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東
一
山是六盤山,北宋初年有了這個名字。
之前,人們習慣上稱之為隴山。史書里遇見隴山二字,均指橫亙在寧夏南部的六盤山脈,也是甘寧兩個省區(qū)的界山。
沿銀平公路向南,出固原市區(qū),過蒙元時期的安西王府舊址,就進入六盤山最柔軟的地段。山體由舒緩變得高聳、直立,汽車只能沿著瓦亭河谷一路蜿蜒。早霜光顧之后,野草淡黃,樹葉泛紅,陽光照著河面,在清晨里閃閃發(fā)光。若將視線抬高,你會看見游弋的濃霧,沿著山的曲線,此起彼伏。河谷幽靜,山野空茫,牛羊信徒一般匍匐在寂靜的坡地上。藍天、白霧、紅葉、黃草、烏青的河水……色彩和光照折射出的明晰,猶如懸掛在墻體上的水彩畫。偶爾可見紅磚藍瓦的農(nóng)家小院,裊裊炊煙,緩慢擴散。除了往來的汽車、鉆出隧道的列車以及沿著山體盤旋的高壓線,幾乎看不見后現(xiàn)代文明的跡象。這座農(nóng)耕文明與草原文明之間的界山,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眾多民族在這里更迭他們的輝煌,譬如:蚩尤、犬戎、義渠、匈奴、鮮卑、突厥、黨項、蒙古、韃靼、回紇等,致使生活在這座山里的人們形成了包容、大度、柔韌、率真的人文稟賦。
隧道沒有貫通之前,312國道在山間穿梭,沿盤山道而上,仿佛爬行的蝸?!徛?、吃力、氣喘吁吁,遇到雪天,更是不敢想象其間的危險和后怕。盡管道路逶迤,但攀爬的同時,也是領略山河壯美的一次享受。享受這個詞,被不同的個體在不同的場合或者地域無休止地運用,甚至有些泛濫。但對于翻越六盤山,我實在窮盡了所有的語言來形容她的存在。天地有大美,在每一個過往人的眼里,美的概念被無限延伸,不同的目光,對美的理解自然是不同的。如果我非這座山的子民,且三番五次地與這座山逢晤,絕不會用享受這個詞,免得我的贊譽失去了本真。
秋天的太陽一如既往地高懸在幽藍里,光芒似乎從洪荒年代出發(fā),帶著遠古的色彩,溫暖著這座山里的草木、花朵、村莊、奔跑的動物和來了又去了的人影,并沒有因為人類無休止的經(jīng)濟活動影響了誰,錯過了誰,整個大地在早上的光照里均勻地呼吸,平等地吸吮草木、河流和人的氣息。我確信,國土之上,這樣幽靜的地域——六盤山不是唯一。此時,比我身體更遠的遠方,也許有,但我不想在鐵鳥或動車的速度里去叨擾它們的寧靜,只想坐在攀山而上的某一個拐彎處,獨自享受這難得的幽靜。如果不是因了這座山的特殊位置——中原王朝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拉鋸,一些善于過隱居生活的古人會將這里作為首選。他們有無限大的可能給我們預留一份勝過桃花源的理想之地。譬如,我眼前的這個叫馬西坡的村落,嬰兒一般依偎在六盤山的懷里:野草綿密、溪水潺潺、樹木遮蔽、群蜂飛舞,如果不是漫漶的炊煙和偶爾的幾聲狗吠,你不會發(fā)現(xiàn)有人的足跡往來于此。即便有,也不影響那些喜好流浪的身影,給自己安放一塊精神的打坐之地。
山是古老的,只是人為地界定了一個新的名字。樹木和野草也是舊有的,沒有因為人跡抵達而改變了質(zhì)地。河流一直沿著最初的方向流淌和吟唱,還有莊稼,總是用春華秋實豐富著我們的肌膚。風讓草青了又黃,周而復始。月亮站在山頂,把清輝給了輪回的黑夜。沿著山的輪廓游弋的煙塵,被一雙粗糙的大手點燃,就從未歇息,堅守在牛羊回家的黃昏,與一雙筷子和一個藍邊的瓷碗一同走進暮靄。
一切都很安靜。只有奔跑的汽車和嘶鳴的火車穿透了時間和巖石。坐在現(xiàn)代文明的廂體里,沿著時間逆流而上,找尋遠方,并與遠古對話,我們不得不感謝科技的強大。我們在回憶農(nóng)耕文明閑適的同時,總在抵觸甚至謾罵工業(yè)文明的喧囂、污染、毀壞、踐踏……但如果沒有工業(yè)文明的延續(xù),橫亙在眼前的這座山,至少需要一天或者更長的時間去登頂。
二
我從未懷疑這座山的精神高度,在西海固眾多的山水單元里,她既是綠色的,也是紅色的。
無數(shù)次站在海拔兩千八百米的長征紀念館平臺上,俯瞰蒼茫的西海固大地。從母體里淌出的河水,蜿蜒、曲折在草叢、樹木和溝壑之間,留下一個個豐盈的村莊。也以一個晚輩的身份數(shù)點過從這里經(jīng)過的人們,在歷史的經(jīng)緯點上,留給這座山的文字。
山頂上的紀念碑、紀念館被中國紅包裹;六根頂天立地的功勛柱,承接著來自天體的輝光;秋風里揮舞的紅旗,似乎在召喚七十年前那群衣衫襤褸的隊伍,或者目送他們走向遙遠的天地,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廣場上,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用不同的語言抒發(fā)著各自的情感,和對這座山的敬畏。原本是一座普通的山,因為一首詩、一件事、一個人或者一篇文字,吸引了更多的目光和腳步前來攀爬、瞻仰、憑吊、體驗、回味……鳥雀靜臥在樹梢午休,音響里飄出的紅歌音符,在它們的耳際里,已成為慣常。
天很藍,似乎多年以前;云很淡,仿佛觸手可及。
每一個抵達六盤山的旅人,也許都是沿著《清平樂·六盤山》這首詞的脈絡,并在詞的格律里找尋不同的意境和審美。六盤山還真是一座適合吟詩作賦的山脈:陽春的黛色,盛夏的綠波,深秋的斑斕,寒冬的白雪……四時之景不同,路過的人就有了不同的感嘆。在這里,感嘆的不僅僅是一代偉人的磅礴大氣。如果沿著時間由近及遠,晚清譚嗣同的《六盤山轉(zhuǎn)餉謠》,轉(zhuǎn)響著歲月里的孤獨和苦難,每一次觸目,我總會想起這個錚錚鐵漢沉寂在青史里的身影。明朝曾任三邊總制的馬文升在《秦隴道中》曾留下了“雁聲叫日迷寒渚,楓葉經(jīng)霜帶醉顏”,將初秋的六盤山,紅葉滿地,層林盡染,詮釋得淋漓盡致。歷史演繹到金,六盤山下,烽燧連天,狼煙四起,但多情的文人總會在戰(zhàn)爭的間隙植入一段柔軟的廣告:“霜清玉塞,云飛隴首,風落江皋?!边@個叫完顏璹的金國才子,一曲《朝中措》,讓六盤山從此飛向胡天。讀遍宋詞,唯有萬俟詠《憶少年·隴首山》里的“上隴首、凝眸天四闊。更一聲、寒雁凄切。征書待寄遠,有知心明月”,讓人心生悲切,長夜難眠。在大唐如海的詩歌里,有隴地生活經(jīng)歷的杜甫,最有資格描寫這座山?!拔妓藻瓢兹諆?,隴山蕭瑟秋云高?!眱H此一句,足以印證六盤山的豪壯。
當然了,為這座山留下詩句的不僅僅是他們,還有班彪、盧照齡、王維、王昌齡、岑參、林則徐等等,他們或途徑、或駐足,用詩詞為這座山植入了深厚的文化基因。
自幼看慣了這座山,常常在夜深人靜的冬天,窗外是飛舞的雪花,我會抱著一本泛黃的冊頁,圍著爐火,溫一杯本地的糜子酒,在飄散的酒香里感悟古人對一座山的抒懷。
一座山的位置決定了它的歷史高度,六盤山亦是如此。地處絲綢之路東段北道上的軍事要地和交通咽喉,也是東西方文化交融的十字路口,歷代帝王的目光從未遠離對這座山的經(jīng)營。秦昭襄王“筑長城以拒胡”,秦始皇祭拜朝那湫,漢武帝設置安定郡,唐太宗觀“馬政”,宋夏對峙好水川,成吉思汗隕落六盤山,忽必烈敕封安西王,明王朝設置總制府……戰(zhàn)爭切割著王朝更迭,山水又焊接著文化流脈。一座山,目睹過英雄的榮譽,也聆聽過文人柔軟的吟唱。我只是重疊著先人的足跡,找尋文明的火焰,并用文字縫補舊年的傷痕。
三
沿著涇河河谷一路上溯,強烈的光線被濃密的樹葉遮蔽,涼爽和溫潤游走在肌膚之上。云杉、冷杉、落葉松、圓柏、白樺、紅樺、山楊木……密匝在河水兩岸,有如虔誠的教徒,信守著承諾。河水出深山,穿過亂石、樹身,將澄澈和清明帶向遙遠的渭河,從而就有了涇渭分明、涇清渭濁,被后人爭辯?!对娊?jīng)》中《邶風·谷風》里有“涇以渭濁,湜湜其沚”的句子,正是對當時涇渭水質(zhì)的描述;《漢書·溝洫志》“涇水一石,其泥數(shù)斗”記錄了漢時的涇河;成書于南北朝的《梁書》直接用了“清涇濁渭”??梢娮浴对娊?jīng)》時代開始,涇渭清濁就引起了文化界、水利界的關注,歷代學者詮釋它,文人們描摹它,沿襲了數(shù)千年,依舊無法給這兩條河孰清孰濁一個定論。爭論延續(xù)至乾隆時期,這個比較好學的帝王在批閱典籍時,對涇渭清濁問題大膽質(zhì)疑,于是派中衛(wèi)縣令胡紀謨考證涇水清濁。胡紀謨在他的《涇水真源記》里寫了“無數(shù)泉飛大小珠,老龍?zhí)兜踪A冰壺。汪洋千里無塵滓,不至高陵不受污”的詩句,此后,才使涇清渭濁有了定論。我曾在涇河源頭的老龍?zhí)恫┪镳^里見到這本《涇水真源記》的拓本。隔著白熾燈光,玻璃下的字跡,仿佛涇河一般清晰。
深入腹地的路在巖石、水流、雜草和樹木之間蜿蜒??床灰娝淖藨B(tài),唯有聲音在耳畔回旋。時而吼聲如雷,如虎嘯;時而清脆委婉,似鳥鳴??床灰婈柟猓B雀亂飛,偶爾遇見舔水的豹子,假如有足夠的時間,跟著野豬的足跡,你會發(fā)現(xiàn)腐爛了的野草莓。如果沒有了流水聲,森林的寧靜,如柔情深處的愛戀,風月無邊。駐了足,可聽見樹木之間呢喃的聲音——山體自語,委托樹木代言。行走在白樺林里,執(zhí)意要辨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只好用鋼筆書寫幾行文字,文字在樹皮上搖曳,一首詩長在一棵樹的夢里,夢在延續(xù),行走的腳步無法停留。田園時代的風光,只有在影視鏡頭里見過,現(xiàn)實的恬靜和更多的神奇,就隱藏在這座山的深處,只是我們的目光或者腳步被懶惰束縛。其實,作為一個喜歡行走的人,我是不愿意涉足那些人跡尚未抵達的地域。一旦有了人跡,就有了喧囂、破壞和污染,有了欲說不能。
坐在落滿樹葉的草地上,婆娑在身體上的光線,似乎被撕成了碎片。一抬手,就能夠著野果,放進嘴里,不必害怕有毒,先人早已為我們的生命嘗過了上千次。一條虹鱒魚,拇指長,蜷縮在石頭縫里,任憑流水劃過,靜靜地,不肯遠去。腳在落葉間行走,參照物只有毗鄰的樹?;秀敝g,太陽已被下沉的夜色收斂,世界一片寂靜,只剩下呼吸,與大地對話。
四
行至水窮處,路已經(jīng)不給腳提供任何舒適。微弱的燈光牽引著我,只好坐在伊斯瑪爾的土坯房子里喝茶。他生下來就與這座山不離不棄。高中畢業(yè),便接替了父親,在這里守護林木。孤獨單調(diào)的生活,并沒有影響他健談的性格。他不停地說著六盤山,山里跑的馬鹿、黃羊、猞猁、林麝……草地里長的當歸、秦艽、柴胡、茵陳、七葉一枝花……“前些年,金錢豹不見了,這幾年又回來了。晚上常常會聽見狼嚎的聲音。唉,這些年生態(tài)恢復得快,雨水多,河里的魚多得無數(shù)?!币了宫敔柸缤痴n文一般,給我講述著這座山里的動植物,我不敢相信一個看上去非常邋遢的人,對這座山如此熟知,專業(yè)術語和精準的數(shù)字,使我有些五體投地。我不是地理學或動植物學的研究者,只是出于對這座山的愛戀,曾周而復始地走進她的腹地,探求其間的秘密,以充實喜好文字的內(nèi)心。我所有的行走和記錄只是一種興趣,也許還涵蓋著讓更多人了解、感知這座山的成分,但我拒絕用憐憫和同情的語言,乞求遠方那些陌生的目光。
燈光昏暗,絕不影響伊斯瑪爾的天才講述。從成吉思汗屯兵涼殿峽、魏征夢斬涇河老龍、柳毅傳書洞庭湖,到濟公成仙延齡寺以及著名的民間傳說曼蘇爾……他像一個說書的藝人,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發(fā)生在這座山里的歷史事件和民間傳說。事實上,這些有證可考和無據(jù)可查的故事,我不止一次地聽過。傳說總是形而上的,是凄美的,又是圓滿的。但這些不受任何物欲左右的傳說,在傳承人的字里行間完全是不朽的經(jīng)典。
時間在伊斯瑪爾的講述中走向它的中央,我的睡眠也在他的話語里開始打盹。黑魆魆的夜色籠罩著這座山的輪廓,我以為在這樣的色彩里,我會聽見饑餓的動物呼喊溫飽的聲音,但只聽到了風過林的濤聲。穹頂之上,一望無際的星河,縹緲在神秘和悠遠里,仿佛此時無數(shù)高低不等、粗細不均的樹木。
在六盤山,我聽見自己的靈魂與水、與樹木、與青了又黃了的野草對話,卻無法聽清它們對話的內(nèi)容。我知道我的人生走不出這座山的視線,仿佛一雙眼睛盯著我的后背,在我描述她的每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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