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強
之彥侄鑒:
前得來信,得悉闔府安好,為慰!之俊、之詠兩侄婚事即將舉辦,尤所欣慰!茲寄上國幣貳拾萬元,作為兩侄添香之用,數(shù)目甚小,聊表微意而已。近清發(fā)胃疾甫愈,不能多寫,即問近好!
自清、竹隱手啟,廿日。
朱自清致朱之彥信一通,《朱自清全集》書信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未收。信為趙胥藏,影件收入趙胥編《樸廬藏珍》。原件曾在清華大學(xué)藝術(shù)博物館《尺素情懷——清華學(xué)人手札展》(2016年9月至12月)展出?!稑銖]藏珍》釋文有誤,合體字“國幣”漏掉,“多寫”誤釋為“多字”。
龔明德先生曾撰《朱自清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日致朱之彥》一文討論該信。除指出趙胥的誤釋外,龔先生還為落實朱之彥的身份、確定寫信日期做了一些可貴的努力,如曾詢問有關(guān)人員:“朱自清第二任妻子陳竹隱是成都人,她的同胞兄弟的孩子應(yīng)該姓陳,據(jù)走訪過‘之彥的我的一位前輩同事講,這個‘之彥確實姓朱,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還住在成都的西安路。這樣,應(yīng)該是陳竹隱的同胞姐妹中的一個嫁給了本地朱姓男性為妻,生育的三個兒子中,朱之彥是老大。”也曾實際走訪有關(guān)部門:“我專門去成都西安路派出所戶籍管理處請戶警幫著查找朱之彥三兄弟的情況,想落實朱之彥的兩個弟弟結(jié)婚的準(zhǔn)確月份,讓這封朱自清書信有一個可靠的年月時間,不巧的是根本沒有這三個人的記載,連遷移和死亡等記錄也沒有!”
龔先生關(guān)于朱之彥身份的推測是正確的。朱之彥叫朱自清夫人陳竹隱為“姨母”,那么按北方話習(xí)俗,就是陳竹隱的“外甥”,南方人往往侄甥不分。準(zhǔn)確地說,朱之彥算是朱自清的“妻甥”。事實上,朱自清日記中關(guān)于朱之彥的記述不少,茲一一摘出如下:
1945年7月17日記:“徐中舒與朱之彥來訪,分別與之長談?!?/p>
同月23日記:“感冒……之彥來訪,示以詩稿,長談之。告以教書生涯中事。談及政治上之腐敗遍及各地,因而必須進行革命。他十點十分告辭。我因久坐院中感冒加劇?!?/p>
31日記:“晚問之彥在余就寢前來訪?!?/p>
1946年1月17日,記載當(dāng)日收信人名單中有陳竹隱、朱之彥等數(shù)人。此時朱自清已回到昆明。
同年7月21日記:“參加西南聯(lián)大校友的聞一多追悼會,并作了《聞一多和中國文學(xué)》的講演?!L雨僧和趙守愚。趙談了云大的政治運動情況。之彥告蘇聯(lián)解散第三國際?!?8日記:“與四姐、之彥、馬大姐共照相?!?/p>
8月19日朱自清離開成都赴重慶,準(zhǔn)備轉(zhuǎn)道北歸。當(dāng)日記:“由蓉赴渝,送行者有少炎、玉如、云波、永懿、馬大姐、四姐、金錫菱、之彥、祁太太及袁大娘?!?/p>
此后,朱自清還頻頻寫信給朱之彥。根據(jù)日記所列的收信人名單,朱自清在下列日期給朱之彥共寄出九封信:1946年8月21日、9月29日(寄自重慶)、10月13日、12月18日、1947年3月30日、5月21日、9月3日、12月2日、1948年6月8日(寄自北平)。
僅日記中的這些記述,就足能反映朱之彥雖為晚輩,但在朱自清的交往對象中有著特殊意義。
龔明德先生也試圖查找朱之彥的回憶文章,以進一步落實有關(guān)問題,“但很遺憾,在眾多的回憶朱自清的文章中,沒有找見朱之彥回憶他姨爹朱自清的文章?!睂嶋H上,朱之彥不是沒寫過文章?!洱堥T陣》1988年第5期就載有他的《回憶朱自清先生》一文,翔實敘述了二人的交往。茲據(jù)該文所及,將二人交往情況擇要轉(zhuǎn)述:
1940年暑期,朱自清從昆明到成都休假,與妻兒團圓,在大足縣工作的朱之彥特意回成都看望,第一次見到朱自清,受贈《背影》一書。不久,朱之彥辭去大足的工作,改到理縣執(zhí)教,稍后轉(zhuǎn)回成都,曾任職成都市土地整理處,“每天下班,都必去報恩寺和先生閑談”。
曾在朱自清指導(dǎo)下學(xué)寫詩,朱自清也常將自己的唱和詩稿給他看。
1945年前后有段時間,朱之彥常到茶館猜謎,所獲獎品筆墨紙箋供自己的兩個弟弟及朱自清的兒子喬森、思俞用。朱自清常要朱之彥與自己分享所猜謎語,并與來訪的殷孟侖、程千帆共同欣賞。此外,朱自清還時常叫朱之彥陪同自己聽揚琴、相聲、口技等。
朱自清關(guān)心朱之彥甚至及于儀表。1945年暑期朱自清再度來蓉,給朱之彥買了一副修面用具和12張刀片。
1946年秋,先生全家離蓉過于渝,轉(zhuǎn)回北平,他在成都不必帶走的書幾乎全給了朱之彥,重要的有《十三經(jīng)注疏》《昭明文選》、多部子書、章士釗《游滬草》、馮友蘭《新理學(xué)》、易君左《中興集》和俞平伯所贈其祖俞陛云《蜀輶詩記》、沈君默所贈((季剛先生所為詞》、余中英所贈《繅經(jīng)巢詩鈔》等及先生與友人唱和手稿《錦城鱗爪》三冊,共約十余本。
1947年8月,在朱自清一家離蓉快一年后,川省人事更動,朱之彥將鄧錫侯主川、余中英長田糧處等消息在信中告朱自清,又告以成都物價上漲情況。朱自清遂給余中英去信,介紹朱之彥到田糧處工作。朱之彥因得以棄“教”從“糧”,1949年后,留用于糧食系統(tǒng),直到1981年退休。
與日記記述材料對讀印證,可見朱之彥是深得朱自清器重和信任的晚輩親戚。按照60歲退休算,1981年退休的朱之彥當(dāng)生于1921年前后,與1898年出生的朱自清有20多歲的年齡差距,二人可謂忘年之交。朱之彥雖然主要任職行政機關(guān),但雅好詩文,對身為著名作家和學(xué)者的姨爹朱自清仰慕有加、傾心就教;朱自清則把他當(dāng)作文章知己、可造之材對待,所以樂與相交。二人的交往內(nèi)容多不離文化藝術(shù)主題,關(guān)系模式則可以說是亦近親、亦師生、亦朋友,洵屬難得。
關(guān)于這封信的寫作日期,龔明德先生猜測為1946年12月20日。其依據(jù),一是1946年12月14日、20日朱自清分別在日記中有去醫(yī)院檢查記錄,被告以是“胃腸內(nèi)無異常組織”,“有胃潰瘍,但并不活動”。龔先生說“這,就是朱自清信中所講的‘胃疾甫愈。一個老病號往往很信任醫(yī)生的診斷,何況還是先后不同的兩個醫(yī)院中兩個醫(yī)生的一致結(jié)論”。二是:
1946年12月18日的日記,朱自清在該日估計是來信名單的第一個寫了“之彥”,當(dāng)時在北平的朱自清收到了成都“之彥侄”的信,報告他的兩個弟弟即“之俊之詠”即將舉辦婚事的喜訊,隔了一天朱自清就匯去了“貳拾萬元”。
這里有一個誤會需要澄清:朱自清每日日記開頭名單,絕不是“來信名單”,而是去信名單;所列人名是所寄信件的收信人,而不是所收信件的寫信人。澄清這一誤會后,龔先生的推論基礎(chǔ)和系日結(jié)論也就靠不住了。信中第一句就說“前得來信,得悉闔府安好,為慰!”“前”意為“日前”,指一段時間以前,如果按照龔明德先生的推測,從收信到回信只“隔了一天”,那是不符合“前得來信”一語用法的?!竺嬉环N情況,前人往往用“頃得來信”。
筆者認為,該信或?qū)懹?947年5月20日。
首先需要注意一個事實:朱自清的信,常常頭天寫信,次日寄出,在寄出日的日記中開列收信人名單。如1946年4月25日寫致趙萬里信,但當(dāng)天日記收信人名單中并無其名,而在4月26日日記中則有“斐云”(趙萬里字)。1947年12月25日寫了致鄭振鐸信(《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但在當(dāng)天日記收信人名單中并無其名,而在12月26日記中則有“西諦”(鄭振鐸字)。
前文說過,朱自清日記1947年5月21日收信人名單中有朱之彥一條。如果日記中關(guān)于歷次給朱之彥寄信之事記載無遺,那么這封信于這一天寄出的可能性最大。果如此,則寫信日期“廿日”當(dāng)系1947年5月20日。查20日日記,記錄事項的確有“晚寫信”一條。
另一方面,龔先生從“胃疾甫愈”入手查考病情記錄來確定寫信日期的思路是對的,但不能絕對。因為朱自清胃病遷延多年,時常發(fā)病。自1941年起,日記逐日用○(胃病未發(fā)作)、(×)(胃病發(fā)作)、X(一個到數(shù)個,區(qū)別病況嚴(yán)重程度)來記錄當(dāng)日情況。檢1947年日記,1月1日:“食逾量,胃痙攣并嘔水?!币坏剿脑麻g,屢屢有“疲倦”“倦甚”“倦極”“精疲力竭”等字眼。發(fā)作記號幾乎無日無之,時好時壞。4月5日記述到醫(yī)院看望楊振聲,“他談了手術(shù)頭四天的痛苦情形。他認為科學(xué)家不關(guān)心人的感情,并說有胃潰瘍不一定動手術(shù)”。楊振聲剛在北大醫(yī)院做過胃切除手術(shù),這對同病相憐的老友自然交流了病情,“胃潰瘍不一定動手術(shù)”顯然是針對朱自清而言?!拔讣哺τ被驗閹в邪参可实耐褶D(zhuǎn)說法,“不能多寫”則為實際情況。因此,將寫信日期系于1947年5月20日也不矛盾。
朱自清致朱之彥書信多封,本文所討論的是目前所知唯一存世的一封,毫無疑問當(dāng)入新版朱自清全集。信中折射出的二人的忘年之交,頗有意義,在目前各版本朱自清年譜傳記中也均未提及。希望本文考辨能為相關(guān)集、譜、傳的編纂提供較為可靠的依據(jù)。
2017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