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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紅色拖板卡車

      2020-10-20 05:58:02陳潤庭
      廣州文藝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拖板阿福鸚鵡

      陳潤庭

      大紅色的拖板卡車向前蛇行。路面上行人的大腳紛紛躲避。車燈從上個月起已經(jīng)不亮了。前擋風(fēng)玻璃看上去有些臟,只是司機不在乎。他坐在駕駛座上,從外邊看上去一動不動。他戴著一頂藍色的棒球帽,身子坐得筆直,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似乎抓著操作桿。車外懸著的黑色后視鏡差點刮到街上的廊柱,但車輪前進方向稍稍一偏,又繞過去了。如果看得仔細(xì),可以發(fā)現(xiàn)后視鏡照不出人影。車后拖著一節(jié)半掛車,隨著牽引車的方向慢半拍行進。天氣太熱,啟元唱片行的老板娘拿著一桶水往門口一潑,人行道上的地磚嗞啦升起隱隱的熱氣。拖板車黑色的輪胎駛過,也濺起小小的水花。阿福身高接近一米八,他的骨架像個大人了。T恤上印有棕色小熊,下身的短褲太長,過了膝蓋。運動鞋穿得有些舊了,變形了,鞋底兩側(cè)磨得很厲害。他走起路來左一晃右一晃,胯間張得很開,像個大孩子,但更像是奧特曼里出場時無所畏懼的大怪獸。仿佛所有的行人都與他逆行,他們在兩米之前便自動向左右閃開,匆匆走過。避開的原因一半是因為他單一而凝固的笑。這笑好像是掛在臉上的皮凍,嘴巴負(fù)責(zé)了笑,眼睛則盯著眼前的蛇行的紅色拖板卡車。他兩根大拇指不停地在胸前操作著搖桿。長天線的遙控器被拴上了一根黃色的繩子,掛在阿福的脖子上。大拇指向左,紅色拖板卡車向左。向右。向右。

      時值下午四點,大港的陽光依舊猛烈。紅色拖板卡車駛出了廊柱淺灰色的陰影區(qū)。陽光打在車頭上锃锃發(fā)亮。這讓阿福更加興奮了。他停了下來,手指離開遙控器。拖板卡車馬達聲消失了,滑行出三十厘米后也停了下來。阿福把遙控器掛在肚皮上,伸手摸摸左邊的褲袋,又摸摸右邊。最后想起什么似的摸摸屁股后邊的口袋,掏出了一只灰色的塑料考拉和三顆中午的薄荷糖。他彎下腰,把這些按糖、考拉、糖、糖的順序依次放在拖板卡車的半掛車上。那是一塊淺褐色的木板。阿福站起身來,感覺屁股后邊變得有些空蕩蕩。他暗暗地希望這些心愛的物件不要傾覆。至少要堅持到不遠處的拐彎吧,那就算是勝利。可惜人行道上的路磚之間總有細(xì)細(xì)的凹縫。車頭的輪胎碾過時總要左右搖晃一番。這顛簸經(jīng)過牽引桿傳遞到半掛車上,幅度又加劇了一倍。阿??粗祭钕缺活嵚涞孛妫又亲钋斑叺奶?。他感到傷心不已,便把它們都收回了褲袋。又把最先跌落的糖剝了衣服吃掉了。他想,這是對你的懲罰呀。涼涼的滋味旋即在舌尖化開,讓阿福忘了腋下濕漉漉的不快。

      他在街角遙控拖板車轉(zhuǎn)彎,鼻尖最先聞到了海風(fēng)的味道。他想到媽媽曾經(jīng)帶他去坐哈瑪星的輕軌。應(yīng)該也是在這一帶。這是高雄車站的附近,阿嫲總把哈瑪星叫作新濱町。她會說,以前日本人在這里為了方便海產(chǎn)運輸修的鐵路,還打死了人。濱海鐵路線被日本人稱為Hamasen。媽媽教阿福叫哈瑪星就好了。就像阿福一直搞不清楚高雄為什么叫打狗。媽媽也有一套說辭。她說原住民平埔族西拉雅族的分支馬卡道族遍植刺竹作為防御工事,以抵御來犯的日本倭寇與中國海盜,并將地名取為“竹林”,讀音是takao。后來福建人根據(jù)閩南語譯為“打狗”。后來的日本人覺得“打狗”好難聽,發(fā)音又近似日文發(fā)音的“高雄”,所以就成了高雄。阿福記住了說辭,還是沒辦法理解其中的道道。話都背下來了,究竟不理解的是什么呢,阿福也不知道。他總覺得自己和這些飄在風(fēng)中的話之間,隔著一層霧狀的東西,就像某天阿嫲領(lǐng)回來的鄉(xiāng)下妹妹要叫姨婆一樣,都是一樣陌生不可信。

      路旁的廊柱消失了,空氣之中的咸味越來越重,阿福皺了皺鼻子,打了幾個噴嚏。拖板卡車的速度變慢了。下午四點的陽光猛烈,從地表無建筑遮擋的方向斜照,拖板卡車的影子在地面上被拉長變形,半掛車像是緩慢的長調(diào),貧民窟低矮的樓房,車頭則是一塊方正的黑影,像大廈,也像是獨棟的透天厝。車窗玻璃則是黑影之中稍微淺色的部分。阿福還是想到玻璃,不過是他們家的窗玻璃。前幾天菲傭干活時不小心打爛了一塊,半塊玻璃飛下樓,在街上摔成心碎的聲響。媽媽聞聲而來,阿福在房間里玩著農(nóng)場游戲,還聽見各種“靠夭”夾雜著三字經(jīng)。他知道菲傭阿姨統(tǒng)統(tǒng)都聽得懂。她時常在事后罵自己,也是用類似的詞語,有時候也講自己聽不懂的話,也許那是菲律賓語的“他媽的”。阿福對這些并不太在意,畢竟菲傭阿姨幫他穿衣服脫衣服,自己吃不下飯時,還要靠她喂食,讓她罵兩句,又有什么不得了。多數(shù)時候她的話很少,就只是在家里,來來回回地走動,做她該做的事。只有跟菲律賓那邊打起電話,她才會有幾分笑容。這笑容會在媽媽高喊一聲“瑪利亞”的瞬間立馬凝固,繼而消失。在這里,她就叫瑪利亞,在她們的島上,她們有千千萬萬個名字和背后千千萬萬個故事。但在這個島上,她們都叫瑪利亞,她們干著一樣的工作,用著一樣的拖把,就連拖地的姿勢都有些相似。

      在七賢三路和必信街的路口,阿福停了下來。他向四周望望。路上的行人已經(jīng)變得很少了。汽車和機車到了這里,都像被解放了似的,帶著洋洋得意的速度疾馳而去。媽媽曾經(jīng)帶阿福到過這里,她說路的盡頭是香蕉碼頭,但是香蕉碼頭沒有香蕉。這是以前日本人要把臺灣的香蕉運走的碼頭?,F(xiàn)在早就成了一個文創(chuàng)園區(qū),政府還在招商局的旁邊修建起一座港史館。可是現(xiàn)在,阿福忘了哪條路有路的盡頭,也就忘了香蕉碼頭的方向。其實他也不是非去香蕉碼頭不可。只是他喜歡吃香蕉,下午又有兩個小時的放風(fēng)時間,就想把拖板卡車和考拉帶來香蕉碼頭,讓喜歡的所有東西都聚在一起,自己也就開心了。阿福想到的是在一根大香蕉的彎彎上邊,載著紅色拖板卡車和考拉。他坐在最底端,拖板卡車和考拉在兩頭玩蹺蹺板,他愿意讓哪頭贏,就把重心移向哪頭。

      歐巴桑也跟著停下了腳步。她已經(jīng)跟著阿福穿過三個路口了。本來她只是閑著沒事出來走走,活動一下腿腳。她先是發(fā)現(xiàn)了在人群中遙控拖板卡車的阿福。憑著阿??瓷先ヒ呀?jīng)是成人的背影和他的舉動,歐巴桑不用繞到前邊去看阿福的臉,心底也有了幾分判斷。阿??瓷先ハ袷窃陂e逛,又似乎不是。他經(jīng)過每一個路口停留的時間不同,有的很熟悉,身體自然而然便轉(zhuǎn)換重心拐了過去;有的則要想一想,拖板卡車扭曲的蛇行就是阿福糾結(jié)難測的想法。經(jīng)過上個路口時,阿福由于突然想到應(yīng)該向左,大拇指便猛地從左掰向右,而另外一只拇指死死地頂在前進的方向,拖板卡車的車頭撞到了來不及反應(yīng)的半掛車,吱呀一下側(cè)翻了。歐巴桑正猶豫著,這是不是跟阿福打招呼的時候,阿福又開始往前走了。

      他隱隱約約聽見海浪的聲音,便循著那個方向走去。走了十分鐘,眼前漸漸開闊了。不是條條大道通羅馬。所有的路最后都通向海的一角。走到路的盡頭讓阿福感到莫名欣喜,就像將一款游戲打通關(guān)。同時也感到一陣虛無。路的盡頭是一條長長的水泥堤壩,寬度可供兩輛轎車并肩行駛。登上堤壩需要爬上五六級的臺階,阿福蹲下身,把拖板卡車抱在手里,就像抓住一條可憐的小狗。他把拖板卡車抱在胸前,一步步登上去。遠處一輪紅日低沉,伸出手去,在視野中距離海平面只有四只手指的寬度了。從最淡的橘色到艷得像火的紅色一股腦全被丟在海上熠熠生輝。近海平面處的幾艘貨輪以肉眼無法感知的速度在遠去,像幾只忙著撲火的黑色飛蚊。歐巴桑抬頭看見阿福的背影,覺得是時候了,便也一步步地登上堤壩。

      聽見了腳步聲,阿福便扭頭去看,發(fā)現(xiàn)一個胖女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鞋底在水泥地上,拖出微微一聲“泣”。紅彤彤的光線把歐巴桑發(fā)胖變寬的臂膀勾勒出一圈薄薄的黑色,讓她看上去又微微大了一圈。她明黃色的連衣裙長及腳踝,直筒式的腰節(jié)讓她看上去像一根大香蕉。朝阿福走過來時,她的重心有些后仰,左手在身側(cè)緩緩擺動,右手像老佛爺一樣縮臂平掌。右手中指和食指上纏著的幾圈細(xì)細(xì)的繃帶。一只碩大的琉璃金剛鸚鵡停在歐巴桑的手上。不時輪流抬起雙腳又落下,爪子勾起一絲紗布在海風(fēng)之中飄蕩。鸚鵡的喙在落日下反光,像一個黑色的螺號。除了額部是黃綠色之外,整個上體都是明亮的翠藍色。紫藍色的尾羽拖在身后,幾乎快掛在歐巴桑的手肘上。歐巴桑停下腳步的剎那,鸚鵡突然縮起一條腿,翅膀撲騰著變大了兩倍。又安靜下來,歪著腦袋作出張牙舞爪的怪相。阿福本能地護住了懷里的拖板卡車,想到了自己褲袋里還有一只考拉。

      對方的聲音高亢而平靜,阿福一時間分不清楚究竟出自鸚鵡還是歐巴桑。他說自己叫阿福。歐巴桑點了點頭,阿福也聽清楚了,鸚鵡沒有說話。歐巴桑說自己是一個魔術(shù)師,從三條街外就已經(jīng)跟著阿福。不,準(zhǔn)確來說是從三條街外就發(fā)現(xiàn)了阿福手里的紅色拖板卡車。她說自己感興趣的是這個。那你拿什么換。話說出口阿福就后悔了。這意味著交易??墒桥松砩喜]有什么讓阿福感興趣的東西。阿福并不需要錢。媽媽才需要錢,媽媽才用錢。她用錢雇傭菲傭阿姨,用錢給阿福買衣服,剪頭發(fā),吃土魠魚羹??墒前⒏W约翰恍枰X。歐巴桑的身上沒有阿福想要的東西。鸚鵡看起來很兇惡,不好養(yǎng),可能會咬人,而且媽媽常常說自己最討厭的就是寵物了。

      于是趁著歐巴桑還沒開口,阿福又補上了一句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你的鸚鵡幾歲啦。鸚鵡抬起左邊的翅膀,陰陽怪氣地回了一句,小屁孩,沒禮貌!然后又像石獅子一樣蹲著了。歐巴桑還是不開口,笑瞇瞇地看著阿福。好像在等阿福說出自己想交換的東西。她的眼睛很大,眉毛畫得像個貴婦。身材與一般的中年女人無異。走形是無可救藥的事實,大中小三款下巴,依次疊放在嘴唇下和脖頸之上。整個人看上去介于臃腫與雍容之間。她的氣質(zhì)總讓人想起假的金項鏈和冒充豪門的騙子。歐巴桑的笑容凝固地持續(xù)著。阿福有些發(fā)慌。每次媽媽這樣看著自己,阿福便覺得自己肯定是哪里做錯了。阿福沒有一次能想到,媽媽的笑背后意味著什么。接踵而來的定是一聲尖利的怒吼,那些關(guān)于自己錯誤的詞語會沖自己的腦袋砸過來。尖尖的角撞在腦袋上倒也不疼,反而胸口有些發(fā)慌,肋骨有些發(fā)緊。既像吃多了巧克力的樣子,又像是前兩年在瘋狂長高的時候。那也是媽媽罵自己罵得最多的時候。

      阿福無由覺得自己要在歐巴桑和她的鸚鵡巨大的陰影之下被消滅掉。他暗暗地捏緊了拖板卡車的車身。拖板的金屬邊緣把他的手指硌得生疼,新的主意一個也沒蹦出來。倒是歐巴桑給阿福出了個主意。一個很老土的主意。但對阿福當(dāng)時而言,只要有人能夠?qū)⒆约簭年幱爸薪鈬?,即使這個人是陰影本身,他也愿意言聽計從。

      傻孩子,你就不想看我變魔術(shù)嗎?想啊。為啥不想??墒沁@有個條件。條件是什么。阿福又捂緊了自己的拖板卡車。歐巴桑聳了聳自己滿是肥肉的肩膀,阿福好像看見鸚鵡也跟著聳了聳肩膀(如果鸚鵡是有肩膀的話),嘴里還發(fā)出一聲類似于人類表示輕蔑的聲響。

      我會給你表演三個魔術(shù),但條件是你把我?guī)Щ丶?。我會在你家里表演第三個魔術(shù)。

      那不止是我,還有紅色拖板卡車。

      你是挺不值錢的。歐巴桑大笑著,說自己要開始變魔術(shù)了。當(dāng)她說出魔術(shù)二字的時候,鸚鵡跟著怪叫一聲,撲騰起翅膀朝著落日飛走了。阿福把拖板卡車放在地上,一直盯著鸚鵡的蹤跡。它飛得有些歪歪斜斜,尾巴看上去變得很沉重,一會兒朝左一會兒朝右,努力在風(fēng)中保持飛翔的姿態(tài)。也許這是它第一次在那么大風(fēng)的環(huán)境下配合歐巴桑表演魔術(shù)吧。阿福斜眼看了看歐巴桑,發(fā)現(xiàn)她既沒有伸出雙手,張開手指,做出煞有其事的表情,也沒有像個巫婆那樣口中念念有詞。她肥短的雙手努力地抱著胸,閉著眼睛,嘴唇一動不動,像一根冥想中的大香蕉。很難相信她會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魔術(shù)。她看上去好像在替自己一去不復(fù)回的寵物默哀。這讓阿福也跟著擔(dān)心起鸚鵡了。他努力地瞇著眼睛,逆著光的方向,將空中那點越來越小的黑影放在自己視域的中心。但不久之后,小黑點還是在五彩的光影之中徹底地銷匿不見了。

      約莫過了五分鐘。阿福對此已經(jīng)不再抱有希望。他不再盯著海面,也不想看著一動不動的歐巴桑。他覺得歐巴桑一定不太開心,畢竟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寵物。阿福盯著地上的紅色拖板卡車,猶豫著要不要把它送給歐巴桑。雖然不太確定歐巴桑是不是真的想要,但是她說過自己想要。她在表演里也失去了鸚鵡,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拿點什么補償她。不過魔術(shù)也不是自己要的,是她自己說要變魔術(shù)的。阿福還沒想清楚,究竟要不要把卡車送給眼前的歐巴桑。眼前的大香蕉突然睜開了眼睛,她又干笑了一下,說,阿福,魔術(shù)變好了!阿福有些疑惑,什么叫魔術(shù)變好了。聽起來就像媽媽大喊了一聲飯菜做好了,可是飯桌上什么也沒有。阿福聽見后邊有微微的“吱吱”響聲,便扭頭去看,但那響聲也跟著一扭,又轉(zhuǎn)到了阿福的身后。阿福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多少有些著急。眼角的余光瞥見羽毛從邊上掠過,吱吱聲更加凄厲了。然后就消失了。阿福覺得自己的屁股后邊一松。扭頭一看,鸚鵡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站在歐巴桑的手上了。它看上去有些疲倦,但努力保持著邀功請賞的姿態(tài),就像芭蕾舞服都濕透了的男演員在謝幕。它的嘴巴里叼著一只小灰鼠,看上去剛剛長了毛,尾巴還不夠長。垂頭喪氣地被夾在黑色的喙上,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響。

      阿福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兩條眉毛在指縫之中抽動著,眉尾高高揚起。他看出來了。那是他的小考拉。半個小時前,它還坐在紅色的拖板卡車上周游大港,即使跌落也不感到疼痛。它只是沒有生命的玩具,卻也省卻為人的諸多煩惱。歐巴桑的鸚鵡將它變?yōu)榛钗铮瑓s又在瞬間將它殺死。阿福在悼念他的考拉的時候,不禁偷眼去看這只被叼著的小灰鼠。它們之間確實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耳朵變尖,嘴部變長了。外貌上形狀的變化與同樣熟悉的灰色毛皮,似乎在阿福的心中變成對壘的雙方。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好好地哭出聲來。為了失去玩具考拉也好,為了它出生旋即死去也好。當(dāng)他想要哭泣的時候,心中的疑惑就制止了他。就像在一片大海之中滴入了一滴墨汁之后,你很難再理直氣壯地指著海面說,這是完全純粹的藍色。

      相比之下,歐巴桑和她的鸚鵡就純粹多了。阿福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鸚鵡已經(jīng)飛出了他無名指的黑柱之外。它飛到不遠的海面張開了嘴巴,死老鼠墜落水面瞬間被經(jīng)過的海浪吞沒,一絲浪花也沒有被驚起。重新停在歐巴桑手上的鸚鵡顯然輕松了很多,它把翅膀送到自己的喙下,低著頭整理了一下毛羽??瓷先ナ謵芤?。在此期間,歐巴桑除了看著阿福的情緒變化之外,她什么也沒說。只是趁著鸚鵡飛離手掌的片刻,把額前的亂發(fā)稍微往后撥了一撥。她讓阿福帶著拖板卡車走下臺階,又讓他把卡車放在路邊。阿??匆姎W巴桑往前走了幾步,擋在了自己和卡車之間。她面朝阿福,張大了嘴巴,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從她嘴里蹦出來的字詞,阿福一個字也聽不懂。歐巴桑越念越快,字詞之間距離縮小,一個接著一個,粘膩得不能分清彼此。歐巴桑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痛苦的樣子。第一只鳥兒從她嘴里蹦出來,在歐巴桑的門牙上駐足了一會兒,便飛走了。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阿??匆姎W巴桑的嘴里不斷飛出五彩的鳥兒,它們旋即逃離了自己的出生地,飛向城市夕陽的天空。被歐巴桑黃色連衣裙所遮擋的拖板卡車也漸漸露出身影。隨著金屬光澤不斷地增強,它的身形與真實性每秒劇增。它的成長與落地像是歐巴桑用鳥兒給它充氣一樣。阿福懷疑在歐巴桑肥大的衣裙之下,藏著一個魔術(shù)師專用的打氣筒。最后一只鳥兒飛向了天空,卡車也停止了生長,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跉W巴桑的身后,像一面鮮紅色的巨墻。歐巴桑看了看阿福,說上車吧,你來開。

      駕駛員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一頂藍色的棒球帽留在了駕駛座上。阿福戴上了帽子,用手試著掰一掰方向盤,發(fā)現(xiàn)后者紋絲不動。歐巴桑和鸚鵡已經(jīng)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歐巴??瓷先ビ行┎荒蜔?。發(fā)動吧,用遙控器。我們要在夕陽落下之前趕回你家。阿福聽見拖板卡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自己的座椅也為之一震??ㄜ囬_始朝著來時的街道行駛。阿福開得很慢,眼睛左顧右盼。現(xiàn)在街邊的廊柱和行人都比自己矮了許多。大家都走在自己的路上,并沒有誰對阿福多看一眼。阿福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視角穿過街道。不知道之后卡車會不會變回原來的樣子。也許會也許不會,但無論如何,都會讓阿福感到若有所失。

      阿福從沒有騎在爸爸脖子上走街串巷的經(jīng)歷。從他出生的時候,他就沒有爸爸。他也不問爸爸是誰。媽媽會給他吃的,阿嫲會疼他,菲傭阿姨會給自己穿衣服,帶自己出來玩。只要把這些問題解決了,阿福不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爸爸。他也沒問過,爸爸去了哪里。爸爸不重要,所以他在不在,愛在哪里就在哪里。阿福坐在拖板卡車?yán)?,路邊行人的頭頂為他盡收眼底時,他才突然感覺到一種奢侈的缺失。似乎自己確實是少了個什么。即使是小時候,媽媽和阿嫲也不會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穿過街頭。菲傭阿姨看上去強壯一些,但她太矮了。就算她肯讓他騎,騎上去也不見得有高人一等的感覺。阿福的手指頭有些猶豫,他想把這種感覺保持得久一些,讓紅色拖板卡車的速度再慢一些。他不太想回家了。對歐巴桑即將要表演的魔術(shù),阿福變得有些不太渴望。他有些希望歐巴桑的第三個魔術(shù),就是自己在城市的街道上不停地開下去。

      阿福始終想不起,爸爸這個最簡單的音節(jié)的兩次重復(fù)。他也見過鄰居家里的小弟弟。他們家除他以外,還有另外一個年長的男人。比自己要矮一些,媽媽讓阿福叫他叔叔。因為他有絡(luò)腮的胡子,也因為他每天會離開家去上班,傍晚時分又提著公文包敲門。記憶中他從來不帶鑰匙,不茍言笑,不輕聲關(guān)門,不讓小男孩和自己玩。有一回阿福偷偷給了小男孩一顆糖,傍晚時分對門便傳出他的哭喊聲。大的是叔叔的聲音,他在教訓(xùn)小男孩。阿福貼在自家的木門上,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阿嫲看到了,叫他別管閑事。阿福說出了自己的猜想,于是阿嫲又把他訓(xùn)了一頓,叫他以后別再跟對門的小男孩玩耍。人家會被你害死的。阿嫲又講了幾句阿福聽不懂的話,中間夾雜著一個人名。阿嫲埋怨媽媽,埋怨她以前在車站附近工作。話還是那些話,阿福已經(jīng)聽過太多次,很難讓他再專心聽下去。他還是在想,對面的叔叔在打小男孩。他們家有兩個男人。

      當(dāng)天晚上阿福發(fā)了燒。十一點媽媽喂了退燒藥,過了一個多小時,阿嫲起身發(fā)現(xiàn)阿福小臉通紅。于是又從抽屜里掏出羚羊角。那是樓下藥店阿伯的作品。他用刀子把羚羊角刨成像紙條一樣的小薄片。阿嫲平時用塑料袋裝著,一到緊要關(guān)頭就掏出一小把放進碗底。沖上開水后,又放點白糖攪拌攪拌,用嘴吹涼了端到阿福嘴邊。阿?;杌璩脸林忻蛄艘恍】?。在甜味的覆蓋下,羚羊角依舊帶著一股素齋的腥味。它讓阿福想到中央公園的草地,想到什么也沒有的自來水公園的五彩水塔雕塑。后來的事情阿福記得不太清楚了。再次醒來時嘴邊已經(jīng)沒有了草腥味。只看見阿嫲和媽媽皺著眉頭看著自己,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但她們都很生氣。幾個轉(zhuǎn)角之后,阿福看到了家附近的大路口。只要經(jīng)過眼前的紅綠燈,再向左拐一百米,就到了自己的家。本來直直地盯著路前方的鸚鵡突然聒噪起來,嘴里顛七倒八地發(fā)出一些音節(jié),連接起來不見得有什么意思。阿福緩緩地把車停在自家門口的路邊。歐巴桑給鸚鵡順了順毛,又把它舉到自己的嘴邊親了一親,這才讓鸚鵡平靜了下來。

      臨走進家門前,阿福回頭看了看拖板卡車。它停在路邊占據(jù)了半條道的位置。如果這時候有騎著摩托的警察經(jīng)過,一定會貼罰單。這時候阿福才想到,自己的拖板卡車似乎沒有號碼牌。它仍然不是一輛真正的拖板卡車。只是歐巴桑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把它變回去的意思。下了車之后,她便和鸚鵡走進樓里,從暗不見光的樓道里盯著阿福。

      客廳里空空蕩蕩的。沙發(fā)上堆著全家的衣服,菲傭阿姨收下后還沒來得及疊好。對著沙發(fā)的柜子上擺著一個老式的電視機。平時阿福用它來看動畫片。小時候阿嫲還規(guī)定自己一天只能看幾個小時,但近幾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已經(jīng)不管了。這幾天她回鄉(xiāng)下老家,說是要參加那個來過的姨婆的葬禮。阿福對她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了,只記得她長得和阿嫲多少有點像,但矮一些,也土氣一些。媽媽當(dāng)然不會在家。她每天都要到半夜才能下班。回家的時候她總是醉醺醺的,并且總是忘了帶鑰匙。阿嫲也罵過她,就像在管阿福的時候一樣兇,但后來也懶得再罵了。媽媽和阿福睡最大的房間,奶奶的房間在阿福的隔壁。通道的盡頭是廚房,一旁是浴室,對面則是菲傭阿姨的工人房。阿福帶著歐巴桑在家里導(dǎo)覽了一圈,站在每間房間的門口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指指點點。以前有人來家里做客時,阿嫲就這樣帶著他們參觀。但阿福不知道有什么好說的,懸在半空的手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最后就說了一句,這是我和媽媽的房間。

      進門之后,鸚鵡和歐巴桑似乎都被阿福家吸引住了。在阿福帶著歐巴桑參觀的時候,鸚鵡就擺動著五彩的尾巴在房子里亂飛。它看上去很興奮,像是在尋找什么。它在電視機上停留了一會兒,用喙把塑料外殼結(jié)結(jié)實實地敲了幾下,阿福在房間里就可以聽到鑿鑿的響聲。它也在晾衣架子上縮著肩膀,像蕩秋千一樣前后擺動。之后又飛進每一間房間,翅膀扇動得格外瘋狂。歐巴桑在阿福的廚房里拿起每一樣廚具又放下,阿福站在門口疑惑地看著她。他聽見自己的房間發(fā)出木頭的響聲,猜想是鸚鵡在翻箱倒柜尋找什么。歐巴桑把所有菜刀摸了一遍,抬頭看見消毒碗柜。也不問阿福能不能打開,便一伸手打開了。阿福有點不太開心。他不喜歡歐巴桑隨便地動他的東西,或者是在他們家那么隨便。但是他也沒吭聲,一直站在那里。他看見歐巴桑從消毒碗柜里拿出一只筷子。關(guān)上柜門后,又拿著筷子在空中揮舞了幾下。阿福明白,歐巴桑剛剛是在找一支棍狀的物體。因為一會兒歐巴桑要給自己變第三個魔術(shù)。他看著歐巴桑用筷子胡亂揮舞的樣子,覺得她有點像真正的魔術(shù)師了。

      阿福跟在歐巴桑身后回到了客廳。歐巴桑轉(zhuǎn)過身來,對阿福說第三個魔術(shù)已經(jīng)變好了,但不是她自己變的。準(zhǔn)確來講,她只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她拿著筷子在空中不斷地書寫著。之后他跟阿福說,自己書寫的是阿福的名字。他覺得有點失望,這個魔術(shù)看起來還不如之前的那個。房間里的響動還是持續(xù)著。阿福透過歐巴桑肥大的身軀偷偷往自己的房間一瞥,發(fā)現(xiàn)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了鸚鵡的蹤跡??瓷先ジ耙荒R粯樱恢利W鵡剛剛在里邊做了什么,才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響。他聽見一聲怪叫,鸚鵡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鸚鵡嘴巴里似乎叼著一本什么東西。阿福感覺自己眼角瞥見了,笨拙地轉(zhuǎn)動著身子想看清楚。阿福當(dāng)然什么都沒看見。歐巴桑不再書寫阿福的名字,她雙手抱胸,綠色的筷子拿在她的手上像收音機天線。她臉上依舊掛著怪誕的微笑,顯然很樂于看到阿福越來越快,越來越笨拙的動作。

      接著,歐巴桑上前一步,從鸚鵡的嘴巴里取下一本小冊子。阿福也停止了轉(zhuǎn)動身子,定神看著歐巴桑手上的紅色本子。鸚鵡撲騰起翅膀,重新落在了歐巴桑的肩膀上。本子只有手掌大小,邊角已經(jīng)發(fā)卷,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歐巴桑微笑著遞給阿福,給你吧。你認(rèn)識字嗎?阿福接了過來,上邊貼著一張蓋了鋼印的照片,眼睛有些像自己,但又不太像。小孩子看上去只有一兩歲的樣子,歪著個頭。阿福還是覺得很陌生。旁邊一欄寫著一個名字,不是阿福,也不是阿福的大名。他姓蔡,也不跟媽媽一個姓,阿福跟媽媽一個姓,姓劉。在父親母親那一欄,都填了同樣的“不詳”。而媽媽的名字則在領(lǐng)養(yǎng)人的那一欄。阿福有些愣住了,一瞬間似乎有萬千只黃色的蝴蝶從他不大的心里飛散了。家中四壁似乎也被推開,在飛速地離他遠去。但他并沒有感覺到更廣闊的空間與更怡人的空氣,只有更強烈的逼仄感。阿福在大口大口地喘氣,自己的肺好像老邁的發(fā)動機一樣顫抖個不停。阿福覺得越來越多的海水涌上他的眼眶,也涌上香蕉碼頭的堤岸。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抬頭看見歐巴桑正歪著腦袋在看自己,只是不再掛著小丑式怪誕的微笑。鸚鵡學(xué)著主人的姿勢,看樣子隨時要失去平衡倒向一旁。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每天都給你變一個魔術(shù)。阿福說,這不是魔術(shù)。如果這是魔術(shù),那你快把媽媽給我變回來。歐巴桑說這個魔術(shù)早就成了現(xiàn)實,再也變不回來了。這一定是歐巴桑的陰謀。把媽媽變沒了,把阿嫲變沒了,家也就跟著不見了。阿福環(huán)視著客廳,看著地板一角散落的玩具。他還是想認(rèn)定這是自己的家。再過一個小時,菲傭阿姨就要回來了。如果她看到自己把陌生人帶回家里,肯定要告訴媽媽,讓媽媽來罵自己。阿福根本不知道鸚鵡是從哪里翻箱倒柜找出紅色小本子。媽媽發(fā)現(xiàn)小本子不見了也要罵自己,媽媽知道阿??吹搅吮咀右欢ㄒ膊婚_心。她要是無所謂,為什么不一早就告訴自己呢。阿福的腦袋只能想到這里。他一點都不想自己失去媽媽。阿福蹲下身,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想把這件事情打死,碾碎,再也不要記得了。

      他聽見自己大聲地哭喊,感受到腦袋堅硬的疼痛。只是依舊不想停止。鸚鵡豎起了毛發(fā),看上去既怪誕又可笑。它站在歐巴桑肥厚的肩膀上用雙腳輪流跳動著,好像面對的是一個著火的灶臺。鸚鵡的聲音變得很尖,大喊著,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歐巴桑聳了聳肩,鸚鵡就便騰空而起,在室內(nèi)四處亂竄,只是嘴里還是一直高喊著。歐巴桑的臉上不再有笑容。她帶著功虧一簣的沮喪上前一步,把綠色的筷子伸向了阿福。窗外的夕照正好打入室內(nèi),阿福停止了哭泣,抬起望見黃色漸漸融化在橘紅色的光芒之中。光持續(xù)變幻旋轉(zhuǎn)著,他仿佛置身于巨大的萬花筒之中,感到有些眩暈。那光旋轉(zhuǎn)著,在融化了歐巴桑的明黃色之后,又變得更加明亮通紅,繼而像失去了生命力一樣變得暗淡,紅得讓阿福想到早餐的咸蛋黃。光像燭盡一般地熄滅之后,是沉默的黑色。黑色漸漸離去,放遠了,在視野的周圍出現(xiàn)了其他的顏色。阿福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正握著圓形的黑。他認(rèn)出來了,那是一個方向盤。阿福有些想不起,究竟自己想不起的是什么。只覺得眼前的喜悅有些熟悉。他的屁股底下有些濕濕的,黏在皮座椅上很不舒服。阿福記得那是因為抓小灰鼠時,一個趔趄坐進了馬路邊上的小水洼。紅色的拖板卡車向前蛇行,又一次穿過紛紛抬頭的行人。

      責(zé)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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