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玉
龍老頭推著一車?yán)?,向西邊走去。他要把它們送到龐四的垃圾收購站。那些垃圾裝得太滿,像一只偌大的螃蟹,橫七豎八的,有廢鐵,塑料紙,還有汽修廠換下來的機(jī)油桶。到吳鎮(zhèn)橋頭的時候,從勞斯萊斯里面下來幾個人,罵罵咧咧的。他們要他交出龍二,罵龍二是個縮頭烏龜。龍老頭說,龍二好長時間沒回家了。張三說,不會,你一準(zhǔn)知道他的下落,就是不說。李四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龍二和你一樣,說起瞎話來連眼睛都不眨。王五說,你告訴龍二,再不還錢,我們準(zhǔn)備打斷他的狗腿。糾纏一會兒,也沒有得到有用的信息,幾個人似乎不解氣,踹幾腳垃圾車,揚(yáng)長而去。龍老頭呆呆地看著快要干枯的無名河,有一縷污水,發(fā)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蜿蜒著細(xì)瘦的身子,伸向遠(yuǎn)方。
在吳鎮(zhèn),大家都知道龍老頭是個正直的好人,還知道他有龍二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龍二是何許人呢,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所以,欠下別人好多錢,不完全統(tǒng)計(jì),有二十萬幾吧。為此,三天兩頭有人追著要賬,嚇得他常常不在家,常常是上午在吳鎮(zhèn),下午到滸城,這樣一來,龍老頭成了擋箭牌,受過好多窩囊氣,好像欠債的不是龍二,是龍老頭。一開始,這些人還算客氣,找到龍二,好說好商量,也不限制他的自由,不揍他,給他一個月,兩個月,或者半年的期限,只要把錢還上就行。那樣,日子就平靜一段時間??墒?,龍二總是一次次地失約,那些人就不客氣了。龍二真硬,無論怎么揍,揍到流鼻血,只是抱住頭,什么也不說,擺出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架勢來。一看從龍二身上榨不出油水,他們轉(zhuǎn)向龍老頭。有一次,王五拿出一張欠條讓龍老頭看,上邊清清楚楚寫著欠款三萬,王五卻說欠他五萬。龍老頭上過兩年小學(xué),識得幾個字,也認(rèn)得落款是龍二。怎么成五萬呢?王五拿出手機(jī),開始算利息。王五放的是高利貸,五萬塊錢是驢打滾的錢。王五是狠了點(diǎn),如果龍二不認(rèn),人家也不會逼著他借吧。龍二簽了字,劃過押,就等于認(rèn)同,自古借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就是這個理兒。看了半天,龍老頭不知道說什么好。王五說,龍老頭,你告訴龍二,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龍老頭說,你也太黑了吧。他當(dāng)然護(hù)著龍二,龍二再多的錯,也是他的兒子。王五也不是善茬,惡狠狠地說,子債父還,天經(jīng)地義。這句話激怒了龍老頭,他的臉紅起來,大聲叫道,你愛咋咋地,我又不欠你的。還覺得不解氣,擺著手說,你找龍二要去吧。
龍老頭照樣每天收他的破爛兒,然后賣給龐四。龐四是出了名的狡猾,不但壓價(jià),還虛秤,在他的磅秤里,永遠(yuǎn)沒有滿秤過。但是,他從來不壓龍老頭的價(jià),不舍龍老頭的秤。龍老頭特別信任他。龐四不止一次地說,人老了,不容易。不是不容易,是因?yàn)辇嬎男r候溺水,龍老頭下坑救過他的命。
貴賤都賣。龍老頭忽然有一種緊迫感,他有一個秘密,誰也不想告訴。這個秘密和龍二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他幾次想告訴龐四,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這幾年,吳鎮(zhèn)開始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建筑垃圾特別多,有時候,敲一晌混凝土,露出的鋼筋有六七十斤。那幾個人的言行,刺疼了他的心,正一滴一滴地流血。這么多年,龍二欠錢這件事,像一道緊箍咒一樣,一圈緊似一圈,箍進(jìn)肉里,疼痛不已。他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痛惜,沒想到龍二這么混賬,把祖宗八輩的人都丟盡了。龍老頭感到抬不起頭來。
龍二娘生下龍二,就得了一場大病,走了。沒女人的日子苦呀,龍老頭既當(dāng)?shù)?,又?dāng)娘,一手拉扯大龍二。說真的,那不是人過的日子。龍二慢慢長大,從毛頭小子,到無知少年,一天天的,竟然養(yǎng)成吃喝嫖賭抽的劣習(xí)。龍老頭曾經(jīng)深深自省,卻想不起來原因出在哪兒。
龍二十七歲那年,第一次犯事,說來很奇葩。某天,龍二嫖娼,付過嫖資,身體的那股舒服勁還沒過去,發(fā)現(xiàn)小姐長得光鮮,一臉桃花,忽發(fā)奇想,想和小姐談戀愛,便相互留下電話號碼。不久,小姐被抓,把龍二咬出來。龍二被傳喚到派出所,罰款三千。龍老頭見到龍二的時候,他正坐在聯(lián)椅上,蹺著一條腿,有幾分悠閑,看到龍老頭,還粲然一笑,沒一點(diǎn)廉恥。龍老頭忍了半天,也沒有忍住,一腳踢過去,把龍二從聯(lián)椅上踢下來,好久沒有爬起來。龍老頭早已沒有性事,那似乎就是海市蜃樓,美麗而茫然。龍二的母親死后,龍老頭有好多年沒嘗過女人。他理解兒子。一個男人是不能離開女人的,就像蜜蜂離不開花朵一樣。走出派出所,龍老頭決定帶龍二下一次館子。他這樣做不是鼓勵龍二的胡作非為,主要是因?yàn)樘鞖馔砹?。龍二走在肥碩的陽光里,身子單薄,幾乎沒長屁股,相比較而言,衣服寬大,被風(fēng)襯托得沒有形狀。他不禁嘆一口氣。吃什么呢?龍老頭首先想到肥豬肉片。這是一道好菜,龍二從小喜歡。看著龍二吃得活蹦亂跳的樣子,龍老頭的臉上現(xiàn)出一股暖意。龍二一邊吃,一邊朝他笑,嘴角濕漉漉的,油星子隱約可見。小時候的龍二也是這樣,常常帶著崇拜的樣子,瞪著一雙澄明的眼睛看他。如果龍二不長大,那該多好。龍老頭的眼睛濕潤了。龍二,你慢慢吃,別噎著。龍老頭的肚子“咕咕”地叫起來,可是,他舍不得吃,只是拿饃蘸湯吃。龍老頭有好長時間沒有吃過肥豬肉了,肚子里貧瘠,近乎寸草不生??墒?,看到龍二吃相慌里慌張的樣子,龍老頭有一種滿足感。他說,龍二啊,記住這個教訓(xùn)。龍二點(diǎn)點(diǎn)頭,眨巴著眼睛,仿佛里面有小蟲飛動。龍老頭打算好了,下一步,求龐四給龍二說個媳婦,越快越好。男人是需要女人滋養(yǎng)的。他原本想說需要女人調(diào)教,臨到嘴邊,換成滋養(yǎng)。他一邊想心事,一邊感嘆:女人和肥豬肉都是好東西。
龍老頭打算原諒龍二,一個年輕人,因?yàn)闊o知,犯點(diǎn)錯誤是正常的,重要的是改正錯誤,可是,龍二并不打算吸取教訓(xùn),接二連三地犯錯誤,從嫖娼,到吃喝,到賭博,一步一步,走向罪惡。賭博是個無底洞,今天輸點(diǎn),明天贏點(diǎn),贏了再輸,輸了再贏,如此循環(huán),越陷越深。龍老頭試圖阻止,可是,哪能阻止得了?如果是個牲畜,拿一條繩拴上,可龍二是個大活人,有胳膊有腿的,像只野貓,今天野這兒,明天野那兒,哪能拴得???龍老頭想過其他辦法,比如,砸斷龍二一條腿,省得他惹是生非。有一段時間,這個想法占據(jù)著他的大腦,堵得滿滿的,幾乎沒有一點(diǎn)預(yù)留空間。之所以會這么強(qiáng)烈,因?yàn)辇埗敿t眼,把家里的老房子做了抵押,當(dāng)然輸了出去。老房子是三間大瓦房,是龍老頭和妻子去磚廠打了三年工,才蓋起來的。三年里,他和妻子累彎了腰。瓦房蓋得有頭有樣,成了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窗戶大大的,便于光線自由出入。妻子走這么多年,房子變得破舊,有種低人一等的感覺。龍老頭不止一次地想過,將它推倒,建成兩層小樓,給龍二娶房媳婦,安生過日子。債主是拿著欠條來的,龍老頭傻眼了。這個敗家的玩意兒,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好在債主是個能商量的人,龍老頭將攢多年的八萬塊錢給他,那人看上去不高興,看到龍老頭的眼淚從眼角爬下來,還是心軟了。那天,龍老頭沒有吃中午飯,去妻子墳前坐了一個下午,什么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地吸煙。有那么一刻,他似乎聽到妻子喚他,聲音微弱,便徒手扒妻子的墳,直到手指出血,才停止下來,呆呆看著夕陽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眼看著落入地平線,融進(jìn)遠(yuǎn)處的河道里。龍老頭才下定決心,狠狠地扔掉煙屁股,蹣跚回家。這一段路程,雖然不遠(yuǎn),卻走得腿軟,軟到肌肉酸痛,軟到如即將融化的蠟燭,沒一點(diǎn)剛氣。他先尋找到那把殺豬刀,它在葦席下邊躺得太久了,睡出一身銹,像剛出窩的嬰兒,懵懵懂懂的。龍老頭開始磨刀,雖然擺幅不大,卻是那么沉重,那么漫長,像石磙碾壓過他的身軀一樣。當(dāng)?shù)蹲幼兊妹髁恋臅r候,龍二突然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說,爹,你饒過我吧,我一定改。龍老頭的眼睛紅紅的,像是沒有聽見,繼續(xù)磨刀,刷刷,刷刷。龍二突然奪過殺豬刀,一眨眼的工夫,刀起刀落,左手的小指跳到龍老頭的腳邊。這是在一個瞬間發(fā)生的,龍老頭緊緊閉上眼睛,臉上的肌肉彈跳起來。
龍老頭放下心來,從龐四那兒淘得一輛破舊三輪車,帶著龍二,開始了撿破爛兒生涯。父子倆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等撿到一定數(shù)量,再送到龐四的廢品收購站。龐四高興地說,叔,龍二改邪歸正了。龍老頭笑著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龐四對龍二說,好好干,我媳婦有個表妹,生得水靈,大眼睛忽閃成精,一副會說話的樣子,如果龍二不嫌棄,趕明兒讓我媳婦保媒。龍老頭“嘿嘿”地笑。龐四補(bǔ)充說,咱丑話說前邊,她腿腳有點(diǎn)不方便。龍老頭說,哪兒的話,感激還來不及呢。兩個人說說笑笑,形同父子,哪里是買賣關(guān)系。
龍老頭干得更加歡實(shí),他沒想到龐四這么有良心。那段時間,似乎是好運(yùn)連連,總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發(fā)生。他收到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收到過一把北京“王麻子”剪刀,重要的是,還收到一桿秤。這些老舊的東西將他帶回到過去。想當(dāng)年,這些東西哪一樣不是時髦得要命?想想看,一件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驚倒多少人?多少人為之癡迷?那把王麻子剪刀會深得多少手紅女人的喜歡?特別是這桿秤,它的掛鉤和兩頭的鐵箍起了銹堿,身子的顏色變深變黑,上邊的斤兩星黯淡無光。龍老頭花一下午的時間修理這桿秤,用細(xì)砂紙搓得明明晃晃,有的斤星和兩星開始顯露出來,有的沒有顯露出來,最可惜的是,定盤星沒有擦出來,好像里面的金星已經(jīng)掉過幾顆,不過,他還記得它是由十顆微小的星粒組成,上邊五顆,下邊五顆,像兩顆頂角的骰子。讓他感到高興的是,它竟然是一桿十六兩秤,最高能達(dá)五十斤。小時候,家里有一桿秤,是十兩秤,父親常常用來稱東西。現(xiàn)在的磅秤都是電子的,無論是龐四的大磅秤,還是他的小磅秤,那些閃爍的數(shù)字,像燃燒的綠色火苗,讓他感到不踏實(shí)。自從有了這桿秤,但凡收到貴重的東西,比如有色金屬,他都會先用它過一遍,和龐四的電子磅做個比較,讓他驚訝的是,往往這桿秤硬點(diǎn),龐四的磅軟點(diǎn)。龍老頭把秤砣繩掛到定盤星上,秤鉤上不掛東西,秤桿不張揚(yáng),不下滑,說明這桿秤是公平的。龍二一點(diǎn)都不高興,這么辛苦,一滴血,一滴汗的,什么時候趕上王五他們?龍二早就想干一個幾十萬錠的紗廠。王五他們笑他是蛤蟆想吃天鵝肉。龍二不服他們,牛什么牛,有朝一日,老子也要開奧迪,開勞斯萊斯。龍老頭勸龍二,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做人一定要量力而行。龍二生氣地說,你一年的收入不值一個勞斯萊斯車輪。龍老頭說,我活得踏實(shí)。
事情的發(fā)展總是出人意料,龍二跟了半年的時間,忽然手開始癢癢起來,把龍老頭賣破爛兒的錢全部卷走,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龍老頭再次來到妻子墳前。妻子的墳上荒草萋萋,有幾分枯涼。龍老頭說,龍二這樣,我也沒辦法。他的嘴唇哆嗦,說出的話幾乎不成語句。龍二是個無可救藥的孩子,老天也保佑不了他,這回,不知道會惹出什么亂子呢?龍老頭的聲音很細(xì),像一炷燃燒的香,有幾分飄忽。陽光伸出溫暖的手,想安撫那張因痙攣而扭曲的臉,越是安撫,臉上的肌肉跳得更厲害。他的心里像被打爛的馬蜂窩,扎心扎肉地疼。接下來的日子,在吳鎮(zhèn),每天都會看到龍老頭一個人孤零零地推著三輪車。他的腰弓得更厲害,脖子細(xì)長,頭低垂下來,像個鋤鉤;頭發(fā)脫得特別快,不多長時間,頭頂變得寸草不生,兩側(cè)的毛發(fā)稀疏,萎靡而頹廢;身上始終發(fā)出一股難聞的垃圾混合氣味。冬天的時候,他幾乎舍不得去澡堂洗澡,門票二十,如果搓搓背,還得二十。在吳鎮(zhèn),他是出名的會過,外號“鐵公雞”。有人見過他的身子,古銅色,上邊像是涂一層厚厚的色油,一只花腳蚊子在上邊叮咬一陣子,卻一無所獲,癟著肚子飛走了。他身上的衣服好久沒有洗過,胸部滿是污跡,像漿過一樣硬。還有那張?jiān)揪驮缢サ哪槪驗(yàn)轱L(fēng)削日蝕,變得溝壑縱橫,足以擺一座八卦連環(huán)陣,看上去復(fù)雜而又困難重重。他變得沉默寡言,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是早起晚歸,收拾破爛兒。傍晚,他推著滿滿一車廢品,行走在夕陽里,如果從遠(yuǎn)處看,像是農(nóng)耕時代的老人,牽著一頭老牛,從田埂慢慢回村。這個剪影像一幅油畫,色彩古樸,厚實(shí)而沉重。怎么說走就走呢?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兩片厚厚的嘴唇松松地拉長,不時流下一縷口水。怎么會呢?他還是不相信龍二卷走他錢這個事實(shí)。他下那么大的決心,把手指頭砍掉,怎么會不長記性呢?一準(zhǔn)是受到什么人(或者東西)控制。龍老頭做過各種假設(shè),最后,都不是龍二的錯,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原因。過了一段時間,龍老頭的身體開始心慌,干活沒有力氣,喘得要命,還會猛烈地咳嗽,震得五臟六腑跳舞,不知哪兒被狠狠地捏過一下,霍霍地疼。
有一天,村子里響起警笛聲,尖利刺耳,很多人圍著看,說是王五被抓。王五欠農(nóng)商行三百多萬,一分不還。農(nóng)商行到法院起訴,那個幫他貸款的主任也撤了職。街兩旁聚集好多人,笑呵呵的,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伙。龍老頭恰巧經(jīng)過那兒,王五上了警車,還不忘回過頭來,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笑瞇瞇的,露出兩顆金牙,仿佛不是去坐牢,是外出做報(bào)告。王五被抓后,張三李四也不知去向,聽說是外出避避風(fēng)頭。龍老頭的心里像點(diǎn)著一根蠟燭,亮堂堂的。如果和他們相比的話,龍二是小巫見大巫。
有一天夜里,龍二回來了。他聽說王五被抓走,才敢回家的。一進(jìn)門,龍二跪倒在龍老頭腳下,這嚇?biāo)淮筇}埨项^的身體里像有一個鼓風(fēng)機(jī)在吹,氣兒越來越大,抑制不住地痛恨起來,恨得牙癢癢,掄起拳頭砸過去。龍二也不躲,隨他怎么打。打累了,龍老頭閉著眼說,你走吧,我沒你這個兒子。龍二什么也不說,眼巴巴地望著龍老頭。燈光下,龍二的大圓臉變成刀疤臉,像冬天被風(fēng)吹過的平原,顯得蒼白和荒涼,幾根黃胡須纏繞成彈簧的形狀,無力地附在下巴上。龍老頭的心軟下來,抱住龍二大哭起來。從龍二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龍老頭才知道他這回不是去賭博,而是在滸城租賃了一個中型紗廠。他拿走的資金不夠,又從王五他們那里貸了高利貸,由于棉紗行情突然不好,價(jià)格下跌,運(yùn)行不到一年,全部賠進(jìn)去了。龍老頭倒抽一口涼氣,渾身戰(zhàn)栗起來。那本是一個溫柔的夜晚,龍二伏在他的懷里,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雞叫三遍,龍二要走,怎么也留不住。龍老頭硬著塞給他五千塊錢。龍二跪下,連磕三個響頭。
不久,王五出獄,一切照舊,開勞斯萊斯,出入大酒店,大聲說著里面的見聞,什么貪污犯,強(qiáng)奸犯,詐騙犯,等等。這有什么意思呢?沒犯大錯,抓了放,放了抓。如果不放,利息誰還?本金誰還?王五說得非常輕松,仿佛去看守所是走了一趟親戚,笑臉滿盈的。同時,從他的嘴里,還講出一個秘密:他貸三百萬,幫他貸款的那個主任扣留三十萬。這件事像一頁書一樣,很快就過去了。吳鎮(zhèn)人有干不完的事,沒誰記得住這些,倒是有人看到龍老頭,會說龍二有一年多不見了,一準(zhǔn)是外出躲債去了。接著,張三李四陸續(xù)回到吳鎮(zhèn)。吳鎮(zhèn)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
初冬的時候,吳鎮(zhèn)人有好幾天沒有看到龍老頭。有人說他五更時去了滸城。那天下著大霧,能見度不足二十米。那人喊一聲,龍老頭,干嘛去?龍老頭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走起路來發(fā)飄,只是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龍老頭似乎走得很快,腳底像抹過油一樣,轉(zhuǎn)眼被霧吞噬,連個影兒不見了。大約一個星期后,龍老頭才回來。有人看到他肩上背著個包袱,里面像是有一個盒子,有角有棱的,有人以為是水果,有人以為是一箱奶。月亮靜靜的,光輝如霧,灑在樹木村莊和地上,像是鑲了一層銀邊。他的腳步聲沉重,擦著路面,有幾次,差點(diǎn)被什么絆倒。不遠(yuǎn)處,有一只狗在叫,嗚嗚咽咽的叫聲里滿是幽怨。第二天,龍老頭病了,住進(jìn)醫(yī)院。只有龐四去看他。龍老頭躺在病床上,掛著輸液器,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龐四說,叔,沒事吧?龍老頭攥住龐四的手,長長地嘆一口氣,唉,爺們,日子不多了。龐四勸他說,沒事的,叔,你的身子骨這么好。龍老頭光是嘆氣。龐四知道,一切起因應(yīng)該和龍二有關(guān),卻不敢講龍二,怕龍老頭傷心。呆了一陣子,龍老頭忽然問龐四:你說,龍二欠的錢,是該他還?還是該我還?龐四說,當(dāng)然他還。龍老頭說,要是他還不上呢?龐四說,你可以還,也可以不還。龍老頭說,如果不還呢?龐四說,你老人家英明一輩子。這是一句沒有尾巴的話,說得龍老頭一愣一愣的,好長時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在龍老頭住院期間,張三李四王五在病房樓下輪流守候。他們期待龍二會出現(xiàn),可是,龍二始終沒有出現(xiàn)。他們商量著,一旦龍二出現(xiàn),就把他擰到派出所,當(dāng)然,龍二還會賴賬,在派出所里蹲個十天半月的,如果再不還錢,他們決定打斷龍二一條腿。眼下,最讓他們擔(dān)心的是龍老頭死了。如果龍老頭死了,他們一點(diǎn)希望也沒有了。
龍老頭還是活了下來。出院后,他繼續(xù)收廢品,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鎮(zhèn)子上的人開始可憐他,說他因?yàn)轲B(yǎng)了個不爭氣的兒子,才落得如此下場。也有人把責(zé)任歸罪到他的頭上,養(yǎng)不教,父之過。不管怎么說,在人們心里,龍老頭都是值得同情的。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王五開著勞斯萊斯,住別墅,衣著光鮮亮麗,過著花天酒地的日子。兩相對比,家長教育孩子時會說,長大后一定要做王五這樣的人,不學(xué)龍二那樣的人渣。
龍老頭的頭發(fā)幾乎全白,背駝成九十度,走不多遠(yuǎn)就氣喘吁吁。好日子快到頭了。他對龐四說他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如果現(xiàn)在不下定決心,他怕以后會反悔。那天,他通知張三李四王五過來,說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同時,還通知了龐四。龍老頭的精神特別好,穿上過年過節(jié)時才穿的衣服,洗掉臉上的灰塵,明顯看得出來,他年輕好幾歲,臉上還出現(xiàn)少有的紅潤。龍老頭設(shè)下一個宴席,一桌菜擺得滿滿的,是從吳鎮(zhèn)飯店要的,其中一盤是吳家驢肉,一盤皮家燒雞,都是滸城出了名的。他還特意要了一分肥豬肉片,兩瓶滸城大曲。一桌子坐了五個人,在龍老頭旁邊,擺著一張空凳子,放著一雙筷子,一個酒杯。那盤肥豬肉片放在空位子跟前。張三看著李四,李四看著王五,都愣住了。龐四打趣說,叔,你這是擺得哪門子鴻門宴?龍老頭笑笑說,哪兒是鴻門宴?咱先吃著,說著。他給他們一人倒上一杯酒,也把他旁邊的那個杯子倒得滿滿的。張三說,你不說明白話,我一滴酒不喝。李四附和說,如果是想賴賬,我們堅(jiān)決不同意。龐四和王五也看著龍老頭。龍老頭還是笑著說,你們猜得沒錯,我是想把你們和龍二的事情做個了斷??諝獾菚r凝結(jié)起來,相互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粗粗的,像雨前刮過的風(fēng),吹得樹葉子嘩嘩響。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好酒,好酒啊。他們不相信這樣豪氣的話能從龍老頭的嘴里說出來,仿佛龍二附在他的身上。幾個人齊刷刷地看著龍老頭,有點(diǎn)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龍老頭從兜里掏出三個提袋,里面鼓囊囊的,有角有棱,擺在桌面上,不慌不忙地說,龐四,你來做證人。張三擦一下眼睛,仿佛不相信似的。李四捏一下提袋,還打開袋口看了看,說,是真的?是真的。龐四驚訝地說,叔,這么多錢,哪來的?龍老頭朝他擺擺手,龐四有點(diǎn)納悶。龍老頭對那幾個人說,你們把欠條拿出來,咱一次做個了結(jié)。幾個人爭先拿出欠條,像是幾只剛剛破殼的雛雞,皺皺巴巴的。龍老頭對龐四說,今天,你是證人,證明我龍老頭不是賴賬的人,龍二不是賴賬的人,我們龍家人都是光明正大,世世代代沒有賴賬的人。王五拿起信封,想清點(diǎn)里面的錢,被龍老頭一把按下。龍老頭說,別慌,欠賬人還沒出來,怎么能算了斷呢?他轉(zhuǎn)身去里間,拿出一個黑包袱,放在空位子上,揭開,現(xiàn)出一個黑色的骨灰盒,上邊貼著一張照片,平頭,眼睛大大的,盯著他們。龍老頭夾一塊肥肉片,放到它前邊的桌子上說,吃了才有勁。房間里變得格外安靜。那幾個人的目光變得慌亂起來。龍老頭喝下他旁邊的那杯酒說,錢是干凈的,是龍二的車禍賠償金。聲音像一只飛行的蒼蠅,聽起來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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