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晚明社會文化變遷是陽明后學流變的外在因素,“天人合一”如何與“變化氣質(zhì)”相契合的“宋儒難題”則是其內(nèi)在原因。陽明后學在遭遇宋儒遺留的理論難題及社會現(xiàn)實困境時容易走向佛教化的傾向,此種佛教化傾向直接導致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對浙中王門后學周海門、陶望齡等人的學派歸屬進行了特殊處理。
關(guān)鍵詞:浙中王門后學;周海門;陶氏兄弟
晚明社會文化急劇變遷,是陽明后學流變的外在因素,“天人合一”如何與“變化氣質(zhì)”相契合的“宋儒難題”則是其內(nèi)在原因。海門學者在遭遇宋儒的理論難題及社會現(xiàn)實困境時導致了佛教化的傾向。承續(xù)陽明心學的學術(shù)旨趣,海門學派的學術(shù)思想亦是根源于解決宋儒遺留的“天人合一”如何與“變化氣質(zhì)”相契合的理論難題。
一、周海門與陶氏兄弟的學派歸屬問題
關(guān)于周海門的學派歸屬問題,學界頗多爭論。先是《明儒學案》卷三十六《泰州學案五》列《尚寶周海門先生汝登》《文簡陶石簣先生望齡》《太學劉沖倩先生塙》三則,黃宗羲明確將周海門、陶望齡、劉塙等人歸為泰州王門羅近溪(汝芳)一派。誠然,黃宗羲并非不清楚周海門與王龍溪(畿)的學脈淵源,他曾言:“先生(周海門)有從兄周夢秀,聞道于龍溪,先生因之,遂知向?qū)W?!钡麨槭裁慈詫⒅芎iT列入泰州學案呢?黃宗羲曾描述過周海門供奉羅近溪遺像的細節(jié),其言:“先生(周海門)供近溪(羅汝芳)像,節(jié)日必祭,事之終身?!边@大概是黃宗羲將周海門歸入泰州王門的原因之一,即宗羲認為從學術(shù)傳承來看,羅近溪才是周海門真正的淵藪。但這是黃宗羲將周海門歸入泰州王門的真實原因或全部原因嗎?周海門供奉近溪像,節(jié)日必祭細節(jié)的真實性是否可考?有幾層是出于黃宗羲的主觀推斷?顯然,疑點頗多。
正因疑竇叢生,關(guān)于周海門的學派歸屬,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如荒木見悟最先對周海門在《明儒學案》中的學派歸屬表示了疑問,但其尚未對黃宗羲的劃分做出否定。隨后,彭國翔《周海門的學派歸屬與<明儒學案>相關(guān)問題之檢討》一文以眾多相關(guān)原始文獻資料為依據(jù),詳細考證《明儒學案》周海門學派歸屬失真的事實。彭國翔認為,無論從地域、思想傳承還是自我認同等諸多方面來看,周海門都應作為王龍溪弟子歸入浙中王門,而非泰州王門。錢明《浙中王學研究》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彭國翔的觀點,并進一步指出“黃宗羲把浙江的陽明學者分別置于浙中、泰州、甘泉三個學派以及‘附案中,從而使浙中王門在與江右等地區(qū)王門的力量對比中,從開始時的上風轉(zhuǎn)為下風”的嚴重后果。
的確,作為浙中王門的正宗,在黃宗羲的意識中,保持浙中王門學脈的正統(tǒng)性尤為重要,所以黃宗羲在著述《明儒學案》時對周海門、陶望齡等人作了特殊處理,這種處理實是出于凈化浙中王門的考量。誠然,黃宗羲對思想史的此種處理方法并非原創(chuàng)。早在南宋末年,天臺宗僧人大石志磐撰寫《佛祖統(tǒng)紀》時已有類似手法的運用。譬如大石志磐對凈覺仁岳等人的處理跟黃宗羲對周海門等人的處理如出一轍。
大石志磐恪守天臺宗的思想立場,黃宗羲秉持浙中王門的學統(tǒng)。黃宗羲出乎預料地將周海門、陶望齡等浙中王門后學置于具有濃厚異端傾向的泰州王門與大石志磐將凈覺仁岳等人置于雜傳,其立場、意圖、進路、方法都極為相似。
二、浙中王門后學海門學派的宗門開展
關(guān)于周海門(周汝登,1547-1629,字繼元,號海門,嵊縣人)的研究近年來已有升溫之勢,學者從學派、著作、思想等不同的角度探討周海門的相關(guān)問題。周海門實是晚明浙中士林的領(lǐng)袖,誠如陶奭齡所言:“海門先生得髓于龍溪子(王龍溪),以纘文成公(王陽明)之續(xù)。主盟斯道,壽考作人,東越僻隅,而海內(nèi)望為鄒魯?!笨梢哉f周海門在浙中王門中起到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性作用,其地位及其重要。周海門自己也償以心宗之正自居,曾撰《圣學宗傳》以傳前圣一脈相傳之道。他致力于陽明心學的講授與推廣,曾講學于蒼巖石壁草堂、鹿山書院、海門書院(又名宗傳書院)、金華霞院書院、紹興陽明祠等地,在當時的影響頗大。周海門與其弟子以書院為中心進行研學交游,逐漸形成學派,這一學派在當時及之后未有確切之命名,筆者在此姑且以“海門學派”來指稱之。
“海門學派”之概念為本文首次提出。關(guān)于這一學派的考察主要以周海門為中心展開,并涵攝其他重要思想家,如陶望齡(1562—1609)、陶奭齡(1571—1640)兄弟。雖然陶氏兄弟與周海門沒有明確的師承關(guān)系,但他們與海門亦師亦友,其交往構(gòu)成了海門學派不可或缺的部分。關(guān)于陶氏兄弟的研究,目前主要表現(xiàn)在交游研究、思想研究及文學研究等三大方面。劉塙(1566—1626)與劉埁(1568—1629)、劉垸(1574—1638)同為周海門重要弟子,其父劉焀(號玉笥)亦與海門有交往。周海門歿后,王三臺(1568—1636)恐師道不傳,著書立說,傳道授徒,世稱“衡南先生”。他是海門思想的主要傳承弘揚者,被時人稱為“理學鉅儒”,著有《四書附注》《正學堂詩微》《衡門文集》等。王三臺在海門學派中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但后世極少有王三臺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
海門學派是浙中王門后學宗門開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其學者眾多,尤以會稽、山陰、剡城為盛。據(jù)清同治九年所刊行的《嵊縣志》所言,海門弟子有千余人,其中有名字可考者亦不下百余人。山陰有張元憬、劉焀(1545—1610)、劉塙(1566—1626)、劉埁(1568—1629)、劉垸(1574 —1638)、劉垓(1588—?)、梁應期、彭若昌、王繼炳、繆伯升、祁承?(1563—1628)、錢經(jīng)國、何光達、錢宗經(jīng)、張企之、全繼志等人。會稽有周敬先、錢忠愛、陶鑑、范維達、范繼華、范繼益、陶尊治、余萬宗、沈應龍等人。剡城有王三臺(1568—1636)、袁祖憲、袁祖乾、吳振升(1574 —1611)、丁彥伯、丁美祖、尹志賡(1533—1601)、魏觀光(1573—1622)、王心純(1585—1648)、吳應雷(1574—1636)、吳鉉、吳鈺、吳調(diào)元、吳應芳、趙應揚、喻安情、王世韜、錢永澄、厲汝恩、張我綱、葉應斗、喻允瑛、俞宏遠等人。另有上虞鄭一鰲、鄭一驥、鄭汝鉞等人。余姚有王先達、王業(yè)浩(?—1643)、史孝蒙等人。錢塘有袁升聞。婺源有余懋孽(1566—1617)、歐陽豪等人。滁州有王化振。休寧有吳世寵、吳可期等人。古歙有鄭澤、方如騏、余永寧等人。雷陽有柯時復。高郵有李自華。泰州有王元鼎。金陵有吳自弘、吳承邰、何應咸等人。再有亦師亦友者如陶望齡(1562—1609)、陶奭齡(1571—1640),以及“鹿山八士”袁日新、吳鉉、吳應芳、王國楨等人。這些海門學者遍布浙江、江西、安微、江蘇等廣泛區(qū)域,他們中的多數(shù)學者行狀已難以考辨,但他們的思想與活動應屬于浙中王門后學的范疇,其構(gòu)成了晚明陽明心學發(fā)展的重要內(nèi)容。
在眾多學者中,著名者為劉塙、王三臺,除此還有祁承?、王世韜、王先達、王心純、吳鈺、吳振升、丁美祖、余懋孽、張元憬等人。其中余懋孽(1566—1617)、王世韜、祁承?(1563—1628)影響又較為突出。余懋孽、王世韜、張元憬等人為周海門著作的主要刊刻者。祁承?為明代著名圖書館學家、目錄學家,今存《藏書訓約》、《澹生堂集》、《牧津集》等著述。海門學派眾多學者的思想與活動對晚明時期陽明心學的傳播、發(fā)展與流變產(chǎn)生巨大效應。
三、浙中王門后學的思想特質(zhì)及其效應
前文已經(jīng)述及,黃宗羲撰寫《明儒學案》的直接目的在于凈化浙中王門。言下之意是,浙中王門有凈化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王陽明的思想在浙中,二傳至王龍溪,三傳至周海門,四傳至陶望齡、陶奭齡兄弟。至周海門、陶望齡等人,其思想已有嚴重的佛學化傾向。所以在黃宗羲看來,周海門、陶望齡等人是陽明學的異類或異端。浙中王門后學周海門及陶氏兄弟儒學的佛學化傾向是導致黃宗羲將其歸入泰州王門此類“偏門”的直接原因,當然也是根本原因。
黃宗羲言:“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王艮)、龍溪(王畿)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彼J為,王陽明的學說能風行天下得益于王艮、王畿等人的倡導傳播,但亦因王艮、王畿等人而漸失其傳,原因在于王艮、王畿等王門后學漸漸偏離了王陽明的學術(shù)旨趣,往往以佛教義理比附師說,使陽明心學染上濃重的禪學意味。黃宗羲又認為,王畿之后,后學很少有超越他的,又得江右王門的救正,致使浙中王門不至于決裂。但泰州王門情形迥異,王艮之后,能人輩出,如顏山農(nóng)、何心隱等人,往往能赤手搏龍蛇,以至于泰州學派不再是陽明學或儒學能羈絡的了。所以,黃宗羲對周海門、陶望齡等人的學派處理,更多的是出于思想史的考量,是由周、陶思想的佛學特質(zhì)所決定的。
周海門曾言:“儒與禪合乎?曰不可合也。儒與禪分乎?曰不可分也。”儒佛雖然不同,但也不異,這是周海門的主要觀點。周海門進一步論證:“孔子之旨,闡在濂洛以后,諸儒故錄取程門及邵、楊諸詩而示之儒。如來之旨,闡在曹溪以下,諸師故摘取《壇經(jīng)》及諸宗語數(shù)條而示之禪。嗟乎!人而有悟于此,則儒自儒,禪自禪,不見其分。儒即禪,禪即儒,不見其合?!彼讶宸鹬g的界限和差異化解了,其后果很有可能導致“儒即禪,禪即儒”的儒佛不分的局面,亦有可能導致名教消歸于佛教的嚴重后果,這應該是黃宗羲所真正擔心的。
陶望齡其與焦竑、袁伯修、黃平倩等人的交游活動等,可進一步了解其為什么認為陽明學說乃“著名深切之教”。陶奭齡與其兄講學白馬山,其學術(shù)雜於禪學,生平有“五不問,五不答”,體現(xiàn)了其與陶望齡的思想差異。其中陶氏兄弟的思想深受周海門的影響,亦是海門學派重要的成員,其思想與活動對海門學派思想、陽明心學的發(fā)展與流變產(chǎn)生巨大效應。陶氏兄弟思想有明顯的佛教化傾向,這根源于宋儒周敦頤、邵康節(jié)、張橫渠等人遺留下來的“天人合一”如何與“變化氣質(zhì)”相契合的理論難題。海門之后有蕺山劉宗周(1578—1645)認為陽明后學王畿、周汝登、陶望齡及陶奭齡皆雜于禪,故而建證人書院講學,而為蕺山學派,傳黃宗羲、陳確、張履祥等人。黃宗羲后將周海門、陶望齡、劉塙歸入泰州學派,這亦是陽明心學流變的一個重要向度。陶氏兄弟曾與湛然圓澄(1561—1626)、憨山德清(1546—1623)、紫柏真可(1543—1603)等叢林尊宿交游,使其思想有明顯的佛教化傾向。此種傾向體現(xiàn)了明末學術(shù)“儒佛互闡”的理論旨趣,亦是陽明心學流變的極端形式。
陶氏兄弟的小品文對晚明文學的影響較大,尤其是對公安派文學思想有一定的調(diào)劑與補充作用。陶望齡與焦竑、袁伯修、黃平倩等人的交游與文學探討,使其思想體現(xiàn)了深厚的審美張力,這種張力是社會歷史、生活世界、哲學思辨和宗教情懷的整體凝練和文學表達。以陶氏兄弟及海門學派為代表的陽明后學思想的流變是陽明學對時代變遷的一種回應與調(diào)適。無論是姚江,還是泰州。無論是浙中王門,還是江右王門、北方王門、南中王門、黔中王門,都體現(xiàn)追尋理想境界的理論特質(zhì)。陽明學的研究應分析歷史語境與文化生命的契合;應考量民族興衰與知識分子的時代擔當。陽明學思想流變有其表現(xiàn)、性質(zhì)、前提、根源及效應。正如《明儒學案》卷三十六《泰州學案五》言:“近溪償以《法苑珠林》示先生(周海門)。”的確,周海門與湛然圓澄(1561—1626)、紫柏真可(1543—1603)、憨山德清(1546—1623)等叢林尊宿交游,曾撰《佛法正輪》。此種傾向體現(xiàn)了明末學術(shù)“儒佛互闡”的理論旨趣,亦是陽明心學流變的極端形式。
概而言之,周海門及陶氏兄弟學派歸屬問題實是陽明心學思想流變的體現(xiàn)。當然,此一問題不僅是宗門義理問題,更是社會文化問題,其根源在于晚明社會及士人階層的整體心態(tài)呈現(xiàn)。所以考察周海門等人的學派歸屬問題時,先應考察黃宗羲的思想傾向、情感訴求、生命抉擇及明清之際的社會歷史語境,也應考察陽明良知之學與宋明理學,乃至儒學發(fā)展的整體關(guān)系,而不是單純的學者地緣問題、學脈承續(xù)問題及學理探究。在這樣的視閾下,學者的生命、思想將呈現(xiàn)多重維度。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學派問題不僅涉及宗門的界定,義理的詮解,更應考量社會文化的宏大語境。因此,在考察周海門、陶望齡等人的學派歸屬問題時,理應考察黃宗羲的思想傾向及當時的社會歷史話語,也應考察陽明良知之學與宋明理學的整體關(guān)切。浙中王門發(fā)展過程的復雜性、多元性及不確定性可從周海門、陶望齡等人的學派歸屬問題中管窺一斑,而周、陶等人的學派歸屬問題其實質(zhì)乃是陽明后學思想傾向性問題。周海門、陶望齡等人的佛學化傾向?qū)е铝它S宗羲在《明儒學案》中將他們列入《泰州學案》的直接后果。
基金項目:寧波市社科規(guī)劃課題成果(G19-ZX58);浙江省教育廳科研項目成果(Y20173861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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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魯海軍,浙江萬里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
(作者單位:浙江萬里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