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卓然
山風(fēng)攜帶著豬、牛、羊和魚肉特有的香味,東家出來、西家進去地串門。幾條平日里過慣了清湯寡水日子的柴狗,也隱隱約約嗅到和感覺到了享受好伙食的日子,已經(jīng)近到了離鼻子只有1厘米距離的誘惑。它們那埋藏著雷霆與閃電的眼睛,這段時間看見陌生人也多了幾分溫柔。尤其是它們那蓬蓬松松像旗幟一樣翹著的尾巴,搖晃起來風(fēng)情萬種,春風(fēng)浩蕩,昭示著天下太平、人壽年豐、合家歡聚的喜慶。
村口的老槐樹下,聚集著幾位老年人。農(nóng)事不忙的時候他們就坐在老槐樹下,一邊嘮些家長里短,一邊時不時將目光投向曲曲彎彎進村的道路,已經(jīng)成了一個如同電腦主機自帶的固定程序,即使是格式化也無法消除的習(xí)慣。
離老槐樹不遠處有一座小廟。廟前的青石臺階上,坐著一位胸前戴著望遠鏡的男人。村里所有的小男孩,他都稱呼為“超超”。大人們都這樣囑咐孩子:你聶爺爺、聶大爺……叫你超超,你一定要答應(yīng)住。你要是不答應(yīng)住,回來沒有你的飯吃,還要打你的屁股。孩子們都很聽話,男人叫他們超超,他們就高聲應(yīng)答:“哎!”
男人名叫聶志國。他的兒子聶超超在一次公務(wù)活動中不幸犧牲了。
老槐樹下的人們談?wù)撝⒆觽兓丶疫^年的話題,杜鋼牛在樹上遙望著進村的山路。
“鋼牛,發(fā)現(xiàn)情況了嗎?”張大偉仰頭問。要不是自己從小患有小兒麻痹癥,腿腳不方便,他早就親自爬到樹上,親眼瞭望那條臍帶一樣的鄉(xiāng)路了。
是的,這條鄉(xiāng)路就是一條臍帶。石槽村祖祖輩輩的人,都離不開這條臍帶。他們都在這條臍帶的滋養(yǎng)下生老病死、酸甜苦辣,演繹著人生的悲劇喜劇。
張大偉在等待兒子歸來,然后爺倆好好地喝上一壺自家釀造的美酒。
“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莫說是五六尺高的人看不見個影子,就是連一只狗也瞭不見?!痹谑鄞宕蹇诶匣睒涞臉滂旧希谙蜻h處張望的杜鋼牛有氣無力答道。在杜鋼牛的眼睛里,恨不能把曲曲彎彎的小路揉搓成一條法力無邊的繩子,把“壞蛋”捆回來過個團圓年。
老槐樹據(jù)聽說是明朝年間,老祖宗們從洪洞縣移民過來的時候,帶著槐樹幼苗栽在村口的。老槐樹就是先輩對于故鄉(xiāng)的一種念想,也是石槽村人祖籍在洪洞縣的一個標志。
老槐樹上先前還住著幾窩喜鵲,后來由于年年春節(jié)前有村民爬上來瞭望親人,喜鵲覺得安全受到了威脅,就遷居到它們樹上去了。只剩下幾個樹枝搭建的鳥窩,多少年了,依然風(fēng)雨不倒,宣誓著喜鵲對于這棵老槐樹擁有的產(chǎn)權(quán)。
老槐樹上還留著許多傷痕,有子彈留下的齒痕,有火焰留下的燒痕,有雷電留下的吻痕。老槐樹的樹芯基本已經(jīng)被蟲子掏空了,據(jù)聽說有人見里邊曾經(jīng)盤踞著一條蟒蛇,專門靠偷獵落在樹上的鳥類為食。后來蟒蛇的惡行引發(fā)了上蒼的震怒,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執(zhí)法的雷公“咔嚓”一聲放出一道閃電的法器,將蟒蛇攔腰斬殺為了兩段,總算是為鳥類除了一個巨大的禍害。
好在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老槐樹雖然沒有樹芯了,但血脈暢通的、堅韌厚實的樹皮還在。老槐樹依然年年春華秋實,活得枝繁葉茂、鳥鳴繁華的。
杜鋼牛的兒子乳名叫“壞蛋”。不用問,“壞蛋”這個另類的乳名,一方面顯示了兒子小時候是個搗蛋鬼,二方面飽含著父母對兒子的寵愛。我們這里有個習(xí)俗,兒女的乳名起得越難聽,閻王爺越不待見,兒女的成活率越高。所以村子里的老年人中類似糞鍋、狗屎、潑小、潑妮等很不文雅的乳名,隨便一拾掇就能滿滿當當?shù)匮b一列火車。
有人掐指計算過,“壞蛋”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來過年了。今年要是再不回來過年,大家認為杜鋼牛就要崩潰了。別人家都是團團圓圓、紅紅火火地過大年,自己家卻冷冷清清、冷鍋冷灶的。沒有兒孫膝前腰后繞,你說他杜鋼牛過的這是個什么年???
每到春節(jié)前,石槽村村口的老槐樹下就會聚集一群留守老人和孩子,外號人稱“9961”部隊。他們天天吃罷早飯就開始聚集在樹下,伸長脖子向遠方僅能單行一輛小車的小路上遙望。隱隱約約看見一個黑影過來了,大家就激動起來,揣測著這位是誰家的孩子。他們恨不能變成長頸鹿,好更早更方便地看見孩子們回家的身影。
有人說,咱中國人太注重傳宗接代,太關(guān)注孩子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其實全球包括幾乎所有動物在內(nèi)的生物,不注重后代的動物少之又少。假如家里沒有孩子身前身后“搗蛋”,如同一個人走在前方?jīng)]有半絲光亮,面前最多只是點著一支蠟燭的路上。蠟燭的光亮滅了,人也就滅了。而我們假如有后代,一代代傳承下去,幾千年、幾萬年之后,另一個版本的你,升級換代的你,依然活在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上。
老槐樹上的“哨兵”,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回來,立刻就會告訴樹下所有的“長頸鹿”。有時候即使是認出是誰家的孩子回來了,他也故意要說看不清是誰回來了,讓大家心里的光亮都來一次充電的機會。
常常是黑影往村口移動,老人和孩子們向黑影移動,然后認出是自家孩子的人,像運動場上的百米沖刺一樣,向孩子撲過去。他們先接過孩子手里的大包、小包,然后親親熱熱一起向家里走去。
其余人的面部表情逐漸晴轉(zhuǎn)多云,口里說著俺秀秀、俺歡歡、俺晨晨估計也快回來了,心里卻空落落地沒有一個準信。
該回來的總是要回來的。在老槐樹下瞭望村路、等待親人的人,快過年以前,剛開始呈現(xiàn)的是假發(fā)模式,等待的人逐漸增多。越是接近年關(guān)時節(jié),呈現(xiàn)出的卻是減法模式,等待的人一天天減少著。
隨著回家過年人口的逐漸增加,村子里的炊煙也逐漸多了些撲鼻的香氣。樹下等待的老人們,卻覺得那炊煙是自己燒焦的心冒出來的。有的老人甚至放出了狠話:龜兒、龜孫們的今年要是膽敢不回來過年,我就和他們斷絕關(guān)系,從此后石頭是石頭樹是樹,不認他們了。我活著,家是住活人的房子;我死了,家就是現(xiàn)成的墳?zāi)?。有本事他們等我死了也不要回來,大河有源頭、小草也有條根根,人走得再遠還能忘了祖宗?說歸說,罵歸罵,埋怨的時候面部表情再兇神惡煞般可止小兒夜哭,兒子、女兒、孫子、外孫們千里迢迢回來了,馬上就變成了海納百川、春光明媚的菩薩,歡天喜地領(lǐng)著孩子們回家,殺雞宰羊地為孩子們改善著伙食,滿臉憋不住的笑容里,哪里還有半點烏云密布的氣象。
按說,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通訊不存在什么問題了。但是石槽村實在是太偏僻了。偏僻到你拿著放大鏡在本市的地圖上尋找,才能勉勉強強看到一個針眼大的黑點,標注著石槽村三個有氣無力的漢字。十萬大山擋住了外邊的風(fēng)光,也擋住了他們連接世界和親情的手機信號。
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座機,由于山風(fēng)肆虐經(jīng)常斷線,剛開始電信公司還給維修一下,后來覺得維修成本太大,加上村子和鄰村合并后,村委會辦公地點設(shè)在了相對繁華一些的鄰村,電信公司就不給石槽村維修電話線路了。
村子合并后,村名改為了鄰村的名稱,但石槽村的村民們在嘴巴和心里還是稱自己是石槽村人。他們認為改村名如同男子到女方家當?shù)共彘T女婿,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
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張大偉忽然想起了父親當年爬在老槐樹上,偵查敵情的事情。
張大偉的父親,當年是一名游擊隊員。為了防止日本鬼子偷襲,村子里常年派人在老槐樹上站崗放哨,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立刻通知村民們轉(zhuǎn)移。張大偉沒有想到,幾十年過去了,老槐樹上又設(shè)上了“崗哨”。只是這次瞭望的不是敵人,而是連通著自己內(nèi)心山河的親人。
張大偉兒子的名片上印著的頭銜是“某某市財通四海廢舊物資回收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張曉相”。實際上剝掉那個夸張的外殼,張曉相只是個騎著電動三輪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撿廢品兼收廢品的勞動者。每年春節(jié)前是“公司”生意的黃金期,市民們收拾房間的衛(wèi)生,順便會扔掉許多可以賣錢的廢舊物品,張曉相哪里會舍得這個時機。
杜鋼牛望遠處望得心煩了,脖子疼了,就開始扯著嗓子唱歌。歌聲翻過一座座山梁,傳出去很遠很遠。
哎嗨嗨哎嗨哎嗨啊
嗨嗨哎啊,
羊肚肚手巾喲,
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容易啊,
拉話話難。
你在那圪梁喲,
我在個溝。
咱們拉不上那話呀就招一招手,
瞭見那個村村喲,
瞭不見個你,
淚蛋蛋就灑在了沙蒿蒿林。
“啪啪啪啪……”一陣掌聲從不遠處傳來。聶志國穿著身泛白的消防制服,拍著手掌走了過來。
聶志國因公犧牲的寶貝兒子聶超超,從小就生得虎頭虎腦招人喜愛,是村里新婚婦女心中的“樣品”,都希望自己將來也能生個這種版式的兒子,抱回娘家接受父母和鄰里上下的檢閱。大學(xué)畢業(yè)后,暫時沒有實現(xiàn)就業(yè)的聶超超,經(jīng)過報名、體檢、政審等一系列程序后,光榮參軍。聶超超穿上那一身軍裝,顯得高大威武,英氣逼人。父親母親的臉上一年四季都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服役期滿轉(zhuǎn)業(yè)后,聶超超為了兼顧和大學(xué)時期就戀愛至如今的女友娜娜,主動要求組織安排他到市消防總隊工作。不幸的是超超在一次搶救森林大火的行動中,風(fēng)向忽然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本來他和幾位戰(zhàn)友已經(jīng)突圍出火圈了,但是為了搶救被火圍困的戰(zhàn)友,他重新返回火圈,不幸光榮犧牲,只為父母留下幾張帥帥的軍裝照片和扯心扯肺的思念。
失去兒子后,聶志國先是戒了持續(xù)了數(shù)十年的煙癮。據(jù)聽說他兒子聶超超撲救的那場森林大火就是因為一位山民,無意亂扔的一枚沒有熄滅的煙頭引發(fā)的。由于思念兒子過度,聶志國后來就逐漸變得有點瘋瘋癲癲的了。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成天戴著一個望遠鏡,向遠方瞭望。他說戴上望遠鏡就可以望見兒子超超。聶志國說得很認真,別人聽了心中不免一陣唏噓。
聶志國來到老槐樹下,破天荒地解下望遠鏡來遞給杜鋼牛,說:“鋼牛,戴上望遠鏡瞭瞭俺家超超走到哪里了?往年的這個時間他早就回來,坐在家里吃他媽媽包的韭菜豬肉餡扁食呢。俺家的扁食那才叫個香呢,白面是自己家地里靠農(nóng)家肥長大的,韭菜是自己家地窖里生的黃牙韭菜,豬肉是五花肉剁的,外邊看白玉包翡翠,咬一口滿嘴流香油……”聶志國在村里當過民辦教師,還愛好文學(xué),說起來一套一套的。
杜鋼牛不喜歡聽聶志國自家夸獎自家老婆的手藝多么精。他老伴做的外形像元寶珠光寶氣,內(nèi)里豬肉蔬菜蘑菇大團圓,尚未入口已經(jīng)香氣撲鼻的餃子,那才叫是真正的皇家氣派落戶民間餐桌呢。但是他從來不在外邊宣傳老伴的手藝,只把這個秘密和秘方藏在心里、吃在胃口里。他像猴子一樣嘶溜一聲溜下樹來,接過望遠鏡,手腳并用又爬上了老槐樹。平時,這架望遠鏡是聶志國的心愛之物,誰也甭想摸一下。他害怕自己動作稍一遲緩,聶志國改變了主意,這望遠鏡就用不成了。
那次,聶志國好奇心極強的表弟楊老虎,執(zhí)意要看看聶志國手里的望遠鏡,到底能不能看見聶超超。結(jié)果他的手還沒有挨到望遠鏡的表皮,就被聶志國狠狠地打了一下。
楊老虎的兒子楊牛小,在市里開火鍋店發(fā)財后,讓原配夫人留在村里照顧公婆,自己包了個十八九歲的漂亮女服務(wù)員逍遙快活。原配夫人如何能咽下這口鳥氣,一個人南下打工,至今沒有任何音信。好在兩個孩子都在縣里的寄宿制學(xué)校上學(xué),不用楊老虎和妻子操心。兒子和媳婦夫妻分居、分離,倒也沒有讓平靜的生活掀起驚天的浪濤來。
楊老虎發(fā)誓這輩子不再見這個孽子。結(jié)果,到了快過年的時候,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帶著兩個放寒假歸來的孫子,來到村口的老槐樹下,開始瞭望兒子的身影。
楊老虎摸了摸被聶志國襲擊過的手,夸張地放在嘴巴邊哈了幾口氣,說:“志國,這幾天這只手本來有點麻,結(jié)果讓你這一巴掌‘啪地一下子就給治好了。我看你是成了聶大仙了,今后可以開個診療所,給我們看個頭疼腦熱了,謝謝你?。 ?/p>
大家哈哈大笑。
去年春節(jié)前,楊老虎的兒子楊牛小是開著私家車回來的。車子到了村口,牛小一打開車門,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就抱著一個孩子鉆了出來。
楊老虎一看孩子那四方臉、粗短腿的相貌,就知道是自家的品種,抱著孩子就流下了眼淚。他說,兒子不親,兒子勾搭的女人更不親,但孫子是楊家的骨血,孫子沒有錯,孫子是親的呀!
楊老虎今年春節(jié)前,提前半月就惦記上孫子了,每天沒事就坐在老槐樹下,瞭望著進村的道路,想象著孫子是胖了,還是瘦了。
杜鋼牛戴著望遠鏡往遠處一望,視野果然開闊了許多。他知道自己家的“壞蛋”春節(jié)是不會回來的,因為或許在回家路上的火車站、汽車站乃至家的周圍,會有幾雙眼睛盯著疑似“壞蛋”的每一個人。前幾年,“壞蛋”為了給女朋友家籌集“彩禮錢”,一股糊涂借了高利貸,從此后就陷入了一個無底洞中。截止目前,先前借的五萬元,已經(jīng)利滾利達到了60余萬元 。其中還不包括已經(jīng)還了的15萬元,有些民間高利貸真是吃人不吐骨頭?。?/p>
“壞蛋”現(xiàn)在帶著妻子四處躲避,每一個地方打工都不會超過三個月。前些時候,他帶著懷孕的妻子晚上“潛伏”回家,和父母吃了一頓團圓飯,次日天還沒有放亮,就又偷偷離開了村子。臨走,杜鋼牛將家里僅存的一千來塊錢偷偷塞到媳婦的手里。媳婦推了幾次,看公公婆婆堅定的眼神,只好含淚收下了。
杜鋼牛的肩頭扛了一把閃閃發(fā)亮的鋤頭,老伴的手里拿了一把連夜重新開了刃的鐮刀,送了兒子和媳婦十幾里地。如果遇到討債的,杜鋼牛就計劃和他們拼命。如果自己的性命能夠換來兒子全家一生的平安,他也認了。人活著為了啥,不就是圖個子孫團圓、平平安安嗎?
明明白白知道剛走不久的兒子不會回來過年,杜鋼牛還是裝模作樣在村口瞭望兒子。他要用行動告訴討債者的“臥底”一個錯誤的信息:“壞蛋”確實失蹤三年了。
是的,最近每到晚上,杜鋼牛家的院門外、房頂上就會出現(xiàn)身份不明的人。他們渴盼“壞蛋”能夠回家過年,然后抓住他,讓他還錢。
他們還自己發(fā)明了一種讓欠債人還錢的方式,那就是將欠債者“抵押”到私挖濫采者的黑煤窯里打工,欠債者什么時候把錢還清了,什么時候才可以獲得人身自由。
雖然心中有一長串擔(dān)心,但是杜鋼牛打心眼里渴盼兒子能夠再次回來,全家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熱熱鬧鬧地在一起,懸掛紅燈籠、張貼春聯(lián)、給祖宗上香、包餃子、喝燒酒……過一個團圓年。
眼看著時間就到了年三十的晚上了,老槐樹下只剩下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老人。他們覺得自己的腳下已經(jīng)生出了根須,常常等到很晚才回家,失望的臉上堆滿了無奈和凄苦。
有人說,縣里的村村通公路工程,讓回村的路多了好幾個岔道,這黑漆漆的晚上,萬一孩子們晚上回來,找不見路可咋辦??!張大偉說,咱是不是應(yīng)該往樹上掛上一個大紅燈籠,在燈籠上寫上石槽村,這樣孩子們晚上回來的話,遠遠就可以看到大紅燈籠,遠遠就可以望見石槽村。大家一聽,我的奶奶呀!高手在民間,人民是真正的英雄,這個辦法真是太好了。立刻就有人回家連夜糊了一個大紅燈籠,懂電工技術(shù)的杜鋼牛專門從村委會扯出一路電線來,一盞像母親等待兒子熬紅了的眼睛般的紅燈籠造型的路燈,就這樣順利地在老槐樹上誕生了。
掛紅燈籠的地方,抗戰(zhàn)時期掛著一口鐵鐘。放哨的民兵發(fā)現(xiàn)鬼子來了,就一邊手執(zhí)一根火柱拼命敲打鐵鐘,向村民們報警,一邊大聲呼喊“狼來了!狼來了!”催促村民趕緊轉(zhuǎn)移。同時,這急促、激昂的鐘聲,也給了日本鬼子一個警告——豺狼們,小心著點,我們知道你們來了。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等待你們、犒勞你們的,只有大刀、長矛和獵槍。
按理說,日本鬼子聽到鐘聲,應(yīng)該加快進村的步伐,在老百姓沒有完全轉(zhuǎn)移出去以前進入村莊,然后伸出魔爪開始搶奪老百姓的財物。實際上當日本鬼子暴露了行蹤的時候,看見離村子很近了,好像三步并作兩步,幾秒時間就可以進入村子了。農(nóng)村的道路其實很特殊,非常善于欺騙外人的眼睛,往往是你看見村莊近在眼前,卻像遠在天邊,沒有半點四十分是根本進不了村子的。從發(fā)現(xiàn)日本鬼子的行蹤到鬼子進入村莊的這段時間,老百姓完全有較為充足的時間,藏好糧食,牽著牲畜,藏到地形復(fù)雜的大山深處去。
在石槽村,日本鬼子吃過一次這樣的虧。那次他們聽見老槐樹上的鐘聲有人敲響了,領(lǐng)頭的趕緊抽出指揮刀,大喊著“呀唧唧!”劍指石槽村,發(fā)出了沖鋒的命令。結(jié)果等他們氣喘如牛沖進村子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小時之后的事情了。正當他們喘氣未定,連槍也端不穩(wěn)的時候,村里負責(zé)掩護村民撤退的民兵們的土槍土炮,已經(jīng)開始在制高點發(fā)言了,打了鬼子兵們一個措手不及。最后鬼子兵只好報復(fù)性地?zé)藬?shù)十間民房,抬著七八具尸體灰眉土臉地狼狽而逃。
當年掛鐵鐘的地方,現(xiàn)在掛上了大紅燈籠,掛上了一顆平安果,掛上了父母對于兒女的思念與渴盼。大紅燈籠是父母想念兒女回家的心臟啊!紅彤彤、熱騰騰,散發(fā)著光與熱,散發(fā)著親人的氣味。
村里百分之七十以上人家的兒女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過年了。幾位一直沒有接到兒女的老人們,開始給自己找理由、找臺階。大家有的說兒子工作忙,估計正月十五回來鬧元宵。有的說女兒沒有買下火車票,過了交通高峰期,估計就回來了。
張大偉和幾位老人,正要趁夜色沒有完全淹沒道路,回家做飯睡覺,忽然,遠處出現(xiàn)了汽車的燈光,光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許多老人的心房和笑容。車子還沒有開到老槐樹下,已經(jīng)被迎上來的老人們截在了半路。大家看清了,車子里坐著的是張大偉的兒子“某某市財通四海廢舊物資回收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張曉相”同志。
張大偉患小兒麻痹癥的腿好像忽然康復(fù)了,他上去拉開兒子借來的汽車的車門,說:“我就知道你要回來的嘛!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嘛!你要是不回來的話,讓我這個年咋活呀!”
張曉相下車給大家每人發(fā)了一支香煙,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想年后競選村委會主任,再想辦法接通村里的通信網(wǎng)絡(luò)。他說咱村水質(zhì)、空氣等自然條件好,沒有污染,要在村里開個農(nóng)家樂,一邊伺候他爹張大偉,一邊養(yǎng)家糊口,帶領(lǐng)大家過上好日子。
張大偉拍了一把兒子的屁股,快不要吹牛了,你這點本事爹還不知道?
張曉相說:“爹呀!俺這不是吹牛,俺在城里一邊收廢品,一邊琢磨咱村的事情。成與不成咱可以試試呀!總不能守著這破爛的房子,窮一輩子呀!咱村要是再不發(fā)展,等你們這輩子的老人都走了,整個村子也就等于報廢了?!?/p>
幾位老人聽著有理,說:“對呀!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必須親口嘗一嘗。過了年村委會換屆,咱就選年輕點的愿意回村干的人試試。”
大家擁著張曉相剛要回村,遠處又隱隱約約有了車燈的光芒,一輛依維柯汽車穿透濃濃的夜色,一直開到了村口。
車子內(nèi)坐著七八名身著火焰藍制服的小伙子,一下車就打聽聶志國家的住址。
這些小伙子是聶志國兒子聶超超生前的同事。今年,他們放棄了回家和家人團聚的機會,留足值班人員后,晝夜兼程從一千多公里的駐地趕來為聶志國夫妻拜年。進入鄉(xiāng)村小路岔道的時候,由于沒有無線信號,車子的自動導(dǎo)航系統(tǒng)失靈,幸虧掛在老槐樹上的紅燈籠為他們導(dǎo)航,一顆顆激動的心,才順利來到了石槽村。
張大偉忽然感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當年,他的父親在這里放哨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望見遠處出現(xiàn)了一支舉著火把的隊伍,他以為是日本鬼子又來了,趕緊通知老鄉(xiāng)們轉(zhuǎn)移到了大山上。結(jié)果,這支隊伍進村之后,沒有出現(xiàn)過去那種四處燒房子、殺雞、殺豬的暴行,而是就像一陣輕風(fēng)進入了村莊。后來村長派了幾個膽子大的男青年,悄悄摸回村莊一看,進入村子的原來是一支八路軍隊伍。這些士兵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老百姓不在家,他們寧肯餓著肚子也不進老百姓的家門,背靠背坐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除了幾個流動崗哨外,全部炒面就著白開水,草草吃了幾口飯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村長一聽原來是咱自己的打鬼子的隊伍來了,立刻招呼大家趕緊回村,趕緊家家生火做飯,犒勞八路軍戰(zhàn)士。那天晚上,村子里就像過年一樣熱鬧。家家戶戶做出最好的食品招待八路軍戰(zhàn)士們。有的人家甚至還從院子里挖出珍藏著的“女兒紅”酒,讓戰(zhàn)士們喝。人家為了趕走日本鬼子把身家性命都貼上了,咱給人家吃點飯、喝點酒、殺只雞,還不應(yīng)該嗎?
妻子和兒子、媳婦、孫子被日本鬼子殺害的孤寡老人楊廣來,含淚對剛跟隨自己從山上回來的狗說:“虎子,對不住了,下輩子我轉(zhuǎn)成狗伺候你、保護你。”他殺死那條名叫虎子的狗,為戰(zhàn)士們燉了一鍋狗肉。他說,我老了,沒有辦法為妻子和孩子們報仇雪恨了,八路軍戰(zhàn)士為咱報家仇國恨,告別家鄉(xiāng),離妻別子,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連身家性命都搭上了,咱殺一條狗算啥呀!
老百姓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但他們會用實際行動,來表達自己對人民子弟兵的熱愛與感恩。
記得那天晚上,戰(zhàn)士們站在狗肉鍋前,喊聲響徹云霄:“為楊老伯全家報仇,為全中國人報仇!”氣壯山河的喊聲,震得老槐樹的葉子嘩啦啦地響個不停。
沒有想到的是,時隔七八十年以后,又一支特殊的隊伍,在年三十晚上來到了石槽村。
早就有人快步跑進村子,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的人。大家不約而同,從不同的方向,向聶志國家聚集。
聶志國兩口子聽到這個信息,一時不知道該干些什么,雙雙站在大門外,等待著這群可愛的親人。他們一個左手搓右手,一個一個勁地往下拽衣服的前襟。
小伙子們來到聶志國家門口,領(lǐng)頭的借著大紅燈籠的光芒,透過這中間站著的兩位老人,四周站著眾多父老鄉(xiāng)親的隊形,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們要尋找的主角。
“稍息!立正!敬禮!”隨著一聲口令,小伙子們動作整齊劃一,齊聲叫到:“爸爸!媽媽!過年好!”
然后,淚水如瀑布在燈光中閃閃發(fā)亮。
不知道誰從家里拿來了花炮,嗶嗶啵啵的花炮聲,點燃了石槽村的快樂。
聶志國瘋瘋癲癲的跡象一點也沒有了。他和妻子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好幾遍,同時伸出顫巍巍的雙手,分別握住站在最前邊的小伙子的左手和右手,招呼道:“孩子們,快進家,快進家,爸爸媽媽給你們煮扁食吃。咱家的扁食那才叫個香呢,白面是自己家地里靠農(nóng)家肥長大的,韭菜是自己家地窖里生的黃牙韭菜,豬肉是五花肉剁的,外邊看白玉包翡翠,咬一口滿嘴流香油……俺超超可喜歡吃呢,一頓能吃五六十個?!?/p>
杜鋼牛跑回家拿來了自家做的紅燒肉,后邊跟著端著一大箅子元寶餃子的老伴;張大偉回家為孩子們端來了新出鍋的黃米糕;楊老虎回家現(xiàn)炒了一大鍋冒著熱氣、散發(fā)著熱氣的豬肉過油肉;楊廣來的外甥將女兒女婿帶來的好酒和好煙拿了出來。
聶志國滿臉都是大紅燈籠的紅光?;鸺t的燈籠映紅了小院子的吉祥,紅紅的燈籠在歡快的花炮聲中,閃爍著激動的淚光。
忽然,村口又傳來了汽車的鳴笛聲。這次從車里下來的是一位女士。女士的懷里抱著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一步一步向聶志國家走來。
有人認出來了,女士是聶超超的未婚女友娜娜。
聶超超犧牲前,娜娜來過幾次石槽村。面容姣好、身材窈窕、文文雅雅、開口必笑的娜娜,為石槽村人留下了青石上刻字般深刻的印象。那時候,石槽村人把娜娜當成了全村人的未婚媳婦。娜娜和聶超超走到誰家,都是滿滿的陽光般的笑臉,甜到心窩里的話語。娜娜來到石槽村,每天都有人家排著隊請她和聶超超吃飯,煮油糕、棗介糕、莜麥面推窩窩、土雞蛋鹵拉面、韭菜餃子、土公雞燉蘑菇……鄉(xiāng)親們恨不能掏出心肺肝脾來招待這天生的一對。娜娜說,她好想變成豬八戒,把鄉(xiāng)親們的美食與深情厚誼都裝到肚子里去。
聶超超犧牲后,娜娜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了。她頂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為烈士生下了這個遺腹子,并在年三十夜讓父親開著車,沿著公路的大臍帶,接通鄉(xiāng)村的小臍帶,將她和孩子送了回來。
聶志國的妻子抱著孫子,泣不成聲。這孩子頭型虎頭虎腦,目光比十五的月亮還暖人。活脫脫一個縮微的、新版的兒子聶超超??!尤其是孩子見到他們的時候,那攝人心魄的一笑,顯示出來的兩個小酒窩,一下子就讓聶志國兩口子有了醉酒的感覺。
聶志國以為這一切發(fā)生在夢中,他使勁掐了一下子自己的大腿,疼!看來不是在做夢。他覺得這樣還是有點像做夢,又順手在老伴的胳膊上掐了一下。老伴“哎喲”一聲,親昵地打了一下子他的手。
聶志國伸出粗糙的雙手,緊緊地、狠狠地握住娜娜父親的雙手,一聲“親家!”立刻就淚如傾盆大雨。
聶志國生前的同事們,目睹了這暖人的戲劇性的一幕。他們再次嘴和口令——稍息!立正!敬禮!齊聲喊:“嫂子!嫂子!親親的嫂子!”
大紅燈籠映照下的娜娜,臉色分外喜慶、溫暖,那晶瑩的淚花,匯聚成了村里那脈流淌了數(shù)千年的小溪。
村里那幾條柴狗,也跟著主人來到了聶志國家的大門外。它們蹦蹦跳跳戲耍著,生機勃勃的尾巴搖搖擺擺,打掃著內(nèi)心集聚了一年的塵埃。
沒有人理會,杜鋼牛忽然失蹤去了什么地方。
忽然,杜鋼牛那原生態(tài)的民歌聲,從村口大槐樹上傳了回來。歌聲乘著大紅燈籠的光芒,溫暖了山村的夜色與寒冷。
正月里來是新年,
家家戶戶掛紅燈。
老爺高堂飲美酒,
娃子炕上翻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