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常
老卡一手抓著犁杖上的扶手,一手拎著鞭子,趕著兩匹馬機械地在格木河邊的田里起壟。
他頭頂?shù)奶炜账{得要滴下水來,不時有成群的大雁飛過,雁鳴高亢,響徹云霄。格木河在歡快地流淌,空氣里彌漫著河水新鮮的腥味。春天萬物復(fù)蘇,一切都生機勃勃,可他卻一臉的麻木。從落腳到格木村,跟我娘過上日子開始,他就天天苦著臉,就好像他一直在我家受著無窮無盡的委屈一樣,為此我娘總是忍不住發(fā)火,她懷疑老卡一定對自己的處境不滿,一定對我娘充滿了厭惡甚至怨恨,只是他無力改變現(xiàn)狀,才不得不時刻忍耐,茍且偷生。
老卡是我娘后找的男人。我爹死后的第三年夏天,他背著個舊木箱,風塵仆仆地來到了格木村,逐門詢問誰家需要畫玻璃畫。格木村窮得都要掉底了,有幾家能有家具呢,就是有家具,也幾乎都不鑲玻璃,那年頭玻璃貴著呢。老卡走遍了格木村的每一條街道,直到太陽要落山時,他才被村長老婆叫住。村長家有一個新打的被櫥,被櫥上鑲著四塊玻璃,村長老婆要求老卡給她畫四幅富貴牡丹圖。
老卡畫的玻璃畫十分精美,但他只畫了兩塊半玻璃就停了下來,他的顏料都已用盡,連小米粒那么大的油彩都擠不出來了。村長老婆非常惱怒,一分錢也不肯給老卡,四塊玻璃只畫了兩塊半,這讓她的被櫥變得不倫不類,將會成為格木村的笑柄。老卡不住地哀求,可憐話說了一籮筐,可村長老婆始終無動于衷。最后,知道實在要不出錢了,老卡就請求村長老婆管他一頓飯,他說他昨天的晚飯都沒吃呢,說他餓得連走出院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村長老婆稍作權(quán)衡,就滿足了他的要求。
吃完飯,老卡問村長,格木村可不可以收留他,只要有口飯吃,他什么活兒都可以干。他不想再畫玻璃畫了,他從遙遠的南方而來,畫了一路,油彩都用光了,卻沒有攢下一分錢,倒是把一具瘦身子餓得更瘦了。他說他如果再畫下去,就會餓死在異鄉(xiāng)的路上,連葬身之地都不會有。村長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格木村的閑人坐得滿大街都是,除了種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這里根本找不到別的什么活計可以讓人活命。老卡很沮喪,他收拾舊木箱子正要走時,村長老婆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關(guān)鍵時刻她想起了我娘。
老卡住進了我家,和我娘過起了日子,但我們哥仨從來沒管他叫過爹,也許他在我娘的心目中和我親爹比還是有些差距,所以我娘不許我們管他叫爹,我們只跟著我娘一起叫他老卡。老卡把他的舊木箱子丟進了我家的草料棚子,拿畫筆的手從此握上了鐮刀和鋤頭。他的雙手漸漸粗糙,臉色慢慢變黑,他從此遠離了藝術(shù),成了格木村的一個種地人。
我家的那塊地緊挨著格木河,雨水多的年頭,河水會漫進地里,造成減產(chǎn)或絕產(chǎn),而且那塊地里還藏著許多石頭,最大的如面盆,小的也都有雞蛋那么大。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格木河有幾十丈寬,當時我家的那塊地其實是河床的一部分,后來河水越來越瘦,河床露了出來,才被開墾成了耕地。
老卡剛犁了不到五條壟,走著走著,犁忽然一頓,不動了。老卡知道又碰到了石頭。老卡一手扶著犁杖,一手揚起鞭子,照著兩匹馬的屁股各抽了一下,兩匹馬一使勁,犁還是紋絲不動。老卡心里升起了一股怒火,又狠命地甩出了兩鞭子。兩匹馬吃痛,猛地往前一竄,咔吧一聲,鏵尖斷了。老卡既惱怒又沮喪,他蹲下身子去土里摳石頭,一邊摳一邊在心里罵。他每年都要從地里往地頭的格木河灘上搬運許多石頭,這些年來,他搬出去的石頭都快堆成小山了,可石頭好像專門和他作對一樣,他撿出去多少,地里就又生出來多少,這么多年過去了,地里的石頭好像一點也不見少。老卡不知道何時才能把這塊地里的石頭撿沒,他看不到希望,就像他看不到自己今后的路一樣。
費了半天勁兒,老卡終于把石頭摳了出來,是一塊扁圓的石頭,小盆那么大。老卡搬起石頭,氣呼呼地往地頭走,走到地頭,他氣惱地把石頭往格木河里猛地一丟,石頭砸在了河邊的淺水里。他蹲下來洗手上的泥土,忽然看見隱隱約約有幾抹金黃色的光在水里動,是他剛丟掉的那塊石頭。他脫掉鞋,走過去把石頭上的泥擦了擦。石頭上顯現(xiàn)出了一些圖案。他有些好奇,把石頭撈出來細看。青黑色的石頭上有一些金黃的紋路和色塊,有點像一頭犀牛,有牛頭,有牛身子,一根碩大的犀牛角彎曲著立在牛鼻子上。他來了興致,索性把石頭搬回了岸邊,坐下來認真琢磨。嘿,有意思,那圖案越看越像是一頭犀牛,正揚著腦袋望著天空。犀牛頭部的斜上方還有一個金黃色的斑點,一分硬幣那么大,雖然不那么圓,但挺像一輪圓月。這一刻,一個成語在老卡的腦海里跳了出來:犀牛望月。
老卡坐在格木河邊,翻來覆去地研究那塊石頭。他一邊研究,他大腦深處的那些已經(jīng)接近死亡的藝術(shù)細胞就一邊迅速復(fù)蘇,然后分裂,壯大。他一下子就看出來,這塊石頭是個難得的藝術(shù)品。他的心跳加快了不少,雙手微微顫抖,掩飾不住的喜悅迅速驅(qū)逐了他臉上的苦味,他的眉毛在舒展,臉色越來越紅潤。
直到過了中午,老卡才意識到,他必須回家了。他脫去上衣,小心地把那塊石頭包好,放在車里,高高興興地趕著馬車回了家。
老卡把馬車停在院里,對屋里喊了一聲我回來了。他臉上帶著笑,皺紋都撐開了,露著里面的白,這讓他看起來有些陌生和滑稽。在我的記憶里,他很久都不笑了,似乎根本就沒笑過。而且,他居然喊了一聲我回來了,這也很奇怪,以前他無論走多遠,走幾天,回來時都是悄無聲息的。我娘迎出屋門,她想,老卡過了中午才回來,還很高興的樣子,那一定是他貪晌把那塊地起完壟了。她這樣想著,就問了一句,都起完壟了?老卡說,沒有,剛起了不到五條壟,鏵就斷了。我娘說,斷了為啥你才回來?老卡說,你猜我撿到啥了?我娘說,你能撿到啥?老卡不說話,轉(zhuǎn)身從車里捧出那塊石頭,像捧著滿滿一大碗湯,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我娘疑惑起來,撇撇嘴說,難道你撿到了一塊狗頭金?老卡說,差不多。老卡進了屋,把石頭放在炕上,鄭重其事地揭開包在外面的衣服,一層一層的,慢慢的,像耍魔術(shù)的人在賣關(guān)子。一邊揭衣服,他一邊對我娘說,你猜咋的?鏵不是斷了嗎,我知道是被石頭碰斷的,就想把石頭摳出來,誰知摳出來的不是石頭,是一個寶貝。
我們哥仨都圍了過去,瞪圓了眼睛,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老卡終于把衣服完全打開了。他高興地說,你們看,就是這塊寶貝。
原來是一塊石頭!大哥和二哥都難以置信,老卡為什么要把一塊石頭說成寶貝呢?他倆把石頭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塊石頭。他倆很快就失去了興致,接連走出了屋子。只有我看到了石頭上金黃色的花紋,我歪著脖子瞅,雖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圖案,但我覺得很有意思。
我娘的臉越來越黑。就在這之前的幾分鐘里,她本來也像我們哥仨一樣,被老卡的情緒感染,也渴望著會有奇跡出現(xiàn),就算衣服里包的不是狗頭金,但只要是別的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家的境況也能得到一些改觀。但衣服里包著的偏偏就是一塊石頭。她慢慢抬起頭,冷冷地盯著老卡,平靜地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寶貝?老卡說,對啊,你再細看看。他把石頭擺正,指著上面的圖案說,這是一頭犀牛,你看這是身子,這是腦袋,這是犀牛角。又指了指那個圓形的斑點,這是月亮,這塊石頭上竟然有一幅犀牛望月圖,這是天然的藝術(shù)品。他依舊很興奮,眼巴巴地看著我娘,期盼著能得到我娘的認同。我娘又問,那你這塊石頭值多少錢?能換一座房子嗎?能給我三個兒子換來媳婦嗎?要是都不能,那這上面的牛能耕地嗎?老卡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凍,皺紋由白變黑,眼睛里的光慢慢地黯淡下去。
老卡捧起石頭,四處張望,他想找個地方把石頭放起來。他看看我家唯一的家具,一個放在屋地上用來吃飯的破地桌,又抬頭望了一眼掛滿灰塵的房梁,最后又瞧了瞧堆著幾床破被褥的土炕。哪里都無處安放他的寶貝,他束手無策,苦惱著,像個憂愁的孩子。我娘冷漠地看著他,看了好久,最后她說,趕緊把它扔掉,不許你把這塊石頭放在屋子里。無奈,老卡只能捧著石頭出了屋。他一出屋門正好就看見了草料棚子,于是,他走了進去。
我跟著老卡進了草料棚子。我對著他的后背說,老卡,你再給我看看你的寶貝好不好?他迅速轉(zhuǎn)過身來,問我,你說這石頭是寶貝嗎?我說是,因為上面有畫。他的臉上立刻就有了笑,從黑色的皮膚下泛上來,紅色的,歡快的,里面帶著感激和討好。他連忙把石頭擺在我面前,重新指給我看。他說,這是一頭犀牛,這個圓點是月亮,這是一幅犀牛望月圖,一塊石頭上能出現(xiàn)一幅畫,特別特別不容易,這是天地的造化。什么是犀牛?我問。他說,犀牛是一種比牛還大的動物,他的鼻子上長著一只角,特別有力氣。我問,咱們這有犀牛嗎?他說,沒有,犀牛生活在很遠很遠的南方。我又問,那你的家鄉(xiāng)有犀牛嗎?他說,也沒有。又說,犀牛的家鄉(xiāng)比我的家鄉(xiāng)還要遙遠,那里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生活著各種各樣的動物,它們都很自由。我問,什么是自由?他說,自由就是無拘無束。我高興地說,我也想要自由。他笑了起來,摸著我的頭說,你會有自由的。
自從得到犀牛望月石后,老卡就迷上了石頭,他無論去鏟地還是犁地,都要在格木河邊的那塊地里逗留很久。在他的想象里,我家的那塊地里一定還埋藏著許多美麗的石頭,有的甚至比犀牛望月石還要漂亮。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們。犁地時,他特意調(diào)整犁的角度,以使鏵入土更深,他盼望著還能犁出一塊帶有圖案的石頭。這樣犁地,兩匹馬受不住了,它們本來就老邁瘦弱,他加大了犁地的深度,這讓它們拉起來更加費力。鋤地的時候,他故意用力往深刨土,以便刨到埋在土下的石頭。每次鋤頭碰到石頭,他都要費勁地把石頭摳出來,看看石頭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花紋和圖案。整個農(nóng)忙季節(jié),他弄壞了三個鏵,刨壞了四把鋤頭,地里的玉米苗也被他弄斷了好些,而且那兩匹瘦馬也和他結(jié)了仇,再干活時,經(jīng)常違抗他的指令。
地里的莊稼活兒干完后,老卡開始去河邊撿石頭。格木河發(fā)源于遙遠的大山里,從古到今,不知道發(fā)生了多少次大洪水。每次洪水襲來,都會從山里沖下來無數(shù)塊石頭,這些石頭幾乎都是青黑色的,偶爾里面會夾雜著一些其他的顏色,比如金色、綠色、紅色等。石頭被河水不斷地沖刷,經(jīng)過千百年,變得光滑圓潤,有的石頭上還會顯現(xiàn)出各種顏色的花紋和圖案。
以前老卡也經(jīng)常去格木河邊,或是干完活兒后去洗洗手,或是往河邊搬運從地里撿到的石頭,或是去飲兩匹瘦馬。但他從來沒有注意過石頭上的花紋和圖案,自從犀牛望月石出現(xiàn)后,格木河的石頭一下子向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他完全沉迷進去,忘記了一切。農(nóng)閑時,他整天待在格木河邊,先是把他這幾年從地里搬運出來的那堆石頭翻了一遍,后來又沿著格木河兩岸不斷地尋找。他有時會沿著河走出老遠,一天一夜都不回家。格木村的人經(jīng)常能在河邊看見他。他光著腳,綰著褲腿,像一只丑陋的烏龜一樣在河邊爬行,不時地停下來,翻起一塊石頭認真查看;或者站在淺水里,彎著腰,兩條胳膊都浸在水里,尋覓水底的石頭,那樣子就像一只捕魚的呆鳥。
老卡每天都會背回家一些石頭,有時是兩三塊,有時是二三十塊。每次他回來后,我都要去草料棚子里看石頭。他撿回來的石頭都很漂亮,有的上面是動物,有的上面是山水,還有的是人物。有些石頭上的圖畫太過抽象,我看不明白,他就讓我找好角度,細細地給我指點。
在老卡的熏陶下,我也慢慢地喜歡上了石頭。老卡很高興,他說我有藝術(shù)細胞,長大后一定有出息。有一天我竟然偷偷地跟著他去了格木河。我娘知道我跟著他去撿石頭后,先是怒罵了老卡一頓,然后又狠狠地扇了我?guī)锥?。老卡成天撿石頭已經(jīng)讓她肚子里憋滿了怒火,她堅決不允許我跟老卡一樣變得瘋瘋癲癲。為了防止我再去撿石頭,她讓我的兩個哥哥對我嚴加看守,并聲稱我如果敢再去就打斷我的狗腿。
老卡天天撿石頭成了格木村人的笑料。每個人都肆無忌憚地取笑他,稱他為精神病。格木村人從古到今都以種地為生,大都老實本分,規(guī)規(guī)矩矩,就是出幾個二流子,也不過是好吃懶做,喜歡喝酒賭錢而已。但老卡可不一樣,他做的事格木村人連想都沒想過,這就太不正常了,這和精神病有什么區(qū)別?因為老卡撿石頭,我娘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每個見到我娘的人都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尤其那些單身男人,想當初我娘掐半拉眼睛都看不起他們,如今我娘找的老卡卻成了精神病,這讓他們十分解恨,經(jīng)常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一些關(guān)于我娘和老卡的風涼話。
我娘終于爆發(fā)了,她嚴禁老卡再去格木河邊撿石頭,并義正言辭地告訴老卡,如果他再敢去一次,她就會把他趕出家門。
老卡篤信,一定有人會喜歡他的石頭,會把他的石頭當成寶貝,甚至會出大價錢買下他的石頭,因為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懂藝術(shù)的人。我娘因為他撿石頭發(fā)火時,他就跟我娘發(fā)誓,他說他會靠石頭賺來大把的鈔票,會給家里蓋一座格木村最大的房子,會給我們哥仨娶回格木村最漂亮的媳婦。我娘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他這樣一說,我娘反倒會更加憤怒。我娘說,那你趕緊去賣石頭吧,我看看你能不能賣出去一塊,我看看天下是不是還有和你一樣的傻瓜。
老卡決定去賣石頭了。其實他根本就舍不得賣掉他的石頭,哪怕賣掉一塊他都會心疼,但有什么辦法呢?他已經(jīng)看出來了,如果他不賣掉幾塊石頭,不讓我娘看到那些石頭的真正價值,他在我家就根本生活不下去,就更不要提以后接著撿石頭了。我娘已經(jīng)給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再敢撿石頭給她丟臉,她就會把他趕走,從哪里來,就再回到那里去。
那天一早,太陽還沒出來,老卡就套上了馬車,他要去五十里外的縣城賣石頭。他往車上裝石頭浪費了很長時間。他左挑右選,拿起哪一塊都覺得心疼,都舍不得賣。我娘看著他挑選石頭,眼睛里充滿了冷漠和鄙夷。她堅信老卡一塊石頭也不會賣出去。她想這樣也好,不讓老卡撞到南墻,他是不會回頭的。
老卡最后終于選出了三十幾塊他認為最不好的石頭。他趕著馬車剛出我家院門,就被一群格木村人圍住了。他要去賣石頭的事頭一天就被我的兩個哥哥宣揚出去了。格木村人太閑了,必須找點樂子,幸好老卡撿石頭的事成了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柄,他們需要老卡,他們等著老卡出更大的洋相。他們嘻嘻哈哈地同老卡搭話,有幾個人甚至圍住了馬車,翻看那些石頭。有人問,這個能值一萬塊吧?又有人問,這塊能換個房子嗎?他們不停地說著嘲諷的話,氣得老卡臉色煞白,牙根直咬。我娘看到那么多格木村人擠著看熱鬧,臉上掛不住了,她走到老卡身邊,嘴湊近老卡的耳朵,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還不快走,和他們磨嘰什么?又說,你要是賣不出去一塊石頭,就別回來了。然后她又沖著格木村的閑人喊道,你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我家老卡喜歡石頭,我支持他。石頭能賣多少錢關(guān)你們屁事,你們趁早還是滾蛋。
那天從下午開始,就不斷地有格木村的閑人來到我家門外,坐在路邊的老榆樹下,看上去好像在閑扯,其實我娘知道,他們是在等著看老卡如何狼狽地回來,等著看我家的笑話。期間我娘出去了兩次,試圖趕走那些閑人。但他們還是賴著不走。
剛過中午,我娘就開始坐立不安,他不時地派我去大門外向村口瞭望,她盼望著老卡快點回來,但又怕老卡回來得太早。她當時心里一定在祈禱,祈禱老卡能夠賣出去幾塊石頭,哪怕沒賣幾塊錢,她也能夠接受,這樣她才不會在格木村人面前丟臉。
那天直到后半夜,等著看熱鬧的人都熬不住了,都回家睡覺了,老卡才回來。正像我娘預(yù)料到的那樣,老卡一塊石頭也沒賣出去。他進了屋,滿臉灰塵,神情沮喪。他說縣里的人都不懂石頭,不懂藝術(shù)。他跟我娘說,過兩天他想拿著石頭去省城賣。省城里文化人多,懂藝術(shù)的人也多,一定會有人買他的石頭。我娘說,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老卡萬分沮喪,哀求我娘讓他再試一次。我娘說,你還嫌給我丟人丟得不夠嗎?你知道格木村的人都怎么說你?都說你是個十足的瘋子,是精神病。我真后悔,那時我腦袋為什么會發(fā)昏?竟然收留了你。又說,我問問你,明天開始你不撿石頭了可不可以?把你的那些石頭都給我扔掉,扔得遠遠的。老卡說,可不能扔,那些真的都是寶貝。我娘說,好,我也不勉強你,我不和你過了,你和石頭過去吧。從現(xiàn)在起,你就別在這屋里住了,摟著你的石頭過去吧。什么時候你不再撿石頭了,你什么時候再進這屋里來。
當天晚上,我娘就把老卡的鋪蓋扔出了屋子。她很想把老卡攆出家門,但她是個愛護自己臉面的人,如果她把老卡逐出家門,就是承認她當初的選擇是錯誤的,這更會讓格木村人笑話。平時,她雖然對老卡撿石頭的行為很氣憤,但也從來不高聲罵他,就是怕被別人聽去。家丑不能外揚,她一直忍耐著。她想,也許過一陣子老卡就會想明白,就不再撿石頭了。
老卡無奈,只好住進了草料棚子,在一堆石頭中間搭了個地鋪。他的枕頭還在屋里,他不敢去取,就用他的那個舊木箱當了枕頭。從那天起,老卡就睡在了草料棚子里,他四周堆滿了石頭,他頭下枕著的木箱里也是石頭,是那塊犀牛望月石。他成了一個睡在石頭堆里的人。
我娘不但不讓老卡住在屋里,而且還不允許他進屋里吃飯。但其實我娘并不像表面那么絕情,每次做好了飯后,她都會盛出一份,讓我送到草料棚子里去。我娘讓我送飯前一再叮囑我,不許讓我說是她讓送的。
本來老卡在我家表現(xiàn)得很好,除了性格內(nèi)向,整天苦著臉外,他干活一直都任勞任怨,對我娘和我們哥仨也都特別好,在格木村里更是從不多嘴多舌,格木村人都夸他是個好男人,都說我娘找了個好男人??烧l知現(xiàn)在他卻對石頭著了魔,這多么荒唐,多么可笑。格木村有史以來不務(wù)正業(yè)的男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這些和老卡迷戀石頭比起來似乎都可以接受,更可以理解。唯有老卡迷戀石頭這件事令人費解。一個男人成天做令人費解的事情,那他一定是精神有問題,說白了,他不是瘋了就是傻了。我娘是一個要強的人,要不是她一個人挑不起來全家的重擔,他也不會在我爹死后決定再找個男人。她不但要強,而且要面子。我娘想改變老卡,她不能讓格木村人笑話老卡,笑話老卡就是在笑話她。
剛被我娘攆出去那幾天,老卡還真沒去撿石頭,他似乎從此就不再撿石頭了。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還惦記著石頭,他一定會忍不住還去撿石頭,因為我看見他整天都在擺弄他的那些石頭,拿在手里看,捧在懷里看,臉上是癡迷的表情。終于有一天,我給他送早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沒在草料棚子里。我想,他一定是去了格木河。從草棚子里出來,我沒敢告訴我娘,而是偷偷地去了格木河。果然,在格木河里我看見了他,他渾身上下只穿著一條褲衩,挎著一個柳條筐,正在齊膝的水里尋找石頭。格木河水清澈見底,河底鋪滿了大大下下的卵形石頭。老卡貓著腰,雙手罩在眼睛上,腦袋幾乎貼著水面,慢慢地邁動著腳步。每隔一會兒,他就會從水里撈出一塊石頭,翻來覆去細細地看上一會兒。如果覺得滿意,他就把石頭放進柳條筐里,不滿意就再丟回河里。
我娘從我哥的口里知道老卡又去撿石頭了,這把她徹底激怒了,狗改不了吃屎,看來老卡是不可救藥了。她發(fā)瘋一樣沖進了草料棚子,搬起那些石頭狠命地往地上摔。但她無法毀壞那些石頭,這讓她更加氣憤。最后,她看見了那個舊木箱,她知道,那塊犀牛望月石就在木箱里,她還知道,犀牛望月石是老卡最喜歡的一塊石頭。她打開舊木箱,搬出了那塊石頭,出了草料棚子。站在院子里,她四處張望,不知道該把這塊該死的石頭扔到哪里?后來,她有了主意,她沖出了院門。離我家不遠有一口井,是我們這條街十幾戶人家的吃水井。她一口氣跑到了井旁。我跟在她的身后,我知道她要做什么,我?guī)е耷缓?,娘,你別把犀牛望月丟進井里。我不這樣喊還不要緊,我一喊,我娘更來氣了,她幾步就跨到了井邊,毫不猶豫地把犀牛望月石往井里一丟。撲通一聲,我知道,犀牛望月石再也回不來了。我跑到井邊,趴在井沿往下看,井水蕩漾著,哪里還能看到犀牛望月石的影子。我娘一把薅住我的脖領(lǐng)子,把我拎了起來,我剛想說話,臉上就被她扇了一耳光。
老卡回來后瘋了一樣尋找犀牛望月石。他臉色慘白,目光呆滯,丟了魂一樣。我十分不忍,背著我娘偷偷地告訴了他。他跑到井邊,雙手抓著井沿,絕望地大叫。他的叫聲引來了許多人,人們圍著他,指指點點,但誰也不敢靠近他,他應(yīng)該是徹底瘋掉了。
第二天,老卡開始嘗試從井里撈犀牛望月石。他找來一把鐵鉤子,用繩吊著,下到井底,試圖勾出犀牛望月石??墒沁@種方法怎么能勾出石頭呢?他于是又做了一個四個爪可以活動的工具,拴在繩上。但他還是無法撈出犀牛望月石。有一次石頭真被那四個爪抓住了,但剛提出水面,就又掉了下去。老卡不死心,想出了各種辦法,一整天都趴在井沿撈石頭。如果不是井口太小,我估計他會毫不猶豫地下到井里去。
老卡這樣在井邊折騰,靠這口井吃水的十幾戶人家不干了,井水都被攪渾了,還怎么用?他們聯(lián)合起來找到了我娘。他們說,你必須管一管你家老卡,他這是禍害人呢。我娘冷冷地說,我管不了,要管你們管吧?他們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老卡是你男人,你不管怎么讓我們管?我娘憤怒了,沖著他們歇斯底里地大喊,現(xiàn)在我不要他了,他和我沒關(guān)系了,你們可以隨便收拾他,哪怕把他打死了都可以。
那些人知道和我娘已經(jīng)講不出道理,就一起去找村長。村長來到井邊時,老卡正撅著屁股撈石頭呢。這次他找了一根長長的棍子,棍子的一頭綁著一個網(wǎng)兜,他不停地在井水里攪動,但因為棍子太長,他弄了半天還是無法把犀牛望月石撈上來。村長黑著臉先叫了一聲老卡。老卡沒聽見,繼續(xù)撈石頭。村長大喊一聲,老卡!老卡嚇得一哆嗦,直起腰轉(zhuǎn)身看著村長。村長說,老卡,你別撈了,井水都被你攪渾了,別人還咋吃水?老卡說,我快撈上來了,你就讓我再試一試吧!村長說,不行。老卡說,求你了,再不你說句話,讓人把這井挖開吧,取出犀牛望月石后我也不要了,奉獻給咱格木村,當咱村的寶貝。村長哈哈大笑,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不少人都笑出了眼淚。我娘在遠處無地自容,恨得牙根直癢癢。
村長走到我娘跟前,對我娘說,老卡是你的男人,你看我該咋辦?我娘說,我已經(jīng)下決心了,不和他過了,你們愿意咋辦就咋辦吧。村長說,是真心話?我娘說,真心話。村長說好,轉(zhuǎn)身對眾人一揮手,大喝一聲,把老卡給我拖走,他再敢撈石頭就把他給我捆在老榆樹上。
老卡走了,背著他來格木村時背著的舊木箱。舊木箱里裝滿了石頭。他撿的石頭太多,他根本無法全部帶走,只能忍痛放棄一大部分石頭。臨走時他一再囑咐我,讓我一定要保管好剩下的石頭,說那些都是寶貝,早晚格木村人會認識到它們的價值。他走的時候我送他出了村。他背著沉重的舊木箱,彎著腰,步履沉重,短短幾年的時間里,他比來格木村時老了許多。
老卡走的那天,我娘在屋里哭了很久。格木河邊要是沒有那些石頭多好,老卡就會在我家安心待下去。他是一個勤勞、聰明、善良的男人,而且具有一種格木村的男人沒有的氣質(zhì)。我娘恨透了那些石頭,是那些石頭改變了老卡,也間接地改變了她的命運。老卡走的第二天,我娘就指揮著我的兩個哥哥套上了馬車,他們一起把草料棚子里的石頭都裝進了車里,拉到了格木河邊,扔到了河里。
二十年后的一天,格木河邊忽然來了兩輛越野車,從車里下來了幾個城里人,他們沿著格木河撿起了石頭。這消息很快就被在河邊地里干活的人傳回了格木村。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格木村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老卡,這些人和老卡是什么關(guān)系?難道除了老卡之外還有人喜歡石頭?格木村人蜂擁到格木河邊。已經(jīng)年邁的村長代表格木村人詢問了那些城里人,問他們撿石頭干什么。城里人說,這里的石頭很特別,里面含有不少礦物質(zhì),因此就形成了各種顏色的花紋和圖案,而帶有花紋和圖案的石頭都是藝術(shù)品,有的具有很大的欣賞和收藏價值。村長又拐彎抹角地打聽出了石頭的價錢。城里人告訴他,平平常常的帶點花紋和圖案的石頭都能值幾十到幾百塊錢,要是遇到特別漂亮的圖案,比如上面帶有動物、人物、山水的,拿到拍賣會上去,值個幾十萬也是有可能的。
聽說格木河的石頭這么值錢,格木村人一下子就瘋狂了。他們先是成立了護石隊,聲稱格木河里的所有石頭都歸屬于格木村,任何外人不許拿走哪怕麻雀蛋那么大的一塊石頭。然后,他們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撿石行動。城里人沒辦法,只能花錢從格木村人的手里買石頭。不少人因為賣石頭發(fā)了家。我的兩個哥哥忽然記起了老卡留下來的那些石頭。那些石頭上都有好看的花紋和圖案,一定會賣許多錢。他倆于是開始在丟石頭的那個水域打撈,但二十年內(nèi)格木河發(fā)過了好幾次大洪水,那些石頭早就被沖走了,他們一塊都沒有撈出來。
格木河邊值錢的石頭越來越少,撿到最后,最貴的只能賣上幾百塊錢,還要費很長的時間。這時人們想起了被我娘扔到井里的那塊犀牛望月石。那塊石頭如果拿到拍賣會上拍賣的話,賣個幾十萬,甚至上百萬都有可能。
村長決定挖開那口井。那口井早在十幾年前就被填平了,上面蓋了村委會的一個倉庫。挖之前格木村人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我的兩個哥哥堅持說那塊石頭是我們繼父的,挖出來后,應(yīng)該歸我家。但當初吃那口井水的那些人都不同意,說那塊石頭是被我娘扔掉的,既然扔掉了就是不要了,那么挖出來后就該歸當初用那口井的十幾戶人家所有。當然,他們說也會按比例分給我家一部分。但其他的村民也不同意,說井歸格木村集體所有,挖出來后應(yīng)該全村人分。最后村長做了決定,犀牛望月石挖出來后歸格木村所有,拍賣得到錢后把村里的街道都修成柏油路。
挖井的那天格木村人幾乎都到了。他們先是把上面的倉庫推到,又輪流挖開井旁的泥土。一連挖了兩天,他們終于挖出了一塊石頭,但那塊石頭上卻什么圖案都沒有。人們開始懷疑我娘,說我娘當時并沒有把犀牛望月石扔到井里,而是私自藏了起來,她扔進去的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就連我的兩個哥哥都一再逼問我娘,問我娘到底把犀牛望月石藏哪了。他倆又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知道犀牛望月石的下落。我告訴他們,當初被娘丟進去的石頭確實是犀牛望月石,我是親眼看見的。但為什么石頭上的圖案會消失呢?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編造個貌似科學的理由:也許石頭長時間在泥水里泡著,構(gòu)成那些圖案的礦物質(zhì)被溶解掉了。其實這個理由很難成立,他們將信將疑,可我又該怎么解釋圖案的消失呢?我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