蛤蜊、羊肉湯和一塊豬肉?!卑职址瘩g道,目光并未從我臉上移開?!拔覌屪钕矚g吃古蘭多大鍋燉菜,配土豆煎餅和餃子。”
“我覺得老太太根本注意不到細節(jié)。九十大壽是多大的福氣呀,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你說得對,妹夫。我們快要淹死在水杯里了。我們太小題大做了?!笨吹綃寢尪酥谝槐P土豆面疙瘩越走越近,爸爸讓步了。
“簡直像珍珠一樣啊?!卑⒛獱柖喙酶敢贿厡寢屨f,一邊把自己的盤子在桌上擺好,緊靠著盛奶酪絲的碗和面包籃。
“確實不太容易明白,但關(guān)于奧索里奧,你叔叔說的有道理。總有些事情沒商量。”爸爸一邊對我說,一邊點燃手里難聞的黑煙卷,是在希臘人維列塔科開的鋪子里買的,媽媽只允許他星期天抽,配午餐后的那杯白蘭地。
“你們殺加林多的時候說過,那是最后一次。你說你年齡已經(jīng)大了,沒力氣了,也見夠流血了?!?/p>
“我是說過,但計劃趕不上變化?!蔽野职诌@樣說,灌了一口酒,又補充道,“你長大就明白了?!?/p>
“我受夠了所有這些長大就得明白的東西!”我大叫,“也許那時候我就知道為什么我不能像阿莫爾多姑父一樣帶刀、或者看他藏在床頭柜里的裸體女人雜志了?!?/p>
“跟大人說話不許這么大聲?!卑职钟柍馕?,同時咬著嘴里的煙。
“挺厲害呀!小家伙這么能說。以后要當市長或者嘮叨的律師呢!”阿莫爾多姑父說,臉上的微笑都有胡子那么寬了。
“為什么我們不能像別人家一樣啊?”我壓低聲音問道。
“街區(qū)里所有的鄰居都維持著一樣的傳統(tǒng)呢?!?/p>
“不是所有的?!蔽覉猿郑芭謇姿辜液桶屠锒魍屑揖陀袆e的傳統(tǒng)?!?/p>
“那都是有錢人家,他們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做事?!?/p>
“一年只有一兩次啊?!?/p>
“夠了!”爸爸低吼一聲,“我不會浪費時間跟一個十歲的小東西瞎吵吵。家族傳統(tǒng)絕對不能忘!”
“十一歲,下個月我就十一歲了?!?/p>
“下個月。在那之前,你就只有十歲?,F(xiàn)在去給我把撲克牌找來,我要跟你阿莫爾多姑父玩一局?!?/p>
有幾秒鐘,我裝作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在原地一動不動,就跟和姐姐們一起玩木頭人的時候一樣。我故作鎮(zhèn)定地對抗著他們的壞笑。
“我說了讓你去!”爸爸強調(diào),快要失去耐心了。
“要記得奧索里奧跟這孩子是好朋友?!眿寢尣辶嗽挘骸皧W索里奧總接他放學,天氣好的時候還會跟他一起在院子里玩。”
“家里每一個人都清楚奧索里奧最終的命運。”爸爸回到,提高了聲調(diào)以顯示權(quán)威。
“對??墒莿e忘了奧索里奧是在安德萊斯那孩子的事情發(fā)生之后才到家里來的。”
一說起安德萊斯,餐廳中的家人們瞬間靜了下來,沉默了很長時間。安德萊斯本來要成為我的小弟弟的,但因為某些我的年紀還聽不懂的東西,他生下來很快就死了,只留下了這個名字,成為我們的家族生命中一個悲傷的印記。
“把牌拿來?!卑职置睿倍⒅业难劬?。
連他也難過了起來。我站起身,走進廚房,去找爸爸放在柜子里的撲克牌,是放在一包馬黛茶葉和他用來給獵槍上油的滴管旁邊的。
“奧索里奧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彪x開餐廳之前,我聽到阿莫爾多姑父這樣說。那個時刻,我真想化身為加勒比海盜,用一把鐵面無私的大刀把他一劈兩半。
奧索里奧被殺掉的那天陽光燦爛。我從廚房的窗戶觀察著阿莫爾多姑父和爸爸做準備,他們兩個都專門穿上了特別的衣服——厚實的燈芯絨褲,白上衣,黑馬甲,褲帶的一側(cè)掛著刀。一起喝了杯紅酒以后,兩個人低著頭向院子外走去,專心想著他們心中義不容辭的那場血淋淋儀式中的細節(jié)。我本來想跟著他們?nèi)?,又立刻改變主意了?/p>
我決定離家出走,想都沒多想,抓起我的挎包就往海的方向跑去,海灘離我家大約有五六條街的距離。海面很平靜,遠處依稀能看見三條船的輪廓,它們正在橫渡麥哲倫海峽。有一刻我好像登上其中一艘,永遠地離開爸爸媽媽。大半個上午我都坐在一個沙丘上度過了,望著來來往往的海浪,相信奧索里奧沉默的臉龐會出現(xiàn)在云端。后來,我一邊開始往水里扔石子玩,一邊想著爸爸說的那些他號稱我長大以后就會懂的鬼話。那時候我想,死亡最可怕的并不是像奶奶害怕的那樣去一個黑乎乎的地方,而是孤單一人,再也看不到自己愛的人了。
我已經(jīng)決定了離開家,但還沒想好該往哪邊走。除了自己村里的人,我誰也不認識,而兜里只有可憐的兩三個硬幣,最多能買一塊面包或者一個冰激凌甜筒。我想起了奧索里奧,感覺這個時候它的運氣應該已經(jīng)用完了。它會被阿莫爾多姑父和爸爸關(guān)進牲口棚,它的血會染紅地面。我決定,他們死的時候我絕不會流一滴眼淚,奶奶不再害怕的那天也不會。
我繼續(xù)坐在沙丘上,直到看見收垃圾的那幫人。他們是五個臟兮兮的男孩子,整天都在海灘上溜達著找廢品。村里一大半的垃圾都會被丟在海灘上,他們每天從早到晚撿著瓶子、紙盒、舊鞋子以及任何有點價值的東西。爸爸不許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我有時候還是會加入他們,幫他們一起撿東西。我決定懲罰爸爸,就跑向了那幾個孩子。一兩個小時之內(nèi),我們攢了一大堆空瓶子,后來又發(fā)現(xiàn)了四個舊車胎,就決定在上面綁幾塊紙板做成一個小筏子,坐著它離開海邊。嘗試登船的時間到了,我自告奮勇第一個上去,也第一個跌進了海,脖子以下都泡在了水里。本該跟我一同冒險的伙伴們都還留在海灘上,像是在興沖沖地觀看表演出了錯的小丑。我費了半天力氣才回到岸邊,沙子黏在濕衣服上,我站在那幫男孩中間,看上去像只剛破殼而出的小雞。我很想立刻跑回家。我身上很冷,過了一會兒之后,他們的取笑也讓我精疲力盡。不過,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不太適合在家門口出現(xiàn)然后裝什么都沒發(fā)生,所以我決定再等等,讓衣服干掉。那幾個男孩子也可憐我的倒霉,一塊幫我拾來了干樹枝,點燃了一堆火,我們都被火光照亮了,直到夜幕初降于平靜的海面。后來他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不愿意睡在隨便哪堆灌木叢下,就開始往家走去。我的衣服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離家越來越近,我開始在心中盤算該如何應對父母責問。感覺自己的復仇行動收效實在太可憐了,我哭了起來,為自己,也為奧索里奧。
我爸爸和阿莫爾多姑父在院里的角落喝著葡萄酒。他們看上去很累,煤油燈的光照亮了他們,我覺得自己能看出來,他們的靴子上有大大的血滴。我問媽媽奧索里奧呢,她向天空看去,仿佛此刻我的朋友正掛在某顆星星上。
“我的上帝啊!”看清了我的樣子以后,媽媽大叫,“你這一整天都跑到哪去了?忘了自己還有個家嗎?”
“跟撿垃圾的小孩們在一塊?!?/p>
“可別讓你爸聽見?!彼f完就一把拽住我的一只袖子,把我拖進了浴室一頓大搓。
幾分鐘以后,我就干凈了,頭發(fā)的分叉恢復到了原來的地方,身上也套了一件剛熨好的衣服。走出浴室的時候,我覺得整個房子都被一種濃郁的烤面包香氣占領(lǐng)了。我走進院子,遠遠地看著姑父和爸爸,并不想靠近。
“火氣過去了?”姑父一邊問我,一邊拔起一瓶新葡萄酒的木塞。
“奧索里奧呢?你們把它怎么了?”我大聲問。
“它死得其所了。”我爸爸回答。
“它一聲沒吭。”姑父附和道:“明天你就會有它的消息了?!?/p>
奶奶穿著她最漂亮的裙子,頭上戴著花環(huán),坐在一把椅子里,離烤肉的篝火很遠。我走過去,親了親她滿是皺紋的臉頰,在她腳邊坐下來,就像一只渴望愛撫的小狗。阿莫爾多姑父打開了一瓶酒,試了試味道之后,就開始準備烤羊肉。羊肉掛在一棵樹的樹枝上,展示著那雄偉的排骨和圓滾滾的腿。他把整片羊肉拿鋸子切成兩半,撒上鹽,用一種愛撫一般的姿勢揉搓著羊身上最肥美的區(qū)域。完成這個動作之后,他把羊肉插進兩根鐵棍,跟爸爸一起抬到了四個戳在地上的Y形樹杈上?;鹧姘l(fā)出柔軟的噼啪聲,不一會兒,羊肉開始滴下大滴大滴的油脂。
“要時間,很長時間。”阿莫爾多姑父說,“掛烤羊肉做起來需要三到四個小時。得讓火苗好好地施展功力,肉才能烤得又酥又嫩。是不是啊,大哥?”
“時間和好醬汁。”爸爸一邊說,一邊攪和著手中砂鍋里的混合物,有油、醋、一點紅酒、蒜末、香葉、鹽和幾勺辣椒醬?!?/p>
“還得有一大罐紅酒給廚師們?!惫酶秆a充道,大笑一聲,紅紅的胖臉蛋都抖動了起來。
“還要有足夠的耐心,不停地轉(zhuǎn)動羊肉,隔一會兒就轉(zhuǎn)一次,直到把肉烤均勻?!?/p>
“大哥,你對這些活計真是有經(jīng)驗啊!”
“從我爺爺那兒學的?!卑职终f著,走向篝火邊,拿著一枝薄荷葉往羊肉上抹醬汁。
煙和濃濃的烤肉香飄進了院子。廚師們繼續(xù)守著烤肉,媽媽在準備生菜番茄沙拉,用來配烤肉和土豆一起吃。我本來想走過去看看篝火,卻想起來自己還在生氣,就留在原地沒動,陪著奶奶,她的呼吸有點急,一直在觀察烤肉的進展。后來,大約中午時分,客人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到了。有我的教父、兩對鄰居夫婦、三個跟我差不多大但我決定無視的小孩、兩個坐到她身邊的奶奶的女朋友、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估計是姑父的朋友或同事。我爸爸打開了一大罐子紅酒,男人們圍坐在篝火邊,品嘗著美酒,回憶著過去幾次一起烤肉的情景,在他們的話語中,那簡直是荷馬史詩一般的壯舉。
“曼西亞會彈吉他,晚些時候可以給我們來一段?!惫酶钢钢莻€陌生人和不知是誰擺在放沙拉的桌子邊的一把吉他說。那個人看上去其貌不揚,微彎的羅圈腿,讓人一眼看出他曾經(jīng)是個馴馬師。
“那就說定啦?!卑职终f,又給曼西亞遞上了一杯葡萄酒。
夜深了,篝火邊只剩下了阿莫爾多姑父和曼西亞。爸爸走到我身邊,跟我一起看了一會兒那堆讓黑夜柔和了許多的余燼。他摸了摸我的頭,開始在夜空中尋找很久以前教過我認的那些星星,有獵戶座,還有南十字座。他身上散發(fā)著煙味,眼中閃著節(jié)慶的光芒,是葡萄酒和對烤肉聚會十分滿意的結(jié)果??腿藗兎窒砹笋R黛茶和媽媽做的面餅之后都很開心,烤肉還剩下小小的一塊羊腿,家里的兩只貓正又饞又怕地盯著。紅酒也剩下了一些,還有一瓶教父帶來的白蘭地。夜晚很寧靜,其中的焦點是一直不肯完全熄滅的篝火,宛如一只紅紅的眼睛。
“烤肉怎么樣?”爸爸興致勃勃地問道。
“我沒吃?!蔽掖鸬溃刂杏幸环N莫名的悲傷。
“那可太糟了。肉嫩極了,像黃油一樣?!?/p>
“我吃了黃果醬面餅?!?/p>
“火上還剩一塊呢?!卑职钟终f,還拔出了他的小刀,打算切一片下來。
“我不要?!?/p>
“傻瓜。”爸爸說完,倒?jié)M了一杯葡萄酒,又說:“你累了,也困了。明天你的感覺就不一樣了?!?/p>
“我會長大?!蔽矣猛诳嗟恼Z調(diào)說。
“可能吧。聽說孩子們會在夢中成長。”
我盯著爸爸把酒杯送到嘴邊。
“它死之前很痛苦嗎?”我問。
“完全沒有。你的阿莫爾多姑父對這些事很有經(jīng)驗?!?/p>
“是他殺的?”
“他還是我,都是一樣的。這些東西一點都不重要?!?/p>
“我覺得重要?!?/p>
“重要的是我們的派對——”我爸爸繼續(xù)說著,完全沒有停下來考慮一下我說的話的意思。“我們的家族、讓客人們盡興、讓你奶奶開心……這樣的生日是上帝的恩賜啊。她已經(jīng)過不了幾個生日了,日后我們想起今天,會是特別美好的回憶?!?/p>
“但我還是希望奧索里奧能繼續(xù)活著?!?/p>
“‘奧索里奧!就不能給它起個不那么像人的名字嗎?”
“是你阿莫爾多姑父的主意。他帶它回家的時候說,這只羊讓他想起了一個跟他一塊干活的人。”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有人送了三只鴨子給我。它們小小的,黃黃的,可愛極了。它們總是排成一行走路,一個跟著一個,永遠都不分開。我給小鴨子們都起了名字,我爺爺跟我一塊幫它們挖了一個小池塘,讓它們可以在里面戲水。它們慢慢長大,絨毛變成了羽毛。”
“它們變丑了。就像我們?nèi)祟愐粯樱瑫u漸發(fā)胖、禿頂、掉牙齒。但我還是一樣愛它們,它們也不管去哪兒都跟著我。有一天早上,是我生日的前一天,我走進院里像往常那樣找鴨子們,卻找不到。我爸爸把它們帶去了會宰鴨子的鄰居家。我再見到它們,是從烤箱里被端出來,準備送上派對的餐桌時。我心里憤怒極了?!?/p>
“你哭了嗎?”
“當然,眼淚也能幫我們成長呢。”我爸爸說,又倒?jié)M了酒杯,這次把它放進了我的手里。他說:“是時候你該學會品嘗好酒了?!?/p>
我嘗了嘗,苦極了,可我還是喝完了一整杯。
“明年夏天我還會去剪羊毛,到時候給你帶一只最肥最可愛的小羊羔。”
“家里再養(yǎng)一只羊也挺好的。”我說,感覺葡萄酒開始讓我的面頰發(fā)熱。
“可以用在奶奶之后的生日,或者葬禮。”
“但我不會再跟它玩了,也不會給它起名字?!?/p>
“你長大了,孩子!我們得為這干一杯!”爸爸大聲喊,倒?jié)M了酒杯,又說:“你不想試試烤羊肉嗎?奧索里奧剩下的肉可是特別美味呢。”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