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父親反對我學戲,因為過去戲子被人看不起,所以送我上學讀書,直到考進復旦大學。但是我想演戲,后來經(jīng)我再三要求,大概因為我嗓子比較好,他終于同意了。
父親認為我先不要學麒派戲,必須先從譚派學起,打好基礎。他給我請來三位老師:開蒙老師產(chǎn)保福和陳秀華、劉叔詒。我先跟產(chǎn)保福老師學了《捉放曹》和《李陵碑》,這樣所有的板式都會了。父親囑咐我一定要學會四出戲:《定軍山》、《戰(zhàn)太平》、《擊鼓罵曹》和《打棍出箱》。這四出戲包含有文有武、唱念做打、基本功繁復的身段,服裝包括了蟒、靠、箭衣、褶子和短打的侉衣侉褲、腰包,還有刀、槍、把子,所以學會這四出戲,就可以打下較全面的基礎。
我每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的。早上由王少芳老師來我練把子功,有時他父親王益芳老先生也來教,他有“大刀王”之稱,教我耍大刀,又教我舞雙锏。上午和中午跟三位名師學戲,又跟方傳蕓老師學昆曲,因為父親認為京劇演員一定要有昆曲的底子。然后是吊嗓子,琴師是陳立忠先生。那時我已21歲,起步晚了,所以必須加倍努力。每天早上一起來,就穿上厚底靴,在家里打蠟地板上走來走去、上下樓梯,直到晚上睡覺才脫下來。
第一次出去到寧波,由舅舅劉韻芳保著我去,他能戲極多,是父親的老搭檔,另外還帶了司鼓的唐風鳴和琴師朱安生兩位先生。和當?shù)貏F合作,就由劉韻芳舅舅來說戲、排戲。頭三天打炮戲是《伍子胥》(從《戰(zhàn)樊城》到《刺王僚》)、《四郎探母》、《楊家將》,第一次用了周少麟這個名字。當時唱的都不是父親的麒派戲。因為當?shù)厝酥牢沂侵苄欧嫉膬鹤?,就要求我演麒派戲。實際上我一出麒派戲也沒學過,就由舅舅說說,再加上我自己對父親的戲的印象,演了《群借華》,并且一趕三:魯肅、諸葛亮(馬派)、關(guān)羽。從寧波回來后,我深感一個好演員,必須對場面(樂隊),尤其是武場(司鼓、打擊樂)非常熟悉,才能掌握舞臺節(jié)奏。再說我下次再出去演出,不一定帶鼓師、琴師,舅舅也不一定會去,要獨當一面和當?shù)貏F合作,必須給那里的鼓師說戲,我自己不懂武場就不行。因此我每天在家里請來全堂樂隊,還有幾位老生、花臉演員和名票來唱,共二三十人,最多時有六十人。我邊聽邊學,主要是學場面、打大鑼,因為我要熟悉鑼鼓經(jīng)。父親說,你怎么不吊嗓子而學場面?我說,你幾十年的舞臺經(jīng)驗,我要在一兩個月學會,不僅場面,連拉幕、檢場都要學。因為有了這個時期的學場面,使我在臺上知道什么時候要吃鑼鼓,什么時候不要吃鑼鼓,怎樣利用鑼鼓村托我演戲;怎樣向鼓師交待我要什么鑼鼓、什么節(jié)奏。后來我又到江蘇各地演出,期間繼續(xù)學戲。因為要演麒派戲,就開始跟父親學戲了。大概因為父親不習慣給自己的兒子教戲,我也不習慣跟父親學戲,父親教我的方法很別致。人家總是教戲的人現(xiàn)身說法,學的人亦步亦趨。父親教我學戲的方式,截然不同于一般的教法。在我家比較長的客廳里,父親坐在這頭的小沙發(fā)上,我坐在他身邊的小沙發(fā)上,兩人幾乎是靠得很近地并排坐著。母親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離得比較遠??墒歉赣H卻不對身邊的我說,而是向?qū)γ骐x得比較遠的母親說,說過了問母親:“明白了嗎?”我遠遠地對母親說:“明白了?!蔽乙怯惺裁床幻靼祝彩菃枌γ娴哪赣H,母親再問對面的父親,父親告訴對面的母親,母親再對我說:“聽見了嗎?要記住!”而且每次說戲,都是母親發(fā)起,母親組織的。到后來,我父親也習慣了,就直接教我了。有時賓客在場,比如鼓師張森林、我家常客朱永福等,父親也會給我說戲。
有一次我問父親,髯口怎么撣?“三”和“滿”有什么不同?踢褶子,蟒、官衣有什么區(qū)別?他便叫我把髯口、行頭拿來,穿戴好了,他卻做不來怎么撣、怎么踢了。后來我明白了,他在臺上做這些動作完全是順著劇情和人物心情的需要,自然而然地做出來,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下意識動作了,讓他刻意去做,反倒做不來了。從此我不再讓他教我具體動作怎么做,而是仔細看他怎么做,特別是在他身后或側(cè)面看,這樣可以看到他怎么起范兒,動作是怎么開始的,勁頭用在什么地方,怎么接下面一個動作。這就是學戲的竅門,也解答了我原來的疑問:褶子和官衣的勁頭在手上,和踢蟒就不一樣。
父親教我戲時,常常帶上講譚鑫培,說明他對老譚很欽佩。但他從不規(guī)定我一招一式一定要怎么演,而是給我很多啟發(fā)。他巧妙地化用老譚的身段,比如在火燒連營趙云救駕時,譚鑫培有個猛打三鞭,換腿“跺泥”,然后極快地下場的身段,父親吸取了用在自己的《追韓信》里。我也學著化用,“三報”中邊聽邊轉(zhuǎn)身的演法,我在《烏龍院》中多處用到。父親也寫過文章,指出老譚的某些不足之處,如把《文昭關(guān)》伍子胥唱的“伍員馬上怒氣沖,逃出龍?zhí)痘⒀ㄖ??!备臑椤拔閱T馬上威風勇,那旁坐定一老翁。”就不如原詞貼切。又如《探母坐宮》里楊延輝念的“被困幽州,思老母,常掛心頭?!备臑椤敖鹁i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痹~是雅了,但不知所云,還是原詞切題,更適合人物心情。不過總的說來,父親是推崇譚鑫培的,主要在于他不但有極好的技巧,更在于他塑造人物栩栩如生。他認為這才是譚鑫培的“譚派”。
選自《塵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