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升
中國古代很早就有關于瘟疫的記載,當時文獻多稱之“疫”“癘”,或是合稱“疫癘”。若論瘟疫發(fā)生頻率之高、程度之烈,或以東漢為最。據(jù)《后漢書》《三國志》的記載,東漢自光武帝建武元年(25)至漢獻帝建安二十五年(220),196年間共有26個疫災年份,而漢獻帝在位31年里竟然就有7年發(fā)生疫情。瘟疫的頻發(fā)與漫延,不僅會造成百姓流離、人口銳減,還會對當時的軍事、政治等產(chǎn)生重大影響。而爆發(fā)于建安二十二年(217)的這場瘟疫,還對當時文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推動了魏晉文學批評的確立。
有關建安二十二年的這場瘟疫,史書不乏記載。范曄在《后漢書·五行志》中記云:“獻帝建安二十二年,大疫。”惜字如金的史官雖然只說了一句話,但將此疫單獨列出,并冠之以“大”,已令人隱然感覺到疫情之嚴重?!度龂尽返挠涊d要比《后漢書》詳細許多。據(jù)《三國志·魏書·司馬朗傳》,建安二十二年曹操遣夏侯惇、臧霸南下征吳,行至居巢(今屬安徽省巢湖市),“軍士大疫”。曹操當年鏖戰(zhàn)赤壁時領教過瘟疫對軍隊的殺傷力,故急命“(司馬) 朗躬巡視,致醫(yī)藥”。然而疫情之猛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派去的丞相主簿司馬朗竟也“遇疾卒”,時年 47 歲。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當時隨軍出征,也染疫身亡,時年41歲。瘟疫沒有就此停住,而是隨著軍隊流動擴散開來,很快蔓延至曹魏都城——鄴城。曹植在《說疫氣》一文里曾有描述:“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蜿H門而殪,或覆族而喪,或以為疫者鬼神所作。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荊室蓬戶之人耳。若夫殿處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門,若是者鮮矣。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是故生疫?!辈苤惨环矫婷枋隽水敃r疫情之慘烈,竟有“闔門而殪”“覆族而喪”的慘況;同時指出了被褐茹藿、荊室蓬戶的平民的感染率要遠大于上層貴族。這應該跟衛(wèi)生條件、防疫措施、飲食營養(yǎng)等都有關系。然而曹植忽略了底層平民與上層貴族之間的中間階層,即文人階層,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被這場瘟疫奪去了生命。例如曾在曹操手下任司空軍師祭酒的陳琳、五官將文學的徐幹、丞相掾屬的劉楨和應玚,皆歿于此疫。加上死于軍中的王粲,建安七子中竟有五子死于這場瘟疫。事后曹丕每念及于此,便不勝傷悲,如其在《又與吳質書》中所言:“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
我們知道,建安文學的彬彬之盛是由三曹和七子共同開創(chuàng)的,但七子中的孔融已于建安十三年被殺,阮瑀于建安十七年去世,現(xiàn)在一場瘟疫又奪走剩余五子的生命,建安七子至此無一存世。如果將七子視為鄴下文人集團的中堅力量,那么可以說建安二十二年的瘟疫致使鄴下文人集團遭受了滅頂之災。文壇宿將只剩下三曹,曹操又已暮年,即將于三年后(建安二十五年)去世,真正的作手只有曹氏兄弟了。盡管曹丕“天資文藻,下筆成章”(《三國志·文帝紀》),曹植更是文才富艷、才高八斗,但兩個人無法撐起一個時代的繁榮。從俊才云蒸到文壇凋零,這是這場瘟疫給建安文學的一大打擊。除此以外,建安文學的主題與風格也受到影響,發(fā)生著轉變。建安前期,由于曹操的東征西討和鄴下文人的聚集,詩歌以關注現(xiàn)實與游宴酬贈為主題。前者如王粲的《七哀詩》、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等,慷慨多氣之中可見執(zhí)著奮進之心;后者如曹植等人的《公宴詩》、劉禎等人的《大暑賦》等,多是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的作品,以高談娛心、歡暢縱情為特征??墒墙ò捕甑倪@場大瘟疫使許多文人才士皆登了鬼錄,一時間,當年的奮進都化為了烏有,昔日的歡宴也成為了記憶。幸存者只能發(fā)出“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曹丕《大墻上蒿行》)、“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曹植《贈白馬王彪》其五)這樣的哀吟,來感嘆生命的無常與人生的無奈。慷慨雄健、風骨遒勁的建安詩風與“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的鄴下詩會,都在這一年徐徐落下了帷幕。
這場瘟疫對建安文壇還有一大影響,往往為人忽略,那就是推動了魏晉文學批評的確立。建安文士不僅開展了大量的文學寫作,還熱衷于相互評論。七子間互有評論,但互評不是太高,曹丕謂之“文人相輕”;曹丕、曹植對他們也有評論,相對客觀;吳質、劉季緒等人也熱衷于評點文章——這些已經(jīng)構成一種自覺的文學批評現(xiàn)象。其中曹丕的《典論·論文》,提出了文學價值論、文氣論、文體論等命題,無論是理論性還是系統(tǒng)性,都可視為魏晉文學批評得以確立的標志。
據(jù)《三國志·文帝紀》注引《魏書》,曹丕為太子時“疫癘大起,時人凋傷”,他就寫信給王朗,抒發(fā)哀情,同時“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余篇,集諸儒于肅城門內,講論大義,侃侃無倦”。曹丕給王朗的信,署建安二十二年冬,可知《典論》的主體部分包括《論文》在內,應作于是年。曹丕為何會在這一年撰寫《典論·論文》呢?我們可以籠統(tǒng)地說建安文學批評是文學創(chuàng)作高度發(fā)達的結果,也是鄴下文人交流經(jīng)驗、談藝論文的產(chǎn)物。這些都是《典論·論文》得以出現(xiàn)的必要條件。但是事物的產(chǎn)生往往還有一個直接推動因素,這個因素導致曹丕在建安二十二年而非二十一年或二十三年來撰寫《典論·論文》。從信中“疫癘大起,時人凋傷,余獨何人,能全其壽”的感嘆來看,這場奪走五子生命的大瘟疫給曹丕造成了很大的震動,對生命價值的思考促使他寫下了這篇不朽的文字。
曹丕常在鄴城與徐幹、陳琳、應玚、劉楨等人詩酒談藝,他在建安二十三年寫給吳質的信中回憶往日與諸子的交游:“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已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保ā队峙c吳質書》)曹丕是一位情感敏銳細膩的詩人,言語間流露著與徐、陳、應、劉等人的深厚感情。面對逝者,他想用某種方式來作紀念。在道教盛行的漢代,死后飛升、游于仙界,是人們著力追求的一種不朽的方式。但是瘟疫中生命的脆弱,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曹丕對神仙的迷信,他看到很多人為追求成仙成道而喪命,不由感慨“古今愚謬,豈唯一人哉”(《典論·論方術》)。曹植也說那些方士是“挾奸宄以欺眾,行妖隱以惑民”,至于神仙傳說,“自家王與太子及余兄弟,咸以為調笑,不信之矣”(《辯道論》)。所以曹丕沒有寫游仙詩來紀念鄴下諸子。
既然神仙不可信,那如何才能彰顯鄴下諸子的生命價值呢?曹丕準備給他們編文集,“撰其遺文,都為一集”(《又與吳質書》)。顯然這是受傳統(tǒng)“三不朽”思想的影響。《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穆叔去晉國,范宣子來問他,什么是古人所謂的“死而不朽”?穆叔提出了“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說法。曹丕在《與王朗書》中說過類似的一段話:“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蔽娜耍c立功無緣,也不以修德見長。曹丕曾對吳質說:“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jié)自立。”(《與吳質書》)所以文人想要不朽,“立言”是最好的方式。曹丕為他們編纂文集,就是出于這個目的。但是古人所謂立言不朽之“言”,主要是指關乎教化與訓勉的言論,并非文學意義上的文章。曹丕就憑借自己的身份與地位,將文章抬升到“立言”的高度,使其同樣具有不朽之價值。這樣,他就能在《典論·論文》中高呼:“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币簿褪钦f,徐、陳、應、劉等人不必依托顯赫的政治地位,也不必憑借史家之筆,只要有錦繡文章傳世,就可以獲得不朽的價值。從此,歷代文士都可以像鄴下諸子一樣,依靠文字來抵抗死神,憑借文章來傳世不朽。所以《典論·論文》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不僅吹響了文學自覺的號角,而且以對各家創(chuàng)作得失的分析和對文體的劃分,奠定了魏晉時期文學批評的基礎??梢钥闯?,這場大瘟疫對生命的侵噬和對幸存者造成的創(chuàng)傷,是曹丕寫作《典論·論文》的直接誘因。
考慮到建安二十二年曹丕被立為魏太子,《典論·論文》的寫作不排除含有安慰政治對手曹植,消弭其抵抗情緒的用心。但從對鄴下諸子創(chuàng)作特點的分析與品評來看,曹丕的主要目的還是在于通過紀念逝者來總結自己對文章寫作、文體特征的一些看法。當然,曹丕撰寫《論文》歸根到底是基于漢末建安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評論活動的活躍,但當必要條件都具備的時候,往往是一個偶然因素來直接推動事物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像瘟疫這樣的自然災害不僅會給人們造成肉體和心靈的創(chuàng)傷,也會在無意間推動一些事物的產(chǎn)生,或是改變其發(fā)展的方向。當我們審視文學史進程時,不可忽視這種看似偶然的因素所起到的歷史作用。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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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老人口述》
卞孝萱先生籍屬儀征,自幼深受家鄉(xiāng)揚州學術文化熏染,既得族中老人卞綍昌及鄉(xiāng)賢閔爾昌等勖勉教誨,又因自學文史、書畫而多方求教,得以接交民初諸老輩,并先后從金毓黻、范文瀾、章士釗三先生游學,于近世政治、社會、文化之變遷,以及學林藝壇之掌故,感受既深,見聞亦富。
《冬青老人口述》為卞孝萱先生口述內容的整理稿,由南京大學文學院趙益教授整理,分為“師長學行”“舊家往事”“詩人叢談”“耆老雜紀”“維揚才俊”“友朋摭憶”“書林漫談”七個部分,配以相關資料圖片,并附卞先生若干文章以供參資。此書薈萃了一個時代的名宦儒臣、文人奇士、學林耆老的諸多掌故,是一份珍貴的了解近現(xiàn)代歷史與人物的口述史料。
《冬青老人口述》,卞孝萱口述,趙益整理,精裝32開,鳳凰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定價12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