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聯(lián)合 劉春朋
【關鍵詞】美國大選;民主黨;進步派;建制派
【DOI】10.19422/j.cnki.ddsj.2020.09.008
2020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周期開啟以來,民主黨內(nèi)部的提名戰(zhàn)一度白熱化,以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和伊麗莎白·沃倫(Elizabeth Warren)為代表的進步派與喬·拜登(Joe Biden)、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以及艾米·克洛布徹(Amy Klobuchar)等為主的建制派在初選中激烈交鋒、互不相讓。隨著初選選情的演進,布蒂吉格、克洛布徹等相繼退出并轉(zhuǎn)而支持拜登,沃倫隨后也急流勇退,民主黨初選形成了進步派桑德斯與建制派拜登對決的局面。但之后民主黨初選形勢的發(fā)展頗具戲劇性。2020年4月8日,桑德斯也宣布暫停競選活動,拜登如愿獲得總統(tǒng)候選人提名。不過,桑德斯同時表示將繼續(xù)留在民主黨初選名單中,以期保持對民主黨政綱和議程發(fā)揮持續(xù)影響,[1]從而延續(xù)了民主黨路線之爭的態(tài)勢。
在政黨內(nèi)部,所謂路線之爭是指不同派別圍繞本黨應持何種政策立場產(chǎn)生嚴重分歧,并由此導致各方為了實現(xiàn)自我理念而相互斗爭的情形。政黨路線之爭貫穿美國民主共和兩黨的自身發(fā)展史,不僅對兩黨的分化重組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還塑造著整個國家的政治生態(tài)演變方向。在2020年美國大選周期中,民主黨內(nèi)部建制派與進步派的路線之爭最為引人矚目。民主黨建制派長期掌控黨內(nèi)公共話語權和議程設置權,對民主黨的政策路線規(guī)劃擁有絕對主導權。建制派的構(gòu)成力量主要源于少數(shù)族裔,其中非洲裔占26%、西班牙裔占19%,其他非白人族裔占7%,白人占48%。[2]其黨內(nèi)代表人物為拜登、布蒂吉格和克洛布徹等。
美國民主黨總統(tǒng)競選人伯尼·桑德斯4月8日宣布停止競選活動,為領跑民主黨預選的前副總統(tǒng)喬·拜登贏得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提名鋪平了道路。圖為2019年10月15日在美國俄亥俄州韋斯特維爾拍攝的美國民主黨總統(tǒng)競選人伯尼·桑德斯(左)和前副總統(tǒng)喬·拜登(右)參加黨內(nèi)辯論。
然而,隨著黨內(nèi)進步力量的發(fā)展壯大,部分黨內(nèi)成員與建制派在民主黨的路線選擇上產(chǎn)生了重大分歧。在美國歷史上,進步主義者大多在民主黨自由派的旗幟下戰(zhàn)斗。但如今,進步派與自由派漸行漸遠,他們指責自由派不再關注勞動階層、收入不平等議題,[3]主張重新矯正民主黨當前的政策焦點和方針路線,以期回歸傳統(tǒng)政策軌道。從組成結(jié)構(gòu)上看,進步派的構(gòu)成力量主要是白人,占其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非洲裔和西班牙裔只占四分之一。進步派的崛起很大程度上緣于民主黨內(nèi)自由派勢力的上升。根據(jù)蓋洛普調(diào)查,2001年至2018年,全美政治自由派中民主黨人的比例穩(wěn)步增加,黨內(nèi)溫和派和保守派力量卻同步下降。[4]進步派力量快速上升,并推動民主黨在政治光譜上向“左”轉(zhuǎn)。相比建制派,進步派在政治理念上大多屬于極端或激進自由派,持有民粹主義觀念和政策立場,主張進行全面徹底的經(jīng)濟社會變革。
隨著新一輪美國大選周期的開啟,民主黨內(nèi)進步派與建制派展開了激烈的權力競爭,雙方圍繞民主黨未來發(fā)展愿景和路線選擇給出了不同的方案。桑德斯和沃倫等進步派認為,現(xiàn)在的民主黨已脫離廣大工人階層,當前美國社會存在的問題已不能用傳統(tǒng)改革方式解決,而是必須進行徹底的結(jié)構(gòu)改革或顛覆性社會革命才能實現(xiàn)社會公平。[5]為此,他們提出了免費大學教育、免費獲得住房、減免學貸、全民醫(yī)保、綠色新政等主張。建制派則認為,過分左傾路線將摧毀民主黨傳統(tǒng)理念基礎和選民架構(gòu),容易導致未來在與共和黨的權力競爭中喪失眾多中間選民,最終失去獲取權力的機會或?qū)嗔Φ目刂啤R蚨?,他們更傾向于溫和改革路線,反對激進左傾主義。此外,兩派還在多個重大社會議題的優(yōu)先順序上產(chǎn)生了分歧,黨內(nèi)路線之爭逐漸超出了單純不同主張和意見的范疇,導致民主黨“左”轉(zhuǎn)或陷入分裂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自2020年民主黨初選開啟以來,黨內(nèi)進步派對建制派的話語權和議程設置權發(fā)起了有力挑戰(zhàn)。兩派對政策觀念和路線選擇呈現(xiàn)出不同偏好,圍繞社會、經(jīng)濟和對外政策議題展開了激烈辯論。
建制派對社會議題的關切更契合民主黨傳統(tǒng)政策立場,他們并不尋求激進變革,而是在承認現(xiàn)狀的基礎上,推動溫和漸進改良。其一,維護奧巴馬政府時期社會政策的基本框架,保持政策的穩(wěn)定性和延續(xù)性。例如針對移民問題,建制派堅持“童年抵美者暫緩遣返計劃”的適用性,主張為大約70萬“追夢者”提供公民身份。在墮胎權問題上,拜登主張對婦女墮胎權進行一定程度的限制,這與進步派的觀點存在較大分歧。其二,適當擴大改革范圍,迎合黨內(nèi)變革呼聲。例如,在刑事審判問題上,建制派大多主張廢除死刑,并終止現(xiàn)金保釋。在環(huán)境問題上,建制派主張終止聯(lián)邦土地上的新油氣租賃和一切海上鉆探活動,贊同重返氣候變化《巴黎協(xié)定》,并對碳排放征稅以及取消對化石燃料的政府補貼。此外,建制派還致力于福利制度改革,試圖適當增加稅收以擴大福利范圍,但訴求并不強烈。在此次初選中,拜登、布蒂吉格、克洛布徹等都對桑德斯和沃倫的“全民醫(yī)保”表示強烈反對,認為這是完全不現(xiàn)實的“空頭支票”。[6]
在社會領域,進步派除積極支持墮胎自主、控槍、女權等傳統(tǒng)議題外,關注的重點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一是身份政治。2016年美國大選以來,身份政治在民主黨內(nèi)迅速發(fā)展,身份動員日漸盛行,并助力民主黨在2018年國會中期選舉中重新贏回眾議院的主導地位。其中,女性和LGBT(同性戀、雙性戀及跨性別者)群體創(chuàng)下了選舉歷史記錄。例如,年僅28歲的民主社會主義者奧卡西奧-科爾特茲(Alexandria Ocasio-Cortez)和穆斯林女性拉什達·特萊布(Rashida Tlaib)當選聯(lián)邦眾議員,賈里德·波利斯(Jared Polis)成為全美第一個當選州長的公開同性戀者。二是福利制度改革。進步派認為,當前的美國醫(yī)療體系存在巨大漏洞,很多貧困人口并未享受應有的醫(yī)療福利。桑德斯指出,美國是唯一沒有實現(xiàn)人人醫(yī)保的大國,僅在2016年美國就有2800萬人不能享受醫(yī)保,3.6萬人因無保險而死亡。[7]因此,在醫(yī)療政策問題上,進步派主張“全民醫(yī)?!?,而建制派則提出“給有需要的人提供醫(yī)保”。三是大學學費問題。進步派主張免除全部公立大學學費,以減輕學生貸款負擔。桑德斯宣布,如果當選,他將免除大約4500萬美國人背負的約1.6萬億美元大學助學貸款債務。 [8]
建制派繼承小羅斯福傳統(tǒng),強調(diào)保護勞工利益,支持工會,主張實行有限的自由貿(mào)易和適當關稅,以保護制造業(yè)和藍領利益。[9]民主黨建制派并不完全反對全球化和自由貿(mào)易。他們歷來與眾多工會組織保持著良好合作關系,并在政策、司法等領域向工會提供大力支持。拜登、克洛布徹等也反對使用關稅,主張與外國簽訂某些貿(mào)易協(xié)議。同時,建制派還提倡工資改革,但訴求相對溫和。具體原因在于:一是動力不足。自2007年以來,國會一直沒有就全國最低工資增長進行相應立法,直至2009年奧巴馬入主白宮,全美最低工資才提高至7.25美元/小時,此后十年未增長。二是分歧巨大。不少建制派議員擔心,不顧地方差異提高全國最低工資水平容易引起黨內(nèi)分歧和威脅深紅州當選議員的連任機會,他們主張實施地區(qū)性最低工資水平制。[10]
進步派在經(jīng)濟議題上的主要訴求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提高最低工資。在此次民主黨初選中,幾乎所有進步派候選人都將15美元/小時最低工資定為自己的一項競選綱領。由于進步派的推動,提高最低工資動議相繼被提上聯(lián)邦和州的政策議程。[11]其二,加稅與反避稅。進步派認為,解決美國社會貧富差距問題的辦法就是加大征稅力度,利用增加的稅收來抹平財富鴻溝。桑德斯打算對財產(chǎn)超過3200萬美元的人群加稅1%,對財產(chǎn)超過100億美元的人群加稅8%,以期整體縮小美國億萬富豪與普通家庭之間的財富差距。[12]作為增加稅收的另一種途徑,進步派還強調(diào)反避稅。桑德斯力主強化對基金業(yè)征稅,以迫使跨國公司匯回海外利潤,補繳巨額稅款。[13]其三,反對全球化,主張使用關稅。進步派贊同特朗普發(fā)動貿(mào)易戰(zhàn)的合理性,呼吁重新商議美國的所有貿(mào)易協(xié)定。桑德斯認為,“所謂自由貿(mào)易政策……使公司更容易關閉美國的制造工廠,拋棄美國工人,而把工作轉(zhuǎn)移到墨西哥、中國和其他低工資國家”。[14]桑德斯和沃倫都主張針對特定國家加征高額關稅,并反對美國加入《全面且進步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CPTPP)。
關于美國的對外戰(zhàn)略,建制派致力于維護克林頓式的自由國際主義,主張恢復特朗普執(zhí)政之前的美國外交現(xiàn)狀,即安撫盟友、重返《巴黎協(xié)定》和《伊朗核問題全面協(xié)議》,以及與俄羅斯簽署軍控協(xié)議等。[15]從具體問題來看,其一,在對華政策上,建制派更多強調(diào)中國崛起對美國霸權的挑戰(zhàn)。拜登將中國的崛起認定為“嚴重挑戰(zhàn)”,警告在新技術方面中國可能將領先于美國。其二,在反恐政策上,建制派認為“9·11”事件后美國對國際恐怖勢力反應過激。拜登強調(diào)使用少量的美國特種部隊和空襲,而不是大規(guī)模的軍隊部署來打擊外國的恐怖主義網(wǎng)絡。其三,在國防政策上,建制派支持一定的海外軍事干預,但主張慎用武力。拜登倡導縮小武力使用范圍,并對美國重塑其他國家的能力表示懷疑。其四,在地區(qū)熱點問題上,建制派基本主張外交解決方案。拜登、布蒂吉格和克洛布徹等都支持對朝進行外交聯(lián)系和贊同巴以問題“兩國”方案。其五,在對俄政策上,建制派一致主張強硬遏制俄羅斯的擴張勢頭。拜登警告稱,俄羅斯正在通過削弱北約、分裂歐盟和破壞美國的選舉制度來“攻擊西方民主的基礎”。
在外交議題上,進步派偏向于某種戰(zhàn)略收縮,反對美國海外軍事干預,主張美國應盡其所能支持民主和抵制威權主義。一是在對華政策上,進步派更多從經(jīng)濟方面強調(diào)與中國的關系。桑德斯認為中國是美國的“主要經(jīng)濟競爭者”,中美貿(mào)易造成了數(shù)百萬美國就業(yè)機會的流失。他希望與盟國合作應對中國的貿(mào)易做法。二是進步派指責美國“9·11”事件后的反恐行動適得其反,而且成本過高。三是在國防政策上,進步派批評美國的國防開支過多,一致主張結(jié)束美國“無休止的戰(zhàn)爭”。四是在地區(qū)熱點問題上,進步派更加強調(diào)“外交至上”原則,堅決反對美國介入地區(qū)沖突,包括在伊拉克、敘利亞的軍事干預和對也門的介入。五是在對俄政策上,進步派認為美國應積極反對俄羅斯全球勢力擴張,但主張美國在軍備控制和其他問題上與俄羅斯合作。[16]
隨著美國國內(nèi)政治生態(tài)的變化,不僅政黨之間極化極為嚴重,黨內(nèi)極化現(xiàn)象也日漸加劇。概括而言,民主黨黨內(nèi)之爭激化是經(jīng)濟不平等、選民政治觀念極化、“特朗普現(xiàn)象”和“桑德斯主義”等各種因素交互共振的結(jié)果。
首先是經(jīng)濟不平等。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社會在一系列國內(nèi)外因素交互作用下發(fā)生了嚴重分化,貧富差距擴大是其突出表現(xiàn)之一。[17] 2008年金融危機后,美國收入不平等現(xiàn)象呈加速擴大趨勢。2018年全美最富有的10%家庭占據(jù)了全國家庭財富的70%,比1989年增加了60%。與此同時,社會最底層50%人口的收入?yún)s在過去30多年未見實質(zhì)性增長,其財富占比從4%降至1%。[18]經(jīng)濟不平等極大改變了民主黨黨內(nèi)政治生態(tài)的演變進程,推動黨內(nèi)民粹主義勢力快速崛起。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78%的民主黨人認為當今社會的經(jīng)濟不平等現(xiàn)象嚴重,61%的民主黨人和有民主黨傾向的人士認為經(jīng)濟不平等是政府最亟須解決的問題。[19]為了迎合選民求變的急切心理,桑德斯和沃倫都主張通過向富人征稅和反避稅的方式予以糾偏。桑德斯提出了一個“收入不平等稅收計劃”,針對0.1%超級富裕家庭進行年度征稅,試圖縮小不同階層間的收入差距。沃倫也主張對全美7.5萬個最富有家庭征稅,用于資助兒童保育事業(yè),減輕學生貸款壓力等。[20]
其次是選民政治觀念極化。隨著美國政治極化現(xiàn)象的加劇,民眾層面的政治觀念極化也逐漸蔓延到美國社會的各個領域。民主黨內(nèi)部極化主要體現(xiàn)為選民政治觀念的激進自由化,即黨內(nèi)意識形態(tài)的基本盤逐漸向激進自由化方向演進。20世紀90年代初,民主黨黨內(nèi)只有25%的激進自由派,但2018年后該派的比例已上升至51%,而建制派(傳統(tǒng)自由派)銳減三分之一,占比跌至34%。[21]激進自由派數(shù)量的上升,推動民主黨整體“左”轉(zhuǎn),加大了黨內(nèi)政策立場和價值觀念的沖突。激進自由化的選民在社會和經(jīng)濟議題上更加偏向左翼路線,參與政治活動的積極性也相對較高,因而對黨內(nèi)候選人的政策選擇具有重大影響。為了保證選舉利益,候選人會制定政綱以迎合那些對其勝選具有決定意義的政治觀念極化選民的訴求和利益。而勝選后,他們?yōu)榱四芾^續(xù)連任而積極兌現(xiàn)競選承諾,反過來又進一步推動了民主黨的“左”轉(zhuǎn)??梢哉f,選民政治觀念極化是民主黨日漸左傾的主要組織基礎,為民主黨的路線之爭提供了極為重要的推動力。
再次是“特朗普現(xiàn)象”的沖擊。2017年1月,特朗普執(zhí)政后,不斷出臺與民主黨立場相左的政綱,推動美國內(nèi)外政策大幅“右”轉(zhuǎn)。例如,在2020年財政預算提案中,特朗普計劃大力削減社會福利開支,包括醫(yī)療照顧、醫(yī)療救助、社會保障、補充營養(yǎng)協(xié)助計劃、貧困家庭臨時援助項目、學生貸款項目等民主黨十分關注的社會議題。[22]自由派選民對特朗普的“政治清算”普遍感到焦慮和憤怒,“倒特”遂成為民主黨精英層的首要考慮。隨著民主黨初選的深入,黨內(nèi)圍繞如何擊敗特朗普爆發(fā)了激烈沖突,兩派給出了截然不同的方案。在建制派看來,只有依靠廣大中間選民,才有可能實現(xiàn)“倒特”目標。拜登在多次演說中聲稱,“提名桑德斯將使廣大民主黨選民面對‘一個社會主義者所帶來的巨大風險,而這也給了特朗普進行攻擊和利用的機會。”[23]進步派卻認為當前美國社會已不存在所謂的“搖擺選民”,投票率較低才是民主黨取勝的主要障礙。此外,進步派還聲言,只有致力于沃倫所謂的“大結(jié)構(gòu)改變”,才能解決權力集中問題和消除幫助特朗普勝選的政治力量。[24]概言之,在進步派看來,只有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廣大年輕人和少數(shù)族裔的投票熱情以及進行重大的結(jié)構(gòu)變革,才有機會擊敗特朗普。
最后是“桑德斯主義”的影響。就其本質(zhì)而言,“桑德斯主義”是社會民主主義思想在美國本土化的產(chǎn)物,在形式上表現(xiàn)為一種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混合體,其核心特征體現(xiàn)為比傳統(tǒng)意義上的社會主義更加溫和,比自由主義更加激進。經(jīng)過2016年民主黨初選的洗禮,“桑德斯主義”從兩個方面推動了民主黨的路線之爭。一是促使更多極左議員進入立法系統(tǒng),成為重塑民主黨政策立場的重要力量。2018年國會中期選舉后,“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成員紛紛進入美國聯(lián)邦和地方立法機構(gòu),對民主黨施政綱領產(chǎn)生的影響越來越大。[25]伴隨更多極左議員進入民主黨決策層,進步派對民主黨的政策立場轉(zhuǎn)換起到了“催化”作用,加劇了與黨內(nèi)建制派的路線之爭。二是加速了基層選民政治觀念的兩極化。桑德斯自參選以來,提出的帶有“民主社會主義”色彩的政策綱領受到了大批民眾的追捧,但也有相當部分民眾對此強烈反對。兩派選民形成了兩極化的觀點對立,難以實現(xiàn)妥協(xié)調(diào)和,即原本支持桑德斯的民眾更加支持他,而之前反對桑德斯的民眾愈加反對他。其結(jié)果是,無論桑德斯贏得還是輸?shù)籼崦偁帲瑑膳蛇x民中的一部分都會失去相應的投票積極性,甚至不排除出現(xiàn)強烈支持“桑德斯主義”的大批選民出走民主黨的極端情況。
民主黨黨內(nèi)民粹勢力的崛起導致其權力架構(gòu)發(fā)生顯著改變,建制派長期掌控公共話語權和議程設置權的局面被逐步打破,進步派在黨內(nèi)的作用和地位不斷上升??傮w上看,民主黨路線之爭不但塑造著民主黨自身未來發(fā)展的方向和命運,還對當下美國政治生態(tài)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這種影響不僅限于選舉政治層面,也外溢到美國社會、經(jīng)濟和對外關系等領域。
第一,導致民主黨政治生態(tài)走向趨于復雜化。在民主黨初選初期,桑德斯與拜登兩雄相爭,雙方選情一度陷入膠著狀態(tài)。之后,在眾多建制派成員和前競爭對手的支持下,拜登接連贏下“超級星期二”和“超大星期二”兩個重要節(jié)點的初選以及數(shù)個關鍵的搖擺州,一舉扭轉(zhuǎn)之前陷入困境的選情,幾乎斷絕了桑德斯翻身逆襲的可能。[26]面對選情頹勢,桑德斯宣布暫停競選活動,并表態(tài)支持拜登獲得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提名。拜登對桑德斯的退讓投桃報李,表示愿意在進步派最關心的醫(yī)保和學生貸款政策上向桑德斯靠攏。雙方隨即宣布成立6個工作組,分別聚焦于大選中的“教育、刑事司法、氣候變化、移民、經(jīng)濟和醫(yī)療保健政策問題”。[27]
桑德斯的轉(zhuǎn)向雖然在民主黨上層營造出團結(jié)氣氛,但并未從根本上平息該黨的路線之爭。桑德斯在宣布暫停競選的同時,聲稱繼續(xù)致力于在民主黨全國大會前贏得足夠的代表票,以確保對民主黨黨綱和議程擁有更大的發(fā)言權。尤其是在醫(yī)保問題上,桑德斯直言不諱地說依然與拜登分歧嚴重。[28]這意味著,盡管桑德斯的支持推動了拜登的競選,但拜登仍將面對桑德斯鐵桿支持者的抵制。桑德斯競選團隊的一些成員就曾聲言,他們忠于的不是桑德斯本身,而是他所談論的革命。因為“進步運動從來就不是關于個人的。它是關于問題的”。[29]可見,桑德斯的轉(zhuǎn)向其實給拜登造成了一個兩難處境:如在關鍵議題上全盤接受桑德斯及其支持者激進的進步派主張,將削弱在總統(tǒng)大選中的競爭力;若部分或形式上采納進步派的核心訴求,將面臨流失年輕人和進步派選民選票的風險。拜登整合民主黨陣營共同“抗特”,可謂任重而道遠。
第二,加速了民主黨“左”轉(zhuǎn)或分裂進程。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提名戰(zhàn)的啟動和深入,在精英層和選民群體中均造成了尖銳分裂局面。一方面,黨內(nèi)精英斗爭激烈。針對桑德斯的“可選性”(Electability),拜登甚至聲稱,“桑德斯不是一名民主黨人?!盵30]桑德斯則斷言,“否定他的提名會激怒他的支持者,這將導致未來民主黨的長期分裂。”[31]從關注的議題來看,建制派更多聚焦美國社會的階級問題,而進步派相對重視身份政治,對待議題的不同立場使得兩派在面對選民群體時難以實現(xiàn)有效協(xié)調(diào)。另一方面,選民在面對黨內(nèi)不同政策立場和路線主張時,也呈現(xiàn)出極大的投票分裂和觀點分歧現(xiàn)象。換言之,民主黨選民的政治觀念正在快速兩極化,民主黨分裂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此外,民主黨自由派群體快速增加,間接助推了更多本黨選民對社會主義抱有積極觀點,從而加大了民主黨“左”轉(zhuǎn)的傾向。蓋洛普一項民調(diào)顯示,2018年只有47%的民主黨人對資本主義持有積極觀點,而對社會主義持有積極觀點的人數(shù)繼續(xù)維持在57%的高位。與此同時,51%的年輕人自我界定為社會主義者,[32]更有70%的“千禧一代”表示將投票給一個社會主義候選人。[33]毋庸置疑,民主黨左翼化很容易成為特朗普及共和黨攻擊的目標,民主黨建制派自然也不想以該黨的“社會主義”標簽為特朗普輸送“政治彈藥”,因而極力打壓進步派的崛起勢頭。無論最后哪一派占據(jù)主導地位,民主黨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勢必發(fā)生重大變化,而這將對未來“驢象之爭”的形勢產(chǎn)生顯著影響。
第三,強化了與共和黨保守主義的沖突,進一步加劇了美國的政治極化。隨著進步派力量的不斷加強,民主黨在多個關鍵社會議題上逐漸“左”轉(zhuǎn),例如提出強化進步主義運動,強調(diào)種族平等和社會正義、 收入平等、競選資金改革,“終結(jié)制度種族主義”,實行“全民醫(yī)?!薄?免費大學教育和15美元最低時薪等主張。[34]而這些具有濃厚“民主社會主義色彩”的議題必將引起右翼保守主義的激烈反對。在民主共和兩黨分掌眾議院和參議院的“分裂國會”情況下,兩黨沖突的惡化必然加劇既有政治極化現(xiàn)象。民主黨進步派和建制派除了在反對特朗普和政策大方向上一致外,在許多重大政策議題的優(yōu)先順序上存在分歧。建制派倡導與共和黨進行一定的合作,雙方相對容易達成妥協(xié);而由于進步派的左翼激進思想與右翼保守主義勢不兩立,兩者之間實現(xiàn)妥協(xié)的難度較大。因此,逐漸轉(zhuǎn)向左翼的民主黨勢必會與右翼的共和黨產(chǎn)生更多分歧和沖突,由此導致的政治僵局、政策震蕩和社會分裂在不斷推高美國國內(nèi)政治成本的同時,也加大了政策的制定成本和實施難度。
第四,削弱了民主黨外交路線的穩(wěn)定性和延續(xù)性,使美國對外政策面臨斷層的危險。對民主黨建制派而言,“保持現(xiàn)狀”是目前最好的外交政策方針。他們?nèi)匀恢鲝埧肆诸D式的自由國際主義立場,并以人權和促進民主為核心,繼續(xù)視美國為“不可或缺的國家”,認為美國有責任使用武力處理各種突發(fā)事件。與此相對,進步派普遍反對“美國例外主義”以及美國在對外關系中使用軍事力量,主張美國戰(zhàn)略收縮。桑德斯和沃倫致力于“進步主義”外交政策,即主張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國際沖突的根源——不平等上,而不是國家安全上。[35]桑德斯提出美國應從泛中東地區(qū)的所有戰(zhàn)事中撤出,并完全從阿富汗撤軍。在外交政策議題上,兩派圍繞軍事干預和自由貿(mào)易問題分歧最大、沖突也最為激烈。[36]而在這兩個問題上,進步派的主張不僅不同于民主黨建制派,也與美國外交主流相去甚遠。進步派外交理念對民主黨外交路線的改造和滲透,使美國對外政策可能出現(xiàn)斷層的危險,從而將嚴重損害其傳統(tǒng)上擁有的穩(wěn)定性和可信度。
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民主黨內(nèi)部的路線之爭不斷升級,并隨著2016年桑德斯的參選而逐漸趨于白熱化。這種分裂總體上體現(xiàn)為民主黨內(nèi)部各派之間的政策立場和價值理念對立,具體表現(xiàn)為對關鍵社會議題優(yōu)先順序設置的分歧。民主黨內(nèi)部的分裂不是突變的結(jié)果,而是以一種漸進方式不斷累積直至集中爆發(fā)的過程,其根本推動力源于美國國內(nèi)的經(jīng)濟不平等,并受選民政治觀念極化、“特朗普現(xiàn)象”以及“桑德斯主義”等因素的交互影響。黨內(nèi)進步派力量的持續(xù)壯大,民主黨的政策立場日趨左傾,造成2020年民主黨初選中進步派和建制派頭面人物之間的政治纏斗難解難分。民主黨內(nèi)部分裂進程的演進,不僅將重塑未來民主黨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和發(fā)展方向,還將對美國國內(nèi)政治生態(tài)的演變產(chǎn)生重大影響。
(第一作者系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第二作者單位: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
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
(責任編輯:孟洪宇)
[1] Isabella Grullón Paz, “Read Bernie Sanderss Full Speech on Ending His Campaign,”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8,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4/08/us/politics/bernie-sanders-concession-speech.html.
[2] Thomas B. Edsall, “The Democratic Party is Actually Three Parties,” The New York Times, July 24, 2019, https://www.nytimes.com/2019/07/24/opinion/2020-progressive-candidates.html.
[3] 劉曉東:《社論:拜登出山,“建制派”這次還能打贏“進步派”嗎?》,2019年4月26日,http://www.uschinapress.com/2019/0426/1162203.shtml。
[4] Lydia Saad, Jeffrey M. Jones, and Megan Brenan, “Understanding Shifts in Democratic Party Ideology,” February 19, 2019, https://news.gallup.com/poll/246806/understanding-shifts-democratic-party-ideology.aspx.
[5] Ezra Klein, “Bernie Sanders and the socialist ethic,” February 24, 2020, https://www.vox.com/2020/2/24/21149460/bernie-sanders-2020-democratic-primary-socialist-socialism.
[6] Adam Sabes, “Biden Slams Medicare for All: Its Totally Unrealistic and Cant be Done,” October 31, 2019, https://www.atr.org/biden-slams-medicare-all-it-s-totally-unrealistic-and-can-t-be-done.
[7] Bernie Sanders, Where We Go from Here: Two Years in the Resistance,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18, p.129.
[8] 賈澤池:《美國助學貸款債務到底有多嚇人》,載《文匯報》2019年8月19日,第5版。
[9] 強舸:《2018 年中期選舉與美國民主黨的路線之爭》,載《科學社會主義》2019年第1 期,第143頁。
[10] Sarah Ferris and Heather Caygle, “New rift exposed as Democrats clash over minimum wage,” March 26, 2019,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9/03/26/democrats-minimum-wage-bill-1238281.
[11] Alexia Fernández Campbell, “The $15 minimum wage bill has all but died in the Senate,” August 16, 2019, https://www.vox.com/2019/8/16/20807610/raise-the-wage-act-15-minimum-wage-bill.
[12] Tara Golshan, “Bernie Sanderss wealth tax proposal, explained,” September 24, 2019, https://www.vox.com/policy-and-politics/2019/9/24/20880941/bernie-sanders-wealth-tax-warren-2020.
[13] Naomi Jagoda, “Sanders offers bill aimed at preventing corporate tax avoidance,” The Hill, March 9, 2017, https://thehill.com/policy/finance/323187-sanders-offers-bill-aimed-at-preventing-corporate-tax-avoidance.
[14] [美]伯尼·桑德斯:《我們的革命:西方的體制困境和美國的社會危機》,鐘舒婷、周紫君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92頁。
[15] “The world intrudes”, The Economist, January 18, 2020, p.21.
[16] Jackson Diehl, “The Sanders foreign policy you dont know about,” The Washington Post, February 16, 2020,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global-opinions/the-sanders-foreign-policy-you-dont-know-about/2020/02/16/aa777f6c-4e7b-11ea-b721-9f4cdc90bc1c_story.html.
[17] 劉世強、趙樂:《社會分化、民主失靈與美國政治的未來前景》,載《當代亞太》2018年第5期,第132、134頁。
[18] Pedro Nicolaci da Costa, “Americas Humongous Wealth Gap is Widening Further,” May 29, 2019, https://www.forbes.com/sites/pedrodacosta/2019/05/29/americas-humungous-wealth-gap-is-widening-further/#17414d3842ee.
[19] Juliana Menasce Horowitz, Ruth Igielnik, and Rakesh Kochhar, “Most Americans Say There is Too Much Economic Inequality in the U.S., but Fewer than Half Call it a Top Priority,” January 9, 2020, https://www.pewsocialtrends.org/2020/01/09/most-americans-say-there-is-too-much-economic-inequality-in-the-u-s-but-fewer-than-half-call-it-a-top-priority/.
[20] Natasha Korecki, “Warren readies plan for tax on ‘ultra-millionaires,” January 24, 2019, https://www.politico.com/story/2019/01/24/elizabeth-warren-2020-wealth-tax-1124983.
[21] William A. Galston, “The liberal faction of the Democratic party is growing, new polling shows,” January 11, 2019,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fixgov/2019/01/11/the-liberal-faction-of-the-democratic-party-is-growing-new-polling-shows/.
[22] Tara Golshan, “Trumps 2020 budget proposal seriously cuts the nations safety net,” March 11, 2019, https://www.vox.com/policy-and-politics/2019/3/11/18259789/trumps-2020-budget-proposal-cuts.
[23] John Verhovek and Molly Nagle, “Biden doubles down on warning of Sanders nomination, concedes New Hampshire an ‘uphill battle,” February 9, 2020, https://abcnews.go.com/Politics/biden-doubles-warning-sanders-nomination-concedes-hampshire-uphill/story?id=68852924.
[24] “Iowa and after,” The Economist, February 8, 2020, p.18.
[25] 李期鏗:《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及其影響》,載《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 第15期,第54頁。
[26] Alexander Burns and Jonathan Martin, “Biden Sweeps Three States and Takes Commanding Lead, as Virus Reshapes American Politics,”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17,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3/17/us/politics/biden-florida-illinois-primary.html?action=click&module=Top%20Stories&pgtype=Homepage.
[27] John Verhovek and Molly Nagle, “ Bernie Sanders endorses Joe Biden, they announce ‘working groups on policy issues,” April 13, 2020, https://abcnews.go.com/Politics/bernie-sanders-endorses-joe-biden/story?id=70123451.
[28] Sydney Ember, Reid J. Epstein, and Glenn Thrush, “Behind Bernie Sanderss Decision to Stay in the Race,”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11,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3/11/us/politics/bernie-sanders-democrats-2020.html; Nathan Robinson, “Why Sanders should keep fighting,” The Washington Post, March 12, 2020,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0/03/12/why-sanders-should-keep-fighting/.
[29] Giovanni Russonello, “On Politics: Bidens Big Challenge,”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9,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4/09/us/politics/biden-sanders-trump-election.html; Astead W. Herndon, “Bernie Sanders Pitches His Supporters a New Idea: Biden 2020,”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14,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4/14/us/politics/bernie-sanders-biden-2020.html?searchResultPosition=1.
[30] Katie Glueck and Lisa Lerer, “‘Im a Democrat: Biden Accuses Sanders of Not Being a Party Member,”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30,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1/30/us/politics/pete-buttigieg-joe-biden-bernie-sanders.html.
[31] Lisa Lerer and Reid J. Epstein, “If Party is Bruised to Stop Sanders, So Be It, Key Democrats Say,” The New York Times, February 28, 2020, p.A15.
[32] Frank Newport, “Democrats More Positive about Socialism than Capitalism,” August 13, 2018, https://news.gallup.com/poll/240725/democrats-positive-socialism-capitalism.aspx.G.
[33] Stef W. Kight, “70% of millennials say theyd? vote for a socialist,” October 28, 2019, https://www.axios.com/millennials-vote-socialism-capitalism-decline-60c8a6aa-5353-45c4-9191-2de1808dc661.html.
[34] 張業(yè)亮:《美國民主黨進入“后佩洛西時代”》,載《世界知識》2019年第1期,第48頁。
[35] Jen Kirby, “Bernie Sanders lays out a new foreign policy vision to end Americas ‘endless wars,” June 25, 2019, https://www.vox.com/2019/6/25/18744458/bernie-sanders-endless-wars-foreign-affairs-op-ed.
[36] 此處及上述相關內(nèi)容參見上海WTO事務咨詢中心:《美國兩黨內(nèi)部關于未來美外交政策的論戰(zhàn)》,2019年1月10日,http://www.sccwto.org/post/25701?locale=zh-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