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魯梅
我披著一頭散亂的卷發(fā),光著腳丫,坐在天臺上抽煙。天灰蒙蒙的,有鴿子飛過。天臺上晾滿了嫣紅色的床單,像一片一片染了晚霞的云。煙在我手里捏著,一炷香一樣兀自燃燒??粗鵁煔庑×?,就狠狠抽一口,從嘴里吐出一口辛辣,舌根處澀澀的苦貼著喉嚨嘶鳴。這根煙是秋白的,我不喜歡,只想把它糟蹋沒了。
秋白常這樣說我,你就糟蹋吧。
我從地上站起來,摔門出來前,他曾試圖拉住我,我扭回頭向他大喊,不要管我!我仰著頭看灰白色的天空,這種沒有云也沒有風(fēng)的混沌,讓清晨的喧囂充滿壓抑。秋白剛剛的眼神,跟這天空無異。
“小安?這名字不錯。跟小滿一樣恰到好處?!?/p>
昨晚老板請客,在回來的路上,秋白開始絮絮叨叨,看樣子一時半會停不下來。第一次看到他喝醉。我緊跟在他身邊不吱聲。
“你不用扶我,我沒有醉?!鼻锇姿﹂_我挽著他胳膊的手,向四周望了望,獨自走向廣場。廣場上的射燈沿著他身體邊緣穿透過來,他像一片腐成篩網(wǎng)的秋葉,胳膊一張一合像要飛起來。
白露之后,夜晚的風(fēng)已經(jīng)透涼,但喝了“劉伶醉”的我們,身體正滾燙著。秋白不勝酒力,啤酒也就一瓶,白酒只要一兩,今晚他喝了一杯半。我是第一次喝酒,淺酌了幾口已經(jīng)渾身發(fā)燒。這次老板提著兩盒“劉伶醉”來犒勞大家。喝到盡興時他說,疫情期間大家辛苦了,今天不醉不歸,明天醒酒后記得看看手機短信哦,老板高高舉起手機在我們幾乎眩暈的頭頂上晃。不知道為啥,那刻我想到趕尸的道長,當(dāng)然我希望每月都看到這個動作,愿意聽到銀行進賬發(fā)出錢與錢碰撞的聲音。這次聚餐,會喝酒的都醉了,不會喝酒的都喝了,喝得滿心歡喜,喝到一塌糊涂。秋白到宴席結(jié)束已經(jīng)只會咧開嘴笑,沖著在座的每一位傻傻地笑。
曲終人散,同事們打車各回各家,只有我跟秋白回自己的宿舍。從吃飯的飯莊到國醫(yī)堂天臺的職工宿舍,只需要通過一條柏油路、一個廣場公園和兩平方米不到的電梯。過路口的時候,秋白拽著我說,小心車小心車,好像醉的人不是他是我。
廣場上的人已經(jīng)散盡,石凳有些涼,秋白剛一坐下,像是燙了屁股一樣噌一下傾斜著站起身,一把也拉我起來,他把外套脫下來鋪在上面。
除了風(fēng)和燈光,秋白臉上沉淀的笑也發(fā)著光。
“秋白,你活得累嗎?”我沒有特別想知道,就是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
“累?不累吧,累么?你還是個孩子,懂什么?”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別裝!你不是我父母?!蔽业芍锇祝酒鹕?,想了想又坐下。“你愿意跟一個二十六歲的孩子聊聊人生嗎?”
國醫(yī)堂不止有一個主任醫(yī)師,但外地的就他自己。我一來便分到秋白門下,做了他的醫(yī)助。我是在市中醫(yī)院辦完實習(xí)結(jié)業(yè)手續(xù)就直接過來的,因為這里提供宿舍。秋白來這里據(jù)說也是這個原因,而且來這之前他曾去過好幾個城市,當(dāng)然不僅僅因此才感覺他適合做游醫(yī),就是古代那種懸壺濟世的流浪醫(yī)生,而是因為他永遠一副沒有大幅度表情的樣子。我的大學(xué)在這里,實習(xí)在這里,我想在這里就業(yè),當(dāng)然能在這里成家最好,更多的我也想不到。可能習(xí)慣了這個城市,三百里之外的家鄉(xiāng)反而覺得陌生。那時候我喊他秋主任,他嘴角總掛著淡淡的微笑,一臉嚴肅一本正經(jīng)地藏在兩道濃眉間,即使是給病人施針也是如此表情。
一來就聽說,秋白的針灸一絕,是國醫(yī)堂的招牌。而且他體恤病人,不在意老板掙多掙少,能針灸好的絕不再給病人開藥方。中藥太苦,病人來找他多半是為了不吃中藥,他們一般第一句話會說,秋主任你看能針灸治療嗎?我跟著他累很多,因為約號的病人能坐滿走廊的兩排連椅。下班時間也得我斷然停止叫號才算結(jié)束。當(dāng)然我的中醫(yī)知識功底也見長,雖說因為焦神曲和炒神曲被罵過,也因為下針時手抖被狠狠瞪過,好在我所犯的錯秋白從來都能止于診室,不讓老板知道。所以在陳秋玲出現(xiàn)之前,每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我都會請秋白吃一頓飯。他每次都帶我到國醫(yī)堂對面的貴和購物中心樓下一間快餐店去吃菌菇湯面或清湯面或牛肉面,反正各種湯面。他說掙錢不容易,你得攢著,誰也不知道以后會遇到啥。一起吃飯的時候,他不喜歡說話,總是進行我問他答的無限循環(huán)游戲。他有個習(xí)慣,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時候會看著我笑笑,然后摘下眼鏡,揉揉眼,從餐桌上的餐巾紙盒里抽出一張來擦擦再戴上,而我便把一個耳機塞到他耳朵里,跟我一起聽Time In A Bottle。
秋白神情迷茫地向四周眺望。他回頭看了看我,笑了笑,沒等他抬起手,我伸手幫他摘下眼鏡,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嶄新的眼鏡布。我擦得很仔細,從鏡片到鏡腿?!扒锇?,你說說唄?!彼剡^頭看了看我,又馬上轉(zhuǎn)回去,盯著遠處一棵銀杏樹。“你真的太年輕了,耀眼得讓我戰(zhàn)栗,可能是我老了吧,我不愿意面對這樣咄咄逼人的光芒。我怎么也想不起我也有過這樣的年紀呢。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班了,嗯,是上班了,除了上班我還做了些什么?”
“那時候你結(jié)婚了吧?”
“對,結(jié)婚了,我二十三歲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是我高中同學(xué),還是我同鄉(xiāng),她奶奶是我奶奶娘家嫂子的弟妹?!鼻锇仔ζ饋恚剡^頭看著我,我把眼鏡給他戴上,鼻翼在他瘦削的臉龐上,像矗立的山峰。
“你根本就聽不懂這關(guān)系吧。有些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從一生下來就注定了。所以我們結(jié)婚了。她長得并不出眾,但為人和善,孝順父母,我父母都是她送走的。我母親臨走時囑咐我,一定好好待小娥,她為了這個家付出了太多。是的,她照顧老的照顧小的,也照顧我。那時候我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抱著醫(yī)書,從來不操心其他事。兒子怎么長大的我都不記得了,好像我在上班回家的路上,那小子就長大了。”秋白停頓了一下,低下頭看著他的腳,他穿著一雙北京老布鞋,如果給他一襲長衫,既能在路邊擺攤算卦,也能坐診中醫(yī)堂。他將腳向外擺開,又放在原來的位置。
“我經(jīng)常在春天或者秋天出差學(xué)習(xí),那是個春天不假,春光乍泄讓人避之不及,這個詞用在那個春天才最合適?!鼻锇讻]有看我兀自冷笑了一聲。
“一起學(xué)習(xí)的同事給他老婆買了一個金項鏈作為結(jié)婚十年的禮物,我突然想到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買過禮物,挺混蛋的,還一直自以為是個知識分子呢,可我從沒有做過浪漫的事。我知道她肯定不喜歡金銀首飾,她在一個公司干財務(wù),我想著給她買一支鋼筆,于是取出剛打在工資卡上的績效獎金,給她買了一支派克鋼筆。買完鋼筆卡上只剩下一百多塊錢了。我的工資每個月都會轉(zhuǎn)給她,要用錢的時候我會跟她要,其實除了買書我也不花什么錢,衣服都是她給我買,我也很少跟同事們出去吃飯。為了給她驚喜我提前一晚回家了,到家的時候是傍晚,我們大院里的櫻花在夕陽里開得耀眼?;ǔ乩锏拿倒迤鋵嵤窃录?,我喜歡這么叫,它們正含苞待放。我想,她肯定做了香噴噴的飯菜,或者是她弟媳給她送來香噴噴的飯菜,總之我那天非常餓。她吃飯講究但孩子不在家就懶得做,弟媳婦對她很好,我們的小區(qū)隔著一條街,弟媳常做好了飯給她姐姐送來。我拿著鑰匙開了門,一進門我果然看到桌子上擺著碗碟,但看上去像是西餐,盤子里的牛排有一塊吃了一半,有一塊沒有動,桌子上有一束鮮花,地面上有散落的花瓣。我準(zhǔn)備換鞋的時候聽到了臥室的聲音,就是那種聲音,你應(yīng)該懂。女人發(fā)出的聲響,一點也不像她?!鼻锇渍f這些的時候始終盯著遠方,好像這個夜晚并沒有妨礙他對世界的一眼望穿。我想握住他撐在石凳上的手,他卻突然抬起手又拿下眼鏡,就好像他的眼鏡是望遠鏡,能看到幾年前的那個夜晚。
他把眼鏡戴上繼續(xù)說,“我輕輕關(guān)上門走了,去了兒子的學(xué)校,門衛(wèi)大爺沒好氣地說,沒有提前跟班主任預(yù)約,不能探視。孩子的寄宿學(xué)校就像監(jiān)獄,我挺想讓兒子自由地長大,但是她選了這個寄宿制私立學(xué)校,她覺得人生從一開始就不能輸,兒子不能像我不求上進。我沿著孩子學(xué)校大門對面的林道,走了三圈,才打算回家。站在門口不知道敲門還是插鑰匙進去,猶豫不決的時候大門開了。她滿面春光。屋里好像從來就沒有男人來過,她說為了我明天來,買了鮮花,屋里有生氣。我說我餓了。我是真的餓了,感覺餓得直不起腰來。她這才想起來說,我正在減肥。她給我下了一碗雞蛋面。感覺吃雞蛋黃的時候差點噎死。她看到我包里的鋼筆,我說,這是獎勵,你用吧。她拿著把玩了一會,這鋼筆是挺好,可光給這個有啥用,連個主任也競爭不上,你就是一頭悶頭拉車的黃牛。說完就把鋼筆放進盒子里,收到博古架下的抽屜里了。那晚我在書房看著書睡著了。她沒有叫我。大春天的,風(fēng)在窗外‘呼呼地吹了一夜?!?/p>
秋白講完這些,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眼神明顯清澈了許多,醉意漸漸消退。
“秋白,你更愛你前妻還是陳秋玲?”秋白抬眼看了看我,怔怔地笑了一下?!拔铱隙ㄊ呛榷嗔?,今晚說了太多?!?/p>
“我想知道?!蔽依∷母觳?,不想讓他站起身。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跟孩子他媽是親人吧,即使離婚了該做的還得做,而且我兒子還跟著她?!鼻锇淄O聛恚D(zhuǎn)著頭看向天空和廣場四周。
“陳秋玲呢?你喜歡陳秋玲什么?”我換了一種問法,可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依然沒有作答。
陳秋玲第一次來國醫(yī)堂看病,是我跟著秋白實習(xí)的半年后,是一個上午的最后一位病人。因為餓得饑腸轆轆,我看陳秋玲第一眼的時候就帶著刻薄的恨意。那天陳秋玲穿著一件白色提花連衣裙,外罩一件藍色毛衫,優(yōu)雅地走進診室。盡管她的到來讓整個房間都清麗起來,可并沒有減輕我對期盼下班休息的焦灼,甚至有點煩躁,心想著又延誤半小時吃飯了。她臉色暗黃,嘴唇發(fā)白,沒有光澤。我看了看她,示意她坐下。秋白正在屏風(fēng)后面給一個五十歲的大叔針灸。
“哪里不舒服。”我接過她手里的病歷本。陳秋玲揚了揚眉,耷拉下眼皮看了看我不想說話。
“我需要先寫病例?!蔽冶M量說得慢一些,壓住心里的火。其實這種情況每天都會遇到,來看病的人都會一進門就沖著秋白去,根本不想跟我搭話。有些就算我解釋,需要先寫病歷問清情況,這樣節(jié)省醫(yī)生就診時間,但依然有人不情愿坐到我跟前的木凳子上,每一句回答都透著嫌棄。陳秋玲回頭看了看屏風(fēng),右手提著裙子坐下,她手腕上帶著一副金色流蘇手鐲,碰到凳子邊,發(fā)出悅耳的響聲。秋白一邊擦著手,一邊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陳秋玲幽靜的眼神里,洇出笑意。我暗自驚訝,這個女人的眼睛里藏著能融化人的東西。秋白曾說,她是個讓人看了舒服的女人。她來看醫(yī)生是因為長期腸胃虛寒,問可以調(diào)理嗎?秋白說可以,不過最重要的是氣血虛,虛不受補,氣不攝血,得先補氣血,他開了五天的藥方,囑咐五天后復(fù)診調(diào)藥。第二次來的時候,她要了秋白的電話。之后陳秋玲不再來醫(yī)院就診。
后來我是在銀座商場一樓遇見秋白跟陳秋玲在一起的。那時候陳秋玲已經(jīng)面色紅潤,秋白拎著幾個購物袋在前面把門打開,身子擠在肯德基門上,陳秋玲進來他才關(guān)上門。他們坐在一進門的位置。隔著高背椅我暗暗罵了一句,狗腿子。
“你喝什么?”
“卡布奇諾?!?/p>
“你不要一杯?”
“我喝不慣,帶了礦泉水?!鼻锇灼鹕砣チ税膳_。
秋白跟陳秋玲定了關(guān)系后除了在診室,基本見不到他,即使走在對面我也撇著臉喊一聲秋主任。國醫(yī)堂的同事都說秋白傍了富婆,這個女人在城里就有三套房子,其中一套還是別墅,聽說她老公為了離婚,還給了她一筆巨款,至于多少眾說紛紜。我覺得秋白在這件事上特別無恥,跟他前妻一樣。
為了磨蹭時間,我要的清咖,需要一點點從舌尖苦到舌根,然后沿著感覺苦到骨頭里,在慢慢消退之前再喝一口。我喜歡這樣的自虐。服務(wù)生從我身邊走過,我含著一口咖啡,正在皺眉,她瞅了我一眼走到陳秋玲那桌,把咖啡放下,轉(zhuǎn)身的空,被迎面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撞了滿懷,托盤掉在地上,發(fā)出木頭與木頭撞擊的沉悶聲。
“陳秋玲,你想干嗎!”她順手端起桌子上的咖啡。那杯熱咖啡被秋白的胳膊擋下來,灑了一身。
“你睡別人家的男人還有理了?”陳秋玲站起身提著裙子抖了抖褶皺,臉上帶著一抹笑,跟那女人說完徑直走向門外。秋白提著購物袋追出去,那個女人一把扯開秋白,在陳秋玲沒來得及躲閃時給了她一巴掌,然后風(fēng)一樣地走了,上了路邊一輛林肯。
陳秋玲捂著臉站在廣場上,秋白走到跟前,“走,先回去?!薄皩Σ黄?,我想自己待一會兒。”秋白還想說什么,我拉起秋白的胳膊,“走!”我把那一堆購物袋從秋白手里扯過來,扔在地上,秋白瞪圓了眼,任我拉著走了。
“你有怪我那天拉你走嗎?”
“呵呵呵?!鼻锇纂y得這樣笑?!斑@渾水你不該趟?!?/p>
“你難道看不透陳秋玲嗎?”
“我懂。我知道?!?/p>
“你喜歡她?”
“談不上?!?/p>
秋白望著夜空,“走,該回去休息了?!?/p>
“天空有金子么!”我站起身,扶起秋白一起向掛著國醫(yī)堂霓虹燈的大樓走去。秋白一邊走一邊向身后的廣場看。我說看什么?他說沒什么。秋白的背影像一棵樹在風(fēng)里晃。我抬頭看了看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在一片燈光映射下像黑洞,是那種永遠也別想逃出去的黑洞。
我把秋白放在床上,脫下他的鞋子,回頭燒水的空,秋白接了個電話,他說他要下樓。我說誰?他說陳秋玲。我把門鎖上,倚在門上指著他說,你有沒有自尊。他說,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情況。我說,什么情況也不行。
秋白沒有再理我,放下手機去倒了一杯水,秋白喝了一半放下杯子,走到門前說,小安別鬧,或許有事。我一把把他揪過來,有那么一瞬間我們只有一毫米的距離。
“怎么,害怕了?”我看著他驚慌的眼神在眼鏡片下躲閃。
“我又不吃你。”
秋白別過頭,“小安,能不鬧嗎?”
“不能?!蔽已銎痤^,雙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們一起坐在門前?!澳憧粗遥夷睦锊缓?。”
“說什么呢,我都說了你是顆耀眼的星星?!?/p>
“以后我病了怎么辦?”我直視他的眼睛。
那是一個三伏天的夜里,我突然發(fā)高燒,頭疼欲裂,給秋白打電話,我說你不用過來,萬一感染新冠肺炎呢,告訴我該怎么降溫或者去一樓藥房給我拿點藥從門縫里塞給我。他說你等著。過了五分鐘他提著藥箱來敲門。他讓我伸出舌頭。我說,你不怕我傳染你。他說,不怕。我說要是我真的染病,你就不這樣說了。真的染病也會這么說??墒俏液ε拢娴呐?。別怕,有我呢,有我你就不會有事。那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背心穿反了。他羞澀地低頭看了一眼,伸手敲我腦袋,看來你頭不疼啊。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他的針包,在曲池穴、合谷穴給我施針。秋白說,睜開眼吧,瞧你這點勇氣怎么跟人說你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醫(yī)生。睜開眼看到插在我手上和胳膊上的銀針還在燈光下勻速震動,而我竟然沒有感覺。主任,你自己倒水喝。還有閑心管我,閉上眼養(yǎng)養(yǎng)神,等會兒給你刮痧。那晚秋白給我在大椎穴刮痧的時候我睡著了,早晨醒來,燒退了,頭也不疼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均勻地呼吸著微微發(fā)熱的空氣,好像做了一個夢,也好像奈何橋上逃回來一樣。
我知道秋白也一定在想那個夜晚。他只是在回避我的目光。
窗外依然燈火闌珊,霓虹燈打在窗簾上,文火一樣炙烤著房間里的一切。溫度在升高。我盯著秋白略有些發(fā)紅的臉,把嘴湊上去。他的嘴唇在發(fā)抖。我能看到熠熠發(fā)光的不再是外面的燈火而是他的眼睛。你是巖漿,滾燙滾燙的。秋白說,你是懸崖邊的野獸。我說我喜歡這煙火,喜歡死寂后的灰燼。他的手機鈴聲又響起,我用手摁著他的手不讓他接,他的手機鈴聲是吉米·克羅斯的Time In A Bottle。鈴聲結(jié)束后秋白將我推開。他說,對不起,放心吧,我不去了,你趕緊去休息。我說,不。他站起身,向窗邊走,我坐在地毯上,頭靠著,門沒有動。
我不知道是怎么睡著的,醒來的時候我躺在秋白的床上,秋白躺在沙發(fā)上。
這時候有敲門聲,秋白從沙發(fā)上坐起來雙手抱著頭拍了拍,去開門。陳秋玲滿身酒氣蹲在門前,看到秋白,她站起來晃悠著說,你怎么不接我電話,她整個人倒在秋白懷里。我累了,我要離婚。你離婚不離婚跟秋白有什么關(guān)系!我從床上跳下來,指著陳秋玲。陳秋玲看到我,一點也沒有吃驚的樣子,倒是一掃往日的優(yōu)雅,用手指著我不停地點,然后從包里抽出一疊百元鈔,往我身上塞。陳秋玲,你過分。秋白看了我一眼示意我走,我伸出手給了陳秋玲一巴掌。陳秋玲肯定沒有料到,她幾乎是驚訝地蹦起來,你是誰,任誰都可以打我嗎?她把手里的錢揚出去,過來撕扯我。我們都坐在地上,像纏在一起的線團。秋白把我們分開,將陳秋玲扯到沙發(fā)上過來扶我,我甩開他跑了出去。
我向身后天臺的門看了一眼,秋白懷里抱著一張?zhí)鹤樱掷锾嶂业男幼哌^來。
他把鞋子遞給我,我接過來扔在一邊。他把毯子披在我肩上,在我身邊坐下,從上衣口袋取出兩支煙看了看我,猶豫著還是遞給我一支。我看了秋白一眼,沒有接,從他嘴上拔下那根他剛點著的煙,叼在嘴上用力吸了一口,咳起來。秋白把手放到我的背上,上下給我撫著。我回過頭吻住他,不,是咬,像野獸在撕咬。小安!秋白握住我的肩膀推開我,我有話想說。你說什么,你說你喜歡錢!
秋白從地上撿起掉落的煙,以后不要抽煙,你還年輕不能這樣。我說,你想說這些。不是,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他說,我大概會辭職,這兩天或者再等幾天。我抬起頭看他,為什么,為了我?他說,不是。
我想告訴你,他抬頭望著一點也沒有變化的灰白天空繼續(xù)說,其實在我看到前妻的那晚,我跑出去是去了兒子學(xué)校,可并沒有直接回家,我去了妻子弟弟家,我知道她弟弟常年在外打工,而且他弟媳曾經(jīng)多次向我表示過好感。他弟媳來給我開門的時候,像迎接自己的丈夫到來,她說她早知道姐姐跟她老板的關(guān)系,而且她看到我傍晚回家,實際上她在等我。她說她從中學(xué)時就喜歡我,我都不記得她是我的學(xué)妹,而且我們上了同一所醫(yī)學(xué)院。她說她為了離我更近才嫁給一無是處的丈夫,她送飯給姐姐,只是想讓我也吃到??墒悄阒绬?,事后我提上褲子就走了,什么也沒說?;丶野橇艘煌腚u蛋面后倒頭就睡了一夜,沒有再好的一夜睡眠。離婚后辭職離開,不是為了躲避失敗的婚姻。我不想記起那個夜晚,盡管后來她還是決絕地跟她弟弟離婚了。她在找我,掘地三尺地找我,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她都找得到。他說完有那么幾分鐘,像頭頂上壓下來一團白霧一樣的沉默,然后他又說,你是個好女孩,你還太年輕,我不值得。秋白說這句話的時候,喉嚨已經(jīng)沙啞。
“陳秋玲呢?”
“我給她叫了計程車送走了?!?/p>
“不是,我是說……”秋白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們其實沒什么。陳秋玲找我讓我假裝她情人的時候,我沒有多想就答應(yīng)了。因為我也想讓那個人女人看到。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知道錯了?!鼻锇子终卵坨R,拿在手里,低下頭揪起衣角擦了擦眼鏡片。
“你辭職去哪里?”
“回去。不想再找防空洞了。既然無論跑多遠枷鎖都在,而且時間越久枷鎖就越重。我要回去了,即使那里還是墳?zāi)?,我還得回去。”秋白戴上眼鏡仰起頭。
此刻我無論怎么調(diào)慢呼吸,都有種在水里憋氣的感覺。我不知道跟秋白說什么,怎么說。只覺得被倒扣在混沌的灰色天空下,做不出任何有效掙扎。即便清晨的氣息開始升騰,即便耳邊有風(fēng)吹過,陰郁的天有意要打開,我依然張不開嘴,也吐不出一個完整的煙圈,甚至手開始抖。我扔掉煙,屈膝抱著腿,腐成線條的草葉蓋住我涂了淡紫色的腳指甲,像一道疤痕。
秋白俯下身,吹掉我腳指甲上的浮草給我穿上鞋,沒有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向天臺門。
一只灰椋鳥飛來,落在我面前的天臺欄桿上,那樣子一點不怕掉下去,也不怕我。它抖動羽毛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待我打算起身靠近時,它張開翅膀飛起來,飛到灰白色的天空中。我抬頭看著,它在灰白里逐漸消失。風(fēng)進了眼睛,澀澀的熱,因為仰著頭眼淚沒有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