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富多彩的臉龐

馬拉

我好哭。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身邊的朋友都知道。沒見過我哭，大抵說明一個問題，關(guān)系不至那么親近，我也實在沒有放聲大哭的必要。我哭起來沒什么征兆，一點沒有刻意而為的意思，我又不是演員，不需要那么發(fā)達(dá)多情的淚腺。多半情況下，我可能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什么事兒，突然一股強烈的情感涌了上來，幾番克制之后，眼淚淹沒了故事。最近一次哭我記得。就在前幾天，兒子還在外面玩，他還沒有回家。我和妻子、女兒坐在餐桌邊聊天。和女兒講了講以前，關(guān)于痛苦與幸福的記憶。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們一家住在鄉(xiāng)下。父親在外上班，苦力的鐵路工人，一兩個月回一次家。多了舍不得，假期本來就少，路上還有花費。有幾次他回家，帶了雞架回來。大約八十年代中后期吧，鄉(xiāng)下還很艱難。雞架收拾得非常干凈，幾乎見不到肉。母親洗了，燉了湯給我們喝。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時的感受，幸福，味蕾和精神的雙重幸福。雞湯的香氣飄動起來，灰褐色的窗子都帶著過年的味道。母親把略略見得到肉的雞架盛在我們碗里，我和姐姐妹妹像老鼠一樣仔細(xì)地尋找著那難得的肉。啊，幸福。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了。然而，此刻，當(dāng)我再次復(fù)述這個場景，孩子們都在外面玩耍，我的眼淚又忍不住了。那要多么貧窮，才會因此而獲得巨大的幸福。給女兒講這個故事，我原本以為我會感到慶幸，那樣的日子終于過去了，我不會痛苦。當(dāng)眼淚漫出來，我才知道，我從未忘記過它。它已經(jīng)不是痛苦，而是恐懼。妻子怕是駭?shù)搅耍s緊給我擦眼淚。我不愛這樣的正午和清晨，它們一點也不美好。

我見過朋友們痛哭的樣子，用各自的聲調(diào)和形態(tài)。眼淚，天池里的水，只有上帝才能從中舀出一滴，它必須以情感為籌碼。我收獲得太多了，像是世界上最有錢的那個人。你有沒有見過走夜路的人？在鄉(xiāng)下的叢林里，沒有路燈，只有清白的月亮。走夜路的人，通常只有一個，偶爾會有兩個三個，不會更多了。他的樣子像極了孤單，卻異常完整。我走過夜路，沿著漫長的鐵軌，黝灰的光形成兩條平行線，我因為恐懼而不愿意白天來臨。只要天還黑著，夜路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世界還在沉睡，不用解決任何問題。當(dāng)人們從沉睡中醒來，他們總是試圖解決一些問題。在漫長的夜色中，一個人孤獨而完整，他不需要世界參與，有月色就足夠了。那天夜晚，我因為害怕天明，害怕不得不面對的問題而蹲在鐵軌邊放聲大哭。四野空闊，火車還沒有來。天終于還是一點一點地擠出光來，這讓我更加絕望。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農(nóng)婦停了下來，她問我，你怎么了？我沒有回答，只是哭。她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我?guī)籽?，?dān)心的樣子。她的生活很快會讓她把這個場景遺忘，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誰能夠理解一個走夜路的人呢？那必然是白天已經(jīng)無法解決了，只剩下黑夜來包容它。那次之后，我再也沒有走過鄉(xiāng)下的夜路。我對世間的事情，不再那么害怕，知道一切總有解決的辦法。如果沒有，那就拖著吧，事情總會有完的那一天。就像一條繩子，或者鋼絲，總有一天，它會自己斷掉，而不用你費任何力氣。我對夜路的恐懼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我害怕沒有修改的自然，甚至遇到的人類，它總會給我?guī)聿话踩幕孟搿?/p>

讓我想想美好的哭泣。有過的。下午，我和朋友們坐在院子里聊天。陽光擺了過去，留下墻壁上的溫暖和亮，貓在遮光棚頂輕手輕腳地滑步。它黃黑的毛發(fā)像是一團拍壞的照片，模糊，有著不太容易區(qū)分的邊沿。葡萄快熟了，我甚至能聞到甜膩的香味，輕薄的香水。那個下午無法讓人不想起里爾克的句子“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蔽覀兒戎▏拇罄麃?、智利的紅酒，我們的舌頭并不具備完美的分辨能力，這沒關(guān)系。美酒終于陶醉了我們的頭顱，我們把話題引向了一個不應(yīng)該談起的話題。一個作家是否有著確信無疑的才華？當(dāng)然是有的，我們彼此都確信。很快，我們的確信變成恐懼，我們真的有才華嗎？接著，沮喪攻破了我們一直試圖堅守的陣地。當(dāng)沮喪的大軍洶涌而來，一切變得不可阻擋。只有淚水還在同情我們，安慰我們。巨大的心酸和甜蜜，讓空氣變得黏稠無比。他站了起來，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院子。這是他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院子。今天下午，他剛剛從遙遠(yuǎn)的西北來到這里，行李箱還在桌子邊，來不及住進酒店。我點了根煙，并不想陪他去走走。他能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想安靜一會兒，把眼淚晾干。即使我是一個沒有才華的人，我向繆斯伸出手來，向她討一枚同情的硬幣。她不給我，這也沒什么好羞恥的。乞丐不能因為被拒絕而感到羞恥，如果他因此而羞恥，他將死于痛苦。一伸手便可得到的，那不是乞討，那是專制的權(quán)力。如果繆斯扔給我們一枚可以稱為才華的硬幣，我們將因欣喜而不可自制。燈光亮了起來，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又獨自喝了半瓶紅酒。趁著外面還有光，我去找他?；@球場上沒有人，除了他。那是附近廠區(qū)的籃球場，很小，他坐在樹影下的角落里。即使籃球場很小，由于空曠，他顯得更加瘦小。我給他遞了根煙。抽完，站起來，擁抱了一下，頂了頂頭，回到了本應(yīng)屬于我們的房間。那里，有熱烈的酒水，還有從珠三角各地趕到的朋友，他們一起歡慶一個被制造的夜晚。陌生而美麗的姑娘們，她們會唱歌，乳房充滿青春的熱情。當(dāng)我再次喝醉，想到“我沒有才華”，我沒有再哭，我想到世界上每一個像我一樣的人。他們都還活在這個世上。我讀過謝爾蓋·葉辛的《模仿者》，里面有一句話：“我喪失了生活的興趣。我奮斗得太累了。尤拉，我的天賦是非常微薄的?！彼炎约罕扔鞒梢恢粸貘f，“我安慰自己，烏鴉是大自然的清潔工?！蹦鞘且恢黄D難的益鳥，我也是。

那是什么時候？親愛的朋友，我忘了。那時，我在北京。你從遙遠(yuǎn)的廣東來，你離我家很近，我才是遠(yuǎn)游的人。君從故鄉(xiāng)來，不知故鄉(xiāng)事。信息太發(fā)達(dá)了，我和再遙遠(yuǎn)的世界也不過隔著一個手機。所以，你從故鄉(xiāng)來，我們也沒有談起故鄉(xiāng)事，甚至我們都沒有問起彼此的近況，這有什么好說的呢？我們都知道，我們?nèi)諒?fù)一日地過著相似的生活。它如此安全，以致沒有掛念的必要。你給我打了個電話，約在學(xué)校附近的酒館喝酒，就像你從家里出來，想起了我，于是打了個電話一樣。你還是那么瘦，在北京熱鬧的街上，你顯得太瘦了一點。就在這個小酒館不遠(yuǎn)，坐幾站地鐵，你能到一所名叫“中央民族大學(xué)”的學(xué)校，你在那兒讀過四年書，寫過一些詩，被幾個姑娘愛過，也被她們甩過。你可能還有幾個秘密的故事，從來沒有和人分享。滿大街的人，誰不是滿身秘密呢？比如我，我身上到底藏著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知道，怎么可能還會有悲傷，我會把我不喜歡的全部干掉。親愛的朋友，那天晚上，你不是重點。我們喝了半天的酒，你告訴我，你有個朋友一會兒會過來。北京太大，你說得又太晚，他過來怕是兩個小時之后的事情。我一點都不著急，和你一起喝酒，天亮天黑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也是這個世上，我難得能說上幾句話的人。他過來時，你給我介紹。他來之前，你也給我介紹過，我知道那個名字。大概是背著帆布包吧，又高又壯，他可比你結(jié)實多了。他有著豪爽的酒量。和他的名字一樣，有著果敢的金屬感。我喝得有點多了。出于禮貌，我聽著你們說話。都是些通常的，朋友們見面時說的話，你們還談?wù)摿嗽姼?，圈?nèi)的見聞。如果不是后來，你們說起了別的，我想，即使我喝多了，也不會哭起來。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北京人，高考時想的是到底去清華好還是北大好。他去了北大，那更像一個文藝青年該去的地方。大學(xué)畢業(yè)，他進了高校，過著該有的生活。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直到說起母親。他的母親，在他還不到十歲時死掉了。她出門時，肯定沒有想過她不會回來。我肯定是喝多了，我問他，你想她嗎？他說，不想。真是對不起啊，我又哭了。他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說，他還有事，先走了。他本來說能喝一斤的，那會兒，他喝了才不到半斤。他的帆布包舊了，應(yīng)該換一個新的。你看著我，平靜的樣子，你對我突然哭起來這件事，想必是習(xí)慣了。為什么是我哭了？而不是他。我沒有想起母親。我的母親，她是個難以描述的人，她多病多災(zāi)，這能怨誰呢？父親，還有我們，因為她的病痛也是遭了罪的。我們這些凡人，活在世上，就像一捆稻草，只有靠在一起才能站起來，才能活命。晚年的母親身體好了一些，我和她的話很少。我已經(jīng)無法辨析對她的愛和尊敬，還有道義的比例。有一點我能確信，我想她活著，不要死去。我還是個孩子，我不能沒有母親。

你有三十多年的單身經(jīng)歷，沒有結(jié)婚。這三年，你結(jié)了兩次，像是要把欠下的債還回來。我見過你兒子，那么新鮮的生命，長得不太像你，更像你的妻子。很長時間，你沒有出來和我們一起喝酒了。最近一次，還是在中午，你在單位剛剛辦完事，打電話給我，問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我當(dāng)然愿意的。很長時間，快半年了吧，我沒有見過你。在你結(jié)婚前，我們有多少個夜晚是在一起過的？一周一次還是兩次？那時，我這個已婚男人身邊，還有不少你這樣的光棍漢，現(xiàn)在很少了，要很仔細(xì)才能想起來。我們?nèi)チ艘粋€朋友的工作室，剛開張不久，院子里的泥土還很新鮮，灑下的草種剛冒出稀疏的嫩芽。茶臺說是別人送的，倒是漂亮。你看著玻璃房里的簾子，蘆葦編織的那種。你說，夏天到了，要把家里收拾一下，想買這樣的簾子。不貴，好看，也隔熱。就隔熱問題，我們討論了好久。你的樣子沒怎么變，話里生活的密度越來越大，具體而真實，它再也沒有以前那么華麗了。喝了三罐啤酒，你接到電話，要帶孩子去打防疫針。你站在路邊等車，不緩不急。即使我那么著力地要把你留下再喝一點，也不過把指針往后撥了十八分鐘。你結(jié)婚前，有一個晚上，大約是秋冬季，天有點冷。我們喝過了幾場，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我們還不想回去。我想起了你說過的一家燒烤店，據(jù)說他家的螃蟹烤得非常好吃，滿是膏黃。你在朋友圈里發(fā)過幾次，我一直惦記著。正好，我們?yōu)槭裁床蝗ツ?？在出租車上，你還在說，媽的，他們家的螃蟹烤得太好吃了，每次都要等半天。車停在一個擁擠的巷子口，店面不大，桌椅擺在人行道上。夜晚了，這個城市最讓人迷戀的地方就在這里，幾乎每條隱蔽的巷子里都擺著這樣的塑料桌椅，滿是熱氣騰騰的人間氣息。燒烤和粥，各色小炒，美好的氣味，和憐憫具有相同的氣質(zhì)，讓人獲得安慰。我們來得晚了，或者說太早，正是人最多的時候。等了一會兒，我們找到了一張樹下的小臺。四個人圍著那張小臺，要是腦袋同時低下去，沒準(zhǔn)兒能碰到一起。這不要緊，我們坐下來了，有權(quán)拿起單子，點我們想要的東西。螃蟹必須要有，我們跑這么遠(yuǎn)的路，不就是為了它嗎？至于生蠔、肉串、茄子什么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配角。點好東西，我們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天氣涼爽，甚至有點冷的意思，這很好啊。周圍多是比我們更年輕的人，每張桌子上都有姑娘或是婦人，她們在學(xué)習(xí)戀愛，或者一次次不甘心地重溫它。你叫了一打啤酒。我們都知道你正和一個姑娘戀愛，她后來成了你的前妻。大約因為戀愛，更容易讓人想起前女友吧。你從冬天講起，蘭州的雪下得很大，甘南的草原不到十月就枯萎了。這個故事，我零零散散聽你講過一些。年輕人，誰還沒有幾個故事呢？刻骨銘心的都是隱疾，疼在暗處，笑往往是廉價的。好幾次我都想打斷你，我不過想吃幾個烤螃蟹，喝點啤酒，然后好好回家睡覺。等明天早上醒來，這一天又過去了，它交代得愜意而滿足。這兒的螃蟹確實不錯，個頭雖小，黃結(jié)得真是結(jié)實，多得有點假了。旁邊桌上有個小姑娘，想著法子撒嬌。二十歲，再不撒嬌就晚了，她顯然明白這個道理。喝酒的間隙，我更愿意看著她，她的臉，她笑的樣子，甚至她并不完美的下巴，都比聽你絮絮叨叨有趣多了。我不得不把剝螃蟹的手停了下來，眼光也從隔壁桌轉(zhuǎn)到你身上。你喝醉了嗎？故事已經(jīng)講到了分手，該結(jié)束了。你站起來，說要上個廁所。你一離開桌子，我們都松了口氣?？吹侥氵^街時，我們都以為你喝大了，招著手喊你，傻逼，這邊兒，你干嗎呢？你轉(zhuǎn)過身說，我買包煙。附近，士多店的燈還亮著。這種小店，附近如果有大排檔、KTV之類的，生意也會好一些。你沒有往士多店走，你走到樹下站住。我們都沒有在意，一個喝多了去買煙的男人，不過如世間的螻蟻，再正常不過了。聽到樹下發(fā)出的悲聲，我還以為我聽錯了。開始是壓抑著的抽泣，幾聲之后，哭聲炸裂開來，撕心裂肺。凌晨的街上，一個醉酒的男人抱著一棵樹痛哭。先是哭，然后，你開始嘔吐，像是要把你的五臟六腑還給大地。朋友，你有一個戀愛中的女友。那時，你并不知道她會成為你的前妻。你為什么哭了？

還有這樣一個人，他每天很早起床，跑步，但從不會給孩子們做早餐。他的朋友圈，幾乎每天會有固定的一條信息，圖片的，非常有形式感，標(biāo)題叫“倮言裸語”。今天的主題詞是這樣“疫情不單是一面‘放大鏡，而且還是一面‘照妖鏡”，內(nèi)容寫的是“疫情是一面‘放大鏡，放大了每一家企業(yè)的問題，能痛定思痛改革的，也許能讓企業(yè)在疫情后‘大一圈，‘死不悔改的大概率將被市場無情淘汰。疫情還是一面‘照妖鏡，讓許多妖魔鬼怪顯出了原形?！泵刻斓膬?nèi)容不同，大致談的是企業(yè)管理，經(jīng)濟形勢或者人生感悟。他是個詩人，還是個企業(yè)家，經(jīng)營著一家規(guī)模不錯的公司。在我熟識的朋友中，他大概是最有錢的人，我一點也不羨慕他。我嫉妒過不認(rèn)識的有錢人，因為我從沒有了解過他們的生活，對他們的付出也是一無所知。對他，不但不嫉妒，甚至還有同情。人生一世，把自己過得那么苦，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問過他這個問題，他不覺得苦。他說，每個人做點熱愛的事情本身就很幸福，賺錢當(dāng)然好，這個過程我獲得了獨特的體驗，非常滿足。滿足嗎？我是一點都不會。我寧愿過得窮一點，也不愿意每天睡三四個小時，看無數(shù)的報表，開沒完沒了的會，做各種艱難的決定。我也是在做過之后才知道，一個公司的老板肯定是全公司最可憐的人，那表面的風(fēng)光背后，盡是心酸。當(dāng)老板意味著你必須面對所有的麻煩，所有人都會把不能解決的問題推到你面前，而你退無可退。畢竟，真的心疼公司的，只有你一個人。他年輕時風(fēng)光過，破產(chǎn)之后來到我所在的城市重新創(chuàng)業(yè)。他那些荒唐的故事，也是在那個時段。為了談業(yè)務(wù)，他喝得醉倒隔離帶中間，等他醒來，身上一無所有。凌晨的城市啊，空闊的街道，他坐在馬路牙子上，低垂著腦袋，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哪里還有手機，眼鏡被人摘了，腰帶也被抽走了。一個男人，提著褲子搖晃在馬路上，多么滑稽，他到底是一個醉生夢死的酒鬼，還是一個胸懷壯志的理想主義青年？一萬雙眼睛也給不出答案。和這些比起來，每天睡三四個小時，開車送貨、聯(lián)系客戶、管理生產(chǎn)都不值一提。人可以疲倦到什么程度？如果他不講，我不會知道，甚至也不會相信。有次，他開車回家，離家大概只剩下三四公里的路程，他用最后的力氣把車停在路邊，一頭歪了下去。等他醒來，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以后。為了訂單，可以拼到什么程度？某年經(jīng)銷商大會，頭天晚上，他喝得大醉，直接被送到醫(yī)院打點滴。第二天，他舉著吊瓶參加晚宴，給所有人敬酒。心再硬的人，也是頂不住的，他收獲了大量的訂單。我想象過現(xiàn)場，他端著酒杯，身邊站著一個人，舉著吊瓶。他在偌大的宴會廳走動，像一條舉著白旗的鯊魚。那酒，我無論如何是喝不下去的。按我這好哭的性格，肯定會當(dāng)場哭出來。這是在表演嗎？我問過。他說，我需要訂單，而且我確實被這個激情所鼓動。是不是有表演性質(zhì)，可能也有，但我真的沒想過要去表演，我的身體非常難受。和我講起這些，他是笑著的。畢竟過去了，現(xiàn)在都還不錯，吃過的苦被時間釀成了糖漿。他是朋友圈著名的正能量發(fā)動機，難得見到他沮喪的時候。每次遇到什么問題，我愿意找他聊聊，他也總能讓我振奮起來。沒什么大道理，說幾句話就行。他表情蕭索的時刻我見過兩次。一次，說起妻子。在最艱難的日子，妻子安慰他說，沒事，我們總能過下去，大不了我去做啤酒妹，也能掙回生活費。他說，我是個男人啊，我老婆怎么能淪落到做啤酒妹？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濕潤，頭往下低了一點。還有一次，說起公司的經(jīng)營，他說，我現(xiàn)在非常小心，真的有了敬畏。我不年輕了，輸不起了。如果再來一次，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爬得起來。啊，我親愛的朋友，你也是有軟弱之處的，這讓我更愛你。我一點都不羨慕你，這并非不尊敬，你做的這一切，我都做不到。我更熱愛舒適，希望平靜地過我這一生。你是大地上的飛行家，真正的詩人。你行走世界各地時寫的詩比你在家時寫的更好，我相信那才是你。熱情堅定，世界豐富，充滿迷人的色彩。我常常取笑你，寫一首詩要花幾千上萬的成本。值得的。我非常喜歡你的一首詩，最后兩行是這樣“在隱秘的洗禮中/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奔词故澜缑胺噶四?，而你原諒了它。這很好啊。

這是你第幾次來這條街？十多年了，你住得離它很近。入夜，過了十二點，大排檔一字兒擺開。這個季節(jié)，小龍蝦的氣味壓制住街邊的腥氣。這些來自湖北或者江蘇的怪物，莫名其妙地成為夏秋時節(jié)大排檔最受歡迎的美食。虛張聲勢的盔甲，紅艷艷的外殼，可憐的一丁點兒肉，濃烈的調(diào)料味兒，這到底有什么好吃的？更莫名其妙的還有，看到這玩意兒，我總是想起軍艦鳥。我告訴過你，軍艦鳥的翅膀展開，可以達(dá)到兩米。你猜，它有多重？這么大，怎么也得有十來斤吧。這個數(shù)字不算離譜，那么大的鳥，十來斤有什么不正常的。農(nóng)場里的大鵝，也有十來斤呢，那才多大。可是，軍艦鳥大約三斤，和一只中等大小的雞相當(dāng)。巨大的翅膀，輕微的體重，讓它具有非凡的飛行技巧。這種鳥怕水，靠掠奪為生。軍艦鳥肯定不喜歡吃小龍蝦，會嫌棄吧。兩盤小龍蝦擺在桌子上，還有別的東西，幾乎沒怎么動過。從六點到此時，八個小時了，我們一直在喝啤酒。這是第二場。從坐下到現(xiàn)在，有兩位歌手過來唱歌，三個人向你乞討，還有一個擦皮鞋的。其中一個，有著明顯的智力缺陷。她盯著酒杯，在桌子邊站了好久。終于，她說，給我喝一杯。你說，你別喝了，去別的地方要錢。她又說，給我喝一杯。一次，又一次。你還是松了口，就一杯，不能多喝了。她答應(yīng)了，喝完一杯，她還想再來一杯。你拒絕了。等她走了，你說，她貪酒，很容易喝醉，動不動躺在馬路上，不安全。老板和老板的兒子都給你敬了酒，看得出來你們很熟。歌手很快坐在了我們的桌子上，像是一位受邀的老朋友。他唱得真的不好，和前面來過的女歌手一樣，那怎么能叫唱歌呢。你熱愛音樂，常常和我講起音樂對你的巨大影響。你經(jīng)常千里迢迢去另一個城市，只為了聽一場音樂會。你甚至對我說，文字能表達(dá)的，不足音樂之萬一。而你知道，我是一個以文字為業(yè)的人，你絕無否認(rèn)我工作價值的意思。我第一次和你來這條街。以前，那是好幾年前了，我在這條街附近的一家公司上班。偶爾，也會和同事到這里喝酒，我從來沒有留意過這些人，更沒有深入交流的欲望。我和他們一樣，不過是為了生活而已，那份工作讓我羞恥。歌手開始講述生活的艱難，不愿意工作的老婆，三個正要花錢的女兒，這些都壓迫著他。他指著肩膀、大腿說，到處都酸疼。每天睡得那么晚，身體搞壞了。他說他三十五歲了，一天天變老，說不定哪天唱不動了，那時怎么辦？他懷念了以前的美好時光，那時他在香港，受人尊重。三十五歲，正是最好的年齡，他的樣子看起來比大他七歲的我要老。他一次次的和你碰杯，表示雖然這會兒正是賺錢的黃金時間，但你是哥們兒，兄弟，錢賺不完，他愿意陪你喝幾杯。虛浮和焦灼像是一對親兄弟，此時，它們完美地住在歌手的身體里。你給歌手、乞丐和擦鞋匠的錢比別人多得多，而你的鞋子平時從來不會擦。和你認(rèn)識幾年，你依然像一只還沒有剝干凈的筍，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東西。開始，我知道你做生意。接著，你說你干過北派和南派傳銷，仔細(xì)地給我分析兩派的差異。睡過橋洞，挨過餓。這些，我都不太意外。有天，你說，你當(dāng)過兵，曾經(jīng)在空軍服役。直到今天，我都在猜測，是不是你虛構(gòu)了這個故事。你給我報幾種機型的數(shù)據(jù)，部隊的番號。說得流暢自如，沒有停頓。甚至，你還現(xiàn)場演示出操口令。要么你是個天才的騙子，要么這是真實的。我不知道該信哪一個好。你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這讓你虛無，又虛無又熱情。夜已經(jīng)深了，喝完酒回到你空洞的房間，你單身的床上。那將是另一個人。等你醒來，你會再次懷疑，你是否虛構(gòu)了你的生活。書架上的柏拉圖、尼采會告訴你，你是個哲學(xué)家。十個小時前，你是那條街上不存在的主人。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