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
1
春天,一切都遵從秩序,如期而來。起先是持續(xù)而可以忍受的霾,后來刮了幾天沙,到了四月十號,我進地鐵前看見風中有兩朵孤零零的楊絮,盤旋許久,最終粘在一個壞掉的共享單車的把手上面,但等我出地鐵,漫天楊絮已經(jīng)像海浪,把所有停滯在岸邊的人席卷。
我就在那場海浪中看見黑洞的照片的,糊里糊涂的一個洞,也不是特別黑,旁邊有一圈金邊,像用老早之前的諾基亞拍的照片,也像一個甜甜圈。
半夜我下樓喂貓,帶上清水、貓糧、罐頭和一盒甜甜圈,小灰聞到罐頭味,先在圍墻上張望了一下,確定是我,這才跳下圍墻,從排水孔中鉆出來。這堵圍墻一共有十二個排水孔,但小灰只從數(shù)過去的第三個孔鉆出,每次出來都一股焦味,渾身奓毛,腳心肉墊沾滿閃閃塵埃,像這短短十秒中,它走了一段過于漫長的路,比如從這一顆星,走向那一顆星。我撓它的下巴,又倒了整個罐頭,小灰這才平靜下來,喝水,吃罐頭,躺下來打滾,邀請我撫摸它的軟軟肚皮。
我摸著小灰的肚皮,對著圍墻那邊說,我看見了,黑洞照片。原來長這樣,就像一個甜甜圈。
過了一陣才有回音,我今天晚了五分鐘,他大概是走開又回來,他的聲音又近又遠,像一個人同時在天邊和眼前:什么是甜甜圈?
我從盒子里拿出一個,咬下去滿嘴糖霜:說不清楚,我給你帶了幾個。
謝謝,上次的草莓冰砂也很好。
化了沒有?
什么?
草莓冰砂,到你那邊融化了沒有?
哦,沒有,還是滿杯的冰。
那就好,小灰挺快的。
是啊,小灰很快。
我們都沉默了。小灰聽見自己的名字,以為又要去到那邊,不怎么高興,豎起飛機耳,又亮起眼睛。小灰的眼睛一綠一黃,像某個路口的閃爍路燈,但這條路并沒有燈,我看見的一切,都只能借助月亮、星星,或者小灰的眼睛。
現(xiàn)在它們都在這里。初六的月亮,頂上的木星,小灰亮起的眼睛,我看見這條路直直向前,盡頭處也沒有墻,只是在一棵桑樹前戛然而止,前面是一片拆遷后的廢墟。最早它大概也計劃通往某個地方,但后來大家都忘記了到底怎么回事,就像這里拆遷時說要建個社區(qū)公園,但好幾年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最早小區(qū)里的人會在傍晚散步到路的盡頭,對著磚石瓦礫,想象一個公園,后來就只有拾荒的男人在廢墟里翻揀那些來不及搬走的東西,巨大的鐵鍋,一疊疊鋁碗。再往后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車,也沒有人,只有兩排大樹,流浪的大狗在倒塌的房梁下拉屎,路旁稀稀拉拉有幾個木椅,修路的時候也精心設計過,每個木椅都正好在樹影下面。桑樹長得比圍墻更高,自顧自結出滿樹桑葚,又自顧自掉在地上,早上出門時遠遠看見,我想,要是剛才有桑葚就好了,我就可以用來拌光明酸奶。
我在半夜下班回家,突然想起這些桑葚,又想起明天早晨我依然吃光明酸奶。我就是那時候第一次見到小灰,我向路口走去,它則從路口數(shù)過去第三個排水孔里鉆出來,月光下小灰近乎銀白,身上閃閃發(fā)光,像星星墜落了,而它沾滿碎片。小灰開始有點蔫,過了一陣才高興起來,吃我從包里翻出來的一袋海苔餅干,后來它每次過來都這樣,我總覺得小灰更喜歡我們這邊,他卻說,小灰去那邊的時候也是這樣,貓的活動半徑原本應該只有五百米,它們天然恐懼陌生和遙遠。
但小灰還是又去了那邊,帶著兩個甜甜圈,我用保鮮袋包好扎緊,掛在小灰的脖子上面。我靠著圍墻坐了一會兒,等待他吃完,排水孔中似乎有風聲,可能那邊也是春天,今年的桑葚還要等兩個月,去年最后那批在秋天來臨前我做成果醬,讓小灰?guī)Я诉^去。
可以蘸饅頭吃,我挨著圍墻說,比涂面包好吃。
其實什么都是不確定的,比如那邊有沒有饅頭、面包或者秋天?我從來沒有問過什么,整件事都太荒謬可笑了,我甚至無法鼓起勇氣和對方確認任何細節(jié),以問出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到底是哪里呢?我是說,你們那邊?
但這一次我下定決心要確認一點什么,科學家觀測了十幾年,又花了兩年,僅僅為給一個黑洞拍攝糊里糊涂的照片。我也應該為人類做點什么吧?如果我真的每晚坐在一個黑洞旁邊?如果我真的每晚給黑洞那邊的人或者其他不知道什么東西,送去果醬和甜甜圈?
我等待小灰再次回來,它還是那樣,蔫不拉幾,渾身奓毛,脖子上掛著的兩個甜甜圈不見了,空氣中只有一點糖霜的甜香,那種香味讓人痛苦,既實實在在,又無跡可尋,你不可能在夜晚的風中抓住一個并不存在的甜甜圈。
他在墻那邊說,謝謝了,甜甜圈很好吃。聲音拖著一點尾巴,這代表今晚結束了,我應該回家涂晚霜、吃褪黑素、戴上蒸汽眼罩,等待睡意在四十分鐘后來臨。我應該做狂亂而適度的夢,然后在明天七點準時起床,洗頭,化妝,坐地鐵去國貿(mào)上班。他則不知道會在哪個宇宙哪個角落繼續(xù)哪種生活,就像多年前剛開始用ICQ,我有一個在英國的網(wǎng)友,當頭像的燈暗下去,倫敦就略等于火星,或者更遠的星系。
我突然說,你等一等。
他愣了一會兒才回答,什么?
我讓你等一等。
等什么?
你知道嗎?我們拍到的那個黑洞,和地球隔了5500萬光年。
知道,我看見了。
看見?
是啊,你們那邊的事情,我都能看見。
我們呢?我們到底是更近,還是更遠?我們……我們中間是不是就是這個黑洞?5500萬光年?
這條路多安靜啊,連小灰從這一棵樹走向那一棵樹都有所驚動,連風都顯得吵鬧。桑樹還沒有到夏天極盛的樣子,但樹影已經(jīng)密密匝匝投在地上,樹葉和樹葉的間隙有閃耀光斑,像一個個亮起的ICQ頭像,但他的頭像暗了下去,沒有留下回答。就這樣,他暗了很多天。
2
這套房子是租的,一室一廳,戶型不大好,臥室是個三角形,客廳不小,但有一堵歪著的墻。看房的時候我和胡楝剛在一起,他說,找來找去也麻煩,這里挺好的。
對方似乎認真想了想,是嗎?我們都覺得它是小灰。
連這個時候我都沒有問下去:“我們”是誰?我只是接受了這是小灰,也接受了有一個人不在那個紅色沙發(fā)上,卻在排水孔的另一邊,看過那么多科幻小說和電影,我含含糊糊知道那一邊意味著哪里,卻始終不敢確認。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晚上和他聊一會兒天,哪怕是胡楝過來的時候。親密完之后我說,我要下去喂一下流浪貓,胡楝嗯一聲,裸體坐在地毯上,打開筆記本回公司郵件,有一次出門前換鞋,低頭時正好看到他的隱秘部分,這個部分早就是流程的一部分,但我突然撇了撇嘴,進了電梯我還在反復回想那個撇嘴,好像是一種久違的叛逆。
就這樣,小灰、排水孔和他猛然進入了我的生活,像一場不為人知的劇烈碰撞,沒有聲響,但留下痕跡,我并沒有試圖把整件事納入新的流程,我只想在流程之外,偷偷藏起來一些可能與之對抗的東西。
他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讓小灰送過去一小瓶槐花蜜,瓶蓋沒有擰好,滴了幾滴在排水孔門口,沒多久就聚集一隊螞蟻。
我放在茶里了,很甜,謝謝,他說。
是啊,槐花蜜真的很甜。我們這條路上就有槐花啊,你能看見嗎?我指了指天上,除了桑樹,這條路還有白蠟、臭椿、銀杏和槐樹,錯落長在圍墻兩邊,但樹是不知界限的,樹蓋似云,無差別地在兩邊投下樹影。如果他坐在紅沙發(fā)上面,春天就能看見滿地槐花,臭椿有一股奇異香氣,秋天銀杏黃了,落下心形樹葉,冬天一切都枯萎了,像一個人決心暫時死去。如果,如果他真的坐在紅沙發(fā)上面,他就能看見這些。
可以啊,我能看見,他說。
真的?你能看見?
是啊,我不是告訴過你,你們那邊的事情,我什么都能看見。
大概蜂蜜茶實在太甜,這些話像水一樣輕易地流向我這里。他渾然不知這在春天意味著什么,正是四月底,北京的春天又急又短,但那時候還是確鑿無疑的春天,我們穿波點真絲襯衫和露出腳踝的大擺裙,用玫瑰色口紅,懷著好事會和玫瑰一樣在夏天來臨的幻覺,而這些話是幻覺的證據(jù)。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3
好事并沒有在夏天來臨,一件都沒有。導演那邊終于正式回話拒絕,因為一個影視中心找他去拍一個連環(huán)殺手落網(wǎng)的電影,“劇本還是不錯的”,他倒是客客氣氣,直接和我發(fā)了微信,也沒有用語音,對他來說,他大概覺得這就算盡了力,畢竟在此之前我只是一直和他的助手聯(lián)系。助手是個一直客客氣氣,但長期不回微信的女孩子,五月底我忍無可忍,拉黑了她,又在半個小時候后悔,加了回去,理由是“不好意思哦親愛的,清理通訊錄誤刪了,愛你”,她把我加回來,仍然沉默不語,甚至沒有發(fā)一個表情,從那時候開始,我再也看不到她的朋友圈。
老板很生氣,認為是我沒有跟緊,又怪我沒有同時接觸幾個備胎,但四個月之前,在導演的助手又一次一周沒有回微信之后,我找過一次老板。
劇本發(fā)過去都三個月了,我們要不要催一催?我問。
那時候暖氣已經(jīng)停了,真正的春天卻還沒有來臨,大辦公室全在陰面,大家都穿高領毛衣,喝滾燙的熱水,為不那么熱的外賣郁郁寡歡。但一進去老板辦公室,整面朝南落地玻璃窗,老板穿一件墨綠色法蘭絨襯衫,像伍迪·艾倫電影中的男人。他桌面上確實放著一本《伍迪·艾倫談話錄》,墻上是《曼哈頓》的海報,老板正在看項目策劃書,這幾年公司靠批片掙了不少錢,但掙錢意味著需要做更多掙錢的事情,我們并沒有找到更多掙錢的事情,所以上上下下還是不開心。
聽了我的話,老板猶豫了一會兒,任何事情他都是這樣,總會猶豫一會兒,這也像伍迪·艾倫電影里的男人,都是知識分子,看起來也體面,住在上東區(qū)或者上西區(qū),參加名流聚會,但每一個都東張西望猶猶豫豫。
不要了吧,大導演是這樣的,手上幾十個項目找,前幾天飯局上還遇到了,他說咱們的劇本不錯……再等等吧,你老催別人也煩。
那我要不要再找找別人?找?guī)讉€新導演,萬一這邊不行,起碼能保證今年能開機?
他再次猶豫了一會兒,把婚戒反復取下又戴上,又一個需要他決定的時刻,而每一次決定都讓他痛苦和猶豫。
算了吧,圈子太小了,傳來傳去總會被人聽到。
老板說得都有道理,但道理并不改變結局,而現(xiàn)在結局就擺在眼前:項目今年是鐵定無法開機了,這意味著上映時間起碼拖到了后年,我們是都市愛情片,很多細節(jié)根本無法拖到后年,于是又得再改一次劇本。上次合作的編劇已經(jīng)在做別的項目,另找編劇意味著雙方重新磨合,也意味著另一筆錢,和所有老板一樣,他當然不想花出另一筆錢。他對自己感到憤怒,這種憤怒在三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里上升盤旋,尋找出口,然而沒有出口,每一面落地窗都死死封住,最終這種憤怒毫不猶豫地指向我。到了這時候,他又突然變得果斷,因為我是無足輕重的,他對辦公室里的琴葉榕也許都比對我客氣。
罵了十五分鐘,老板說,你自己想想應該怎么辦。又一次地,他下意識逃避做決定,把球扔回給我,然后轉(zhuǎn)頭開始做越南冰奶咖啡。應該怎么辦?我稅后月薪一萬五,最貴的包是一個打折COACH,去年因為整個部門沒有一個項目真正開機,大家都只拿到八千塊年終獎,年會是去昌平泡溫泉,我只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按照流程往前的人,為什么需要決定應該怎么辦?
小半年時間里我都在無所事事地加班,但等到確實需要加班的時候,我五點半準時打了卡,同事們齊齊戴著耳機看我走出大門,露出憐憫眼神,他們大概以為我很快要被開掉了,出寫字樓時候連保安都在偷偷看我,整棟大樓二十幾家公司,這個時間大家甚至連外賣都還沒有開始叫。我們每天都會為此痛苦,就像我們?yōu)槊恳患峦纯啵何妩c半就叫外賣會不會有點早?好像別的人都還沒有開始叫?那六點半呢?那樣送到的時候就是七點,但七點是不是又有點晚,總是這么晚吃飯,會不會對胃不大好?最后大家都決定在六點訂外賣,訂單太多了,所有人都等到了七點半,米線糊掉了,烤肉拌飯又油又冷,只有索性在樓下“7-11”買盒飯的人,吃著熱乎乎的麻婆豆腐和西紅柿炒雞蛋。我們大部分人都懶得去“7-11”,因為從一號樓走到五號樓也需要一點時間,那點時間沒什么用,但我們都對時間太過焦慮,就是無法浪費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