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新
我無言的軀體
急切地打開
朝向露水的嬌嫩
——皮扎尼克《情人》
自從在臺伯河岸邊的一座小村莊發(fā)跡以來,拉丁民族不斷在歐洲蔓延,向西至大西洋邊的羅卡角,向東至黑海之濱的多瑙河三角洲,衍生出意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和羅馬尼亞語。而隨著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他們又拓展到了美洲的南方。這個載歌載舞的民族,在每個時期都不乏文學巨人和藝術(shù)大師,他們與如今那些無時不在綠茵場上閃耀的足球明星一樣,在中國擁有不計其數(shù)的欣賞者。
可是,拉丁民族中的女作家卻只有男性化的法國人喬治·桑有著世界性的影響。而在中國有較高知名度的外國女詩人中,幾乎清一色出自英美或蘇俄,最多加上一個用瑞典語寫作的芬蘭人索德朗格。在新千年的兩次遠游中,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位極其重要而又有傳奇經(jīng)歷的阿根廷女詩人——皮扎尼克,她與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卡諾堪稱“拉美雙絕”。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出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東歐移民家庭,她的父系來自一個波蘭(今屬烏克蘭)的俄羅斯猶太家庭。在皮扎尼克出世前兩年,她的雙親乘坐一艘國籍不明的貨船,橫渡大西洋來到拉普拉塔河邊。誠然,皮扎尼克身上并未流淌著拉丁民族的血液,卻是用純粹的西班牙語寫作的。她在阿根廷長大,念完大學以后,再去巴黎的索邦大學留學……
云中漫步的女生
一九五四年九月,南半球的又一個春天到了,皮扎尼克上大學了。據(jù)一位當年與她一起入學的鄰居回憶,皮扎尼克在從家里出發(fā)去學校的路上興奮不已,不斷地和同伴談論著法國文學,普魯斯特、紀德、克羅代爾和超現(xiàn)實主義,此外,她也提到喬伊斯和克爾凱郭爾,這些熠熠生輝的名字始終讓她割舍不下。出于渴望閱讀原著的動力,皮扎尼克學習法語特別用功并富有成效,大學二年級她便親自動手,翻譯了布勒東和艾呂雅的詩歌。
不過,依照皮扎尼克的美學趣味,還是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們最讓她感到可親,后來她在巴黎與他們有了親身接觸。這個有著綠色大眼睛的女孩與老師和同學相處得不錯,無數(shù)個星期六的夜晚,伙伴們聚集在皮扎尼克家里,研讀那些法國文學大師的作品,由于父母的寬容,他們可以討論直到深夜任何時候,還有威士忌供應,仿佛她們置身于巴黎。
南美洲的街區(qū)(barrio)分得很細,這是僅次于市一級的行政單位。布宜諾斯艾利斯有四十多個街區(qū),因此比中國城市里的區(qū)要小,但比街道居委會管轄的范圍要大。皮扎尼克的家依然在樺樹區(qū),通過該街區(qū)的“藝術(shù)之家”,她認識了住在同一街區(qū)的著名作家安東尼奧·波契亞。波契亞比皮扎尼克大整整五十歲,他出生在意大利南方,幼年喪父,十五歲時隨母親和四個兄弟姐妹一起移居阿根廷,而他的兄長則永遠留在了故鄉(xiāng)。為了幫助養(yǎng)活全家,波契亞拼命在港口和印刷廠工作,幾乎是從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和觀察中,本能地出現(xiàn)了跳躍的詞語,最終變成了一行行文字。他唯一的出版物《遺忘的聲音》深受各國詩人的喜愛,被翻譯成各種語言,他本人也一直享受著詩人的榮譽。波契亞和皮扎尼克成了忘年交,他們相互交流、分析作品,在皮扎尼克的代表作《工作和夜晚》里收有一首獻給波契亞的詩,標題就叫《偉大的詞語》。
在皮扎尼克的大學時代,她還認識了堪稱她文學之母的女詩人奧爾加·奧洛斯科。奧洛斯科出生在潘帕斯草原上的一個小鎮(zhèn)TOAY,在大西洋邊的布蘭卡港長大到十六歲,然后隨父母遷居首都,那一年正好皮扎尼克出生。因此后來奧洛斯科喜歡和人開玩笑說,她和皮扎尼克是同一年來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在奧洛斯科長達五十多年的寫作生涯里,出版了二十多部個人詩集,并贏得過多項國家級大獎。
奧洛斯科的詩有著鮮明的超現(xiàn)實主義烙印,有著一種不安的寂靜,這一點與皮扎尼克比較接近。奧羅斯科在我抵達阿根廷的前一年去世,生前也曾參加過羅莎里奧詩歌節(jié)。在我看來,奧洛斯科在二十世紀阿根廷文學史上的地位相當于美國女詩人瑪麗安娜·莫爾,而她和皮扎尼克的友誼維持了一生,就如同莫爾小姐和年輕一代的詩人畢曉普一樣。皮扎尼克二十二歲時寫過一首題“獻給奧洛斯科”的詩《時間》,這首短詩的最后兩行寫到,
我的童年和您的香水
都喜歡愛撫的小鳥
能與這樣兩位高水平的詩人交往,皮扎尼克的起點著實不低,她并不是某些人眼里的那種有著青春期騷動的年輕人。事實上,一直存在著兩個皮扎尼克。一個是好動的,在現(xiàn)實面前無所畏懼甚至有些放肆,常常在大眾媒體上發(fā)表犀利的文字;另一個卻是安靜的,當她直接面對文學世界,她的呼吸會變得緩慢,把好奇的發(fā)現(xiàn)轉(zhuǎn)變成一首首詩歌。一九五五年,二十歲的三年級大學生皮扎尼克出版了她的處女詩集《最后的天真》,艾利亞斯支付了所有印刷費用。這本詩集的第一首詩叫《拯救》,末尾一句是這樣寫的,
少女戴上永恒的面具
進入了如詩的境界
這無疑是皮扎尼克個人的真實寫照,她雖然那么年輕,但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世界的不真實性。
初到巴黎的美好
自從青春期開始以來,巴黎便是皮扎尼克夢中向往的地方。巴黎不僅有著迷人的風光,也是眾多令她心儀的詩人和作家居住的城市。皮扎尼克大學畢業(yè)時,已經(jīng)出版了兩本小書,除了《最后的天真》以外,還有一本詩集《遺忘的奇遇》(1958),《時間》一詩便收入其中。這兩本詩集的反響相當不錯,皮扎尼克初步建立起了詩人的聲譽。
在南美諸國,中產(chǎn)階級向來有送子女到馬德里、里斯本或巴黎留學的風氣(這種風氣一直延續(xù)至今,接近于所謂的“教育旅行”,只不過后來添加了一個可以選擇的目的地——美國,那更像是一種“語言旅行”),加上皮扎尼克的雙親本來就來自歐洲,自從二十六年前移民新大陸之后兩人再也沒有回去過,又有一個伯伯居住在巴黎,可以在生活上給予照應,因此,當皮扎尼克提出要去巴黎留學時,他們欣然同意了。
一九六〇年秋天的一個早晨,皮扎尼克乘坐一艘客船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港出發(fā),開始了她夢寐以求的橫渡大西洋的旅行,那也是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南美知識分子要走的路線。相比之下,皮扎尼克選擇的航路與前輩詩人博爾赫斯和聶魯達有所不同。博爾赫斯和家人一起,首先抵達倫敦(他的祖母是英國人),然后才渡過英吉利海峽到巴黎,而他們真正的目的地是日內(nèi)瓦(父親要在那里治療眼疾)。
一席流動的饗宴
對于我們這些從未見過皮扎尼克和科薩塔爾的人來說,是無法了解他們之間的深厚感情的。兩人相差二十多歲,一個寫簡短的詩歌,另一個寫長篇小說,卻有著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知性的一致。一位與皮扎尼克一起乘船來巴黎的阿根廷人親眼所見,科薩塔爾有一次去波士頓參加一個筆會,特意到文具店為皮扎尼克選購筆記簿,那是一種黑封皮的,內(nèi)部是純白的紙張。那時,她在索邦大學學習法國宗教和文學史,還是一位清純的大學生。
在寫詩、參與編輯雜志、與拉丁文人交往的同時,皮扎尼克也結(jié)識了一些法國詩人,包括超現(xiàn)實主義領袖安德烈·布勒東。從大學時代開始,皮扎尼克就翻譯過布勒東和他的戰(zhàn)友艾呂雅的詩歌,如今他已處于生命的暮年。來到巴黎后,皮扎尼克又喜歡上阿爾托、米肖、塞澤爾和博納夫瓦的詩作,并著手翻譯。與布勒東同年出生的阿爾托多才多藝,不僅是詩人和作家,也是演員和劇院創(chuàng)建者。他的見解對后輩劇作家如讓·熱內(nèi)、尤內(nèi)斯庫和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影響重大,也是皮扎尼克精神上的父親之一。
遺憾的是,阿爾托終身被精神疾病折磨,曾數(shù)度被送進精神病院,在皮扎尼克來巴黎之前十二年便已謝世。需要補充的是,阿爾托也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家,后來因為布勒東加入共產(chǎn)黨才憤而與之脫離關系,從此以后,他把精力投入到戲劇和電影表演,并親自創(chuàng)建了一所劇院。從皮扎尼克所翻譯的詩人名單可以看出,還是超現(xiàn)實主義最讓她感到可親,這種從她少女時代起就注入頭腦和身體的新鮮感和影響力在她與那些主要代表詩人的親身接觸中絲毫沒有減少。
超現(xiàn)實主義的革命性貢獻并非自動寫作,而是那種把生活轉(zhuǎn)化成詩歌的激進姿態(tài),是對布爾喬亞僵化的社會習俗的挑戰(zhàn),打開了潛意識和夢的大門。這一極度、虛幻的自由指引他們抵達了“超現(xiàn)實”的熾熱時刻,取消了主體和客體、內(nèi)部和外部、生活和詩歌的距離。這種自由既為皮扎尼克提供了一種理想的美學圖景,同時也誘導了她的青春期反習俗的個性。
不過,對皮扎尼克來說,更多的時候,巴黎是一艘失控的船只,一塊與外部世界隔離的土地,皮扎尼克在這個孤獨的領地里自由栽種,有時一整天不吃飯不外出,關在屋子里寫作或閱讀,直到天明。在那些漫長的周末或一個人關在小屋子里的失眠的夜晚,她是那樣的孤獨。那段時間她除了大量地閱讀以外,還寫詩、散文和日記。陪伴皮扎尼克后半生的失眠癥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幸好那時皮扎尼克住在巴黎的中心圣日耳曼區(qū),靠近圣米歇爾廣場。
在我的記憶里,米歇爾廣場附近的街道和店鋪令人著迷。令皮扎尼克難忘的是一家叫“花兒”的咖啡店,正是在這家咖啡店里,她被一雙美麗的藍眼睛給迷住了,那雙眼睛歸一位叫喬治·巴特勒的年輕畫家所有。他們時常在塞納河徜徉到黃昏,到盧浮宮或其他美術(shù)館消磨時光,可惜好景不長。在我看來,那種孤獨和情侶交相陪伴的生活是藝術(shù)家最需要的,也是最富有激情的,可以說是一種近乎完美的生活。皮扎尼克后來承認,她在巴黎度過了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在皮扎尼克的朋友中,流傳著她的一句口頭禪:un joven bellísimo。意思是“一個絢爛的年輕人”,這通常被用來指那些對她來說有吸引力的男孩。從這一點我們不難看出,她當時的心態(tài)是比較開放的。另一方面,從她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照片來看,皮扎尼克并不屬于美女這個范疇,這從她的朋友的評價也可以看出,可是一旦你與她接觸和交流,領略到她的才智和目光之后,你就會被她深深地吸引住。
關于皮扎尼克巴黎時期的愛情和性生活,我們無法細致地了解,這里我想抄錄她在巴黎期間寫的一首小詩,
一枚鮮艷的花朵
離黑夜不遠
我無言的軀體
急切地打開
朝向露水的嬌嫩
——《情人》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旅居巴黎的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如果你夠幸運,年輕時在巴黎待過,那么它將永遠跟隨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
重返阿根廷
一九六四年,皮扎尼克返回了闊別四年之久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與巴黎活躍的先鋒派藝術(shù)氣氛相比,她的故鄉(xiāng)更像是一個布爾喬亞社會,其時英國甲殼蟲樂隊的歌聲正飄揚在這個城市上空,姑娘們變得大膽放肆了,超短裙在街頭時隱時現(xiàn),時髦女郎和模特驕傲地把大腿展露??墒?,在文學、戲劇和繪畫領域,新精神只是露了個臉,尚無法與巴黎相比。雖然三年前,博爾赫斯因為獲得福門托獎蜚聲歐美文壇,不斷地接受邀請出訪歐洲。
那年春天,博爾赫斯先是在從前一位女學生的陪同下,去西德參加國際作家代表大會,同行的有危地馬拉小說家阿斯圖里亞斯。接著,他來到巴黎,和翁加雷蒂一起出席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起的莎士比亞誕辰四百周年紀念會??墒牵ぴ峥嘶氐焦枢l(xiāng)時,卻只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大學生,要是若干年以前,大概還屬于博爾赫斯喜歡追逐的那類有幾分姿色的文學女青年。當然,皮扎尼克也絕不是那種愿意為一點名利和虛榮心奉獻自己的女人,她把詩歌和寫作看成是一項神圣的至高無上的事業(yè)。
本來,皮扎尼克返回布宜諾斯艾利斯也是因為父母的再三要求,
在母親看來,她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原先,她一直把小女兒當成一個男孩子來看待,沒想到文科教育和巴黎也沒有將她改造成淑女,如今已經(jīng)到了非“變性”不可的時候了。從皮扎尼克回家那天,婚姻的壓力就使她喘不過氣來。而她的父親眼光更為敏銳,發(fā)現(xiàn)女兒不僅沒有拿到新的文憑,神態(tài)里已經(jīng)有了為詩歌獻身的跡象,這使他感到深深的憂慮和憤怒,早些年的寬容大度逐漸變成了嚴厲和斥責。
皮扎尼克的內(nèi)心陡然平添了無法承受的壓力,因為經(jīng)過了巴黎四年的生活,她已經(jīng)屬于那種完全把寫作置于生活之上的人,尤其是在那些個虛幻的夜晚,為了探索知覺的前沿,從事波德萊爾所說的“天堂的藝術(shù)實驗”。毫無疑問,皮扎尼克認為詩歌要求絕對的自由,一九六二年冬天,她在一則日記里這樣寫到:“詩歌與任何事情、任何地點都有關系,尤其可能與愛情、幽默、自殺或其他顛覆性的行為發(fā)生聯(lián)系。”
幸好,在自己的家鄉(xiāng),皮扎尼克有像奧羅斯科那樣真正關心她的前輩詩人和朋友。在她旅居法國期間,這位文學上的教母也曾來到巴黎。我見過兩人在盧浮爾宮廣場長椅上的一張合影,那種幾乎一致的姿態(tài)和神韻表明兩個人之間真誠的友誼和親密。與此同時,皮扎尼克的詩歌也獲得了圈內(nèi)同行的認可和贊揚,《南方》雜志開始頻頻發(fā)表她的詩歌和散文作品。皮扎尼克的聲望迅速攀升,尤其在年輕一代文學青年中,就像早年從歐洲歸來出版處女詩集后的博爾赫斯一樣。
盡管遇到與父母之間的沖突和種種不愉快,皮扎尼克的寫作狀態(tài)依然十分良好。同時,她也熱衷于參加各種社交活動,咖啡館和畫廊的沙龍,鄉(xiāng)間別墅的聚會,尤其是喜歡到佛羅里達酒吧街,那里云集著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各色面孔,從顯貴人物到或單純或墮落的少女,每個人都脫下了自己的面具。每逢周末,狂歡的年輕人把街道擠得滿滿的,令皮扎尼克不由想起巴黎的圣米歇爾廣場。
皮扎尼克的內(nèi)心是一個相互矛盾的多面體,雖然失眠和愛情的不如意等因素讓她度過了無數(shù)個瘋狂的夜晚,她的精力并沒有被那些冷嘲熱諷的激情和酒精耗盡。為了寫作和獨立生活的需要,皮扎尼克離開父母,獨自搬到蒙得維的亞街980號——那是離開港口不遠的圣尼古拉斯街區(qū)的一座出租公寓——繼續(xù)不懈地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一方面,她難于拒絕周圍事物的誘惑;另一方面,卻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栽種到荒涼的土地——那些無處可以依托的詞語之上。
皮扎尼克像牧師一樣默默奉獻自己的智慧,決不像某些丑陋的詩人通過非法手段謀取名利。一般來說,一個真正的詩人在現(xiàn)今的世界里,在他或她自己的祖國,只受到很少一點點關注,其作品被批評家們偶然提及,或放置在教科書的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幸好,還不斷有年輕的一代詩歌讀者出現(xiàn),詩人才獲得敬重。也就是說,詩人通過生命的消耗來樹立聲譽,但這必須建立在他或她的作品有價值的基礎之上,在這個過程中,大部分同輩詩人會消失不見。
《工作與夜晚》
一九六五年六月,南美洲出版社推出了皮扎尼克的新詩集《工作與夜晚》。這部堪稱力作的詩集一如既往地構(gòu)建了靈巧的詩意空間,明亮可感觸的詞語獲得了意味深長的效果,只是手法更加圓潤了,如下面這首《遺忘》(El olvido),這是拉丁人無法回避的一個詩歌主題:
在黑夜的另一頭
愛情是可能的
——帶我去吧——
帶我到甜甜的蜜汁中
在那里你的記憶會逐漸消褪
又如另一首獻給女友愛娃·杜雷的小詩《從前》(Antes),詩人只用了短短二十來個字(在西班牙語里只有十個字),便把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來。我閱讀以后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溫馨,一顆煩躁的心頓時沉靜了下來,且若有所思:
歌唱的樹林
鳥雀隱約可見
我的眼睛是那
小小的籠子
詩中最后一行里的“籠子”和《遺忘》里的“蜜汁”一樣,是皮扎尼克詩歌中的亮點和必要的張力,這也是她的藝術(shù)特色。她經(jīng)常通過一個分量重的詞,使一首小詩獲得一種平衡。
從題材上看,皮扎尼克的這部詩集分成前后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情詩,以上引用的兩首詩便屬于此列,這方面她可謂是一個高手。第二部分表現(xiàn)的是逝去的世界,或者說是死亡,因此所謂的“工作與夜晚”其含義實則是指“愛情與死亡”,這讓我想起威爾士詩人狄蘭·托馬斯,這位與帕斯和科塔薩爾同齡的堅定不移的酗酒者有一部力作叫《死亡與出場》,他在致一位友人的信中曾經(jīng)提到,“任何想法,不論它是直感的還是理性的都可以形象地加以描繪,并且可以用身體的動作表現(xiàn)出來”。
在筆者看來,皮扎尼克也有類似的自信,只不過她沒有用身體的動作,而是用心靈去感應。例如,有一首別出心裁的詩《寂靜》(Silencios)這樣寫到:
死神依然沒有走遠。
我在傾聽他的說話。
只有我聽見了。
這首詩仿佛是嬰兒王國里傳來的天籟之聲,或幼孩在白紙上描出的美麗畫卷。
在一首冠名《遺棄》(Un abandono)的詩中,皮扎尼克寫到一片人跡罕至的土地,最后三行是這樣的:
只有鮮紅的音樂
敢于定居下來
在一個如此空曠的地方
正是“鮮紅的音樂”這個突如其來同時又讓人想入非非的詞,賦予了整首詩歌以生命的活力。這是皮扎尼克給人帶來驚喜的地方,可以說,皮扎尼克有些詩的主題產(chǎn)生于日常生活中唾手可得的地方,卻被其他人忽視或遺棄了。
失眠的女人
無論是在巴黎,還是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以后,皮扎尼克始終保持有童年的視角,她內(nèi)心深處充滿活力和敏感的那一小部分一直沒有長大,明顯屬于有著“遲緩的童年”(infancia proiongada)的那一類人。正是這個鮮活的因素,使皮扎尼克的詩歌蘊涵了一種神奇詭秘的想象力,并充滿了幻覺、冒險和死亡的誘惑。在寫作文本上,皮扎尼克致力于表現(xiàn)對憂愁的調(diào)節(jié)和對死亡的謀劃,至于形式則是次要的,如同她在一首詩中所寫的,“不知是鳥還是籠子/是行兇的手還是年輕的死者”,“而張口如噴泉的女騎手/或許是街頭藝人/或許就是站在高塔上的公主”(《形式》)。
這些有著“遲緩的童年”的人,如同安東尼奧·阿爾托在評論凡·高時所說的,既是墮落的天使又是有洞見力的人,既是瘋狂的人又是孩子,既是智慧的人又是殺手。
在很多詩人身上都出現(xiàn)了“遲緩的童年”,中國詩人顧城就是一個例子。直到年近不惑,他仍生活在童話王國里,最后因為與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沖突,他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用斧頭砍妻后上吊自盡,成了阿爾托所分析的那類殺手。曾到訪阿根廷的奧地利小說家斯蒂芬·茨威格夫婦也有類似的結(jié)局,但那是在殘酷的戰(zhàn)爭年代,且兩人是雙雙服藥辭世。
不僅如此,在皮扎尼克身上還有一種孤兒的宿命感,這也許是她孤獨的真正源泉。一九六一年,她在巴黎的一則日記里這樣寫到,“我充其量是一個安靜、耳聾的孤兒,下跪和摔倒的女兒”。也就是說,從嬰兒時代起,死亡和個人化的主題就得以確立了。還是在《工作與夜晚》這部集子里,有一首詩《節(jié)日》(Fiesta)開頭是這樣寫的:
我把孤兒身份打開來
在桌子上,像一幅地圖
自從青春期以來,皮扎尼克就患上一種讓她無法擺脫的周期性憂郁癥。據(jù)說在上中學的時候,父母就帶她去見過一個心理醫(yī)生,可是這類有著藝術(shù)家傾向的精神異常是無法通過正常手段治療的,唯有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才能讓她避免變得瘋狂甚或崩潰。不過,一個好的心理醫(yī)生可以通過靈性的交流讓他的病人獲得某種安慰。成年以后,皮扎尼克自己也感覺到這種需要,不過在巴黎期間這種治療暫時中止了。
返回故鄉(xiāng)以后,人們又間或看到她和心理醫(yī)生在文人墨客云集的火絨草飯店(Edelweiss)里共進午餐或晚餐。在憂郁癥發(fā)作期間,皮扎尼克通過寫作或與朋友聊天來緩解病情。她羞于在公共場所露面,但卻喜歡出席小型的朋友聚會。有時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袍,手持一朵紅玫瑰,發(fā)表一些讓人捧腹大笑的夸張謬論,制造出一種輕松神秘的氣氛,或即興,或有預謀。除了文人圈子的交往以外,她還與一位畫家朋友在一座叫“工廠”的畫廊舉行了聯(lián)合畫展。
在皮扎尼克的心理醫(yī)生里有一位是她的朋友的父親,那個朋友叫馬塞羅,也是個詩人,看起來他就像是皮扎尼克親密無間的小弟弟(她身邊這樣的男孩不止一個),他們之間的共同點不僅在于直覺和閱讀,更因為對超現(xiàn)實主義的酷愛。在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世界里,語言與現(xiàn)實世界分離了,事物表面的真實部分被謀殺或剝離了。在符號化的想象和詞語的世界面前,語言和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容易患上失眠癥,與此同時,愛、痛苦與情感的沖突,過失和怨恨,也在蔓延。
俄國形式主義者、語言學家羅曼·雅各布森認為,詩人在挑選詞語的組合時,容易產(chǎn)生兩種錯亂,即“相似性錯亂”和“鄰接性錯亂”,這兩種錯亂正是失語癥現(xiàn)象的典型表現(xiàn),而失語癥與長期失眠密切相關。作為“語言的煉金術(shù)士”的詩人,“為賦新詞強作愁”的詩人,首當其沖地容易被失眠所困擾。事實上,皮扎尼克與博爾赫斯一樣,患有多年的失眠癥。只不過,皮扎尼克的自制力差一些,藥物對她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可能還有減肥藥),以至于有朋友戲稱她的公寓是一個藥鋪。
奢華的一族
博爾赫斯年輕的時候,布宜諾斯艾利斯有好幾家并駕齊驅(qū)的先鋒派雜志,如《馬丁·菲耶羅》《船頭》,而當皮扎尼克出道時,只有《南方》一家獨秀了。皮扎尼克除了通過為《南方》雜志和某些報紙的文學副刊寫稿、翻譯得到一些少量的稿費以外,主要經(jīng)濟來源和贊助人還是她的父母。通過《南方》雜志,皮扎尼克與阿根廷的知識界和文化家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包括一些國外著名作家的來訪,如俄國詩人葉甫圖申科和德國詩人恩岑斯貝格。
皮扎尼克巴黎時期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評論,當他初次看見她時,覺得她長相平平,但當她開始說話,她就顯得迷人了,變得容光煥發(fā),魅力無窮。她的聲音,眼睛和從那里面發(fā)出的光芒,會在她的周圍營造出魔術(shù)般的光環(huán),仿佛洛特萊阿蒙筆下穿越夢幻風景的少女。這個如迷人的黎明般的女子,懂得巴黎的時尚和社交禮節(jié),被葉甫圖申科盛贊為“奢華的一族”??梢院敛豢鋸埖卣f,每一位接近皮扎尼克的年輕人或老年人,男人或女人,都會被她吸引。
在《南方》雜志社舉辦的葉甫圖申科歡迎會上,阿根廷各界知識名流云集,英俊年輕的詩人被眾人環(huán)繞著,但皮扎尼克還是獲得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單獨聊了半個鐘頭。實際上,兩個人的父輩都來自烏克蘭,雖然葉甫圖申科不是猶太人,但一直為這個民族遭受的苦難憤憤不平并大聲吶喊,他的長詩《娘子谷》(1961)便是為了追悼被納粹屠殺的三萬四千多名烏克蘭猶太人,其中包括皮扎尼克家族的大部分成員。
因此,葉甫圖申科與年少他三歲的皮扎尼克的共同語言就不止是詩歌了。此后不久的一個夜晚,葉甫圖申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失蹤了。好奇和嫉妒的人們普遍猜測,這兩位詩人之間有過一夜情,類似的情形還出現(xiàn)在德國詩人恩岑斯貝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來訪之時,后者既是當代德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又是一位頗有爭議的隨筆作家和政治思想家。有一天晚上,他突然人間蒸發(fā)了。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在皮扎尼克的書房里,擺放著一本漢斯題獻給她的著作,和一期刊發(fā)他作品的《南方》雜志,目錄的名字被畫上了著重號。
一九三三年,葉甫圖申科出生在西伯利亞大鐵路沿線靠近伊爾庫茨克的一個小鎮(zhèn)濟馬(直譯為“冬天”),雙親是烏克蘭流放者。他寫成的第一首敘事詩就叫《濟馬車站》,那也是他的自傳體長詩。葉甫圖申科就讀于莫斯科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在斯大林死后成名。他一方面秉承前輩革命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式豪放、粗野的語言,另一方面恢復了早期俄國抒情詩和愛情詩的傳統(tǒng)。
葉甫圖申科是俄羅斯新一代詩人的領袖,有很多機會到歐美旅行和朗誦詩歌。但當他于一九六三年在巴黎(那時皮扎尼克也在)出版《早熟的自傳》以后,出訪的特權(quán)旋即被取消,直到他為一座水電站的建設寫下一首贊美詩,才獲準再次離開他的祖國,他到阿根廷來正是這個時期。葉甫圖申科既保持了對自己獨立思考的態(tài)度(譬如譴責了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和驅(qū)逐索爾仁尼琴的做法),又不愿成為一名“持不同政見者”,這正是他內(nèi)心矛盾和引發(fā)爭議的原因所在。
相比之下,恩岑斯貝格雖然比葉甫圖申科年長四歲,但卻更具現(xiàn)代感。他出生在德國東部的巴伐利亞,在納粹統(tǒng)治下的紐倫堡長大。曾經(jīng)被多位中國詩人和學者引用的一句話,“詩歌不再是民族主義的,現(xiàn)代詩中的大師,從智利到日本,他們之間的共通之處遠遠超過那些炫耀民族精神的作家”,便出自他之口(《現(xiàn)代詩的世界語言》),明顯是沖著德語文學的權(quán)威——歌德。
隨著伊拉克戰(zhàn)爭的爆發(fā),德國文壇分成了兩個陣營,讓人大跌眼鏡的是,站在美國這邊的援戰(zhàn)派主將竟然是左派作家的領袖恩岑斯貝格。值得一提的是,恩岑斯貝格還是一位實驗詩人,他曾為激光可視圖象寫作了兩首同名詩《全息圖》。第一首德文,開頭是Dieser Satz hier liegt in der Luft(這句子躺在空中的此處)。第二首英文,開頭是It is easy to build a poem in sky(在天空建立一首詩是容易的)。這是一種試圖讓詞語離開書頁,進入到空間的新嘗試。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