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潔
冬日,當(dāng)大地慢慢冰凍的時候,山村也迎來了最閑適和靜怡的日子。
黃土地里的麥苗被白雪覆蓋,安然等待春暖花開。
院子周圍土墻上的幾蓬衰草頂著薄雪,在寒風(fēng)里顫顫巍巍地抖動。正午時分,消融的積雪順瓦片往下流,還沒流落到地面,就在寒風(fēng)里結(jié)成了冰凌。冰凌像晶瑩剔透的利劍掛在屋檐邊的瓦片上,陽光被冰凌切成一綹一綹的,熱氣全無。幾只麻雀披著厚厚的襖,時飛時棲,“喳喳”低語,試圖在雪地里找到充饑的食物。
爺爺坐在熱烘烘的土炕上,炕頭的火爐里炭火燒得正旺,紅彤彤的火光把爺爺?shù)哪樢灿车眉t潤起來。
火爐上罐罐茶“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裊裊繞繞飄在小屋里。
我趴在爺爺旁邊,爺爺用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摸著我的頭。這時候,我就會體會到,有種融入生命的溫暖,那種溫暖是任何人替代不了的。
這時候,爺爺會講一些遙遠(yuǎn)古老的故事給我聽。那故事,帶著神奇的力量,伴著爺爺?shù)穆曇?,同屋里的熱氣一起蕩漾。我沉浸在這樣的故事里,想象著故事里的人,故事里的事。想象著自己是故事里的一部分,憧憬迷戀。
這樣的故事爺爺永遠(yuǎn)都講不完,就像他精心耕耘的土地。地里莊稼一茬接著一茬,收了再種,種了再長。
窗外依然很冷,在爺爺身旁卻溫暖如春,安心,踏實。此時,便有了一種虛幻的錯覺,仿若這并不是冬天,冬天只是路過,不會影響窗內(nèi)的流年。這樣的時光,將會永恒,爺爺也會永恒。
在爺爺蒼老溫暖的聲音里,我的思緒往往會跑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想著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世界。慢慢的,思緒越來越模糊,直到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火爐依然很旺,我身上蓋的是爺爺?shù)拇植济抟\。
爺爺每天和泥土打交道。他的手像蒼老的樹皮,連指肚上都是一個一個皴口。皴口向兩邊撕扯,血從口子里滲出來,和著泥土結(jié)成硬塊嵌在皴裂處,稍稍一動,血就流了出來。
偶而,爺爺會把豬油烤熱消融,讓消融成液態(tài)的豬油滴進(jìn)皴口里。豬油滴進(jìn)肉里的那一瞬間,能感覺到肉發(fā)出“嘶嘶”的聲響。
幼小不懂事的我仰著著頭問:“爺爺,疼不疼?”
爺爺用他布滿裂口的手摸著我的頭,疼愛地說:“不疼,不疼,豬油填了,皴口好得快,就不妨礙干活了。”
現(xiàn)在想起那樣的畫面,心里像針扎一樣。哪里會有不疼的?他是忍著疼的。爺爺說不疼,是因為他知道再疼也得用雙手撐起一個家,他更不想讓幼小的我為他心疼。
不知愁滋味的年紀(jì),天總是那么藍(lán),風(fēng)總是那么輕,空氣里彌漫著各種馨香,一切都是美好的樣子。爺爺拉著我的手走在田間小路上,小路旁有小草,有小花,還有棲息在小花上的黃蝴蝶和白蝴蝶,不知名的蟲兒在草里鉆過來鉆過去。我邊走邊摘野花,不一會兒,一束五顏六色的花就散著芬芳開在了我手上,摘了花還不夠,仰著臉讓爺爺把蝴蝶撲來趴到我手里的花上。爺爺用草帽撲,我鉆草叢里追另一只還在翩翩飛舞的白蝴蝶。呼喚聲和笑聲灑滿一路。
桃樹上桃子熟了。爺爺用手捏一捏,摘下一顆又紅又大的,用自己粗布衣裳擦得干干凈凈,遞到我手上,“快吃,剛摘的桃子甜?!蔽医舆^桃子捧起來大口咬,桃汁順嘴角流了出來。
樹下有被風(fēng)打落的桃子,爺爺撿起一個,擦也不擦就吃起來,他吃得真香?。”任页缘眠€香。可他從來不讓我吃掉在地上的桃子,他說:“爺爺肚子好,你還小,吃了會肚子疼的?!?h3>五
農(nóng)歷二月,春天匆匆趕來。土地開始消融,村口的柳樹也掛上了忽隱忽現(xiàn)的綠色。
這時,村里會來走村串巷的貨郎。貨郎挑著貨郎擔(dān),擔(dān)子兩頭是有透明玻璃蓋的小木箱。箱子里裝著村里人日常用的針頭線腦、小鏡子、小梳子,最多的是扎頭發(fā)的彩色頭繩。
吸引著我的是一種紅色綢帶,亮亮的,滑滑的,我曾偷偷摸過,像水一樣柔軟。
我們貪婪的目光貨郎看在眼里,他先把擔(dān)子平穩(wěn)地放在村口顯眼的地方,然后“啪”一聲打開玻璃罩。裝作不經(jīng)意地在我們臉上瞟過來瞟過去。等我們的臉快貼到木箱上時,他就朝我們喊:“多漂亮啊,讓你們家大人買一條吧?!?/p>
有的孩子風(fēng)一樣跑回家,又失望地回來了。生活拮據(jù),哪里有閑錢買綢帶呢。
我也往家跑,跑回家拉起爺爺往村口走,爺爺邊走邊咳。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爺爺總是咳,有時候咳著咳著氣就上不來了,憋得滿臉通紅。他說:“沒事,爺爺抽旱煙嗆得,少抽煙就好了?!?/p>
到了村口,爺爺看著木箱里的綢帶,摸摸我的頭發(fā):“是好看,給我家妮兒買一條,等著,我去拿錢。”說這話的時候,爺爺像一個大富豪,咳嗽著回家拿錢去了。
很長時間,他手里捏著一毛錢走來,問貨郎:“買一根紅色綢帶,搭上一根綠色頭繩吧?”貨郎瞪著爺爺,不情不愿地答應(yīng)了。
爺爺把紅色的綢帶扎到我頭發(fā)上。我一蹦一跳在村子的巷道里來回跑,手里牽著的綠色頭繩隨風(fēng)飄動,猶如牽著一綹春天。惹得小伙伴們羨慕不已,爺爺臉上笑出了花兒,一迭聲地喊:“妮兒,慢點跑,看腳下的雪水,可別摔倒了?!?h3>六
我慢慢長大,爺爺漸漸老去??人砸恢弊屗麄涫苷勰?,清貧歲月里,爺爺怕花錢不去醫(yī)院,咳急就吃幾??人云?,自己扛著。
那年冬天,天氣異常冷,雪在院子里積了厚厚一層,一點消融的跡象都沒有。
爺爺病得很重,他躺在炕席上,變得那么瘦,那么小??人月曉谛∥堇锎似鸨朔3丝人?,爺爺一動不動,眼睛始終閉著。我在他耳邊叫:“爺爺,你快坐起來吧!你坐起來就好了?!彼⑽⒈犻_眼睛,很吃力地,邊喘邊說:“爺爺躺下緩著……緩好了給妮兒掙學(xué)費呢?!?/p>
然而,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一個漫天飛雪的夜晚,爺爺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30多年過去了,想起這些,我依然淚流滿面。
如果是現(xiàn)在,我一定不會讓爺爺把手用豬油燙得“滋滋”響。
一定不會讓他忍著巨大的痛苦,咳到滿臉通紅。
一定把最好的桃子留給他吃。
然而,歲月如流水,一切都回不去了。時間不會因為你的遺憾而停留,更不會等到你覺得有能力盡孝的時候給你機(jī)會。
“子欲孝,親尚在,是件多么幸運的事情?!倍?,只能在這紙上,用筆尖流淌的墨印訴說我的思念。
流年婉轉(zhuǎn),婉轉(zhuǎn)流年,雪來雪去,思念不改。飛舞的雪花啊,請幫我?guī)线@份思念吧。帶去給天堂的爺爺,冬日嚴(yán)寒,讓他穿暖點,別再凍了手,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