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這條路穿過整個地球，這是通向最遠(yuǎn)地方的一條路。

? ? ? ? ? ? ? ? ? ? ? ? ? ? ? ? ? ? ? ? ? ?——胡安魯·魯爾福《佩德羅·巴拉莫》

韋寧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走在雨中。那是一條孤寂的陌生的道路，看不到盡頭。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發(fā)現(xiàn)的。之前，我來過這片荒野，并沒有深入，也是因?yàn)榭謶只囊吧钐幱泄禄暌肮沓霈F(xiàn)。此刻的我像一個被禁止入城的人，在荒野中行走。我在尋找什么嗎？不，我只是喜歡偶爾來荒野中，釋放一下自己，那一刻，我仿佛成了荒野的一部分。每次這樣從荒野回到城里，我都滿血復(fù)活，繼續(xù)我的生活。

韋寧問，你在哪兒呢？

我說，我在荒野。

韋寧問，你去荒野干什么？

我說，玩兒。有事嗎？

韋寧說，韋宇出事了。

我問，韋宇咋啦？

韋寧說，自殺了。

聽到韋寧說出“自殺了”幾個字的時候，雨下得格外大，從雨傘的邊緣流下來，像一個籠子囚禁著我。

我頓了一下，說，為啥??？

韋寧說，不知道。你去過韋宇的住處吧？他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樓梯的欄桿上……

韋寧帶著哭腔說。

我站在四周都是野草的荒野中，腳下的路已經(jīng)被雨水澆得泥濘了，粘住了我的鞋。透過雨傘望出去，那些從天而降的雨滴在草葉上跳動著，然后，順著草葉滑落到莖稈上，直達(dá)地面……有的雨滴經(jīng)過野草之間的縫隙直接落在地面上。那些雨滴在野草間發(fā)出窸窣的聲音，像一群圣靈，從天而降，去泥土下面救贖那些孤魂野鬼們。我擎著的是一把黑色雨傘，此刻，荒野是那么空曠，我成了那些野草中的一株……倔強(qiáng)地生長。天地間的野草，在雨水中，挺立著。

我對韋寧說，韋宇現(xiàn)在在哪兒？

韋寧說，我正在去殯儀館的路上。

我說，你的父母都知道了嗎？

韋寧說，是我媽給我打的電話。

我說，好好安撫你的父母。我一會兒，直接去殯儀館。

韋寧說，給你添麻煩了。我實(shí)在是找不到可以幫我的人了，我才……再加上，我知道你和韋宇關(guān)系一直不錯……所以……

我說，說這些干什么？雖然我們離婚了，就沖著我和韋宇的感情，我也會去的。你節(jié)哀，注意身體。韋宇走了，你爸媽就指望你了……

韋寧說，謝謝。

撂了韋寧的電話，我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傾聽著雨滴打在雨傘上，噼里啪啦的。雨傘在那一刻成了我頭頂?shù)牧硪恢厣n穹。黑色。凝重。而在這一重蒼穹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蒼穹……無邊無際，籠罩著眾生。

此刻，我剛聽到眾生中的一員，在蒼穹下走失的消息。

他叫韋宇。韋寧的弟弟。我的前小舅子。

“迷羊中的那一只，你走失了。你注定會得到救贖……”

我突然想起韋宇時常掛在嘴邊的這一句話。

傾斜的雨絲打濕了我的衣服。我挪動著雙腳，從泥濘中拔出鞋子。被雨水浸潤過的野草們，潮濕和草木的氣息包裹著我，仿佛要抬著我上升，上升。我看到一些彎折和傾倒在地面上的野草，我從泥濘中抬起腳，用鞋子把它們扶起來，讓它們倚靠在其它站立的野草身上。我繼續(xù)沿著那條小路，向前走。雨水的合唱團(tuán)，在萬千草葉上，伴著雨水，在灰茫中，歌聲直抵蒼穹。我企圖敞開喉嚨匯入那雨水的歌聲，但悲傷的我無法發(fā)聲。我走著，走著，被雨水囚禁?；囊蔼q如一座孤島，在雨水中隨時都可能飄浮起來似的。

我。雨水的囚徒。在自我放逐和流放中。

我在荒野中尋找我的梯子。之前來這荒野也是偶遇。

那天，寫作結(jié)束后，我和醫(yī)院里照顧病人的柯雨洛說，我出去走走。我開著車，出了城。大概半個小時，我看到了路基下面的這片荒野，金色的光籠罩著，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停下車，從車?yán)锍鰜?，在路邊站了一會兒，看到一只小動物的骸骨，看上去像鳥兒或者別的什么動物的。我翻越路基的欄桿，下去。下午的日光仍舊熾烈，點(diǎn)燃什么似的。我在野草中走了一會兒，竟然有了困意。我找了個地方躺下來，呼吸著草木氣息。我竟然睡著了。

我夢見了雅各。雅各出了別是巴，向哈蘭走去;到了一個地方，因?yàn)樘柭淞?，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塊石頭枕在頭下，在那里躺臥睡了，夢見一個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頭頂著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來……夢醒來的那一刻，我問，我是誰？我是誰？一道光束從荒野上方照射下來，抵達(dá)天空，從上籠罩著我和我身邊的野草們。那些野草們變得透明，我的身體在光束中仿佛也變得透明，輕盈，隨時都要升起來似的。那些野草們托著我……是神嗎？是神在那光束中，俯瞰我嗎？是對我進(jìn)行神啟嗎？那么，這神啟又是什么呢？那阻止我進(jìn)城的人，那城于我是什么？是世俗還是那些蔑視我的人？還是我在尋找屬于我的獨(dú)立……就那樣，我躺在荒野里，直到黑夜來臨，我才從荒野中走出來，身后的野草們在挽留我。我開車回城。霓虹閃爍的城和馬路，幾乎讓我迷失。我在安慰自己，你所在的城是另一片荒野?；氐郊?，柯雨洛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晚飯，我親吻了她的臉頰，我們坐下吃飯的時候，我和柯雨洛說起我去的荒野，說起我在荒野中夢見了雅各?？掠曷鍐枺阏f的荒野在哪兒??？我說，在去卡爾里海的路邊……柯雨洛說，有時間，帶我也去好嗎？我說，好。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如果我們兩個置身在那荒野中……像……柯雨洛問，像什么嗎？我說，伊甸園?？掠曷逭f，你不會還在夢中吧？我說，沒，我醒著呢。我問，你母親的病如何了？柯雨洛說，還好，再過幾天，也許就可以出院了。我說，你辛苦了。柯雨洛瞥了我一眼，說，不辛苦。

柯雨洛照顧的是她母親，我想幫忙，但她還不想我出現(xiàn)在她母親和她其他家人面前。這多少讓我有些沮喪和沒有安全感，但我又能怎樣呢？既然愛她，我就要接受這一切?？掠曷逯v起她母親大腦缺氧的時候出現(xiàn)的幻覺，你又在干什么？領(lǐng)著那些小人，研究什么藥嗎？拿我做實(shí)驗(yàn)嗎？看你把我手扎的……你們研究的是什么藥?。磕銈冋Π盐谊P(guān)在籠子里了呢？大老虎和我是好朋友，我會讓它把你們都吃掉，你，還有那些躲在你身后的白色小人……你爸喊我了，他站在花叢中，說，那些花是給我采的……

我喜歡柯雨洛講她母親的幻覺給我聽。我甚至恐懼地說，這不會是回光返照吧？柯雨洛說，不是，是大腦缺氧的幻覺。我說，有一天，我要把這些幻覺寫到我的小說里。

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荒野之上已經(jīng)籠罩著白色的水汽。我仍舊舉著雨傘，在無盡頭的荒野中行走。來的時候，天還是晴的，我剛在路邊停下車，就開始下雨了。我坐在車內(nèi)點(diǎn)了支煙，猶豫著要不要下去。完成一天的寫作任務(wù)后，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是一封退稿信。對于一個靠寫作來謀生的小說家，退稿信是殘酷的。我詳細(xì)看了幾次退稿信的內(nèi)容，是我不能認(rèn)同的理由。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和適應(yīng)了退稿，東邊不亮西邊亮，總能找到地方發(fā)表的。雖然這么說，但心里面還是有些不舒服，仿佛明天就沒米下鍋了似的。整個人突然變得煩躁和焦慮起來。我厭惡這樣的危機(jī)感。關(guān)于小說，我不想多談，在心里我有我個人的文學(xué)坐標(biāo)和審美標(biāo)準(zhǔn)?？掠曷暹€在醫(yī)院照顧她母親，這次，我沒有和她說，開著車就出去了。我坐在車內(nèi)抽完煙，還是決定到荒野中去走走。我記得后備箱里有一把雨傘。我從車上下來，打開后備箱，拿出雨傘，翻越路基的欄桿，下到荒野中去。

接了韋寧的電話后，我躊躇著是否繼續(xù)在荒野中行走。雨連接著天地。我又走了一會兒，才停下來。我轉(zhuǎn)身往回走，心想，我得去殯儀館。韋宇在那里……是否已接近了神？我必須去和他做最后的告別。我把韋宇的逝去，在心里面默默告訴給荒野，我沒聽到回答。我默然在雨中禱告，荒野給我力量吧，讓我去安慰那逝去的靈魂吧?；囊叭詻]有回答我。我蹚著泥濘，來到路基下面，翻回到路面，回到車旁。我收了雨傘，放到后備箱內(nèi)。我進(jìn)到車內(nèi)，透過雨漫漶在車窗玻璃上?；囊霸谖已壑惺悄：?，近乎白色，仿佛隨時都會從大地之上升起來。我仿佛看到有天使出現(xiàn)在荒野上空。我開動雨刷器，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雨水，被刮干凈了，眼前的荒野變得明晰，那些野草們在雨中發(fā)出吶喊或者是嗚咽。我開動車子，離開那里，直奔望城郊外的殯儀館開去。之前的殯儀館坐落在望城市內(nèi)，后來，搬到了郊外。這還是我第一次去搬遷后的殯儀館。

我在路上給柯雨洛打了個電話。

我說，你從醫(yī)院回家不要等我，我要去殯儀館一下。

柯雨洛問，誰怎么了？

我說，我前妻的弟弟自殺了。

柯雨洛說，哦，那你去吧。什么時候回來？

我說，看情況吧。他生前，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我想給他守夜，直到下葬……

柯雨洛說，好吧，你注意身體，能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

我說，好。忙完，我就回去。

到了殯儀館，我找到停放韋宇的房間，第一眼就看到韋宇躺在水晶棺材里。韋寧哭紅的眼睛望著我說，你來啦！我說，嗯。我還是給逝者韋宇鞠了躬，死者為大。鞠完躬，我看到韋寧的父母在旁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們。她父親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煙，我也點(diǎn)了一支。她母親哭得癱軟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韋寧拉著我來到門外說，你看看能不能再幫找?guī)讉€人，抬重的人還缺幾個。我說，好的。我給幾個朋友打電話說了事情，幾個朋友都說，沒問題，出殯那天一定出現(xiàn)。我在電話里感謝著。我對韋寧說，搞定了。韋寧說，謝謝。我說，客氣什么。即使韋宇不是你弟弟，是我的朋友，我也會盡力的。我問，買了墓地嗎？還是……韋寧說，我爸說了，不給韋宇買墓地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已經(jīng)夠他們受的了，不能再留著個墓地，到時候……他決定給韋宇海葬，已經(jīng)讓殯儀公司聯(lián)系了，把他的骨灰撒到卡爾里海。我說，這樣也好。那大海也許是韋宇向往的。這么多年他都向往自由和遼闊的人生，但他還是走了窄門。韋寧說，都是他自己作的，本來有個工作，不好好上班，偏偏要辭職，去搞什么電影。要不是去搞電影，也不會……我說，人生沒有對錯，只要他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即使他最后離開了這個世界，那也是沒有遺憾的。你剛說的這些話，你也多次對我說過，不是嗎？這也許就是你對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人的看法，其實(shí)，一個人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任何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而不是被別人左右……韋寧說，離婚這么長時間，你還記著我說過的話呢？你還恨我嗎？我說，不恨。在一起的時候，有愛，分開了，不要有恨。韋寧的眼圈再次紅了，她扭過身去，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我說，你勸你爸媽回去吧，晚上，我在這兒守著就行。我覺得我和韋宇是那種惺惺相惜的朋友，即使他小我十二歲，但我們之間，沒有代溝。韋寧去勸她爸媽回去，說這里她和我可以照顧好的。她爸站起來，來到老伴身邊，把她拉起來說，回家，你在這里守著他也不會回來，要知道養(yǎng)這么一個畜生，當(dāng)初還不如不生下他。他竟然如此狠心，說離開就離開了，老伴，我們回家。韋寧也在一邊勸著，說，媽，你和爸都回去吧，等海葬的時候，你們再去……你們在這兒，如果韋宇在天之靈看到了，也不會好受。他就是這么一個喜歡清靜的人，再說，這里有我和他姐夫。他活著的時候就和他姐夫很投脾氣，很嘮得來。岳母說，韋宇這些年心里誰都沒有，就有他自己。岳母說完，看了一眼我，沒說什么。從她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刺人的責(zé)備，仿佛韋宇是被我?guī)牡模抛叩浇裉爝@步。當(dāng)初，我和韋寧處對象的時候，她就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最后還是我們自己走到一起，雖然后來離婚了，但我們之間畢竟有過一段美好的瑣碎的潦草的生活。韋寧出去送她爸媽，房間里變得安靜下來。我拿了把椅子，坐在韋宇身邊，盯著他臉上那種死的白。他的肉身沉入了寧靜，沉入了近乎冥想的世界。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和韋宇說，安息吧，神會來接你的。你只是先走了一步而已……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像你一樣迷失的羊。我也曾有過自絕的時刻，但我沒有勇氣，我沒有……現(xiàn)在想想，我仍茍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了什么？為了愛，為了繼續(xù)戰(zhàn)斗……虛構(gòu)中的敵人，時刻都存在著。現(xiàn)在，你離開了，你將在另一個世界復(fù)活……你姐說，他們已經(jīng)決定要把你海葬，相信你是知道的吧，也相信那是一種你喜歡的方式，歸于大海，歸于更廣闊的世界……你姐給我信兒的時候，我正在郊外的荒野之中。最近，我開始迷戀那荒野……如果你還活著的話，我一定會和你一起去那荒野的，相信我們會有很多共同的話題。關(guān)于荒野。你的離開，讓我在望城少了一個真正的朋友，我會感到孤獨(dú)……

韋宇的遺像掛在墻上注視著我和躺在水晶棺材里的他自己。我真希望墻上的韋宇可以說點(diǎn)什么，但那遺像靜靜地掛在墻上，讓整個房間里的一切仿佛都跟隨著死了似的。我甚至能感覺到躺在那里的韋宇有一種強(qiáng)大的力量和氣場，這種感覺讓我的身體悚然了一下，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去走廊里點(diǎn)了支煙。

其它房間里守夜的人，在走廊里支起了麻將桌，在玩麻將，讓整個走廊甚是喧鬧。每個房間里都躺著一個逝者。他們用躺著的姿勢與這個世界告別。

韋寧回來了，她手里拎著盒飯說，晚上就對付一口吧。如果你有事兒的話，你就回去吧，我一個人陪他。我說，我沒事兒。我會在這兒守著他的，直到……韋寧說，謝謝你。我說，你告訴他妻子了嗎？韋寧說，沒。我不想告訴她。如果她和韋宇好好過日子的話，也許韋宇不會這樣……我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都這樣了，你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你告訴她一聲，她來不來是她的事兒了。韋寧說，你說得也對。那我給她打個電話。她拿出手機(jī)，找不到號碼了，問我，你有她的號碼？我拿出手機(jī)，還真找到了韋宇妻子的號碼。我說，還是你打吧，我把號碼念給你。

我上次和韋宇在他家附近的小學(xué)校打籃球的時候，韋宇在打籃球的間歇，說，他妻子魏紅流產(chǎn)了，回娘家了，要和他離婚。他看上去有些沮喪。我當(dāng)時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我們繼續(xù)打球。他的跨欄動作真的很漂亮。他的偶像是美國的籃球明星科比。打完球，我們?nèi)ニ腋浇男★堭^簡單要了兩個菜，喝了幾瓶啤酒。我問他，你給北京那邊寫的劇本有消息了嗎？韋宇罵了句，他媽的，讓我改，說我寫的不夠正能量，我放棄修改。我問，給錢了嗎？韋宇說，給了三萬。我不管了，讓他們自己去改吧。那個導(dǎo)演根本就不懂電影藝術(shù)……是一個沽名釣譽(yù)之徒?？恐碾娪?，弄些潛規(guī)則什么的。人渣。要不是我上次拍的片子，賠得傾家蕩產(chǎn)的，我也不會把本子給他……上次那個片子，我還欠朋友五十萬呢，天天打電話和我要……唉，我都成了喪家之犬了。

我知道韋宇拍片賠了的事情。當(dāng)時，我和韋寧還沒有離婚。韋寧還借給他五萬塊錢。至于還沒還韋寧，我后來也沒問。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我凈身出戶。

韋寧給魏紅打電話，說，韋宇出事兒了，在殯儀館，你是否來一下？來不來隨你，反正我告訴你了。韋寧說完，就撂了電話。她對我說，吃飯吧。我來到里面，坐在韋宇旁邊吃著盒飯。韋寧問我，你和那女的，現(xiàn)在怎么樣？我說，挺好的。韋寧說，哦。你們打算結(jié)婚嗎？我說，不知道，她說和我簽一年的約，做我女朋友，如果一年過去了，彼此都還滿意的話，就再續(xù)約。韋寧說，哦，這個女人真聰明。韋寧沒再說話，我低頭吃著盒飯。盒飯里的菜，很油膩，一點(diǎn)兒都不好吃，但我從荒野回來，真的，餓了。我勉強(qiáng)吃完。和柯雨洛在一起后，我開始習(xí)慣清淡口味的飯菜。我吃完，把飯盒和方便筷子扔到走廊的垃圾箱里。走廊里的喧囂隨著夜晚的來臨，更加囂張了。和那喧囂相比，韋宇的房間是冷清，只有我和韋寧在這里陪著。我借故去廁所，給柯雨洛打了電話，說這三天，我都不能回家了，我要直到韋宇的事兒結(jié)束?？掠曷逭f，你吃飯了嗎？我說，吃了盒飯?？掠曷逭f，你要注意你的胃。我說，好的。柯雨洛說，天開始涼了，尤其晚上，你注意了。我說，好?？掠曷逭f，你不會和你前妻……我說，你啊，小心眼了不是?？掠曷逭f，人家愛你，才……我才不怕你，如果你們和好了，我就讓位給她……我才不稀罕你呢。我說，真的呀！柯雨洛說，你說呢？我說，你母親咋樣？柯雨洛說，今天檢查了，各項(xiàng)指標(biāo)都正常，明天出院。我問，她沒再出現(xiàn)幻覺吧？柯雨洛說，沒。倒是和我說，我應(yīng)該找個男人了，將來老了，還是需要個伴的。我說，你咋說的，你沒說有我了嗎？柯雨洛說，我沒說。你還沒和我簽約呢，如果我說了，她一定要見你，而你……我得多難堪……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柯雨洛。她說，她母親喊她了，不說了。我從廁所回來，看到韋寧對著韋宇發(fā)呆，失神了都。我沒有打擾她，而是坐在靈堂外面的沙發(fā)上，抽煙。

我還記得韋宇剛從北京回來，落魄潦倒的，他和魏紅結(jié)婚時候的房子已經(jīng)賣了。他租了個房子。在那房子附近是一所小學(xué)，還有一片樹林。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找我過去，我們會在樹林里閑聊一些事情。雖然他失敗了，但他的那些對藝術(shù)的理解還是那么前衛(wèi)，我相信他的失敗只是人們還沒有意識到他的價值。那部影片我看過，講的是一個逃離的故事。一個父親意外殺了人，騎著摩托車，在路上逃離的故事。結(jié)尾的時候，是一片大海在遠(yuǎn)方，那父親騎著摩托車在駛向大海，那一刻的鏡頭對著旋轉(zhuǎn)的車輪，而遠(yuǎn)處灰蒙蒙的大海上空，出現(xiàn)了一個男天使，長著一對翅膀……父親開始調(diào)轉(zhuǎn)車頭，背離大海，加快速度，仿佛要回到現(xiàn)實(shí)主義的人間。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那男天使在他的頭頂，跟隨著他，一根細(xì)長的繩子綁在他身上，在牽引著男天使在天上飛。父親騎著摩托車牽引著天使的身體，慢慢變成了骷髏……影片結(jié)束。

我當(dāng)時看完的時候，就覺得牛X。我承認(rèn)我的判斷是從藝術(shù)的角度，這個世界恰恰是很多藝術(shù)的東西被人看成是狗屎，一文不值。人們需要的是娛樂，是廉價的感動，是……

有一天，我們在樹林里閑聊，一條流浪狗被他收留了。他多了個伙伴，每天都領(lǐng)著那條狗出去玩。有時候，會在樹林里看看書。那狗陪伴了他很長時間，突然有一天失蹤了。他在他家附近貼滿了尋狗啟事。我看到他痛苦的樣子，無從安慰。我們聊到了電影《撒旦的探戈》，還有《都靈之馬》，他才從痛苦中拔出來，聊起電影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是冒著光的……那天，他還跟我說，他看到一篇小說，里面是這樣定義靈魂的：靈魂……一種實(shí)體，被認(rèn)為是生命或個體生命，尤其是在精神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生命的精髓、實(shí)質(zhì)、驅(qū)動原理或動因;個體存在的媒介，性質(zhì)上與肉體分離，通常認(rèn)為實(shí)際上也是可分的。

我不明白韋宇為什么和我突然談?wù)撈鹆遂`魂，看著他陰郁的表情，我心里面突然有了恐懼。我說，如果在望城待著憋悶的話，就出去散散心。我當(dāng)時把兜里僅剩的五百塊錢塞給了他，他沒有拒收。

我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看到一個女人進(jìn)來了。是魏紅，我以前見過她。她看上去胖了一些。她能有一米七的個頭，披著長發(fā)，一身黑衣，黑色高跟鞋。她直奔靈堂而去，我扭身看到韋寧站起來了。兩人沒說話，魏紅盯著韋宇的尸體，整個人是沉寂的，仿佛在等著悲傷爬到她身上似的。韋寧從靈堂出來，用眼神瞥了瞥里面。我吭聲。我豎起耳朵，聽到的仍是沉寂。我相信悲傷已經(jīng)爬上了魏紅的身體……我想窺看她的一舉一動，但有韋寧在身邊，我坐著沒動。過了一會兒，她從靈堂出來，把韋寧叫了出去。兩人在外面說了很長時間，我聽到魏紅離開的高跟鞋的聲音敲打著水泥地面。韋寧回來說，什么人呢？連個眼淚瓣兒都沒掉。她說，她上次流產(chǎn)后，回娘家了。她有一次去韋宇的出租屋拿東西，兩人又發(fā)生了一次，她現(xiàn)在又懷孕了。她問我，我們家是否打算要這個孩子，她媽已經(jīng)勸她打掉孩子。她不忍心?，F(xiàn)在韋宇不在了。她問我怎么辦？如果我家還要這個孩子的話，她打算生下來，但要我家撫養(yǎng)。你看該怎么辦？我說，這樣的事情，我不好給你們拿主意。你要和你爸媽商量。如果你們還想給你們韋家留個后，我建議把這個孩子留下來，如果你們……那就算了。你也不要怨恨人家魏紅，人家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韋寧說，等處理完韋宇的事情，我和父母商量一下。我想，我媽一定會要這個孩子的。

夜深了，但走廊里的喧囂仍舊在持續(xù)著，仿佛那是一個熱鬧的人間?？掠曷鍋硭叫耪f，想我了。她說，她沒見過韋宇，她想看看……我說，死人，有什么看的?？掠曷逭f，我想看看和你投脾氣的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即使他不在了……我說，好吧。我趁韋寧去廁所的時候，給柯雨洛錄了一段靈堂的視頻，發(fā)過去。柯雨洛再沒回話。我不知道她看到逝者韋宇會是什么感想。過了很長時間，柯雨洛發(fā)來一條信息，說，我愛你。

出殯的時候，只有我和韋寧，她的父母沒來。韋寧捧著骨灰盒，我坐在她的身邊。我們在殯葬公司的安排下來到了卡爾里海，上了船，把韋宇的骨灰撒到了大海之中。涌起的白色海浪仿佛在歡迎他似的。韋寧邊撒著骨灰，邊哭。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從卡爾里?；貋?。一路上，悲傷的韋寧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沒有拒絕。我在路上看到了那片荒野，我想下車，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下車?；氐酵呛?，我回到家，看到柯雨洛在家。我問，你媽出院了嗎？柯雨洛說，出院了。這幾天，把我也累壞了，我讓我大嫂幫忙照顧一天，我回來洗個澡。韋宇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我說，嗯?？掠曷逭f，你在殯儀館待了兩天，也沖個澡吧。我說，好。我沖了澡，出來?？吹娇掠曷蹇次业难凵?，我把她抱在懷里?？掠曷逭f，那天晚上，你給我發(fā)韋宇靈堂里的視頻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我要享受此刻，至于未來，誰又知道呢？我們做愛……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的寫作任務(wù)剛完成，坐在椅子上發(fā)呆。韋寧來電話說，我爸媽同意魏紅把孩子生下來，由我們家撫養(yǎng)。

那一刻，我是沉默的。沉默之后又莫名地悲傷起來。我拿上車鑰匙，下樓，出城，去了荒野，像回到一個巨大的子宮里。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