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窈瑤,女,生于南京,南京師范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小說、詩歌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詩歌入選《2015中國詩歌年選》(花城版),《2017中國最佳詩歌》等。曾獲“重唱詩歌獎”“千纖草女子詩歌大賽十佳詩作獎”等。已出版短篇小說集《暗夜魔術(shù)》。
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名,文喬治,這是我唯一知道的,對他的稱呼。
初春的一個周末,我和一群詩人朋友去云上咖啡館小坐。這個咖啡館藏身鬧市,隱匿在一爿民國建筑群里,上下兩層,外帶一個小院,房型結(jié)構(gòu)曲折婉妙,前廳的光線幽暗,一個朋友走到門口的鋼琴前面敲了幾個音,突然從鋼琴后面躥出個黑影,把我們嚇了一跳。麗莎小姐,老板娘的貓,飛快地從我們眼前掠過,眨眼就沒了影。
后廳是做咖啡簡餐的小廚房,吧臺后面做咖啡的器具、杯盤碗碟都清冷冷地空著,也沒有服務(wù)生在。正對著的后院,那幾張帶涼傘的小圓桌,幾把靠椅也顯得冷寂,被陽光清淡地照著,這讓我想起這屋子熱鬧的時候,前后廳都擠滿了人,服務(wù)生忙得腳不離地,歡聲笑語夾雜著歡悅的樂曲,麗莎小姐在螺旋樓梯上爬上爬下。
那天,文喬治就出現(xiàn)在那樓梯之上,手里端著托盤,隱匿在一團(tuán)稠密的暗影之中。我從來都無法清晰地憶起他的五官,或者說,它們從來是以抽象的方式在我的記憶中存在,連同他這個人本身。影影綽綽地,往那原先耀目的瓷白之上,潑灑了幾灘粗凜的斑痕,這就是他,文喬治給我的感覺,在那擴(kuò)散開去的雜亂之中,卻又潛藏著某種狂野的,瀕于毀滅之邊緣的美感。盡管承認(rèn)這點并不讓人舒服。
在他給我們拼桌,挪移沙發(fā),上茶水和小吃之時,我們有過幾次目光接觸,那種消失多年的感覺席卷重來,我依然無法辨清他的真實面目,只是裹挾了他周身的陰郁氣質(zhì)和從他臉上源源不斷如線瀑般流瀉而下的,狡黠的諷意,不斷地往我身上飛濺,導(dǎo)致我根本無心聽我那群朋友們的暢聊。有個朋友正說起他們家鄉(xiāng)的打獵史,怎么打野豬和熊,說什么下大雪時最好打,又有個朋友說起在他老家怎么逮野兔,不知怎么,他們說得越興奮,我就越發(fā)心驚。那個據(jù)說叫“文喬治”的人給我們端上了一罐罐啤酒,寶汀頓,英國貨,向日葵色的長罐,上面印著酒筒和兩只小蜜蜂,說是他朋友送的一箱,一直囤在老板娘這兒,再不喝就快過期了,正好有老板娘的朋友來,就招待一下。
這時小K,就是那個起頭說打獵的朋友,開始熱情地和文喬治搭話,他以為文喬治是個打零工的大學(xué)生(之前的服務(wù)生有好幾個都是),但文喬治立即就表示他早已經(jīng)不是學(xué)生,他只是在不上班的周末來這“和常來的作家們交流寫作經(jīng)驗”,順便賺些零花錢買酒喝。小K說,原來你也寫東西啊,怎么也沒聽老板娘說起呢。文喬治做了個“噓”的動作,有點神秘地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筆記本,攤開寫了密密麻麻的一頁,在我們面前晃了晃,還沒等我們看清就刷地收了回去。
小K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玩手機(jī)的一個染了黃發(fā)的男生:“你可以給他投稿啊?!?/p>
那男生是本市某家文學(xué)雜志的編輯,此時他顯然心不在焉,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但文喬治很干脆地說了一句:“我是不會投稿的。”
一時間屋子里的氣氛變得十分尷尬,接下來文喬治的發(fā)問更是讓這份尷尬轉(zhuǎn)成了詭異。
“你們覺得寫小說是道德的嗎?比如……我在現(xiàn)實中殺一個人,和在小說里殺一群人比,哪個更不道德?我把自己的隱私,別人的隱私,扭曲、加工后發(fā)表出來,以滿足一點點現(xiàn)實中得不到的快感和虛榮心,這樣真的好嗎?”
大家的視線突然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了我,在現(xiàn)場的一群人里,只有我除了寫詩,還寫小說。
我覺察到事態(tài)的可怖,硬著頭皮將目光投向我不愿面對的那張臉,但就在話語滑落出我唇邊的一瞬,我突然覺得,我面對的只是一個幻影,而此刻,他竟然比我更像我自己。
“那你為什么還要寫?”
“為了審判自己?!?/p>
文喬治說完這句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帶著堆滿瓜子殼、薯片袋、空玻璃杯的大托盤。
在那之后我們還待了多久,我記不清了,總之,那并不是個愉快的散場。等小K,還有所有人一個個消失之后,我獨自坐在一排寶汀頓的空酒罐面前抽了一根愛喜薄荷。我平常不抽煙,但那天正好有人(我都不知道對方是誰)遞了我一支,就稀里糊涂地抽了,我想著那位文喬治上樓來,我該和他說些什么,說些什么呢?但是等我抽完了煙,又坐了好一會,還是不見文喬治上來,我就下去了。吧臺邊依舊沒有人,后院的椅子上坐了一個正在吞云吐霧的文喬治,麗莎小姐正蜷在他的腳邊。
我和牟瑪麗的初見也是在初春,在我實習(xí)的一家“文化公司”門口。那也是幢獨門獨戶的兩層小樓,緊挨著城南的一所私人古宅,老總盤租了下來,改造成幾間辦公室,地下還有廚房、餐廳和大活動室。牟瑪麗比我晚來幾周,因為老總想做圣經(jīng)故事的選本,所以特別招了從香港學(xué)成歸來的基督徒牟瑪麗。
牟瑪麗是本地人,身段修長卻不單薄,深栗色的皮膚,長直的黑發(fā),眼鏡片后面像是輕點上去的兩粒小黑鉆,很愛笑,說話輕聲柔語。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穿黑底紅格子的外套,馬丁靴,挎一只牛皮紙色的單肩包。不知為何,在我過去的人生經(jīng)歷中,凡是和基督徒打交道,我總是能隱約感知到他(她)的宗教氣味,可能是從眼神、語調(diào)、姿勢,抑或是從他們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寬慈氣質(zhì)之中所感受到的。我會很敏感地獲悉對方的教徒身份,牟瑪麗也不例外。在我還沒有注意到她佩戴的小十字架之時,我就有了預(yù)感。
那會我上班總是到得很早,因為租的房子遠(yuǎn),在城北,早上怕堵車。每天負(fù)責(zé)開門的是老總的親信兼司機(jī),我們都叫他老光,或者光哥。老光之名取自一頭燈泡般發(fā)亮的青頭皮,他生得悍實粗壯,膀臂隆起的肌肉上文了青龍,愛敞著青綠色的外套,脖子上一條金鏈子露在外面。就在那年春天,老光在離公司不遠(yuǎn)的大街邊逮了個小偷,還負(fù)了傷,被光榮寫上了報紙,老總召開全員大會,親自頒發(fā)老光一筆見義勇為獎金。于是老光成功甩脫了自己的“混混”形象,那開門的架勢都好像大英雄即將大干一場似的。老光總是很準(zhǔn)時,唯獨那天例外,我和第一天來上班的牟瑪麗在門外聊了好久,同事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還是不見老光的身影。
那天來開門的是公司的人事趙姐,趙姐說老光休假,這一個禮拜由她管鑰匙。就在那一個星期里,我和牟瑪麗總是默契地在早晨相會,我們彼此聊了些各自的經(jīng)歷。牟瑪麗似乎不太想過多地提在香港的事,只說起在那里讀完大學(xué),又教了一年書,因家里人舍不得她一人在外,所以又回來找工作。她談及家人倒是很大方,父母都是大學(xué)老師,每天開車送她上班。我們還未多熟,牟瑪麗就熱情地邀我去她家,“我家養(yǎng)了兩只狗狗一只貓”,“我朋友經(jīng)常過去玩,我家里房間多,夠住,我媽就喜歡我?guī)麄內(nèi)プ?,她就喜歡熱熱鬧鬧的”。
我想,沒有人會不喜歡牟瑪麗,至少在我們那個公司,大家年紀(jì)都差不多,一多半都是“文藝青年”,容易聊得來。再加上牟瑪麗溫柔淑靜,性格開朗,很快她就和那些同事處得很好,比我都要好。
老光回來后,我在早晨就很少碰到牟瑪麗了,我還是踩著那個點到,牟瑪麗卻會晚很多,總是和一群同事說笑著進(jìn)辦公室。中午在食堂熱飯、吃飯時,牟瑪麗也不再只和我一個人面對面吃飯,而是坐在大家中間,掀開飯盒,把“我媽又給我?guī)?nèi)臟了”說了一遍又一遍。豬肝豬心,雞胗鴨胗,她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叫作內(nèi)臟,我們都知道了牟瑪麗有個特別愛吃內(nèi)臟又想方設(shè)法逼著女兒吃內(nèi)臟的媽媽。
我覺得有點失落,我自感牟瑪麗是個需要我深入了解的人,她應(yīng)該有很多故事,她和這些同事都不一樣,因為她實在太愛笑了,言談舉止又太滴水不漏,她熱情地邀請每一個同事去她家,可事實是并沒有人真正去過。她閉口不談自己在香港的經(jīng)歷,每每我們問起,她總是淡淡帶過。而在女生們聊起明星八卦、護(hù)膚美容、減肥瘦身諸類話題時,她又是異?;钴S的一個。可我總覺得最真實的牟瑪麗是在她談起每周去教堂做禮拜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身心的放松和自洽。我相信她不是個會裝的人,但我同樣相信牟瑪麗心里裝了一些事,也許是她想棄又棄不掉的“內(nèi)臟”。
機(jī)會來得突然,那天中午幾個同事都去外邊吃飯了,留在食堂里的只有我,牟瑪麗和老光,還有一個專門給老總做飯的阿姨。老光在那頭吃得狼吞虎咽,牟瑪麗卻沒怎么動筷子,我問她怎么不吃,她露出招牌式的微笑,只說了三個字:“沒胃口。”
老光迅速地朝我們瞄了一眼,牟瑪麗突然站起來,將飯盒端到老光面前:“我媽做的內(nèi)臟,要不要?”
腮幫子鼓鼓的老光重重一點頭,目光直直地看著那盒內(nèi)臟倒在了自己飯盒里,老光一般不笑,那日的笑更是尷尬到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扒完了剩下的飯菜,說了聲“謝了”,隨手將塑料飯盒往垃圾桶一扔,就推門出去了。
“淼淼,你有沒有男朋友?”
牟瑪麗還坐在我對面,手指尖在桌面上輕磕著,身子往前傾了一點。
“以前有?!?/p>
我們都沉默了良久,我很奇怪自己的坦率,我并沒有和公司里其他人聊過這個話題,當(dāng)他們問起,我只會簡單地回兩個字“沒有”。但不知怎么,面對牟瑪麗,我似乎有點不太介意多談幾句。
“那為什么分手?他劈腿?”
“不,他沒有?!?/p>
“那是你們家里反對?”
我突然有些后悔放出話來,我知道自己一連串的否定只會將這個追問逼向荒誕的無窮大,所有使我們自己信服的答案里必潛伏一種虛偽,對一段關(guān)系的蓋棺論定都抹殺了博弈其中人性的復(fù)雜。
信神的牟瑪麗沒有再繼續(xù)她的追問,她的一雙手搭在飯盒上,手指上下擺動著。
“我男朋友啊,是被我從機(jī)場抓來的?!?/p>
牟瑪麗抬了抬眼鏡,笑著和我講了一段她的羅曼史。兩個十幾年沒再見面的小學(xué)同學(xué),在香港的機(jī)場偶然重逢。“隨便抓人幫自己抬行李”的牟瑪麗一抓就抓到了故人。
“我真記不清他長什么樣了,是他先認(rèn)出的我。一聊才知道我家搬家前和他家只隔了一條馬路,這么多年愣是沒撞見過?!?/p>
“你男朋友現(xiàn)在做什么?”
“他啊,做生意。”牟瑪麗又抬了抬眼鏡,聲音壓得很低,“他不愿意去他老爸公司,跟朋友在外單干?!?/p>
“他怎么不留在香港?”
“他說他待煩了,本來想再出國待兩年,這不遇到我了嗎?”
我還想問問牟瑪麗的男朋友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但她已經(jīng)捧著飯盒站了起來。
“其實我答應(yīng)他,也是太煩我媽,一天到晚拉我去相親?!?/p>
這時牟瑪麗的手機(jī)響起來,她抓著瞄了一眼:“我媽。”隨即朝我擺了擺手,推門出去接電話。
這日之后,牟瑪麗存在心里的內(nèi)臟,竟像是甩在案板上的生肉,赤裸裸地袒露在眾人面前,很快公司上下就傳遍了牟瑪麗家“胖子”的獻(xiàn)殷勤事跡(牟瑪麗在食堂第一次剖開了自己,幾乎每個同事都有一個機(jī)場羅曼史的版本)。很多女生喜歡稱她們的男友“胖子”,一部臺灣電影里享有“胖子”綽號的男友其實是個瘦削的文藝青年,最后殺了自己的情敵。從牟瑪麗口中蹦出“胖子”這個詞時,我腦中突然就莫名地閃過這個情節(jié),這讓我有些不安。但現(xiàn)在牟瑪麗是向大家開放的了,我沒有必要關(guān)心她的男友是胖是瘦,沒有必要再從她身上挖掘出什么(或者說,我對她的興趣突然有了減弱,就好像某個私人獨享的藏寶地突然被向天下昭示了一樣)。當(dāng)他們圍著牟瑪麗男朋友送到公司的巨型玫瑰花盤尖叫拍照時,牟瑪麗仍然保持著她一貫平淡的微笑。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在云上咖啡館的后院,站在文喬治的正對面。麗莎小姐已經(jīng)躥上了墻頭,在那些剛剛披綠的枝蔓間游走著,像一只雪白的糯米團(tuán)滾來滾去。
“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
他的臉被煙霧輕籠著,他那么瘦,比我初次見他時瘦太多。他曾經(jīng)真的是個胖子,我還記得那個夜晚,在距離市中心不遠(yuǎn)的金楓大劇院門口,牟瑪麗奔向的那個倚在車門上的黑影。那晚公司為了給自己的產(chǎn)品上線打廣告,特意請了一群演員來捧場,辦了一場產(chǎn)品宣講會。散會后已經(jīng)夜深,由于沒找到和我順路打車的同事,牟瑪麗主動邀我坐她男朋友的車,說可以把我直接送到市中心的公交車站。
“這是我男朋友,文喬治。這是淼淼,我跟你說過的?!?/p>
這是我第一次得知牟瑪麗口中“胖子”的名字,我懷疑這不過是個昵稱,就像牟瑪麗的真名是牟琳琍,但所有人都叫她牟瑪麗。
紅玫瑰一大捧,紫色包花紙,遞花的文喬治身量高壯,頭發(fā)濃茂,他將嘴里的殘煙拈出來往地上一彈,火星子被雙腳重碾過去。
車門已在我眼前拉開,文喬治只是微微沖我點了點頭,那種混雜了挑釁和調(diào)侃的眼神刺激了我,一路上我都故意裝睡,將那倆人遮遮掩掩的卿卿我我拒于眼簾之外。牟瑪麗略帶粗啞的嗓音像沙子一樣在我耳邊旋攪著詞語的顆粒,像“賓館”“媽媽”“生日”“換衣服”“護(hù)照”“錢包”……這些搭配起來尷尬曖昧的詞,能拼湊出什么秘密?每每當(dāng)我覺得有點頭緒之時,文喬治的笑聲便如颶風(fēng)壓境,將我無聊的猜想擊個粉碎,七零八落……漸漸地,我的意識在暴擊之下懸浮起來,陷入了幽暗的夢境……很久之后我都不覺得那是個夢,那就是真實,我更沒有向牟瑪麗吐露過一絲半毫,雖然在“那件事”發(fā)生后我有很多次想開口,但我忍住了。牟瑪麗遭遇的危險是不是我曾經(jīng)遭遇過的?抑或是我移植了我自己的記憶,之于她的境地?總之那個晚上我堅信的是我被雙手雙腳緊緊綁住,口中被堵了布團(tuán),被困在車后座上不能動彈,而我眼前的那兩個人,男人掐住了女人的喉管,正伏壓在她的身上,女的苦苦掙扎,被男的狠命往車窗邊緣撞去……
就在一聲尖厲的嘶叫中我驚醒過來,我以為會看到滿車鮮血飛濺,可實際上面前只有牟瑪麗那張略顯疲倦的臉,她摘了眼鏡,顯得溫柔得不能再溫柔:“淼淼,快到了嗎?”
車子已經(jīng)停了下來,文喬治的半只胳膊搭在車窗沿上,涼風(fēng)和煙味刺激得我不停地咳嗽,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下車。文喬治不說話,也不回頭,只是靜靜地吸他的煙,我朝側(cè)前方指了指,文喬治很快發(fā)動了車子,牟瑪麗還在溫聲軟語:“淼淼,要不要我們送你到樓下?”
“不用了,謝謝。”
很奇怪,在脫口而出這幾個字后,我突然預(yù)感到,我和牟瑪麗的友誼也許就要終結(jié)了。是因為剛才的夢境?那到底預(yù)示著什么?說不清,一切都說不清,在親眼見到“文喬治”之后,什么東西正在崩毀,往著無可救藥的方向崩毀……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就是這么說不清道不明,有那么一個瞬間你知道,你們的關(guān)系該結(jié)束了,什么也無法挽回了。
“牟瑪麗……我是說牟琳琍,她還好嗎?”我在后院的一把靠椅上坐下來,緊盯著文喬治的臉。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荒誕,這是個根本不需要問的問題,可在當(dāng)時的情境下,我根本就控制不了那些個字詞蹦出口的意愿。
“我們早分手了?!蔽膯讨螄娭鵁熿F,瞇起的眼睛像兩道黑刀片,在陽光下反射著詭異的閃光。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牟瑪麗一張憔悴的臉?!拔膯讨问й櫚浮痹诋?dāng)初那個公司鬧得沸沸揚揚之時,我們都以為牟瑪麗整個人會垮掉,但事實上牟瑪麗的變化卻是在另一個層面上凌空而起,在她依舊溫柔的笑容和輕妙的舉止背后,有什么過于敏感尖銳的東西正在挑破薄紗(那將牟瑪麗整個人裹束在神秘的宗教氛圍中的象征物),滲透出被稀釋了的血珠。陰白與櫻桃色的混合,這讓牟瑪麗作為一具真實的肉身更加真實,可也隱匿著一股不安的瘋狂,表現(xiàn)在牟瑪麗坐在食堂的餐桌邊大嚼內(nèi)臟時顫抖的手指上,表現(xiàn)在某個下著傾盆大雨的中午牟瑪麗提著傘闖入辦公室渾身濕透,一臉的失魂落魄中(他們都說她是故意跑出去淋雨的)。最令我們感到驚懼的一次,是在某個夏日的晚上。為了宣傳公司推出的名著線上多媒體產(chǎn)品,老總搞了一次“讀者俱樂部”的活動,召集了一群書友,幾個人一組圍坐在小樓前面的空地上,每組出一個朗誦或是表演節(jié)目,可以使用多媒體(那天下午我們就在那里布置,拉起了屏幕,擺放了音響,連接好了電腦等等),末了還有交流討論的環(huán)節(jié)。這些書友有一大半是我們各自拉來的朋友,再就是幾個從網(wǎng)上獲悉訊息的網(wǎng)友,活動開始后吸引了一些飯后散步的老人和小孩,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嘈雜。老總在場時,我們還像是在搞活動,等他臨時提前離開,整個場子就成了放飛自我的夏夜Party,幾個同事開始起哄著拿話筒唱歌;喜歡小孩的女同事將鉆進(jìn)桌肚的小孩子抱起來,喂他們吃冰淇淋;還有一撥人竟然拿出了自帶的啤酒,邊喝邊打起了撲克牌……
牟瑪麗在那晚離奇地古怪。她到得很遲,大草帽,黑墨鏡,一襲無袖素雅旗袍搭配白色高跟鞋,左右后方跟了三個年輕人,都是身材俊拔的帥小伙,各自穿了一身黃、白、黑色的運動衫褲,黃衣小伙戴眼鏡,白衣小伙戴鴨舌帽,黑衣小伙是個光頭。就在光頭小伙為牟瑪麗點煙之時,我注意到正在搬礦泉水箱子的老光,沒錯,就是老總的司機(jī)老光,那個經(jīng)常在牟瑪麗沒胃口時吃掉她飯盒里的內(nèi)臟的老光,眼睛直直地盯住了她。那整個晚上老光都坐在牟瑪麗斜右方的座位上抽煙,他的眼神就沒偏離過那四個人。老總離開時他跟著離開了一會兒,但很快就回來落座,開始不斷地喝礦泉水,一直到牟瑪麗離開,他沒有再抽一根煙。那三個小伙跟牟瑪麗圍坐在一起,那是最小的一張桌子,正好只夠圍坐四個人,就這樣他們聚在一起唧唧噥噥,吞云吐霧,自動隔絕在那晚的活動之外,直到那個叫周彤的女同事主動走近了他們。
周彤,一個看上去就很會“來事”的女孩兒,身材嬌小、豐滿,燙了一頭焦糖色的長卷發(fā),五官猶如熟透了的果子一般飄溢出肉欲的氣息。他們都說文喬治“失蹤”的事,就是周彤先傳出來的,但牟瑪麗似乎毫不介意,她不介意他們說“牟瑪麗家的胖子騙色騙錢把她耍了”,也不介意他們說“那個渣男搭上了人命案跑路了”。當(dāng)然,這有可能是牟瑪麗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切,我已經(jīng)說了,當(dāng)時她的變化是“在另一個層面上”發(fā)生的,和“文喬治失蹤”這件事,可以說有關(guān),也無關(guān)。
牟瑪麗的午餐便當(dāng)里,依舊有一盒鹵過的動物內(nèi)臟,但她突然就不吃了,回回都撥給了老光。老光呢,總是悶聲不響地享用完畢,在他扔掉自己的塑料飯盒的同時,還會順手拿過牟瑪麗的飯盒幫她洗掉(這只是一些傳聞,傳聞還說老光和牟瑪麗總是最后離開餐廳,他們會在一起聊一會,有幾次牟瑪麗情緒失控哭起來,老光還給她遞紙巾)。這個傳聞在我眼中成為變形的具象是在某個清晨,我走進(jìn)公司大門,正撞見他們倚在二樓欄桿上聊天,不,他們也不像是在聊天,彼此隔著一段距離,手指間都夾著煙。那是我頭一回看到牟瑪麗吸煙,動作十分地嫻熟優(yōu)雅。牟瑪麗勾住欄桿的姿勢常常讓我心驚,好像她一個前傾,就會跌落下來,但她只是無意識地撩著發(fā)絲,是一種空洞的撩,可她的眼神、表情一點兒也不空洞,她脖子上的十字架微微閃爍了一下,她的人就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老光。
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沒發(fā)生,但確實是有事情發(fā)生了。
那個晚上的事情也是,發(fā)生得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據(jù)說,向來和牟瑪麗相熟的周彤先是夸贊了一番牟瑪麗的新旗袍,然后就主動問起文喬治的事,就是那一刻牟瑪麗透露給了周彤一個略顯“驚人”的消息。據(jù)說,牟瑪麗的語態(tài)很鎮(zhèn)靜,她說文喬治是在“玩失蹤”,他一個人在外面躲債,連家里人都瞞過了,他現(xiàn)在急需一筆錢,牟瑪麗問周彤有沒有閑錢可以借她一點。據(jù)說,周彤聽到此處臉色大變,她罵了文喬治“渣男”,還要牟瑪麗“趕緊離開他”,在她說出這話時,那三個小伙子對她流露出不友好的(甚至帶有某種威脅意味)眼神,于是周彤立馬走了開來。在她后來的描述中,牟瑪麗那時仍然戴著墨鏡,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但她覺得“牟瑪麗在哆嗦”,“她肯定得出事”,但周彤并沒有再上前表示關(guān)心,周彤說她“覺得有點害怕”,“那三個男的,不知是什么來路”。
本來,那個晚上就要這么結(jié)束了,在一片無聊的鬧哄哄之中。部門主任開始指揮幾個男同事收拾場地,就在他們正準(zhǔn)備撤下音響和話筒之時,宛若一陣隱秘的旋風(fēng)一般,我們就看到一抹幽藍(lán)從最后面的角落蕩漾到了最前面,話筒被那個精靈般的人兒搶奪在手里,寬檐草帽輕輕抖落,跟隨而來的某雙手及時接住,重新旋進(jìn)暗影之中,留下裸露了兩條瓷白胳膊的牟瑪麗,在夏夜曖昧的燈火中微顫的牟瑪麗。牟瑪麗開始唱歌,唱的是王菲的《紅豆》。
我們都沒有想到,牟瑪麗唱歌會唱得那么動聽,但也可能,是我們不得不覺得她唱得那么動聽。他們說牟瑪麗的墨鏡下面流出了眼淚,但我離得實在太遠(yuǎn)了,沒有看到。我看到的是唱到“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的高潮處突然崩潰了的牟瑪麗,他們將癱坐在地的她圍了起來,那黃白黑三個小伙,一層又一層的人又將那三個小伙圍了起來。
“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
將那一群人喝退了的,是老光。來接牟瑪麗的是一輛奧迪車,將她抱上車的,是那個光頭黑衣小伙,黃衣小伙和白衣小伙一左一右,一個戴著牟瑪麗的草帽,一個戴著牟瑪麗的墨鏡。
這都是些什么人啊。
發(fā)出這句感嘆的是周彤。
有好長一會兒,我和文喬治在云上咖啡館的后院干坐著,誰都沒有再說話。文喬治側(cè)對著我,默默吸他的煙,麗莎小姐躥進(jìn)了他的懷里,他像個電影里的黑幫大佬一樣摩挲著白貓的肉軀,突然朝我扭過頭來:“你信教嗎?”
“這與你有關(guān)嗎?”
“牟琳琍沒和你傳教?”
“沒有?!?/p>
“是嗎?”文喬治額下的兩道黑刀片再次出現(xiàn),我的皮膚上竟然隱隱有了痛感,這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琳琍想讓我信教,可我做不到?!?/p>
快壘滿的煙灰缸里又被甩了一根煙蒂,文喬治晃了晃那個中南海的煙盒,從里面掉出僅剩的兩根。
“來一根?”
“我不抽煙?!?/p>
“你剛才不是在抽?”
我瞪了他一眼,他聳聳肩,將麗莎小姐往地上一放,叼著煙站起來點火:“很早以前,我學(xué)的是哲學(xué),后來我爸把我送到香港學(xué)金融,沒意思透了,我就開始胡來,怎么開心怎么過,泡酒吧找女人抽大麻……總之到最后也煩透了,后來遇到琳琍……我沒想到會在香港遇到她,小學(xué)時我們做過同桌……都是太久以前了……琳琍興奮得不得了,她好像在香港過得也不是很開心……其實我對她的印象……真的是沒什么印象,我喜歡的女孩不是她那樣的,她是那種父母管得特嚴(yán)的乖乖女,我就覺得她們沒勁透了……哈,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跟琳琍是一樣的……”
“所以我也沒勁透了?”
“我看過你的小說。”文喬治將沒抽幾口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里,因為前面來了客人,已經(jīng)上了樓。他走到吧臺后面搗鼓了一陣,端了盛了吃食飲料的盤碟走到我面前,擺了一杯果汁和一碟開心果,隨即就上樓去了。
麗莎小姐又開始在我腳邊繞來繞去,我覺得很煩,也想一走了之,但我有點不甘心,牟瑪麗的故事還沒有被填補上空缺的部分,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我不能就這么浪費掉。
那根孤零零的香煙被我撿起,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上了。這是今天的第二根煙,我抽得依然很不爽,邊抽邊咳嗽,我平時根本就不抽煙,但我很喜歡在小說里寫抽煙的女人,我筆下的女主人公幾乎都是煙鬼。
“你抽煙是誰教的?你男朋友?”
站在吧臺后面的文喬治一邊洗手一邊問,我這才注意到他已經(jīng)下來了。
“沒人教?!?/p>
“琳琍抽煙是我教的。”文喬治甩著手走過來,又蹲身抱起麗莎小姐逗弄了一會,放她去了。
“你剛才說,看過我的小說?”
“是啊。你的小說可比你這人有意思多啦。”文喬治那黑刀片似的眼睛顯得柔軟了一些,倒像成了黑巧克力的感覺,“你和琳琍……你們多少還是有點不同……琳琍不寫小說,就這一點看,還是你比較危險?!?/p>
“我危險?”
“作家都是危險的,女作家尤其危險。”
“這么說你也是危險份子?”
“寫小說這事,以前我是看不上的,我需要實打?qū)嵉拇碳?,能讓自己身體感受到?jīng)_擊,滲入骨髓的痛苦……哲學(xué)更不適合我,我學(xué)哲學(xué)是因為我那時覺得人生太無聊了,我想知道人為什么要活著?!?/p>
“那你現(xiàn)在知道了嗎?”
“和琳琍戀愛那會,我感覺我知道了,但后來……后來又不知道了,琳琍說,和她一樣信教,信上帝就會知道,不但會知道人為什么要活著還會知道人活著是為了什么……”
“所以你就去躲債了?”
剛剛軟下來的黑巧克力瞬間又像黑刀片一樣顯出鋒利的韌度,文喬治張大了嘴巴“啊”了一聲,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幾下:“啊,是啊,躲債……”他的手開始不停地摩挲著下巴,“是,我是有了點麻煩……我就是個混蛋……我想這回琳琍該死心了……她說她會幫我,幫我借錢……”
他整個人突然癱軟下來,雙手往頭上使勁拽著頭發(fā),罵出了一句臟話:“操!”
我將好不容易抽完的煙蒂甩在煙灰缸里轉(zhuǎn)身要走,文喬治仰面朝我又開口道:“我去找過她,想還她錢,不敢去她家,就跑到你們公司……就是那個兩層樓的……我被他打了,是我要他打的,我讓他狠揍了一頓,揍得滿臉是血……我說你揍我吧揍我吧,我想知道人為什么要活著你能告訴我嗎?神經(jīng)病,他罵我,他要我滾,再也不要讓他看見?!?/p>
“他?他是誰?”
雖然在那個瞬間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誰。
那個夏日夜晚過后的第二天,牟瑪麗沒有來上班,我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那之后不久,周彤和我也相繼離開了公司)。來辦公室收拾她物品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臉型和牟瑪麗相差無幾,眉眼要嫵媚得多,但很顯然她不會是她的親姐姐(我知道牟瑪麗是獨生子女)。她將一疊文件和零碎物品收掇進(jìn)一個大包,旁邊的部門主任提醒她,桌子下還有一只小冰箱。女子皺了皺眉說了聲“不要了”,隨即將桌上相框里的那張合影撕了個粉碎,連同相框一起扔進(jìn)了垃圾箱。
那只小冰箱是文喬治當(dāng)初開車親自送來的,因為食堂的冰箱只能老總專用,我們平時只能自己冷藏帶來的飯菜。牟瑪麗主動請幾個同事和她合用,現(xiàn)在這只無主冰箱就置身于一個尷尬的境地。我們都沒有再打開它,到了午飯時間,就看到老光擼著袖子大步走進(jìn)來,在牟瑪麗空蕩蕩的座位上掃視了一圈,隨即一把抱起了那只小冰箱。眼看著他那架勢,我們以為他會將那東西“咚”地一下扔下樓去,但他只是抱著它走上了長廊,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
沒人再見過那只冰箱,幾天后老光代老總發(fā)話,說是食堂的冰箱大家可以隨意使用了。我們有很久沒見到老光,主任說他出差去了。
我們再次見到老光,他坐在食堂的餐桌邊,大嚼著一盒內(nèi)臟,嚼著嚼著,他突然奔到洗手池邊,雙手緊緊扒住池沿,垂下光溜溜的腦袋大口嘔吐起來……
就是這個形象,這個場景,每每想起,還是令我感到痛苦,所以文喬治后來又和我說了什么,也許是真話,也許全都是他胡編亂造,這一切都無所謂了,我統(tǒng)統(tǒng)都記不清了,也許是我故意讓自己記不清。但我記得我離開時文喬治的姿勢,蜷縮在椅子上像只蝸牛,扳著自己的腳不知在看什么,麗莎小姐在他腳下躥來躥去,我覺得他很孤獨,一個孤獨的人突然寫起了小說,他大概已經(jīng)知道他為什么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那一天,我走出云上咖啡館時還在想,文喬治是誰?老光又是誰?我都不知道他們的真實名姓,就連牟瑪麗,牟琳琍,還有那個周彤,我也不知道她們是誰,他們就像一陣風(fēng),來來去去,刮走了我生命里微薄得不能再微薄的一段時光,我真的有必要去關(guān)心他們的命運?
但我忍不住不關(guān)心,好像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生命里的出現(xiàn),一些人在另一些人生命里的來去,都是有緣由的,有因果的。有時候,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我,我需要一些勇氣去擔(dān)當(dāng),是替他們?nèi)?dān)當(dāng),擔(dān)當(dāng)他們所擔(dān)當(dāng)不了的,盡管這擔(dān)當(dāng)改變不了現(xiàn)實,改變不了所有人的命運。我不能讓牟瑪麗不崩潰,讓老光不嘔吐,我不知道上帝能不能做到,也許牟瑪麗會覺得上帝做到了,她嫁了一個同樣信基督教的男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老光打了文喬治,從此再也不碰動物內(nèi)臟?
是這樣嗎?會是這樣嗎?也許我應(yīng)該得知的是另一種結(jié)局,那是真實的,無奈的,任何人力都無法改變的……但我真的得知了嗎?接受了嗎?
文喬治,一個我仍然不知道他真名的男人,再次從云上咖啡館失蹤,同時失蹤的還有老板娘的那只白貓,麗莎小姐。
據(jù)說文喬治留下了一個筆記本(應(yīng)該就是他曾經(jīng)給我們看過的),上面有他一篇未寫完的小說(姑且稱作是小說),小說的名字叫《刺殺文喬治》,但我們誰都沒能看到,那個筆記本已經(jīng)被憤怒的老板娘付之一炬。新來的服務(wù)生是個留娃娃頭的大眼睛女孩,我也再沒有再在那里喝過黃罐的寶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