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娟
門羅寫過一個名字很奇怪的短篇,叫《對家人的寬容之心》,以一個姐姐的口吻,敘述一家人看似普通又不與人同的生活。門羅就有這能耐,寥寥幾千字,那些壓抑、隱忍,沒有說出口的苛責(zé),仿佛按捺不住的火苗,爭先恐后地從她的筆下旁逸斜出。
姐姐不喜歡弟弟,覺得他太不成才,讀書不好,又不務(wù)正業(yè),還啃老,靠母親的收入過活。這其實是在哪一家都可能出現(xiàn)的一個弟弟,但偏偏這樣渾身毛病的人,還受盡母親的疼愛,這種憤懣,讓姐姐直接對外稱弟弟有精神病。姐姐因而對母親也是怨懟的,但她自己并沒有察覺。直到有一天,母親重病住院,已發(fā)出病危通知單,姐姐守在病房外面,想起關(guān)于和母親生活的點滴,不由得悲從中來。
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要日復(fù)一日地工作養(yǎng)家,她要先乘坐渡輪再坐巴士才能到工作地。但即使如此,母親每周還會空出一個晚上帶她去圖書館,回來的路上,用僅有的零錢買葡萄干給她吃。哪怕后來,姐姐結(jié)婚生子了,每周三的下午,母親都會邀請她回娘家,一起喝杯咖啡,坐一坐,聊一聊。這些屬于母親的記憶,也是母親對女兒的愛意,如果沒有與弟弟的比較,她們該是多么溫馨無礙的母女。醒悟過來的姐姐也終于明白,那些以前以為與母親一起消磨的時間,只是為了填補時間空白,不得不做的事情,反倒構(gòu)成了她們真實溫馨的生活,單單追憶起這些,就已令人心碎。
這讓我想起了前些天才看過的日本紀(jì)錄片電影《人生的果實》,導(dǎo)演以無數(shù)個緩慢寫實的長鏡頭,向觀眾呈現(xiàn)了90歲的退休建筑師修一和87歲的妻子英子,在深山木屋里的日常生活。40多年前,熱愛帆船和航海的建筑師修一,為了圓妻子的田園夢,帶著她一同來到遠(yuǎn)離市區(qū)的新區(qū),買下一塊土地,開荒植樹,建屋種地,一點點地修葺,搭建起了一棟充滿詩情畫意,又帶著人間煙火的房屋。兩位老人依著四時的變化,種植各樣的蔬菜和果樹,積肥、澆水、翻土、收獲,全部親力親為,不假外人之手。不只如此,他們還定期外出采買日用,收拾家務(wù),精心烹飪一日三餐,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
也曾有人建議,這么大年紀(jì)了,完全可以請人來照顧你們。但他們堅持說:“我們也要努力,也要好好工作?!彼麄儼讶粘5膭谧?,當(dāng)成莊重的工作。每個晴朗的日子里,他們都會一起給果樹剪枝,一起采摘樹上的果實,一起收集樹葉堆肥,一起收獲土豆。如果有花開了,他們還要一起拍照。當(dāng)時只是看著溫馨,但當(dāng)修一過世后,看到英子瘦小孤獨的身影,站在臺風(fēng)肆虐過的院子里,奮力想扶起一棵被風(fēng)吹倒的樹干時,才終于明白,他們一起勞動,一起做事,一起度過的所有時光,才是生活和生命的真意所在。
如果生計是生命的內(nèi)核的話,一天天的勞作,便是包裹著它的那層厚實的果肉。這一天天的埋首,看似重復(fù)、乏味、不值一提,但好在,我們種下的每件事情,自有時間會檢閱它們的價值。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