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震
在紀錄片《掬水月在手》中,導演陳傳興在洛水邊安排了一場特別的招魂儀式。
一群當?shù)氐暮⒆幽钪稑犯娂贰冻o》《詩經(jīng)》的篇名,在田野里奔跑,影印出來的詞牌名被撕成碎條,隨風飄蕩。詩的碎片成為招魂幡。
《掬水月在手》通過葉嘉瑩的詩詞和生命,回溯中國詩詞的源頭——詩的本質(zhì),也想回溯“詩如何作為人的生命的一種存在”。
記得年時花滿庭
葉嘉瑩在位于北京察院胡同里的祖宅里度過了她詩詞創(chuàng)作的萌芽期。她兒時未曾上學,是關(guān)在大宅門里長大的。庭院中的景物成了她寫詩的主要題材。有一年秋天,院里其他花草都已逐漸凋零,只有一叢竹子青翠依舊,她寫下一首七絕小詩——
記得年時花滿庭,
枝梢時見度流螢。
而今花落螢飛盡,
忍向西風獨自青。
父親葉廷元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英文系,任職于民國政府航空署,從事譯介有關(guān)西方航空的著作。當時父親在南京任職,葉嘉瑩的詩詞啟蒙則是跟著同住一個四合院的伯父葉廷乂完成的。
1974年葉嘉瑩第一次回國時,四合院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雜院。大門上的匾額不見了,門旁的石獅子被損毀了,內(nèi)院的墻被拆掉了,垂花門也不在了,方磚鋪的地面因挖防空洞而變得高低不平?!氨M管有這些變化,我對我家庭院仍有極深的感情,只因那是我生命成長的地方,只因我曾見過它美好的日子。即使有一天它被全部拆除,它也將常留在我的記憶中,常留在我那幼稚的詩詞里?!比~嘉瑩在1994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
2003年,葉嘉瑩的祖宅四合院被拆除。
導演陳傳興以這座老四合院的建筑結(jié)構(gòu)作為紀錄片的線索?!掇渌略谑帧菲渲形逭鹿?jié)以四合院的建筑術(shù)語來命名,在“登堂入奧”之間,葉嘉瑩的詩詞人生娓娓道來。
荷花凋盡我來遲
葉嘉瑩在察院胡同有過一段無比快樂的時光,但她后來的人生卻漂泊、動蕩?!掇渌略谑帧凡坏貌簧婕叭~嘉瑩經(jīng)歷的死亡。她青年喪母,中年喪女,幾經(jīng)人倫之痛?;貞浥畠涸庥鲕嚨湑r,她曾覺“晴天霹靂”“上天要懲罰我”。然而,晚年講述這些死亡時,葉嘉瑩顯得異常平靜。
副導演沈祎回憶,“當你一旦意識到她是經(jīng)過大起大落,再回到那個平靜的狀態(tài),你就會很替她難過。我覺得喪女對她是一種巨大的打擊。只不過她最后借由詩歌,又站起來了?!?/p>
1974年,加拿大與中國建交,葉嘉瑩立刻申請了回國探親。1977年,葉嘉瑩第二次回國,去了西安、桂林。令她驚喜的是,每到一地,當?shù)亟哟娜硕歼€在背詩,這讓她意識到,盡管經(jīng)歷了十年“文革”,但“文化的生命還沒死”。
改革開放后,葉嘉瑩任教于南開大學。直到90歲,她還會每年往返于天津和溫哥華之間,從收拾行李到搬運行李,都是獨自完成。
她用一闋《浣溪沙》記下了她的“相思”——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
每一年她回南開,校園馬蹄湖里的荷花都已凋謝。她自覺雖已殘暮,卻從海外歸來不久?!吧弻崱痹⒁鈴突睿晔徣羯萍颖4?,依然能夠發(fā)芽。“千春猶待發(fā)華滋”,既是她生命的復活,也是文化的復活。
1940年代,葉嘉瑩師從古典詩詞名家顧隨,深得顧隨賞識。1982年,葉嘉瑩將8冊聽課筆記交給顧隨之女顧之京,協(xié)助她整理成七萬字的《駝庵詩話》,收入《顧隨全集》。
小簟輕衾各自寒
紀錄片中,葉嘉瑩吟誦了清代詞人朱彝尊的一闋小令《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葉嘉瑩引入美學家沃爾夫?qū)ひ临悹柕摹皾撃堋备拍顏碛懻撛~的美學特征。在葉嘉瑩看來,詩是言志,其語言和意象的指向性更為明確,但詞不一樣,如王國維所說“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詞的語言含有更加豐富的“潛能”。
如朱彝尊這闋詞,其文辭確有所本,但是它所傳達的情感,卻超越了一般的男女之情,傳達出一種人類共通的情緒——“這不但是朱彝尊與他所愛的那個女子的悲哀,也是這個世界上人們共有的悲哀,我們都在一個國家、一個社團,或者同一個家庭的屋頂之下,可是人們常說,你有你的痛苦和煩惱,他有他的痛苦煩惱。你的痛苦煩惱他不能了解、承擔,他也不能替你了解、承擔你的痛苦煩惱。我們所能夠擁有的是什么呢?只是剩下這窄小的一領(lǐng)竹席和身上這么輕薄的一床棉被?!?/p>
沃爾夫?qū)ひ临悹柡头▏灾髁x符號學家克里斯蒂娃,是葉嘉瑩引入詞學分析的西方思想資源之一。克里斯蒂娃對詩歌語言的符號性分析,讓葉嘉瑩找到了自己與詞的語言運用的關(guān)聯(lián)。
縱寒已是春寒了
對陳傳興那一代人來說,葉嘉瑩無疑是一個傳奇人物。“我們在成長過程都會念她的書,透過她的書來了解中國的詩詞。而且她是有名的美女,當年很多人仰慕她,她有一種非常古典、非常溫暖的女性美。”陳傳興說。
年輕時,葉嘉瑩把自己的詩詞作品給顧隨看,顧隨贊揚有加,但不忘提醒:“做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當善自護持?!?/p>
葉嘉瑩和顧隨曾先后填過一闋《踏莎行》,均以“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結(jié)尾。這句詞表達的是忍耐與希望,晚年葉嘉瑩致力于詩詞普及,在大眾中聲名鵲起,早年的“風雪”確已是“春寒”。
遺音滄海如能會
葉嘉瑩在紀錄片中講了一個關(guān)于藍鯨的故事:據(jù)說藍鯨能夠隔洋傳音,相距幾千公里的藍鯨,呼喊穿透過蒼茫大海,最終能夠找到彼此。
葉嘉瑩為藍鯨作了一闋《鷓鴣天》——
廣樂鈞天世莫知。伶?zhèn)惔抵褡猿砂V。郢中白雪無人和,域外藍鯨有夢思。
明月下,夜潮遲,微波迢遞送微辭。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
“現(xiàn)代人可能已經(jīng)靜不下心來讀一首詩。但不管怎么樣,就像葉先生講的,滄海遺音,總有一天,說不定又有另外新的一代人,他們有新一代的可能性,新一代的詩詞從他們當中長出來,誰知道呢??傄袢~先生講的那樣,要抱著希望?!标悅髋d說。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