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劍
時光流淌,把大街上的溝溝坎坎一遍一遍地打磨。太陽出來又落下,把樹影拉長又縮短。大街上的人還是那么匆忙,好像永遠都停歇不下來。
建國的父親離開了大街,只給街上的婆婆們留下一些談資,久了也就沒人再去議論。人們在過年過節(jié)時倒是會想起我,為圖個喜慶或者給家里換點新鮮玩意兒,就到我家來討一幅畫,每到這時也才重新想起建國的父親:“真不錯,把你家建群教得這么好!”
年一過,生活又恢復原樣。最近啟善很少來,他說我每天只知道畫畫,沒意思。
每個人都有顯擺的心理,成年人沉得住氣,也知道把握顯擺的分寸,能夠完美地把要顯擺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從而獲得贊揚。孩子就不一樣了,他們恨不得把自己那點本事細細碎碎地全部告訴別人。
我家門前有棵苦楝樹,枝葉繁茂,遠遠看去,像是一大團凝聚在房屋間的濃重的綠色云煙。秋日的中午,陽光透過枝葉流瀉下來,在地面上形成斑駁的樹影,如煙如霧。大街上的人都愛聚集在樹蔭下,或搬一張桌子泡上一壺茶,或坐在樹下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天,亦或半瞇著眼睛打盹兒。
我搬來一張小桌子,擺到樹蔭下,鋪上紙,擺開架勢,開始模仿建國的父親,畫那些大石頭加小石頭的山水畫。
“看這孩子多努力!”剛把桌子擺好,就有人夸獎起來。
“孩子如果不讀書,今后咋辦?總要學點什么才好?!庇腥藨汀?/p>
“是?。∈前?!”更多的人應和。
我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習畫者,而是一個英雄,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我裝作什么也沒聽見,認真地拿起筆,腦袋卻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我平靜下來,在潔白的紙上畫出一條線,線條歪扭,像蚯蚓一樣趴在紙上。
即便是蚯蚓般的線條,孩子們也覺得神奇,他們張大嘴等待第二條蚯蚓的出現(xiàn)。
有一個老頭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老頭個子不高,國字臉,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手上拿著折扇。
這老頭我認識,住在大街上的岔巷里,大街上的人都叫他李希仁老師。
大街上的人說,李希仁老師是大街上最有學問的人,他曾經(jīng)是一所中學的校長,家里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大街上的人見到李老師都尊敬地給他拱拱手,叫一聲:“李老師好?!?/p>
李希仁老師不茍言笑,整天臉上像掛滿霜似的,就是對著他兒子定國,也沒見過他笑一笑。大街上的人向他問好,他滿臉嚴肅地點點頭,就算回應了。孩子們見到李希仁老師就埋下頭默默走過去,然后回過頭對著他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太陽已經(jīng)偏西,陽光從密密的樹葉的縫隙間射下來,形成一束束粗粗細細的光柱,把飄蕩著輕紗般薄霧的林蔭照得晃眼。在樹蔭下乘涼的人們陸續(xù)端起板凳往家走,李希仁老師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陽光下,汗水打濕了他的前胸和后背。我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李老師。”
“畫吧,我看著?!崩钕H世蠋熌艘话押顾呓疑磉?,拍拍我的肩膀,“你真想學畫?”
我拼命點頭。建國的父親走了,我雖然也能按著建國父親教的畫,但沒人指點,心里總是覺得沒底,真想有個老師教。
“學畫很苦,要關起門來慢慢畫?!崩钕H世蠋煱逯槨?/p>
我還是點頭。不過,我不太懂關起門來畫畫是什么意思,我想李希仁老師是不是反對我在外面顯擺。
“明天到我家來,我教你畫畫?!崩钕H世蠋熣f。
我就像一塊干渴的海綿,得拼命吮吸甘露,才能讓自己的身體鼓脹起來。聽李希仁老師說愿意教我畫畫,我當即就給李希仁老師鞠了躬,高興得竟丟開李希仁老師獨自跑回家中,大聲告訴外婆這個好消息。恰好母親從外面進門,母親聽了比我還興奮。母親告訴我,李希仁老師的叔祖父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書法家、教育家李瑞清,有一個非常有名的畫家張大千就是他的學生。
“張大千!”我聽建國父親講過,他是中國當今第一的大畫家,和齊白石合稱為“北齊南張”。李瑞清還有一個學生叫呂鳳子,也是了不起的畫家。畫馬畫得最好的大畫家徐悲鴻是呂鳳子的學生。我們家臉盆上就印著徐悲鴻的馬。應該說,最開始,我就是對著我們家臉盆上的馬開始學畫畫的。
李希仁老師會不會畫畫,整條大街上的人都不知道。外婆說,李希仁老師要收我做學生,理應請老師進屋坐坐,可是當外婆出去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樹蔭下只留下我那張桌子和桌子上的畫。
一陣清涼的風輕輕掠過,樹葉發(fā)出“沙沙”聲。我伸展一下身體,竟然是如此舒暢。
(未完待續(xù))
編輯/王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