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佳欣[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1922年2月3日,《晨報副刊》“愛美的消息”欄目上登載了《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簡章》(下稱“《簡章》”),正式宣告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作為全國范圍內一個全新的戲劇團體而成立?!逗喺隆饭簿殴?jié),從社團定名、辦社宗旨、事業(yè)方向、社員權責乃至經(jīng)費來源等都有大略的說明?!逗喺隆愤€宣布在全國設置一南一北兩個通訊處:北為北京晨報社《副刊》部,負責人為蒲伯英、陳大悲,南為上?!稌r事新報》的《青光》部,由柯一岑、汪仲賢主理。雖已設立兩通訊處,但《簡章》中仍宣稱協(xié)社辦理入會及繳納會費等相關事項只在北京一地受理進行。這可以說明,全新的新戲劇社團雖定名為“新中華”,但其工作權力的重心仍偏向在北京的業(yè)內同人。其背后所隱含的信息,與彼時上海民眾戲劇社的逐漸衰落是分不開的:“民眾戲劇社那時已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其主辦刊物《戲劇》也因經(jīng)費問題快辦不下去了。……(陳大悲)邀請汪優(yōu)游(仲賢)及其民眾戲劇社來京,……同時建議《戲劇》即刻就交由陳大悲接辦,免得有停刊之虞?!倍惔蟊惨詫嶋H行動對上海的同道有所交代:“《戲劇》不應當作為一個劇社‘民眾戲劇社’發(fā)表言論的機關,應當公開為全中國愛美的劇社的公共機關?!睂ⅰ稇騽 吩驴闹匦鲁霭孀鳛樾轮腥A戲劇協(xié)社成立后的一件重大事務來進行。另外,《戲劇》一刊能夠得以重生,還有一層緣故:因北京“愛美的戲劇家們”賴以發(fā)表言論的機關刊物《實話》的編者高維嵩因事離京,所以兩下里合計,陳大悲等人決意暫棄《實話》而專工《戲劇》一刊。
《簡章》與《宣言》見刊后,申請加入?yún)f(xié)社者較為踴躍:“北京方面接到加入?yún)f(xié)社的信封為數(shù)已不少,現(xiàn)在還是絡繹不絕地投來。”至于目前新文學史料大多提及的“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在巔峰時期曾擁有四十八個團體社員與兩千余名個人社員”的說法,最早見于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史》“戲劇”章(楊邨人編撰)的“第二期:愛美的戲劇”一節(jié),但是有關該說法中的具體數(shù)目統(tǒng)計來源仍未明,也未見引用何處數(shù)據(jù),只是略說“勢力浩大,維持幾年以上的時間”。此材料中所用的數(shù)據(jù)是否為實,需要另外查證。同時,作為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言論主陣地的《晨報副刊》,在協(xié)社簡章發(fā)表后幾個月內,登載與“愛美的戲劇”有關的主題文章數(shù)量也大幅增長:協(xié)社成立前的1月份,“戲劇界”欄目共登載相關文章8篇,2月含《簡章》在內共計有18篇(共計登載20天),到3月也有14篇(共計登載18天),4月為15篇(共計登載22天)。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協(xié)社的成立消息產生了一定的新劇界研究熱潮的集聚效應。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目前的戲劇史學觀點通常將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與其前后的春柳社、實驗劇社等社團并立,但其實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在性質上只是各加盟社團的集合體與松散聯(lián)盟,并不是一個在新戲劇界擁有相對集中權力的實體。一個例證是:在協(xié)社成立后,加盟其中的北京實驗劇社并沒有就此被終結,仍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演劇團體進行活動,排演了《社會平等?》《歸罪于誰?》《英雄與美人》等作品。因此似乎不宜將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之地位與此時期其他獨立戲劇社團并置。
在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組織籌辦的過程中,陳大悲堪稱出力最多,也顯得最為熱心。在協(xié)社簡章登載后半個月時間內,他又幾次在《晨報副刊》上發(fā)文闡釋他于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成立后之未來的設想與期盼:“我們這個協(xié)社是一種互助的、公開的、精神結合?!薄靶轮腥A戲劇協(xié)社的目的就是聯(lián)合全中華的愛美的戲劇家與戲劇社及一切愛好戲劇朋友共同提倡與研究近代的、教化的、藝術的戲劇,為創(chuàng)造新中華國劇的預備?!保ㄒ姟缎轮腥A戲劇運動的大同盟》)“現(xiàn)在要鼓勵文學界多給我們一分助力,我們不得不將興行權(即排演權)的問題從速解決?!保ㄒ姟段覀€人對于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的意見與希望》)
其實在協(xié)社成立前一年(1921年)的11月26日,陳大悲已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介紹一個長命的愛美的劇社》一文,著力批評了當時演劇界的幾種重大缺陷與不良現(xiàn)象(當為后文宣傳新團體造勢),文中又附了一則《北京實驗劇社宣言》,宣布了由他所率領的一部分藝術界人士將聯(lián)名創(chuàng)立一個“注重實驗功夫的戲劇研究社”。又列一則“北京實驗劇社簡章”,這可以說是三個月后在同一份刊物上成立的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的雛形,它的“事業(yè)”是“以愛美的性質,實驗一切戲劇的藝術、一切戲劇的理論、翻譯或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劇本”。冠以“實驗”之名,也能說明劇社之成立是陳大悲、李健吾、邵商隱等同人的一次對新戲劇樣式的推廣實踐。
“愛美的戲劇”運動的產生,幾乎離不開北京、上海等地高等學校的學生業(yè)余演劇活動。據(jù)陳大悲記述:“愛美的戲劇在北京城里出現(xiàn)的時候,是民國九年九、十月間。”而據(jù)張沫的《北京地區(qū)“愛美劇”運動研究》考察,北京地區(qū)較早的學生演劇活動在1913年前后即已興起,以清華大學為主要演出陣地。作為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之前身的北京實驗劇社,其成員就包含了許多北京大專學校的學生:在實驗劇社的12位發(fā)起人中,李健吾時年僅十五歲,在北師大附中上學;封至模是北平美術??茖W校學生,馬公韜為其陜西同鄉(xiāng);陳晴皋(顧遠)則是北大政治系在讀。在協(xié)社成立同時期出版的《晨報副刊》所刊的不少有關新戲劇的評論文章都是北京、上海地區(qū)高校學生的觀劇后感,如葉風虎《看了高師〈幽蘭女士〉戲劇后幾個零零碎碎的疑問》(2月13日)、侯紹裘《松江景賢女子中學校游藝會演劇的經(jīng)過》(2月20日),等等??梢妳f(xié)社所關注的主體是學生演劇運動,所要解決的問題也是學生演劇活動中所出現(xiàn)的問題,協(xié)社的活動是無法與學生演劇相割離的。
考察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行至此時的背景,不難了解:這樣一個新戲劇社團的創(chuàng)立,實在并不是如發(fā)起者同人們所奮力吶喊的那般豪氣干云、大刀闊斧展開戲劇改革的樣貌,而確實是在對前有的“愛美的戲劇”運動懷著深刻反思之基礎上進行的。協(xié)社在北京的組織者們對于前幾年北京各學校的演劇活動存在著相當嚴重的質疑:愛美劇的倡導者們早已發(fā)現(xiàn),目前學生業(yè)余演劇的功用僅限于賑災籌款,而其理想中的啟發(fā)觀眾,教育、改造社會,乃至改良國民性等深遠價值則遠遠無法得到申揚:“固然,我們里面確實有幾位日常不斷地研究劇學。然而能有幾人?但是我們集合的機會似乎只有一個——就是賑災!……如果沒有籌賑這類的事,戲劇的藝術又進過多少步來?”不僅僅是北京一批學校的學生演劇活動,甚至在北京實驗劇社成立之后,亦仍組織排演了大規(guī)模的籌賑演出。賑災助演自然是情理應當?shù)?,但是這又一次觸動了新劇社參與者們敏感的神經(jīng);到場的觀眾除高校學生及教師外似無更多群眾加入,這更加催生他們對“愛美的戲劇”之教化功能的不自信,也自然就發(fā)出“新戲劇除賑災籌款外,還能發(fā)揮出何種功用”之嚴肅疑問。新戲劇倡導者們普遍認為:賑災籌款是愛美的戲劇之功能之一,而他們籌演新戲劇所追求的終極目標仍在社會教化上,這二者之間幾乎不相干,只能如此解釋:若無賑災義演之機會,要進一步組織學生參與演劇活動可能更加困難,學生們也就更難尋得渠道宣傳社會進化思想。
這種疑問在陳大悲那里是亟待解決的謎團,而作為演劇實踐合作者的蒲伯英則早就對“愛美劇”運動的方向問題有所看法,他并不能同意陳大悲將“愛美劇”帶入與職業(yè)性戲劇相反的方向,而倡導將其作為中國戲劇真正職業(yè)化的重要過渡形式。這也很好地說明了如果沒有賑災義演的特殊場合,完全非職業(yè)的學生演劇基本得不到登臺表演的機會。蒲伯英同樣對此深感憂慮,因此在陳大悲發(fā)表《北京實驗劇社宣言》后僅兩天,蒲伯英即發(fā)表了《我主張要提倡職業(yè)的戲劇》一文,狀似與陳大悲針鋒相對,用語也顯得過于激烈,使得不明真相者認為蒲文是專為評論陳文而來。此文對實驗劇社、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乃至后來成立的“人藝劇?!钡陌l(fā)展道路都是影響深遠的,它闡釋了蒲伯英的新戲劇觀念:警惕對愛美的戲劇風潮過于重視和吹捧的做法,從長遠考慮戲劇之生存的土地,避免耗盡演劇同人之熱情后難以為繼情況的發(fā)生。此觀點導致了愛美的戲劇同人工作內容的轉向,也是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逐漸停止活動的原因之一。
考察幾位“愛美的戲劇”倡導者同人的經(jīng)歷,可以發(fā)現(xiàn),除陳大悲以外,其他人分別走向了不同的道路,逐漸與新戲劇脫離了關系:蒲伯英自與陳大悲合作創(chuàng)立“人藝劇?!焙蟊阃穗[家鄉(xiāng),不再參與戲劇活動;馬公韜與陳晴皋與政治聯(lián)系緊密,陳晴皋甚至成為民國立法院的立法委員;封至?;氐郊亦l(xiāng)專注于秦腔等傳統(tǒng)戲曲形式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只有李健吾仍然活躍在文學與戲劇評論界。這也印證了蒲伯英的預測,即“愛美的”學生演劇活動在主力成員紛紛從學校走出后不可避免地走向低潮的現(xiàn)實情形。新中華戲劇協(xié)社因學生演劇而興,亦因學生而衰敗,可見其與學生演劇活動之間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
余上沅在《晨報》“四周紀念增刊”的《晨報與戲劇》一文中總結了《晨報》對戲劇的貢獻:“我并敢代表一般讀者說,晨報是孕育新中華戲劇的,將來新中華戲劇的大成功,我們對他有特厚的希望。”并將其理想中的“中國國家劇院”與“新中華戲劇”放置在同等的預期建設地位上。在這里,他將“新中華戲劇”的概念與舊戲完全分離開,認為他們所努力提倡的新戲劇與傳統(tǒng)的中國舊戲是完全不同的,因此“新中華戲劇”與協(xié)社同人所推崇的概念基本相同。余上沅此文當然是對晨報之前宣傳新戲劇功績的應然稱許,不僅余上沅一人如此,他在此文中所反映的新戲劇發(fā)展路程也總結了許多如他一樣的年輕作者為“愛美的戲劇”之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以《晨報副刊》為基本陣地的新戲劇運動結出了豐碩的果實,但也在初期的繁盛后快速落潮:據(jù)《中國現(xiàn)代藝術史》,協(xié)社至1926年后仍有成規(guī)模的演劇活動,但自1922年后,為此運動搖旗吶喊的聲音就已近式微。
① 戲劇學界普遍將此時期“愛美的戲劇”略稱為“愛美劇”:“愛美的”原是由Amateur 一詞音譯過來,所以與漢語名詞搭配時當不能省略“的”字,因此“愛美劇”一詞并不能完整傳達其音譯特征,應將此詞加以規(guī)范表述為“愛美的戲劇”,也符合陳大悲在1921 年4 月最初介紹此類新劇的論著標題。事實上,陳大悲本人也從未在發(fā)表的文章中使用過“愛美劇”一詞。關于將Amateur 譯定為“愛美的”一事,一般認為是陳大悲在《愛美的戲劇》一文中之首創(chuàng),然而洪深卻說“當初宋春舫,把Amateur這個字,譯成‘愛美的’,真是絕頂?shù)穆斆?,他不但依稀譯了這個字的音,不但譯了普通字典所規(guī)定的意義,并且譯了近二十五年來,歐美戲劇藝術者,勞動努力了,所贈予這個字的意義和威權了。”洪深《從中國的新戲說到話劇》(原載于1929 年4 月廣州《民國日報》)。而在目前可查到的宋春舫論著中并未提及他對“愛美的”戲劇有先譯名之權,宋最早談到“愛美的戲劇”是在1922 年3 月27 日——在陳大悲初發(fā)表《愛美的戲劇》之后近一年,此事當是洪深誤記。
② 陳步濤、李民牛:《化蛹為蝶——中國現(xiàn)代戲劇先驅陳大悲傳》,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③ 陳大悲:《關于〈戲劇〉月刊的報告》,《晨報副刊》1922年1月24日。
④ 陳大悲:《報告一個絕好的消息》,《晨報副刊》1922年8月19日。
⑤ 陳大悲:《千呼萬喚的〈戲劇〉今日出版了!》,《晨報副刊》1922年2月15日。
⑥ 陳大悲:《今晚美術學校底新美術》,《晨報副刊》1922年4月16日。
⑦ 陳大悲:《愛美的戲劇之在北京》,《晨報副刊》1922年6月22日。
⑧ 陳大悲:《啞劇·說不出(十六晚在中央公園開演,請研究劇學的同志批評)》,《晨報》1921年8月10日第7版。
⑨ “前天(1921年12月3日)晚上,北京實驗劇社,為救俄國災荒,特地演劇助賑……”《晨報副刊》1921年12月7日所載《看了〈英雄與美人〉之后》,作者獨見。
⑩ “我們底觀眾多半屬于智識界,這是不可諱的事實。”見陳大悲《陜西人與愛美的戲劇》,《晨報副刊》1922年4月6日。
? “我們理想中的戲劇界,是要從頭建設一個有新空氣的,決不是勸人亂投營盤加入現(xiàn)在混飯騙人的這個社那個社,只要在建設之初,對于分子底選擇能夠十分注意,而又能互相維持一種道德的規(guī)約,我敢信決不至于有使人品性墮落底傾向。”《晨報副刊》1921年11月28日。
? 包括余上沅在內的幾位戲劇理論家的論文與譯著不少都發(fā)表在《晨報副刊》的“愛美的消息”一欄,此欄目自1921年1月1日起設為介紹新戲劇之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