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花
海棠愛上了有婦之夫“西廂記”,又在家人不斷催婚的壓力下與“計算機”談婚論嫁。同時面對兩個男人,海棠難以抉擇,更重要的是她自認為從父親、母親、小姨三人的情感糾葛上看透了愛情與婚姻的本質(zhì)。海棠是否包容了父親?她最終該選擇誰當終身伴侶呢?
打一開始,海棠就知道他是有家室的。
襯衫干凈整齊,西裝頭,小肚腩,背部渾厚有肉,半框眼鏡后,一雙輕微浮腫的眼睛——怕是鸞鳳纏綿需索無度導(dǎo)致的腎虛吧。
反正,這是一個生活穩(wěn)定有人伺候的男人。
未婚男子的身上盤桓的青澀氣息和慌里慌張,他沒有。
只有婚姻,有度有節(jié)的婚姻才能養(yǎng)出這樣的男人的體格和氣質(zhì)。
未婚男子,不管如何穿山渡水千帆過盡,始終是男孩。
“在干嗎呢?”他微信。
“查房?!?/p>
海棠拍了一張病房的照片發(fā)過去。
眼科醫(yī)院,少血腥惡病,相比于別的綜合醫(yī)院,簡單干凈得多。
冬天一來,病房大多空著。
335房是唯一一個住滿人的。
一個六十歲的退休老太和她的女兒女婿。
三張小床之間,兩個床頭柜,擺滿了東西。水果、手機充電器、吹風筒,以及幾支蒙牛優(yōu)酸乳。
小夫妻三十出頭。
女婿很體貼,買早餐、午飯、水果,陪老太太做各項檢查。上午十點,做女兒的要么還在賴床,要么在慢吞吞地化妝。
女人就這樣,仗著有人寵,有風使盡艃。有誰天生風風火火的呢?不過是無人可靠,凡事自己來,日久天長,不風火也不行了而已。
“媽,您要不要喝點酸奶?”男人問老太。
老太朝海棠投來詢問的眼光。
“沒問題,可以喝的,阿姨。”海棠邊說邊給老太滴眼藥水,同時也看了那女婿一眼。眉清目秀清清爽爽的一個男子,身材保持得不錯,隔著襯衣仍舊依稀可見隆起的三角肌和胸大肌。 “謝謝宋醫(yī)生啊,辛苦了。”女婿對海棠點頭致意。
愛屋及烏吧。否則,哪個男人會如此殷勤地伺候起丈母娘來?
手機一振,微信來了——
“病房很熱鬧啊?!焙竺婢Y了個紅唇表情。
“是。三張床都住滿了。女兒女婿陪老太太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焙L挠玫氖顷愂鼍洌砻嫔喜幌滩坏?,事實上卻說得詳細。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詳細。
手機又振了,是個表情圖,一個簡筆畫小人兒,雙手舉著一個愛心,愛心里幾個字:寶貝,我想你了。
這是他的慣用圖片。
事實上,他從未這么說過,也從未喊過她的名字或是別的。
連昵稱也沒有。
叫老婆?不。他不會那么蠢,蠢到給她不該有的希望和暗示。
叫寶貝?也不對。說不定那是他老婆的專寵。
直呼其名又顯得生分。
索性省了。
再親密,再你儂我儂耳鬢廝磨,在稱呼上也不過是“你”“我”而已。
換作從前,海棠會回復(fù):我也想你。
但是那天,海棠沒有。
出門之后,她聽見女兒在洗手間里喊女婿:“寶寶,我不想出門,你看媽要吃什么,打包回來好了。”
“腸粉吧?!崩咸f。
女婿爽利地出門了。一個“寶寶”就把男人哄得屁顛屁顛鞍前馬后。
——換作我媽躺在這里,他會來嗎?
永遠,不會——海棠心知肚明。
只有蠢貨才會對無望的事情滿懷希望。
刪掉對話框,把手機塞回白大褂的口袋里。
口袋大,手機一墜到底。
空空蕩蕩。一如人生。
海棠二十八歲。是大家關(guān)心的剩女。
不少人明面上是關(guān)心,實際上是八卦。
生活本就無聊,不八卦一點別人的七葷八素簡直就活不下去了。背地里嚼舌頭的人不少:該不會是有什么毛病吧?要不怎么會連個男朋友也沒有?
“八公八婆多的是,蟑螂老鼠滅絕了,這些人都還在的。管不了那么多,隨他們說去!反正咱也沒什么需要跟別人交代的!”閨蜜楊梅敷了一塊芝麻糊一樣的黑色面膜,慵懶地躺在沙發(fā)上,好言相勸。一個“咱”字用得,也算是用心良苦??稍挶澈蟮降滓彩禽p薄的——一個女人,一把年紀還吊兒郎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算什么呢?
楊梅和海棠,當然不是“咱”。
楊梅所到之處向來熱鬧,男人們圍著她團團轉(zhuǎn),像蜜蜂圍著花兒一樣??伤?,知道女人青春易逝寶刀會老,在亂花漸欲迷人眼之際,狠下心來找定一個男人,過起了善男信女的生活。
海棠很少異性緣。二十出頭那一年,天橋上算命的大胡子握住海棠的手,說:“感情線短,桃花弱,晚婚命格。還有一句不知當說不當說… …”大胡子神色凝重,略有遲疑。
“盡管說吧,師傅?!?/p>
不過糊口罷了,果真有道破天機的能耐,怕也不會在這天橋上風吹日曬騙飯吃吧?姑且聽之好了,海棠想。
“雙鳥離飛之相,恐情路坎坷啊?!?/p>
嗨,坎坷就坎坷吧。來世為人,誰又能一帆風順呢。那時的海棠年輕氣盛,無所畏懼。
后來海棠再特意去了幾次天橋,卻再沒見到算命的大胡子。茫茫人生,聚散皆無常,算得了別人命的人往往算不了自己。
“還是找個人吧,也別眼界太高啦,好歹冬天有人暖被窩,來大姨媽有人遞水送藥,下雨打雷有人抱一抱,碰上個蟑螂老鼠也有人出馬消滅,至于換燈修馬桶這類事情連物業(yè)服務(wù)都省了——全是男人一手搞定?!睏蠲放紶栆矔D(zhuǎn)換話風,和別人一樣一口咬定海棠是因為心高氣傲才導(dǎo)致的孤身一人。
海棠不是孤身一人,卻和孤身一人沒什么區(qū)別。認識數(shù)年,一年十二個月,見他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偶爾頭疼腦熱,卻依然形單影只,自己料理自己。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誰的詩句?記不清了。反正獨來獨往慣了。
可有時候海棠覺得這樣也不賴。見慣了在婚姻里煙熏火燎是非不斷的人,反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清凈。
一朝嫁作他人婦,終日柴米油鹽醬醋茶里泡著,如何能夠逃出生天?只好認真庸俗下去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何苦左奔右突執(zhí)于前程?何況這前程于一個女人而言,不過是一日三餐相夫教子罷了。
像父母一樣又如何?都是文學(xué)教授,算是才子佳人珠聯(lián)璧合,大半輩子下來,卻依然烽火連天爭戰(zhàn)不止。
“我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我他媽的才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
兩個文學(xué)教授吵起架來一點都不文雅,和村夫野婦毫無二致。若硬要找出差別來,那就是媽媽自殺前好歹還會留下遺書。
“媽媽無法繼續(xù)了,請你們原諒我。媽媽犯的最大的錯誤是把你們帶到這個世界,卻無法繼續(xù)陪伴你們。”
那一年,海棠十歲,哥哥海岸十四歲。
再后來的事,海棠忘了。海棠只記得一個人的身體里原來有那么多的血——媽媽割腕自殺。好在那天海棠發(fā)燒,請了病假提前回家,然后,媽媽被救了回來。
連死都肯,卻不肯活。
至于爸爸,胡子拉碴,頭發(fā)凌亂,眼窩深深塌陷,像一棵遭了臺風的老樹。
海棠不知道該同情誰。
媽媽撿回一條命之后,父母的交鋒變得少了,氣氛卻很壓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踩雷。
后來的事,海棠忘了,只是她很早就知道——所謂日久天長,不過是忍罷了。把自己忍老,孩子忍大,把理想、激情、海闊天空,忍成日復(fù)一日的死水微瀾。
忍是什么?心頭上一把刀。
一把刀戳到心尖上,很多東西就滅了。
滅了之后,只剩生活。
也只有滅了之后,才能夠生活。
有些事情,無須別人教育,你自己就突然懂了。
然而世上的事永遠如此:懂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勞燕分飛的人再多,也不妨礙每天都有人喜結(jié)連理。說到底,一生太長了,長得只能用很多的俗氣、煙火氣才能填滿。
“人活著,不都圖個圓圓滿滿嗎?”——隔三岔五,小姨的電話就打過來,有時是在夜里,有時是在白天——“你媽在你這個年紀,你都四歲了?!?/p>
一個女人,有男人,有兒女,就是圓滿——誰管它真假呢。假戲真做,做著做著,就習(xí)慣了。
婚嫁一事,小姨比媽媽盯得緊。小姨知道,有些話,做父母的不好開口。即便開了口,也總是不得要領(lǐng)難抵主題。即便得了要領(lǐng)抵了主題,海棠也不見得真聽得進去。
小姨是知道海棠的。
的確,好幾次,媽媽一張口,海棠差點脫口而出:你和我爸倒是順時應(yīng)物了,那又如何?這輩子過得還不夠嗆?
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都是女人,何苦如此殘忍?
燈光下,媽媽頭上新長出的一截白發(fā)格外刺眼,染發(fā)的速度已趕不上長白的速度了,黑白兩色,在她頭上竟分出了楚河漢界。
其實媽媽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只是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誰誰誰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人不錯,家教也好,可以見一見。
見海棠不應(yīng),她好久才冒出一句:
“廣撒網(wǎng),總能網(wǎng)到魚吧?”
海棠終于忍不住爆笑起來:“不愧是文學(xué)教授?!?/p>
“你別笑,話糙理不糙?!?/p>
媽媽邊說邊用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問:“幾點了?你爸說了回來吃飯的,到現(xiàn)在還不見人!”
“爸去哪兒了?”
“嗨,還不是那幫子詩友!寫來寫去都是些屁話!”
“媽,你年輕時不也寫過詩嗎?”
“誰年輕時不寫詩???”媽媽沒好氣地瞥了海棠一眼。
寫詩的媽媽想必也曾斑斕過吧——海棠想——可到底是枯了。
無數(shù)個夜里,海棠值完班回家,見客廳的電視開著,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瞌睡打得前傾后仰。
海棠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媽,進屋睡吧?!?/p>
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盡是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好久才緩過神來說:“你也快去洗洗睡吧?!闭f完,轉(zhuǎn)身進屋了。
萬籟俱寂。
爸爸在房里鼾聲如雷。
海棠的心一陣苦澀。為媽媽,也為爸爸。兩個廝守了一輩子的人,真正擁有過對方嗎?也許曾有過,可卻變得如此荒涼。
其實海棠算是挺順服的一個女孩兒,七大姑八大姨介紹的人,都去相了,最終卻還是不了了之。
一來二去,親朋好友也就懶得再張羅了?!安蛔鲋胁蛔霰?,不做媒婆三代好”,何苦操些不相干的心。
至于父母,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古板,知道人生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
再不濟,也不能把余生用來搭伙過日子吧?
再說,內(nèi)心深處,他們也不是沒有搖擺過:自己好不容易熬過來的刀山火海,還非得逼自己孩子去滾一趟,給世人笑哈哈地演一出圓滿的戲?
文學(xué)教授自有文學(xué)教授的思維。
蕓蕓眾生,各有各的苦。終究都要塵歸塵土歸土,又何苦非要分出個是非黑白陰晴圓缺?橫豎都錯,也都對,還是聽天由命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管她了。至于哥哥,他們更是不管。男人從來就沒有晚的時候。
年歲交替,春去秋來,天地漸老。
海棠晨起對著鏡子梳頭,偶有恍惚——從前笑,燦若桃花,臉上不見半點褶皺,現(xiàn)在魚尾紋出來了,法令紋深得如刀刻一般,好久都彈不回來。從前胸部波瀾壯闊,挺括渾圓得像個氣球,發(fā)育時為了躲避男生的目光,海棠還故意穿一種扁平內(nèi)衣,發(fā)了狠勁抑其生猛態(tài)勢,現(xiàn)在呢?就是穿豐胸內(nèi)衣也攏不到一塊兒了。至于頭發(fā),更是日日掉一大把,逐漸稀薄。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啊,杜甫說的是長江,不是人。人只會蕭蕭下,而不會滾滾來。就是長江也怕是有盡的時候吧。
區(qū)區(qū)肉身怎熬得過悠悠歲月?再遲,就真要孤獨終老了。
轉(zhuǎn)眼三十歲。
“再見一次吧,見了這個還不合適,以后小姨都不說你了。”掛電話之際,小姨輕嘆一口氣。
海棠爽快應(yīng)承。她從未拒絕過小姨。小姨每次輕輕嘆出的那口氣都會讓海棠心里一緊,生出莫名的虧欠感——小姨一直未嫁,五十多了,還是孑然一身。
不用猜,是為了男人。
“情愛之事,要么你負我,要么我負你。不在合適之時一拍即合,就只好一拍兩散、各奔東西了。可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怕是這樣吧——拍不能合,散而未盡。”小姨發(fā)來微信,“不要學(xué)小姨,小姨太執(zhí),執(zhí)則苦?!毙∫淌亲骷遥⑿虐l(fā)得像寫文章。
海棠是難過的。不知為何,小姨總是讓她莫名地難過。
檸檬市,上島咖啡。門口在修地鐵。鐵皮墻圍得七彎八繞。挖掘機轟隆隆的,路面已是體無完膚,齜牙咧嘴。
這個城市的建設(shè)似乎從未完成過。隔三岔五大興土木,煙塵滾滾,永無止境。
按理說,海棠是習(xí)慣的。畢竟,從出生至今,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年。三十年來,拆了建,建了拆,魔咒一般從未消停。偶爾站在京基196層的高空俯瞰地面,會生出虛幻感,覺得所謂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其實不過是彈指一揮間。這是個魔幻的現(xiàn)代都市,從來不缺蠱惑人心的傳奇。可傳奇再多,日子還不都得從油鹽醬醋上過?
有那么一瞬,她覺得厭倦,厭倦它的傳奇,厭倦它的蠱惑人心,厭倦它的瞬息萬變狐蹤魅影。
她厭倦人來人往中,那一雙雙千差萬別卻質(zhì)地相同的眼睛——同樣有淚腺、角膜、瞳孔、虹膜,同樣充滿野心和欲望——是的,她見過太多的眼睛了。
眼睛里有一個人所有的秘密——這是剛出道時,師傅教她的。師傅姓曾,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他說,要尊重秘密,因為秘密拓寬了生命的維度。老頭死于心梗,在一個正常的工作日里毫無征兆地倒地不起。自此之后,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教過海棠什么刻骨銘心的東西。老頭死后,有個老太太到醫(yī)院來,盯著他的照片老淚縱橫——不是他太太。他太太的白內(nèi)障也是在他們醫(yī)院做的,海棠認得她。老太太大概就是師傅的秘密吧。海棠看著老太太的背影,有些難過:總有些人注定要擔著自己的秘密熬過這一生。
繞過坑坑洼洼、污泥垢水之后,高高的樓梯迎面而來。
咖啡館在二樓。
一樓是個英語教育機構(gòu),門庭寥落,燈光晦暗,陰氣逼人,鬼屋一般。玻璃上貼滿了各種夸張的海報,中間的大海報上站著一個洋人,容光煥發(fā),豎著大拇指,做著只要掌握一門外語就能讓你的人生抵達巔峰的強烈暗示。
如果學(xué)個外語就能飛黃騰達,為何街上盡是蟻族?海棠不禁嘴角微揚,心生嘲諷。
進了咖啡館,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窗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上島和大多數(shù)咖啡廳一樣平庸。桌椅、吧臺、地板,通通規(guī)矩老實,一眼看到盡頭,也無風雨也無晴。唯一的特色是,墻上零星地掛了幾幅凡高的畫作?!断蛉湛贰缎且埂芬约八淖援嬒裣盗?。大概是從大芬油畫村買的。贗品。如同愛情。真跡稀少,贗品卻人人可得。
服務(wù)生送來一杯檸檬水。檸檬片蔫蔫地沉在杯底,果肉四散,一副貧薄殘敗之相,肯定不是新切的。店大欺客,連一個檸檬都要省,品牌再大,名聲再旺,亦怕是長久不了。
環(huán)顧四周,大多數(shù)位子都空著,加上午后的漫漫茫茫,讓人低落莫名。
幾個身著工衣的服務(wù)員在吧臺后交頭接耳,悄聲打鬧——
“我說你那么好死?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哪里,我對天發(fā)誓,我… …”
“得了,你們倆!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嫌丟人!要打情罵俏留著下班再打再罵!在這里演給誰看!”
女主管一臉滅絕師太的神情,嚇得兩個小年輕瞬間僵了臉。
海棠看了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她從不遲到。小時候,媽媽是這么訓(xùn)誡她和哥哥的:“記住了,只有低等動物才會不認得時間。你們是人,是人就得恪守時間?!眿寢屨f這話的時候,爸爸在一旁直搖頭。媽媽見了,隨手抓來桌上的一本書朝爸爸扔了過去。爸爸大手一揮,騰空一躍,居然接住了。兄妹倆眼見父母二人如同高手過招,武藝不凡,嚇得大氣不敢出。后來怎么收場的,忘了。可是守時的訓(xùn)誡卻生生地刻到了骨子里。海棠和哥哥,都以遲到為恥。媽媽成功了。
十分鐘后,人到了。
剛進門那一刻,海棠就知道是他——平頭,緊致的淡藍色襯衫,窄腳牛仔褲,駝色沙漠靴。手上提著一個雙肩包,與鞋子同一色系。一看就知道里頭裝著筆記本電腦。他有些靦腆地朝海棠笑了笑??諝庵惺庍^一陣古龍香水味。胡子刮得很干凈,牙齒很白——不抽煙的男人,海棠想。他坐了下來,雙手十指交叉互握著,指甲蓋文氣安靜,皮膚很白,手背上不見半根體毛。干干凈凈的模樣。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彼狼?。厚厚的鏡片背后,是一雙不知該放到哪里才好的眼睛,有微微的慌亂,亦有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云淡風輕。
“是我早到而已?!焙L男α诵?,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才到我們約定的時間呢。”海棠下意識地拉高了衣領(lǐng),后悔不該聽楊梅的話,穿了這身緊身V領(lǐng)魚尾裙。要知道,她的內(nèi)衣是E罩杯啊,一般人達到C或者D就飽滿如球了,E罩杯的胸是不適合穿太緊身的衣服的,否則看起來居心叵測。但她還是鬼使神差地穿了。出門時她還專門給楊梅拍了一張照片發(fā)過去,楊梅只管夸張地大呼小叫,說這輩子,從沒見她這么好看。她信了??涩F(xiàn)在她后悔了,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掉份兒,以為她想要靠姿色來換取一場廉價的婚嫁。
見海棠拉衣領(lǐng),“計算機”從背包里拿出一件薄薄的風衣,問海棠是否需要披上。
“你別嫌棄啊,可能有我的體味??煽偤眠^著涼感冒呀?!彼ξ卣f。
海棠沒有拒絕,笑了笑,調(diào)侃他說:“訓(xùn)練有素、輕車熟路啊?!?/p>
兩人同時大笑。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真好,彬彬有禮謙謙君子。年久日深之后,積怨也難免深了?,嵤履ト耍K將磨滅彼此的耐心和好脾氣。父母就是一例。他們?nèi)粑唇Y(jié)合,指不定才子還是才子,佳人仍是佳人。幾十年的婚姻,上半場雞飛狗跳,下半場漠不關(guān)心,上下場加起來,人生就差不多過完了。
咖啡、松餅和水果沙拉端了上來,是“滅絕師太”親自送來的。
“二位其實可以點兩份牛扒,我們這里的黑椒牛扒做得百分百正點,檸檬市找不出第二家來。”“滅絕師太”滿臉賠笑,和剛才訓(xùn)斥小情侶的樣子判若兩人。
“暫時不用,我想先喝咖啡,回頭再說吧?!焙L恼f。
“那就聽女士的吧?!薄坝嬎銠C”朝“滅絕師太”微笑示意,聲音溫和磁性。
近年來,海棠迷上咖啡。從前她喝茶,正山小種、金駿眉、滇紅,乃至立頓紅茶包喝了個遍。后來發(fā)現(xiàn)茶垢污牙,遂改弦更張,喝咖啡去了。所有的意式咖啡,乃至雀巢的速溶咖啡,海棠都喝過了。她喜歡咖啡的厚重,喝了咖啡,就連小便都是熱騰騰的咖啡味。
“在我上班的醫(yī)院附近,有個很別致的地方,是個書吧,叫‘麥哲倫,和航海家麥哲倫同名。我偶爾會去那里晃一晃,喝杯船長咖啡。以后有機會帶你去?!毕嘤H總是尷尬的,氣氛太僵不好,突然太熱烈,亦顯得奇怪,扯點別的話題能讓大家都自在些,海棠想。
“你找的是結(jié)婚對象還是戀愛對象?” 他打斷了她。眼睛同時死死勾住她:大波浪卷發(fā),潤澤得讓人想伸手碰觸,彎彎的柳葉眉,眼如小鹿,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左臉頰一個深深的酒窩。前胸跌宕起伏,脹鼓鼓的,近距離的時候,男人不免心猿意馬。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穿上白大褂時到底是什么樣子?她不刻板,至少沒有一般醫(yī)生的刻板,她甚至對自己的美不自知。她人是坐在這里,可似乎有某一部分,在很遠的地方,難以企及。
“有區(qū)別嗎?”海棠的右眉揚了起來。每每生氣,她的右眉就會不由自主地揚起。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宋海棠非嫁不可?既然如此,單刀赴會、刪繁就簡,誰也不必對誰客氣了。
“有區(qū)別。我浪費不起時間了。我只想找個人好好過日子。我不想要有始無終的愛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我想要的是生活,實實在在的生活。我很刻板,沒什么愛好,學(xué)的是計算機,做的也是和計算機有關(guān)的技術(shù)活兒,除了專業(yè)和工作之外,唯一會的事情只有攝影?!?/p>
他像個首次登臺的雛兒,好不容易鉚足勁兒一口氣背完了所有的臺詞。
海棠的眉毛落下來了,忍不住撲哧一笑:“你連名字都沒告訴我呢,我只知道你的微信名叫——計算機?!?他太急了。比她還急。興許是情海沉浮,倦了,只想找個人草草了事。關(guān)鍵是,他竟敢如此直白,連彎都不轉(zhuǎn)。
他倏地紅起臉來,“對不起,忘了。我叫張生?!睖\淺的眼睛蕩了蕩,移到別處,說,“很土的名字,對吧?”
“不土呀,《西廂記》里的男主角也叫張生呢?!焙L挠幸獯蛉ひ环?,覺得眼前這個“計算機”憨實可愛。
張生先是一愣,接著,雙眼牢牢地黏住海棠,再次漲紅了臉。這個女人真好看啊,像誰呢?像年輕時的陳紅,在《大明宮詞》里演太平公主的陳紅。她似乎飽經(jīng)風霜,卻又泰然自若,似乎沒有什么事物能破壞她的完整,以及自給自足。他有些不知所措,以及飄忽。他從未有過這種感受。
海棠卻心里一沉——竟不知《西廂記》。
轉(zhuǎn)念一想:知道又如何呢?
文學(xué)只會讓人徒增傷感空余恨。
酒囊飯袋挺好,活得簡單所以快樂。
《西廂記》。
海棠想起他。那個給她講《西廂記》的人。確切地說,他是給臺下所有的觀眾講。講的人入戲,聽的人癡迷。大屏幕上,是他的大大的正裝照及長長的履歷。
講座結(jié)束后,一群人圍著他。儼然信徒。信徒們圍著他要簽名和合影。
春風得意、頭銜傍身的男人,誰不逢迎相交?他西裝革履,脖子上打著寶藍色斜紋領(lǐng)帶,三七分的西裝頭梳得順滑嚴謹,眼里流轉(zhuǎn)著寬容大度的笑意。那是成功者才會有的寬容大度。一般文人,窮酸氣盛,倜儻氣少,他不一樣。他不是一般文人,除了作家、學(xué)者的頭銜之外,他還是檸檬市宣傳部副部長,手握實權(quán)加上多年歷練,氣場自是渾然天成。
人群黑壓壓的,他當然看不見她——一個眼科醫(yī)院上班的小醫(yī)生,資歷浮淺,那么不起眼,那么可有可無。
若不是后來他到她的醫(yī)院去做視網(wǎng)膜修補手術(shù),若不是她主動告訴他自己是他的聽眾之一,若不是他們彼此加了微信,若不是她后來再去聽他講《紅樓夢》,他們肯定就此消散在茫茫人海,再無交集。
可到底,他們還是糾葛上了,說不清道不明地糾葛上了。
“昨晚夢見你了?!?/p>
“夢見我什么呀?”
“你想我夢見你什么呢?”
“壞人!”
“我什么都沒說怎么就成了壞人呢?”
… …
久經(jīng)江湖的他調(diào)情技術(shù)游刃有余、手到擒來。
一來二去,越走越近。哪天沒有他的信息,海棠就覺得空落落的。他們聊詩詞歌賦,談?wù)軐W(xué)和宗教,還有好萊塢電影。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理想,是的——理想——那本已在蠅營狗茍的生活中化作煙塵的理想。他們在對方身上重新找到失落已久的生活的動力。如同死了很久的人,突然又活過來了。
“你是個尤物,你知道嗎?”他在電話里說,“這還不能說是你父母造的,而是上天造的?!?/p>
海棠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從未有人用這樣的詞形容過她,既羞慚又欣喜?!坝任铩?,多曖昧的詞啊。
再后來,他吻了她。蓄謀已久而又意亂情迷。終于不再是形而上,一切都在慢慢地墜落。墜入云霧中,落入凡塵里。
夜色漸濃,咖啡廳出來,兩人到了他的車上。海棠那天沒開車出門。
他的本田奧德賽,車身長,寬敞,低調(diào)而實用。
四目相對。箭在弦上。要不要更進一步呢?都是成年人,都知道進又如何,退又如何。
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頓了幾秒,最后,做了取舍:“我送你回去吧?!?/p>
再意亂情迷,男人也會掂量。
新歡是歧路,舊愛是歸途。新歡是一時興起,舊愛是年久月深。世人皆知喜新厭舊,卻不知新只是一時沖動,舊才是難分難舍。
這時候還能說出送女人回去的男人,一定有人在等他回家——海棠想。海棠既失落又有幾分敬佩——他不是沒克制過。
說到底,人亦是現(xiàn)實的??酥浦皇瞧渲幸环矫娑眩硪环矫媸撬€不夠有把握,他還不夠了解海棠,所以無法預(yù)估事情發(fā)生之后的代價。凡事都有代價,大小而已。人到中年,事業(yè)如日中天,若為三幾風流而毀了前程,劃不來。何況,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萬一招惹了難纏的主兒,場面難看不說,還不好收拾。
他把海棠送到家樓下,車子掉頭后絕塵而去。他當然不會知道,朝他微笑揮手的這個女人,就在那一刻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恨他吻她。
女人是可以隨便吻的嗎?人家一吻定情,他是一吻即別。
“一見面就吻我,就不怕我愛上你、賴著你?”認識很久很久之后,海棠問他。
他盯著她,笑而不答。眼鏡蒙了一層霧氣。鼻子很秀氣地翹著。眉目間充滿睿智和魅力。他笑起來時候,右臉有個淺淺的小酒窩,身上有一股干凈的書生氣。男人四十,渾身都是故事,又好看又豐富,知冷知熱。
這樣的男人,海棠哪里招架得住?
是她甘愿淪陷的。
某個秋天的午后,她解開自己的紐扣,也解開他的紐扣,一點一點地交融在一起。
“我勾引了你,對嗎?”海棠說。
“不,是我勾引了你。”海棠的身體潤澤、飽滿,他把她摟得死死的,邊親吻邊說:“不怪你。是我,一切都是我。”說完,他又開始吻她,從脖子到背部,他把臉深深地埋在她的身體之間,顧不得天塌地陷。凡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界限已破,只剩沉淪,茫茫無邊。
只是,海棠不傻,她能察覺出他的不安和掙扎。事畢,如坐針氈。屢屢看手機。如同越獄的犯人,翻墻越網(wǎng)只為偷得短暫的歡愉。
他從不會在海棠身邊逗留超過四個小時。時間一到,他總有各種緣由離開。多是為工作。接待應(yīng)酬、趕稿、加班,從不提工作以外,他都在哪兒,都干了什么。
海棠不忍道破。她心里清楚,工作之外,他的時間都給了另一個人。那個他能夠安心地睡完一晚接一晚的人。她是他的岸。海棠卻只是他途中的風景。誰會為風景而滯留呢?所謂風景,不過是遠道而來,看過了、走過了,留給往后平淡無奇的日子細細咀嚼的記憶而已。
海棠替他難過,也替自己難過,甚至也替他的“岸”難過。
因緣際遇,全都由不得己。
海棠愛他。也不知道愛什么??傊瑦鄣帽拔⒌唾v,愛得忍氣吞聲,愛得假裝看不見所有有悖常理的細節(jié)。
他愛不愛海棠,海棠不知道。也不想去追究,偶爾她對他說“我愛你”之后,他只是淺淺地一笑,輕擁她的肩膀,從不作回應(yīng)。
男歡女愛,韶光易老。
原本相聚就短暫。何必苦苦相逼,脅迫他不情不愿地海誓山盟?
她愛他,就足夠了。愛即得到。
海棠到底是文學(xué)教授的女兒,雖未從文,可從前讀過的那些書,沒有少影響她。骨子里,她浪漫。浪漫得要死。骨子里,她就不是那個四平八穩(wěn)的宋醫(yī)生。骨子里,她想要的,就是書里那些不著調(diào)的愛情。奮不顧身?;饦溷y花。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有一次,在一家餐館,海棠用筷子夾起一?;ㄉ祝炖锼?,他躲開了,拿碗來承接。海棠一下子明白了,公共場合,眾目睽睽,他避忌。他不是她男人。她也不是他女人。他和她,只在床上親密,下了床,出了房,穿了衣之后,他們只是相敬如賓的朋友。
——她只是他的朋友。僅此而已。
人生竟會走至這等境地。
好幾次,快要到點了,海棠見他坐立不安,話到嘴邊:你還是回去吧,不要讓人等久了。后來卻不知為何咽了回去。
還有好幾次,海棠差點脫口而出:你結(jié)婚了吧?最后也生生地憋了回去。
要答案來做什么?
要答案來展示自己的無辜?把泥足深陷的責任都推給對方?指責對方騙了自己?
不。
沒有誰能真正騙得了誰,除非你愿意。
一切是她選的,怨不得別人。人家不說,不代表你沒有常識和判斷。人家說了,也不代表你就能脫得了干系。
他離開后的時間變得出奇地慢,出奇地長,出奇地空虛。有時候,她會趴在窗戶邊上看他的車子駛?cè)胍股饕粋€小點,直至虛無。淚如雨下。他可以隨時丟下她,頭都不回。他卻永遠不會丟下他家里的女人,他的事業(yè),他堅不可摧的人生。
好幾次,海棠把他的手機、微信都拉入了黑名單。滄海一聲笑,不辭而別,讓他影兒都找不著,多好!快刀斬亂麻,省得拖泥帶水??刹怀鰞商欤€是灰溜溜地偷偷將他從黑名單里移出,任由他的號碼、頭像在自己的手機通訊錄里好好地在。一如從前,什么也沒發(fā)生,什么也不曾增多或減少。
海棠覺得自己下作、卑賤,淪為情感奴隸。
張愛玲說,低到塵埃里,開出花來。她開出花來了嗎?開了,只可惜是罌粟花。她的絕望無處訴說。
“算了,還是叫我‘計算機吧,別叫我張生了,反正我也沒讀過你說的《西廂記》。”“計算機”情商不低,知道與其掩飾,不如大方承認——在中國,一個學(xué)計算機的人,沒讀過《西廂記》算不得十惡不赦。
海棠沒有告訴他,其實張生也不叫張生,而叫張珙,張珙這個人,和中國古代的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斯文怯懦,白面小生。
“好吧,‘計算機,算一算,假設(shè)一個人能活八十年,那是多少天?”
“計算機”掏出手機,真的算起來。
“按一年365天計,是29200天?!薄坝嬎銠C”一板一眼地答,他甚至不問海棠為何這么問。
“那你知道我還剩多少天嗎?”
“說不好。萬一你活得比彭祖還長呢?”“計算機”狡黠一笑。
“那你算算我已經(jīng)活了多少天吧?!?/p>
“沒必要。那時你還不認識我。”他揚起嘴角,壞壞一笑,“沒遇到我之前的日子都不算活過?!?/p>
好一個“計算機”。看著老實天真的“計算機”,其實滑頭得很。海棠想以三十大齡的現(xiàn)實擊退他,他不但不接招,反而以退為進。
“不好意思,你稍坐一下,我去去洗手間?!薄坝嬎銠C”說。
“放心,我不會中途跑掉的?!焙L墓恍Α?/p>
“你跑不了。”
海棠心里一震?!拔鲙洝币苍鴮λf過同樣的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可她宋海棠,是和尚還是廟?人間熙熙攘攘,誰都不過是過客而已。哪來的和尚,哪來的廟?
手機在包里振動。
“在干嗎?”微信,沒有表情。
早不發(fā)晚不發(fā),偏挑這個時候來信。什么意思呢?自己娶了,還不讓人嫁?
“在相親?!焙L闹讣馇米秩顼w,狠狠地戳出這三個字,帶著不知名的憤恨。
臨到發(fā)出,卻改了:“沒干嗎?!?/p>
“我想你?!彼f。
眼淚沖了出來,心就像被錐子猛扎了一下,疼,渾身上下都疼。
她想他,滿心滿肺都在想他。此刻他若能從天而降,她就是他的,這輩子都是,再也不相親,再也不浪費時間去應(yīng)付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陌路人,再也不強迫自己原諒一個人沒讀過《西廂記》,不知道張生不叫張生,而叫張珙。
“我在梅子路33號,上島咖啡。來,把我?guī)ё?。不要讓我嫁給別人?!焙L拇蛄诉@行字。最終還是刪了,默默地敲打了三個字發(fā)過去:“我也是。”
每個人都要領(lǐng)受自己的命運。插翅難飛,無論好歹。她不要任何人拯救,他也拯救不了。
于是,頃刻間淚如泉涌。
五分鐘后,“計算機”從洗手間回來。看得出來,他在里頭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遍,頭發(fā)更亮了,眉毛更清晰了,就連淡淡的眼睛也顯得濃郁起來。
海棠給了“計算機”一個奇怪的微笑。睫毛撲下來,在臉上投射出陰影。睫毛烏黑濃密,真好看啊?!坝嬎銠C”心里又是一動。
心為欲種,眼為情苗。
她的種她的苗已然給了別人。
她要在一個自己也許會嫁的男人面前掩埋所有的過去。是的,過去。即便現(xiàn)在還不是,可終究會成為過去的。
“西廂記”從不是她的未來。他從來沒有向她暗示過未來。就連騙也沒有。他不騙她。騙太低下了。他直截了當。
二十九歲生日那天,他來看她,一時興起,措施不全。事畢,他平靜地說:“要吃藥?!?/p>
——祈使句。
短短三個字,刀光劍影,直搗心肺。數(shù)分鐘之前的熱度、黏糊、如膠似漆通通瓦解。再明白不過了:萬一有孩子,他是不會要的。他要的不過是那短短的數(shù)秒,在妻子之外的另一個女人的身上的短短數(shù)秒。誰說他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呢?他對她忠誠得很,他很清楚,這輩子,他只會為她擔責。妻以外的女人,皆是逢場作戲。
海棠抬起頭,明媚地笑了。她不能讓他看出她的脆弱,她的絕望,她頃刻間的破碎。
“西廂記”的臉真好看啊,大汗淋漓后的紅暈淺淺地蕩在他平整干凈的額頭上。清雅的一字眉,挺拔的鼻梁,情欲過后溫暖多情的眼睛,還有性感豐厚的嘴唇。他的五官真周正。
海棠不敢再看第二眼。她怕再看,眼淚就會自己掉下來。
“西廂記”不會知道,其實根本用不著他開口和囑咐——宋海棠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怕她算計他?用一個未知的小生命作籌碼,逼他就范?
他以為,一個山窮水盡的大齡青年,終會狗急跳墻,順勢而為?
說到底,他不是沒有提防的。說到底,露水情緣就是露水情緣,不見天日躲躲閃閃,哪能沒有嫌隙?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最終,男人們都只會把身家性命托付于妻。
妻是明媒正娶,妻是人間正道,妻是長治久安。
可是他太低估眼前這個女人了,他也低估了自己的運氣。
那種無法善后的男歡女愛,她宋海棠瞧不上。
那種要靠算計得來的東西,她宋海棠也不稀罕。
苦心謀劃,傷筋動骨,騙得半世夫妻,爭得一時高下,最終仍要于雞零狗碎中磨為一對怨偶,何苦?不如放你一條生路,讓你來去自由,無事一身輕?
他走后,海棠走了很遠的路去買緊急避孕藥。她沒在單位周圍的藥店買,因為不想丟人現(xiàn)眼,即便根本沒人認識她、知道她、在意她——鬧市喧囂,人海茫茫,誰會記得一個買藥的人呢?
吞下那顆小丸子的時候,海棠給他發(fā)了個微信:“把心放回肚子里,不會有你什么事的。從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p>
半負氣半聲明。
誰讓他輕賤她?誰讓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耍手段早耍了,還留待今日?
男女之間,有些委屈實在不可對人言。既然如此,該你擔著的就擔著吧,其余時候,大家只揀粉飾太平的風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海棠努力地晃了晃腦袋,要把“西廂記”驅(qū)逐出腦袋。相親的是“計算機”,卻滿腦子“西廂記”,她宋海棠算個什么東西?
不管海棠如何掩飾,“計算機”還是發(fā)現(xiàn)了異樣。
“怎么眼睛紅紅的?”
“沙眼,近段都不太舒服,點了眼藥水。”海棠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支小小的氧氟沙星滴眼液說。
眼疾是真。所以包里常備眼藥水。
滴了眼藥水也是真。只是,海棠不會告訴“計算機”,藥水之下,是為他人而流的眼淚。
只能真到這個份上了,“計算機”——海棠在心里說——其余的,無論真假,都將耗盡。
請耐心一點吧,等我把那一切耗為灰飛煙滅,耗為漫漫虛空與渺渺的無。
等耗盡了,就不再需要眼藥水來遮蓋眼淚了。此刻,請原諒我無法告訴你我的眼淚為誰而流。
第二天,“計算機”買了一個決明子枕頭,一包約一千克的決明子,一包杭白菊和枸杞,送到醫(yī)院樓下。
“這幾樣?xùn)|西泡水,是明目良方。晚上回去,把枕頭也換了?!?/p>
“計算機”的關(guān)心毫不迂回。當然,他似乎也是粗枝大葉的,他怎么可以忘了他在諄諄教誨的是一個眼科醫(yī)院的醫(yī)生呢?也許他沒忘,不過是男人慣有的自負罷了。
“哦,對了,杭白菊性寒,不要單喝,搭配枸杞才不傷身。女孩子體寒的多,要特別注意。決明子可以單獨泡水,每次十克八克,三五百毫升的熱水沖泡… …”
真被當成眼疾重癥者,心里有些過意不去。自己是假戲,人家是真做??蛇@家伙不是說自己什么都不懂嗎——“女孩子體寒的多”——要歷過多少女孩子,才得出這番結(jié)論?
“走了,下午還要上班?!薄坝嬎銠C”說。
海棠目送他的車走遠之后才上樓。
大中午,太陽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發(fā)疼。真的發(fā)疼。
海棠從包里拿出那支常年帶著的眼藥水,擠了幾滴。又一陣淚流不止。咸澀之味流向咽喉。
“海棠姐,電話?!弊o士小敏拿著座機聽筒喊。她是醫(yī)院里唯一一個沒喊她宋醫(yī)生的人。她說第一次見海棠就覺得她像她姐姐。
海棠小跑過去接。
“打手機你沒接?!笔恰拔鲙洝薄UZ氣中有不顯山不露水的詰問。
他把她視作他的。可是,他從來不是她的。至少,不僅僅是她的。他只有小小的一部分是她的——隨時可以脫身的一部分,不用解釋無須擔責的一部分,親熱之后,用“要吃藥”三個字就可打發(fā)掉的一部分。
“嗯,下樓去了,沒帶手機。”海棠說。心又一陣絞痛,但她的語氣盡量維持平靜。她不要露出任何破綻。她想他,卻只能忍著。忍到心如死灰,緣盡如燈滅?!昂镁褪橇耍瞬拍芎?。”——他說的。不,《紅樓夢》說的。
他是聰明人。聯(lián)系得少了,朋友圈也不冒泡了,就是生疏離散,漸行漸遠了。根本用不著正兒八經(jīng)的告別。只有年輕人才有事沒事分分合合。人到中年,冷暖自知。
他打電話來,不是沒掂量過的。以他的敏銳,不會感知不到她正在遠離。他想說點什么卻不會是挽留。拿什么挽留呢?說“我娶你”?不,他不會。也不能。他的人生早已秩序井然,天倫人常堅如磐石,不可撼動。還有他的江山社稷。海棠只是個意外。有誰會因為一個意外而放棄整個人生呢?
他也許也是愛她的——在某一瞬間。在他面對沉沉人生想要稍作休息的一瞬間——雖然他從未說過。他甚至是誠摯的,只是這點零星的誠摯撐不起人生這個龐然大物。
轉(zhuǎn)眼兩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里,“計算機”掐好了時點,每周六晚上必約海棠晚飯。八頓晚飯,中餐西餐海底撈私房菜都吃了個遍。
檸檬市的食肆多如牛毛,真正好吃的卻是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少部分真有內(nèi)容的卻又形式粗鄙草草了事。
其中一次是去南山吃蔡瀾越南粉。打的是美食家蔡瀾的名號,實際上,真的不怎么樣。清湯寡水,晃晃蕩蕩,吃完之后只有飽沒有足。
還有客家菜、潮州菜、順德菜、湘菜、川菜等,打著地方特色的旗號,菜路卻是南轅北轍,讓人敗興。
好幾次,海棠悄悄地先把單買了。
“你怎么把單給買了?”“計算機”問。
“誰買都一樣啦?!焙L恼f。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海棠不想欠任何人。所有來自他人的恩惠都會讓她感到莫名的屈辱。幾頓飯,幾百塊,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她根本不需要。她需要的,是一個人的一生。
第九周,“計算機”從兜里拿出一個高貴的絲絨禮盒,暗紅色,半個巴掌大小。打開,是一枚鉆戒。凈度高,切工精細,近乎無色,算是上品。只是鉆石不大,大約一萬出頭吧。恰如其分。不太貴,也不太便宜。
一塊石頭而已,卻被人類夸大其詞,用來表情表心海誓山盟。
女人真蠢啊,最后都要被一塊石頭騙走——海棠想。
“計算機”的眼里滿是焦灼。成敗在此一舉。
海棠只好笑笑,有些勉為其難。
身在懸崖,進退維谷。
“不是求婚戒指,放心?!薄坝嬎銠C”說,“今天是2月14日呢。”
“計算機”一點也不計算機。他知道瓜熟才能蒂落,水到才會渠成,眼下顯然時機未到。與其步步緊逼,不如懸崖勒馬,就當是情人節(jié)禮物好了,這樣自己也有個臺階下。
海棠再次努力地笑了笑,有些說不上來的歉意。
不是沒有斗爭過。
“收了吧,一了百了。嫁給誰都是嫁!”
“不,這不是兒戲,宋海棠,你要想好!”
兩個聲音不分上下,各占一邊。
可最后,她還是找了一個借口,說是工作原因,戴戒指不方便。
“計算機”眼里的焦灼沒有了,只有灰燼。似乎有什么曾在里頭熾烈地燃起,然后,又被什么狠狠地撲滅。
海棠把眼光移到別處。
“海棠,”“計算機”的嗓子有些嘶啞,似乎很艱難才擠出了這兩個字,“我其實沒指望你有多喜歡我,我只是希望,你能不能努力一下……慢慢習(xí)慣我?”
海棠一愣。
“我知道你的心還沒騰出來。”“計算機”說。
海棠一怔,此話翻譯過來是:“我知道你心里還有別人?!?/p>
只是他沒說得這么露骨。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怎么可以裝那么久?
他怎么可以這么老謀深算、潛伏至深?
他怎么可以冷眼旁觀卻一一記賬?
他怎么可以若無其事卻伺機而動?
洶涌而來的屈辱和憤怒淹沒了海棠。
她一秒都不能停留!她要轉(zhuǎn)身就走!她要和這個戲精恩斷義絕,江湖相忘!不過吃過幾頓飯而已,連手指頭也沒碰過,算什么恩又算哪門子義!
她恨他的大智若愚!恨他不動聲色地忍著、耗著、等著!他以為自己是誰?是救世主?還是來看她的笑話的人?
手機就在那時響了起來。
“你爸不行了,快……快回來……打你哥電話沒人接……”媽媽在那頭十萬火急,帶著哭腔。
海棠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紫。
她把電話的內(nèi)容告訴“計算機”后,腦袋就開始一片空白。
“計算機”牽起她的手往車庫走。那是他第一次牽她的手。吃了那么多次飯,第一次牽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掠過餐館一桌又一桌的食客。誰也沒注意到誰。蕓蕓眾生,不過是飲食男女而已,誰也沒心思去關(guān)心誰的故事。何況,這些故事不外乎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又哪有什么值得關(guān)心的地方?人人都以為自己的最凄慘最熱烈最情深似海義薄云天,殊不知在別人眼里,其實亦不過是云淡風輕不足掛齒。人人都只愛自己。所謂他人,與己何關(guān)?
她任他牽著,既沒感到不適也沒感到熟悉,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無感之中,“計算機”的手仿佛長自她的身體,她忘了前一秒自己的屈辱和憤怒,更忘了自己為了什么而屈辱和憤怒。
一陣風從入口處刮了進來,海棠打了個寒戰(zhàn)。抬眼一望,停車場出入口處陡峭的斜坡如同天梯。零星的光從洞口流進來,眼前含糊不清。
“上車,今晚我載你。你的車放這里過一晚。鑰匙給我,明天我再把它開回給你……”
他不放心她在這種情況下開車。
海棠把自己的豐田車鑰匙給了“計算機”,上了他的奧迪。后面他還說了什么,她像是都聽見了,又像都聽不見。
不用自己開車真好。
不用自己思考真好。
不用自己去做所有事情,真好。
窗外,萬家燈火迎面而來,呼嘯而去。
交通燈紅了又綠,綠了又紅。
不知走過了多少個紅綠燈口。天上忽然下起了毛毛雨。
車前的擋風玻璃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眼見紅燈一秒一秒地減少,“計算機”突然伸過手,把瑟縮在副駕駛座上的海棠摟了過來,用唇在她的額頭上狠狠地貼了一下。他的吻,迅疾如閃電。在額頭上。嘴唇冰冷而溫柔?!拔鲙洝蔽沁^她的全身,卻從未吻過她的額頭。從未吻過。也許,他把額頭的吻保留給了別人。留給那個他許之以一生的女人。
然后,燈綠了。車子繼續(xù)飛奔起來。
車載導(dǎo)航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里不知深淺地聒噪。
不知為何,海棠的眼淚就那樣緩緩地流了下來,一滴,一滴,有節(jié)奏地落到厚厚的牛仔褲上。
命運把她推到懸崖邊上,生死一線,逼她作選擇。
他們都說對了,她跑不了。
她是和尚,也是廟。她要與她的命同生死共存亡。
媽媽叫了救護車先把爸爸送到了醫(yī)院。
“計算機”和海棠到達醫(yī)院的時候,還是沒能聯(lián)系上哥哥海岸。
媽媽昏了頭,哭紅了眼。海棠告訴自己:要穩(wěn)住。要穩(wěn)住。還好,有哥哥。如果就自己,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還真無助。楊梅說,還是找個男人吧,連物業(yè)服務(wù)費都省了。真是話糙理不糙。敢情別人找男人都是為了千鈞一發(fā)之時派上用場的?想著想著海棠便覺得人生荒誕而悲涼。
爸爸先是被送到急診科,然后轉(zhuǎn)到神經(jīng)內(nèi)科,做了一系列的檢查:頸動脈彩超、核磁共振、腰穿腦壓、心電圖,等等。
“出血性中風,主要出血部位在右腦,出血量在20CC以內(nèi),不算特別嚴重,先住院觀察吧。”醫(yī)生是個胖胖的四五十歲的男人,手指粗短,眼皮連抬起一下都沒有,似乎患者就同空氣一樣,于他無感。見慣了生死,一顆心怕是早就麻木了。
“住普通病房還是ICU?”他終于抬起眼皮掃了他們一圈,問。
海棠心里躥起一股無名火,住什么病房不是以病人的情況而定的嗎,作為醫(yī)務(wù)人員,這么問是什么意思?如果必要,肯定住ICU;如果不必,就住普通病房,盡可能不占用醫(yī)療資源。難怪醫(yī)患關(guān)系日益惡化!海棠恨不得上去就給他倆大嘴巴子。敗類、渣滓!海棠心里罵。作為醫(yī)生,海棠真為這樣的同行感到羞恥。
“ICU。”眼見海棠即將發(fā)飆之際,“計算機”拉住她,搶先回答。
“先去交費吧?!贬t(yī)生打了張單子遞過來,“計算機”搶在海棠之前接了。
“你在這里陪媽媽,我去。”他用的是“媽媽”,而不是“你媽”。
媽媽瞥了“計算機”一眼,又看了海棠一眼。
“西廂記”亦稱她的媽媽為“媽媽”,僅限于微信。一年一次,母親節(jié)。他發(fā)來微信:祝媽媽健康長壽。海棠當然不會轉(zhuǎn)達。怎么說?真話說不了,假話說不得。說真話,只會給做媽的添堵,哪個做媽的愿意自己寶貝女兒無名無分地跟著一個男人?說謊話,后面就得用一萬個謊話去修補,還得承受遲早穿幫的風險,何苦?但海棠還是喜歡他的祝福,喜歡他把她的媽媽叫“媽媽”,像個準女婿。隱藏在黑暗中永遠見不得光的女婿。他在另一個女人的父母面前,一定是個好女婿吧?忠孝仁義信的陽光下的好女婿。
爸爸被推進了ICU。高高大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竟變得如此瘦小,噴射性嘔吐之后嘴角還殘留著口水和污物的印跡。
媽媽忍不住又抽泣起來,“我不該和他吵架……”媽媽嘟囔著說,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不要多想,你們不吵架也不見得就不會這樣?!焙L呐牧伺膵寢尩谋?,盡可能說些寬慰的話。若兩個同時倒下,局面就更亂了。換作從前,海棠肯定會責怪兩句??涩F(xiàn)如今海棠知道,責怪是沒用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是沒用的,吵了一輩子的人,終究還是要吵下去的。直至哪天一人先走一步,吵架就自然終止了。所謂夫妻,大多應(yīng)了那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給媽媽遞紙巾擦眼淚之時,一個人影從不遠處掠過,旁邊是個孕婦,齊耳短發(fā),肚子五六個月大吧。雖懷著孩子,卻亦可見身段頎長。他左手牽著她,右手提著一個果籃,走到一半,停下來幫她捋了捋耳邊的頭發(fā)。大晚上還往醫(yī)院送果籃,估計是探視非一般的親友吧。
海岸終于往回打電話了,得知情況后立馬趕到醫(yī)院。見到哥哥,海棠松了一口氣。
哥哥讓海棠和媽媽先回家,說醫(yī)院這邊他會安排好。眼見“計算機”鞍前馬后,海岸心里也明白了幾分。后來趁媽媽上廁所,“計算機”去取車的空當,海岸拍了拍海棠的肩膀,說:“悠著點,不要急?!闭f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海棠一眼。海棠鼻子一熱,眼眶紅了。她明白哥哥在說什么。
只有他才把自己妹妹當寶貝——可以選擇而非只能等著被選擇的寶貝。旁人眼中,他的妹妹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大齡剩女而已。
回家路上,“計算機”開車。海棠陪媽媽坐在后座。從醫(yī)院到家,二十公里不到的路程,硬是耗了一個半鐘頭。采田路堵得天昏地暗。車如長龍,人如螻蟻。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卻要因為擁堵,而不得不親親密密地擠到一塊兒。
媽媽睡著了。“計算機”不時地回頭看海棠。海棠凄惶地看著他,卻揚起嘴角微笑。只有笑,才能撲滅絕望,哪怕是假的。
沒人知道,就在剛剛,海棠的心碎了一萬次。那個掠過的人影,是他,“西廂記”。她不會看錯,絕不會看錯。她熟悉他的前前后后,熟悉他身體的每一部分。她知道他的左手有塊被火燒傷的疤痕和一個壞掉的指甲——打籃球弄傷的,右腿內(nèi)側(cè)有塊小小的胎記,淡褐色。她熟悉他微駝的背、小小的肚腩。她閉上眼睛也能看得見他笑起來時臉頰右邊的酒窩,以及如孩子般可愛的小虎牙??村e全天下所有人,她也決不會看錯他。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讓她深深地心疼??墒牵且豢?,他牽著另一個人。事情不能再明白了。那是他的妻——他名正言順的妻。他可以陪著上醫(yī)院,逛菜市場,逢年過節(jié)帶著串家過戶、走親訪友的妻。她若給他夾東西,他定會無所顧忌大大方方地張嘴接住。他和她做完愛后,也不會對她說“要吃藥”。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在目睹時,竟會如此絕望。
海棠幾乎站不住。如果不是當著媽媽的面,她怕是要趔趄摔倒的。
那個與自己顛鸞倒鳳的親密戀人,是另一個女人堂而皇之的夫君。多年以后,他們將合葬在一起,接受世代子孫的祭拜。他們是骨肉相連的親人,而她宋海棠,是個卑賤的第三者,是個永遠只能躲在陰影中、黑暗里的第三者,是個永遠只能擁有他短暫幾小時的第三者。電閃雷鳴夜,他在自己妻兒身邊護著她們;頭疼腦熱時,他亦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對她說:照顧好自己。他的人生,卻隨時準備好為另一個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她宋海棠終于活成了自己曾瞧不起的人,她終于用親眼所見的事實印證了自己的齷齪,她終于手刃了自己的驕傲、自尊和蠅營狗茍的一廂情愿。
夢做得太久了,醒的時候竟如臨滅頂之災(zāi)。
他當然沒看見海棠。
海棠火速躲了起來。
狹路相逢,何苦自取其辱?躲開,還能給彼此留個體面。
她把媽媽帶到醫(yī)院左側(cè)的一個小面包屋,給媽媽買了一瓶酸奶和一個肉松包。她坐在背對窗戶的地方,看著媽媽吃,心里祈禱:不要碰見,不要碰見,老天保佑,千萬不要碰見。
上天應(yīng)允了她,沒讓他們碰見。直至離開醫(yī)院,她再也沒見著他們。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卻差點沒繃住哭出來。
她想起美人魚的故事。她本可以拿起刀,刺向王子,用他的血來讓自己重回海洋,可她沒有。她寧可讓自己變成泡沫化作虛無,也下不了狠心傷害王子。小時候不懂。現(xiàn)在懂了。愛情幻滅之時她就已經(jīng)死了,又何須再求一次茍活?心死了,軀體何用?
她天生不會贏。
為了一個男人,要和另一個女人斗得你死我活,殺伐決斷,要披荊斬棘萬箭齊發(fā),她宋海棠做不出來。即便她和她角色互換,海棠是妻,對方是插足者,她亦同樣會不戰(zhàn)而退,認認輸。哀鴻遍野的慘勝,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賠進去,唯獨驕傲不可以。
她這一生都不會對“西廂記”說出實話。她不會告訴他,她看見他和他的妻,不會。她不要讓自己所愛的男人有絲毫的難堪和尷尬。她從前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依然——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她留給他留給自己留給愛情最后的尊嚴。她不要做那個戳穿謊言的人。何況,他亦從不曾說過任何刻意的謊言。他的一切都明白極了:從不曾帶她去見任何親朋好友,公開場合謝絕親密舉動,從未與她共度過哪怕是完整的一夜。這一切,還不夠明白嗎?是她宋海棠選擇了相信一個昭然若揭的假象。她選擇相信她愿意相信的事物,并把它冠名以愛情。
下車之后,海棠對“計算機”伸出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的禮物還是拿出來好了?!?/p>
“計算機”有些愕然,手忙腳亂地搜遍了全身,卻不見那個紅色絲絨盒的身影。
媽媽打開車門,把身體探入后座,從車子的腳墊上撿起一個東西,遞給“計算機”:“是它吧?”
“計算機”有些尷尬地笑,遞給海棠,有些猶疑。
海棠一把奪過,塞進包里,轉(zhuǎn)身和媽媽走進樓里。
自今天起,了斷前塵。不畏將來,不念過去。戒指往無名指上一戴,塵埃落定,一錘定音。人生何其短!再也不用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患得患失漫漫茫茫了。
爸爸和哥哥都不在的家顯得空蕩蕩。
海棠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媽媽手里。
媽媽的臉暗沉破舊,只有淚痕是新的。她的眼睛仿佛在看海棠,卻又越過了海棠,蕩得很遠。她在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她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握著水杯,握得很用力。十個指頭干枯得枝節(jié)橫生。她的手腕就那樣裸露著。那個被刀割開過的手腕。刀疤如蛇,蠕動成一團凸起的小肉,粉嫩、細膩,生機勃勃。真奇怪啊,人的每一寸肌膚都隨著年歲老去,唯有疤痕歷久彌新,勃發(fā)如芽。
海棠不是沒有怨恨過媽媽。她不明白,一個做媽的,為何可以如此決裂、如此狠心,為了去死,可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她恨她心如壁壘,冷面絕情??墒?,那天晚上,當看見自己所愛的人牽著另一個人的時候,海棠理解了媽媽。只有經(jīng)歷過絕境之人才會知曉何為天崩地裂,何為萬念俱灰。
她突然想抱住媽媽大哭。她想告訴她,其實在看見的那么萬分之一秒,她幾乎想要從樓上縱身一跳。
可她很清楚,自己不會這么做。她既不會抱住媽媽哭,也不會自殺。她將努力地活下去。余生漫漫,她將傾其所有來學(xué)習(xí)如何維護一具空空蕩蕩的皮囊。
她要撐住,她要強顏歡笑,她要若無其事、云淡風輕。
她不能告訴媽媽,她愛的那個人是別人的老公。
“我都看見了?!眿寢屨f。
海棠心臟一陣驟停:“看見什么了?”
“你爸爸和你小姨?!眿寢尩穆曇衾镉幸环N說不上來的寒意,讓人脊背發(fā)涼。
爸爸和小姨!
海棠的心臟又一陣驟停。
“我知道你和你哥都怪我。覺得我狠心。可是我真的是沒辦法,沒辦法??!一個是我親妹妹,一個是我男人。你讓我怎么辦好呢?我不知道?!眿寢屶哉Z,既像說給海棠聽,又像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在聽。
“媽… …”海棠的喉嚨有些發(fā)澀,發(fā)出來的聲音干澀難聽,像卡帶的老唱片。
“我死過了,卻還是死不成。死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
海棠定定地坐著,臉色鐵青,她在拼命壓抑自己的呼吸,努力讓它變得輕一點再輕一點,她擔心一旦呼吸得重了,就會嚇著媽媽和自己。
又回到小時候了。
她九歲。
那時候,她也是這么呼吸的。
她看見了。
書房里,爸爸的雙臂緊緊地箍著小姨的身體。爸爸的身體在小姨的身體上聳動,空氣中蕩出濃重的喘息。衣物散落一地。爸爸的,小姨的。
海棠呆了。這一切超出她所有的邊界,她忘了該如何呼吸。她從家里風一般地跑了出來,瘋狂地跑,跑過大街小巷,跑過坑坑洼洼的路面,跑上天橋,再從天橋跑下來。整個世界都晃動起來。只有晃動,劇烈、不要命地晃動,才能助她穩(wěn)住這個世界,岌岌可危的臟兮兮的世界。
那天之后,海棠病了半個月。發(fā)燒、做噩夢、說胡話,媽媽日夜守護,幾乎沒合眼。
海棠就是在那一年長大成人的。某些復(fù)雜而微妙的東西塑造了她。她變得敏感而慌張。如同受驚的小鹿。不破不立??墒?,于她而言,只有破,沒有立。她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么,又該懷疑什么。很長時間,她都不說話。對爸爸、媽媽、哥哥,還有小姨。她的小姨原本是她心中的神——大波浪卷發(fā)、番茄色口紅,身上永遠有好聞的香水味,時尚、性感、溫柔的小姨。她給海棠買安徒生和格林童話,買公主小紗裙,在她哭的時候給她擦眼淚。有一次,她對海棠說:你知道嗎,有時候一個人做了不好的事情,可并不代表她是個壞人。小姨說的,她都愿意聽——在看見之前。
海棠躲著所有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讓大人們相信,她不過是因為要做堆積如山的功課罷了。只有在吃飯時,她才出來,安安靜靜地吃飯。
她的確安靜了很多年,從未提起。似乎那是一場夢。夢過后,生活還是生活。
她讀醫(yī),很大程度是因為她覺得文學(xué)危險而凌亂,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應(yīng)付得了那些讓人眼暈?zāi)垦5臇|西。她不希望像自己的父母和小姨,把人生過得那么戲劇化,她想要一個踏實、平淡、心無旁騖、沒有歧義的人生。對,沒有歧義??墒牵€是讀了很多書,她還是忍不住喜歡書里那些故事,她騙不了自己,骨子里,她還是忍不住對某些無法言說的事物心懷期待。
所謂命運,不過如此——樹欲靜而風不止。
她根本沒過上簡單踏實的生活。指不定,她比他們更糟。
她想起俄狄浦斯王,他以為他拼盡全力背離的,就是他那受到詛咒的命運。他不知道,背離本身,即是另一種投懷送抱。他終于還是踐行了命運的詛咒——弒父娶母。一切皆是局。局中有局,就是命。
她突然就繃不住了。肆無忌憚地哭起來。為媽媽,為小姨,也為她自己。
媽媽被她嚇著了,反過來安慰起她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別哭啊,你哭啥呀?”媽媽邊拍她的背邊給她遞紙巾。
窗外,萬家燈火星星點點。人世繁華,繁華的表象之下,各有各的傷疤,各有各的秘密。
師傅說,要尊重秘密,因為秘密拓寬了生命的維度。
如果可以選,她寧可選一種沒有秘密的人生,也不要一種所謂更寬的維度。
住在ICU的病人,醫(yī)院不許家屬探視,說是為了防止交叉感染。
海棠和哥哥都不讓媽媽去醫(yī)院,哥哥幾乎安排包攬了所有事情。一周之后,爸爸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媽媽松了一口氣。
小姨的電話常打過來。先是問海棠和“計算機”的進展,后面再添一句“你爸爸好些沒有?”
海棠回答說:“好多了。周日我們都沒空去陪他?!彼幸獍凳?,希望她能去看看爸爸,也許。從前她也許不會這么做。自從那晚在醫(yī)院看到“西廂記”和他的妻子之后,海棠對小姨的情感比從前更復(fù)雜了。她覺得,自己和小姨,同是天涯淪落人。
爸爸住進普通病房的第六個周日。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上午,世界一如既往井然有序。街道上依舊人潮涌動,欣欣向榮。
大多數(shù)周日海棠都要加班。那天休息是因為一連兩周,海棠都沒有休息過,這個周日的假,算是一個小補償。
媽媽周日是不會到醫(yī)院探視的。至于哥哥,自從坐上了街道辦主任的位子之后,就沒有哪個周日是有空的。
海棠在車庫停好車,重返地面,出了醫(yī)院正門右拐直走五百米,有一家早點店。海棠打算給爸爸打一份皮蛋瘦肉粥。爸爸愛吃皮蛋,他說皮蛋這個東西第一次吃容易被嚇著,可是吃著吃著就上癮了。就像養(yǎng)孩子,剛開始很崩潰,但后來居然想要多生養(yǎng)幾個。爸爸這么說,小時候的海棠總是替爸爸難為情,可后來她每每想到這個比喻,心里還是不禁一暖,她覺得,也許爸爸說的是真的。爸爸心中,還是有他們的,還是有這個家的。她特意讓老板加了些蔥花和香菜,爸爸愛吃。
穿過大堂,左拐,上電梯,到了四樓,然后是長長的過道。醫(yī)院總是有長長的過道,陰冷、晦暗,似乎走不到盡頭。
終于到了。
門虛掩著。
推開之后,里邊的人一怔,是小姨。她坐在床邊的米色小凳子上。大大的波浪卷發(fā),緊身黑上衣把背部包裹得緊緊的,內(nèi)衣帶上的扣扣凸顯出來。那是一個成熟女人無可替代的性感。
小姨用手給爸爸捋了捋耷拉在額前的頭發(fā),動作親密得就像他們本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那是個單人間,沒別人,他們也沒想過會有別人。
海棠的突然出現(xiàn)讓小姨顯得有些尷尬。氣氛局促起來。
“小姨來啦!”海棠盡量用一種揚起的聲調(diào),顯得歡快明麗,沒心沒肺。是她告訴小姨周日沒人來看爸爸的,可小姨真來了,她心里卻還是一陣不舒服。
“我想著周日有空,就來看看你爸?!毙∫陶f。
你是想著周日沒別人吧——海棠心想。
“順便給你爸爸拿來我的新書?!毙∫讨噶酥赴职终磉叺哪潜尽督K須一別》,寶藍色的封面,硬裝,皮紋紙,白色腰封上寫著:著名作家冉冉的匠心之作。
“回頭我再給家里拿兩本過去?!毙∫逃盅a上了一句。
“好,要帶簽名的?!焙L倪呎f邊把粥放下,接著說:“這里只有一份粥,我去外頭給您也買一份回來?!闭f著就往門外走。
“不用,給你爸就好。我吃過了才過來的。”小姨拽住海棠,看了看表,“十點半我還約了人,你好好陪陪你爸,我坐一會兒就走了。”
十分鐘之后,小姨就說自己得提前出發(fā),怕路上堵,讓人家等久了不好。她說“人家”的時候爸爸瞥了她一眼,深深的,帶著無法言說的復(fù)雜。
小姨走后,爸爸才開始喝粥。中風導(dǎo)致的偏癱、嘴角歪斜、左半邊身體無力抬舉的癥狀還在,但是爸爸堅持自己喝,拒絕海棠喂。
“還有右手能用呢!”他嘟噥著,喉嚨里卡著濃痰,發(fā)出河馬般的聲音。他是好強的人,不愿讓人伺候。更不愿丟人現(xiàn)眼——他死活都要等到小姨走后才進食。
“爸,粥涼了吧?”
“不——會?!?/p>
“要不別喝了,免得喝壞肚子?!?/p>
“你爸——沒——這么——不中用?!卑职制沉撕L囊谎郏嶂?,含混不清,聲音粗大渾濁。
他較真的樣子有些孩子氣。大大的眼珠子瞪起來,頭發(fā)又亂了,花白的一片。
粥喝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像是突然想起又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他使勁兒地吞了吞口水,開口:
“哪天——我——走——走了,照顧——你——你小姨?!?/p>
“怎么突然說這種話?”
“我是——認真的?!?/p>
“您怎么不讓我照顧好我媽?”明知道這算不得幽默,可還是從嘴里蹦出了這句話。
說完之后,海棠覺得自己很蠢。蠢透了。蠢得就像一個沒受過教育的盲塞之徒??刹恢獮楹危且豢?,她就是想要蠢一點,最好,再蠢一點。不是他,媽媽能割腕嗎?不是他,她的童年至于這么短嗎?不是他,她能恨小姨嗎?不是他,她會把人生過得這么糟糕嗎?
天知道,她的身上有他的基因:邪惡、下賤、充滿破壞力,都是他給的,抹都抹不掉。
“你媽有——有你——們。她——什么都沒——沒有?!?/p>
“她有她的書迷,還有大把版稅,她一個著名作家,怎么會什么都沒有呢?你是老糊涂了吧?”海棠覺得自己越來越夸張,越來越尖酸刻薄,連聲調(diào)都變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捍衛(wèi)什么,她只是想要懲罰他、教訓(xùn)他、羞辱他,在他毫無還擊之力的時候。
“媽嫁給你,是瞎了眼!小姨人生淪落到這個田地,也是瞎眼跟了你!”她不管了,她要傾盡所有去表達壓抑多年的憤怒,她要徹底擊垮他、戰(zhàn)敗他、毀滅他、報復(fù)他!她的火甚至能把自己給燒死!
爸爸的臉開始腫脹起來,那是血液往上涌的緣故,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
“我和你——小姨——早——早就——認識,在——你媽——之前!是我——是我——混蛋,不——怪她!”
然后,他拿著小膠勺的右手軟了下去,身體從右側(cè)壓了下來,如同笨重的頑石。放在小托盤上的小半碗粥彈起,灑得滿世界都是。
海棠兩眼一黑,混亂之中按了床頭上的緊急呼叫器。
搶救室外,長長的過道安靜得出奇,如同陰曹地府。時間一分一秒地滑行。一秒鐘,一個世紀;一秒鐘,又一個世紀。
人生原來如此空洞漫長,無邊無涯。椅子閃著寒光,坐久了,寒意徹骨——從尾椎至脊柱,再到五臟六腑和最遙遠的神經(jīng)末梢。
海棠在等。媽媽、哥哥,還有小姨。
她不是沒有猶疑過。關(guān)于要不要通知小姨。后來信息還是發(fā)了出去。她給哥哥和媽媽打電話,卻給小姨發(fā)微信。她應(yīng)該知道,對嗎?可是她是誰呢?她又有什么資格參與呢?所以她給小姨發(fā)微信,至于她到底能不能及時看見,但憑緣分了。她若錯過了,便是與他無緣。
海棠閉上眼睛,感到深深的疲憊。你真齷齪,宋海棠。她對自己說。
小姨還是看到了,她是第一個到的人。比媽媽和哥哥早了四十分鐘。
海棠不知道自己是該喜或怒。不知道。
她只是遠遠就聽見她高跟鞋的聲音。那雙耀眼的紅鞋子。妖精般艷麗的紅鞋子。她蹬著它,如同灰姑娘蹬著她的水晶鞋,美、驕傲,不老。五十歲的女人了,卻依舊有種說不出的好看。她輕輕坐下,像是怕驚擾了空氣中滾動飛舞的塵埃。她摸了摸海棠的背,小心翼翼,有歉意有討好,說不上來的復(fù)雜。她頭發(fā)散發(fā)著香氣,未曾歷經(jīng)過婚姻的煙熏火燎,自然清爽得起,優(yōu)雅得來。加上功名利祿樣樣有,萬千寵愛于一身。不像媽媽,形容枯槁,一看就知嘗盡了生活的苦頭。她們?nèi)羰钦{(diào)換一下位置,指不定光彩照人的那個就是媽媽了。
“海棠,我……”小姨咽了咽口水,還是決定開腔,“其實,我不該來的。我怕你媽見了我不高興?!?/p>
海棠不知該說什么。
“還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我想的哪樣?”海棠沒想到自己一張口,聲音竟然像是從冰窖里發(fā)出來。帶著堅不可摧的寒冷與敵意。她不想這樣,卻身不由己。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呼求冷酷和殘忍。她不知道在代替誰在審判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資格審判她??墒遣恢獮楹危斔e起屠刀之時,心里竟掠過絲絲快意。她要像摧毀父親一樣摧毀她。
宋海棠,你真行啊。她聽見自己在嘲諷自己。
“我還是先走吧,海棠。估計你媽快到了。你不要急。會好的?!闭f完,小姨匆匆消失在長廊的盡頭。海棠看見她的眼里流轉(zhuǎn)著淚水,即將落下的淚水。她那么為難、尷尬,百口莫辯。
電梯門閉合、小姨消失的那一瞬間,海棠的眼淚開始綿延不絕。她終于心隨所愿,做了一回審判者。道貌岸然、義正詞嚴。她審判自己的父親、小姨和一切有違于自己標準的事物,她那套所謂的標準。她忘了她根本沒有資格,她忘了她自己并不高尚,她忘了當她在和別人的丈夫顛鸞倒鳳的時候,當她一顆一顆地解開對方的紐扣的時候,當她任由他在她的身體里亂撞的時候,她的那套標準在哪里?她那套虛飾過度、油頭粉面、讓人惡心的標準。
媽媽和哥哥先后趕到。見海棠這樣,知道情況不妙,卻也沒有多問。大家都在靜靜地坐著。沒有人懷疑海棠。沒有人關(guān)心在爸爸被推進搶救室之前,都發(fā)生了什么。細節(jié)不重要,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果。生或滅,存或亡。
海棠把爸爸枕邊那本《終須一別》偷偷放進了自己的包里。翻開扉頁,八個字: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小姨沒有留下自己的簽名,也沒有寫明書送給誰。
“通知你小姨了沒?”坐了良久,媽媽木然地問。
“沒有?!焙0痘卮?。
“海棠,你來通知你小姨吧?!眿寢尩卣f。
“有必要嗎?”海棠聲音中藏匿著不悅。
“按我說的做就是了,很多事,你們小孩子不懂。”媽媽說。
海棠狐疑地看著媽媽。那天晚上哭得一塌糊涂的人不是她嗎?指責自己妹妹和丈夫的下賤勾當?shù)娜瞬皇撬龁??痛不欲生割腕自殺的人不是她嗎?這個時候,她倒好,做起“圣母瑪利亞”來了。
海棠把眼光投向哥哥,哥哥沒作任何回應(yīng)。
信息發(fā)出去了。小姨重新回來了??斓梅路鹚恢痹谀硞€角落等著重新被召喚,從未離開。
氣氛照舊尷尬地僵持著。
幾個世紀過去之后,醫(yī)生終于從手術(shù)室出來,滿臉凝重,宣布:搶救無效,病人死亡。
小姨的臉突然就埋在互抱的手臂上,無聲地哭起來。
海棠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葬禮上,“計算機”和哥哥操持了大部分的事務(wù)。
海棠一病不起。
——她害死了自己的生身之父??墒撬哪赣H和哥哥卻相信這一切不過是她的父親命數(shù)如此,在劫難逃。沒有人知道在他進手術(shù)室前都發(fā)生了什么。
十天之后,重返工作崗位。小姨的書被她拿到了醫(yī)院。壓在厚厚的案頭文件之下。她無法忍受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到它。因為它時刻在黑夜中,于將眠未眠之際提醒海棠那天發(fā)生的一切。提醒她的殘忍。她要把它壓在一堆亂糟糟的文件之中,假裝它不存在。那是見證了她的罪的證物。無聲的證物。
小姨沒再打過電話給海棠。她不再關(guān)心她和“計算機”之間的進或退,分或合。她的微信朋友圈亦沒有更新動態(tài)。好幾次,海棠想給小姨發(fā)兩句話,說點什么??墒菍υ捒虼蜷_之后,面對著空白處很久很久,她又把它關(guān)閉了。
“西廂記”發(fā)了好多條微信:你好嗎?下個周末我來看你好嗎?我想你。我擔心你… …
海棠只字未回。她不知道何為好,何為不好。不管好不好,他從未真正參與過她的生活。他從來都缺席——在任何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她早就學(xué)會不奢望不幻想不強求,不索同情。他永遠不可能為了她離婚,她也永遠不會張口對他說:離婚娶我吧。就連冒出這樣的念頭都會讓她瞧不起自己。她是那么low的人嗎?要從別的女人身邊搶男人?不,她不會這么做。盡管每次看到他的頭像里出現(xiàn)新信息那個小紅點,她還是會忍不住鼻子發(fā)酸,眼淚涌上來??赡怯衷鯓幽??人生中那些風風雨雨,她注定要獨自走過。
海棠亦恨他。恨他自大。恨他想當然地以為,自己這個笨女人,一直會在原地等他。等他的召喚,等他從天而降,等他一時興起的“寵幸”,等他“寵幸”之后漫漫長夜緩緩?fù)嗜?。無數(shù)個踽踽獨行的凌晨,他擔心過她嗎?無數(shù)個感冒發(fā)燒的日子,他陪伴過她嗎?無數(shù)個普通情侶卿卿我我濃情蜜意的節(jié)日,他出現(xiàn)過嗎?沒有。他卻毫無道理地認定,他的“朋友”海棠,定當在原地——等著——如同望夫石,不增不減、不生不滅。他怎么可以這么自大、這么殘忍?
“計算機”隔三岔五地登門拜訪。偶爾碰到飯點,媽媽留他一起吃飯,他總是欣然留下。他把自己打扮得越發(fā)嚴謹、認真、好看,只是一如既往地偏愛藍襯衫。他似乎也比從前更有信心了。他讀了《西廂記》,對海棠說:真實人生哪有那么多大團圓啊。此番言論,令海棠頗為之側(cè)目。她原以為理工科男人,多淺薄少深刻。她錯了。除此之外,她也低估了他的耐心與韌勁。她本以為,他會加速前進,事實上,他沒有。他懂得靜候時機。
對“計算機”,媽媽無可無不可。她的態(tài)度是:不管跟誰,到了最后都是過日子而已。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人這一生,還是有個伴好。不要看我和你爸經(jīng)常鬧,現(xiàn)在他不在了,我倒是常常覺出人生的空洞來?!钡降走€是文學(xué)教授,說話偶爾還是脫不了文縐縐的毛病。
至于哥哥,在家的時間少,出于做兄長的天生的敏銳,卻也知道“計算機”的里里外外的殷勤?!叭耸遣诲e,可是我還是希望你想好了,不要太倉促?!蹦硞€上午,哥哥突然給她發(fā)了這么一句話。
長兄如父。從小哥哥就護著妹妹。父母烽火連天的日子,是哥哥的庇護讓海棠平安度過了童年少年。
哥哥沒有明確表達他對“計算機”的不滿??墒呛L闹溃嗌偈怯行╇[憂的,也許沒有充分的理由,而是出于直覺?;燠E官場多年,聽風辨器鑒貌識人的功夫已然鍛造成他身體里的一種本能。海棠亦未嘗不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局中人往往只能被命運的無影掌推著走,根本無力把控自己的方向。
2012年12月22日,瑪雅人預(yù)言的“世界末日”并未到來。23日那天,檸檬市的陽光好得奢侈。于是,電視報刊上開始充斥著一股輕狂之氣,大意是:瑪雅人扯犢子,地球好端端地在呢,杞人憂什么天??!還有好些報道稱,某地某傻蛋因為深信此預(yù)言,提前把家當花光了,現(xiàn)在欲哭無淚。相信“世界末日”的人成了大家爭相嘲諷的對象??伤麄兿脒^沒有——即便地球的末日不會到來,每個獨立存在的生命個體,還是會有屬于自己的末日的。這一點,似乎被徹底遺忘——就因為預(yù)言中的“世界末日”并未如期而至。那一年,微信公眾號開始崛起。朋友圈中流行轉(zhuǎn)發(fā)各類文章——政治、文化、經(jīng)濟、科普、時尚、娛樂,乃至各種東拼西湊的雞湯。傳統(tǒng)媒體界的精英開始進軍新媒體,屬于個人的微信公眾號在短暫的單打獨斗之后竟也戰(zhàn)績不俗,廣告收益頂?shù)蒙弦患抑行推髽I(yè)??傊?,新事物層出不窮。只有海棠覺得自己活得陳舊、喪氣。
25號,圣誕節(jié)那天,海棠又重新從家里回到自己的公寓,她的說法是,這段時間精神不濟,每天來回奔波在路上,身體有些吃不消,還是回公寓住好了。媽媽深深地瞥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叮囑她有空就常回來喝湯。她的包裹不多,十來套換洗衣服和一些生活必備品,外加三盆養(yǎng)了多年的多肉植物。畢竟離家不過二十五公里,用不著傷筋動骨地搬動。
自從和“西廂記”淡了聯(lián)系之后,海棠就很少住自己的公寓了。沙發(fā)、電視、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這是她前幾年買的,在房價還沒有飆升到讓人生畏的時候。那是一棟獨棟建筑,六梯九戶,三層地庫車位充足。一共三十四層,海棠在第三十層。哈,三十而立。可是,所立為何,孔老夫子沒說。海棠每每想起自己所選的樓層就不禁輕聲一笑,略帶自嘲。她原本說要在三十歲把自己嫁出去的。三十歲毫無征兆地來了,又要毫無征兆地去了,可是她,似乎還是未能安頓好自己那顆心。
樓層高有樓層高的好,視野好,無遮擋,陽光和空氣都充足。她把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掃了一遍。站在陽臺上,可遠遠望見此前常去的麥哲倫書吧。長年風吹雨打,書吧的外墻已然褪色,還有那兩個分懸于門頭左右兩端的西瓜篷,也顯出了破敗。也是,這世上本就沒有歷久彌新的事物。
從前海棠不喜高樓層,因為每年醫(yī)院都安排一些消防講座,主講警官說,云梯一般只能達十五六層的高度,目前世界上最高的消防云梯大概能抬升到112米,也就是約四十層樓的高度。目前國內(nèi)最高的約能達到三十五層樓的高度。三十樓,真發(fā)生火災(zāi),在劫難逃??墒乾F(xiàn)在的海棠不懼怕了,她覺得天塌不了,地陷不了,真塌了陷了,她也不準備逃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是的,她跑不了。泰山將崩,她亦會頂著。
元旦在即。路上很多地方都開始了張燈結(jié)彩,整個城市喜氣洋洋。人世再艱難,傷痛再多,生活還是要繼續(xù)。
“計算機”約海棠跨年。海棠答應(yīng)了?!坝嬎銠C”說出去吃私房菜,海棠說,這頓跨年晚飯,我來請你。說完就把公寓的定位發(fā)給了他。
此前她并沒有告訴他她有自己的住處。也許是沒想好。后來的一切,是她想好的嗎?不知道。
她自己也未必清楚。只是,人生路總是這樣,人隨腳走,路由心生。
“晚上七點見?!焙L牟铧c把這個信息錯發(fā)給了“西廂記”。幸好在按下發(fā)送鍵之前,她神經(jīng)質(zhì)地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左上角的名字。“西廂記”三個字赫赫在目。她一驚,繼而心一沉。他是她的心魔。
晚餐并未費多少時間準備。四只大閘蟹,兩公兩母,一斤花螺、六個扇貝,一把菜心,外加一瓶紅酒。海鮮宴。大閘蟹清蒸,撒幾片干紫蘇葉子在水中翻滾,去腥除毒。母蟹蟹黃鮮美,公蟹蟹膏香糯,各有千秋。粉絲蒸扇貝?;莅鬃啤K馊爻床诵?。高腳杯和紅酒是過圣誕節(jié)那天閨蜜楊梅送的。
“計算機”一如既往——身穿深藍襯衫,只是下裝換了鉛灰色西褲。鞋子也換了,是雙黑皮鞋。頭發(fā)精心梳過。神采奕奕。眼鏡背后的眼睛青蔥濕潤,透著暖光。
海棠一襲赫本小黑裙,脖子上戴了一條簡約的項鏈,吊墜是鉑金包邊的心形黑寶石。馬來西亞旅游買回來的黑寶石。幾乎從未收過任何男人的禮物,都是自己買的。從小到大,她的情愛史空洞蒼白得可憐。
三十樓,離地面很遠,離天很近,空氣中有種輕微的騷動。
關(guān)上門,一切變得理所當然。
燭光盈盈,紅酒助興。飯菜吃得很少。四目相對,意念難平。
食與色,無邊無際、無疆無涯,在虛空絕望中,在滾滾紅塵里,只有身體最實在。骯臟下賤、充滿欲念、生死不由己的身體。
那是唯一一次,海棠沒有想起“西廂記”。那也是第一次,在“西廂記”之外,她對另一個人完全地敞開自己。
他的頭發(fā)亂了,她的黑寶石項鏈斷了。
滿床體液。分不清彼此。
他摟著她,聲音既溫暖又疲憊:“如果有了,我們生下來,好嗎?”
海棠忽然淚如泉涌,無力自控。
這個人沒有對她說:“要吃藥?!?/p>
海棠把頭埋在他懷里,又一次蠕動起來,像蛇,像狐貍,像世上最黏糊最柔軟的動物。赴湯蹈火,在所不惜。豁出去了。她一次次地仰起自己的身體去承接他。他壯碩得如同一頭年輕的獅子。瘋狂而饑渴,越來越大膽和恣肆。
四次。一共四次。從天黑到天亮。
第二天,“計算機”起來買了早餐。
“我用了你的牙刷,不介意吧?”“計算機”在海棠的額前親了一口,問。
海棠用被子捂住嘴,說:“介意。罰你賠我十支?!?/p>
“賠你一輩子的牙刷?!薄坝嬎銠C”說完掀開被子,撲了上去。
這是個白天和夜晚都能屬于她的男人。
海棠閉上眼睛,想起一種叫合歡花的植物。夜晚相合,白天分開的合歡,就像她和“西廂記”。他的白天,他的前生后世,永遠不會屬于她。他早有歸屬。
她還是想起他來。
可是,她知道,很快,她就會好了,就像一個傷口,再大再深再血淋淋,也總會有結(jié)痂的時候。她會努力好起來,慢慢好起來。
她身邊的這個人,將會在人生未來每一個黑漆漆的夜里陪她度過,給她依偎。她要把他們的孩子生下來——如果有的話。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2013年2月,春節(jié)剛過。
婚期已定,3月底。
那恐怕是檸檬市有史以來最潮濕的一個春天。就連天花板都能滴出水來。衣柜里的衣服霉了一片。海棠心里卻獲得從未有過的平靜與安寧,她甚至不再為父親的死而感到愧疚和煎熬。她只是感到遺憾,不能讓父親看著自己出嫁。少年時候,她曾幻想過多少次自己穿著婚紗走過長長的地毯,挽著父親的手,然后,父親將她交托給新郎??墒?,人生總是這樣,事與愿違、南轅北轍。
媽媽很歡喜。她說,就是因為知道人生變數(shù)多,人類才發(fā)明這種恒常的儀式。代代相傳、亙古不變。
小姨送了一對加起來六兩重的龍鳳鐲,千足金,高貴的絲絨盒里放了一張銷售員的名片,上面地址顯示:香港中環(huán)某周大福。百年好合,兒孫滿堂——鐲子上刻著這八個字。原來海棠覺得這類祝福又俗又土??墒乾F(xiàn)在的海棠不這么想,她居然開始喜歡這種讓人心安的俗和土。
拍婚紗照、預(yù)訂酒席、送請?zhí)o各方親友,各種忙亂。
“計算機”常常賴在她的公寓不走。兩副不算特別年輕也不算特別老的身體,在黑暗中摩擦交纏,莽天撞地,無邊無涯。次日,垃圾桶里總是堆著半桶蓬松雪白的紙巾。紙巾上面,記錄了他們的累累戰(zhàn)績。
“西廂記”打過幾次電話,海棠都錯過了??梢矝]有再回打過去。就像從前他對她。多年來,她打他電話,他從未及時接過。剛開始,他亦會解釋一二,后來見海棠不問,他也就不解釋了。她不需要解釋。她知道,當他在家里,當自己女人就在身旁,他是鐵定不會接的。他會任由手機在口袋里無聲地振動,直至對方掛掉。海棠識趣,從不讓響鈴超過四聲。第五聲響起之前,不管她的心里有多難過,她永遠都會果斷掐掉。有一次,發(fā)生車禍,她給他打電話,沒接。后來她再也沒在任何緊急時候打過他電話。不糾纏,不越界,不盤不問,不索不求,這是她在他身上學(xué)會的。哪個女人不希望黏著自己的男人?哪個女人不希望在自己需要時男人能夠立馬從天而降?只是這世上有一種關(guān)系,女人是沒有希望的資格和權(quán)利的。
“我要結(jié)婚了?!豹q豫很久之后,海棠終于鼓起勇氣把這條信息給發(fā)了出去。沉沉浮浮、尋尋覓覓,她和他終究是要告別的。小姨說得對,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她知道他不會有半句挽留。雖然她在某一瞬間,腦海里曾冒出過這樣不知羞恥的念頭,她希望他說:不準你不要我。她希望他纏著她不放。
她還是懂他的——他的確,只字未回。他不會挽留,亦不會給她以任何承諾與希望。他的情與義只夠用一次,這一生僅有的一次,只能給他海枯石爛的婚姻。海棠只是他漫漫人生路的插曲與過客。輕如微塵。風一吹,就散了。
“謝謝你愛過我。”海棠補發(fā)了一句。這是她最后一次向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男人表達敬意。事實上,他從未說過“愛”字。只是,如果連這點零星的情感都要懷疑,那么海棠就真的是輸?shù)锰珣K了。她愿意相信,他和她之間,真的存在過愛情。她不要埋汰他,也不要埋汰自己,更不要埋汰那段永逝的青春。
3月,婚禮在即。
“計算機”的父母從湖南老家來到檸檬市,和海棠的媽媽、哥哥見了面。老頭隨和,老太太一雙老眼卻像X光,把海棠里里外外掃射了一番,面含隱憂,說:“我本不指望小生那么早結(jié)婚的,只是他爸總是催,給了他不小壓力。我倒希望他能在事業(yè)上闖出點名堂才成家… …”言下之意,她兒子是被海棠給拐跑的。也是,于一個主意大且好強的母親而言,她一定寄望于自己的兒子出人頭地,掙得個大好前程。而今他只是將要成為丈夫?!罢煞颉辈皇谴蠛们俺蹋贿^是可早可晚的終身大事而已。
酒席定于檸檬市的老牌酒店上海賓館。這座哥特式圓頂?shù)慕ㄖ欢容x煌過。1985年開業(yè),曾是檸檬市最顯著的地標之一。二三十年過去了,它的周邊早已日新月異,一幢幢風格各異的建筑聳入云天,傲然挺立,而天長日久風吹雨打,多少顯得落魄了。只是海棠還是選擇了這里。她想起小時候每次經(jīng)過,媽媽都會指著遠處對她說:看,這就是上海賓館。媽媽的話音里,滿是對過往的留戀。海棠知道,檸檬市還流行這么一段話:“實在分不清楚方向或者找不到該坐什么車的時候,就坐一輛能夠到上海賓館的車,通常在那里,你會找到到達目的地的公交車,或者至少也能找到一輛車把你帶到你認識的地方。”——茫茫城市,有一幢能讓人不至于迷失的建筑,真好,如海塔明燈??墒敲CH松臒羲诤畏??還不是誤打誤撞,永遠辨不清方向?
距婚禮還有兩周。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偶爾想起前塵往事,海棠竟覺恍如隔世,如夢如幻。
舊事已過,一切又是新的了。
“西廂記”亦未再來電話或信息。
每一天,都過得平靜踏實,無風無浪。
某天早晨,海棠走進辦公室,照例,她朝每一位同事打招呼,道早安,他們也回應(yīng),只是神情扭捏、怪異。
上午的工作,一切如常。了解夜班值班情況,早間查房巡視,到暗室對患者情況逐個進行檢查,觀察晶狀體渾濁情況,為患者現(xiàn)場分析及答疑解惑。九點整,轉(zhuǎn)戰(zhàn)白內(nèi)障手術(shù)室,十二點三十分,上午的白內(nèi)障手術(shù)全部完成。
午飯時間。醫(yī)院三樓的飯?zhí)?。護士小敏朝著海棠走了過來,小腦袋湊到海棠的耳邊,怯怯地問了句:“海棠姐,您沒看今天的飛訊新聞吧?”
“啊?”海棠一愣,不明就里,“什么新聞?”
“回頭您有空看看?!毙∶魤旱土寺曇粽f,“吃完飯再看,不要急哈。也沒什么大事?!毙∶舻纳袂楹軓?fù)雜,似乎既于心不忍又不得不說。說完她轉(zhuǎn)頭看了看四周,快步離開。
神神叨叨的,海棠想,但還是顧不得小敏的叮囑,邊吃飯邊打開了手機。
自從有了智能手機,報紙幾乎沒人看,全世界都在看“飛訊新聞”“今日頭條”。
手機赫然彈出頭條標題:宣傳部副部長出軌某女醫(yī)生,臨盆孕妻跳樓身亡。正文打開,附了一張海棠試圖往“西廂記”嘴里送花生米的照片,人物的臉部打了馬賽克,但是海棠的身形和脖子右側(cè)那顆明顯的黑痣,卻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海棠的腦袋嗡的一聲,渾身發(fā)汗,硬著頭皮再看了一遍。
文章很短,卻交代得很清楚:患有孕期抑郁癥的妻子收到他人寄來的匿名信件之后,跳樓身亡。信件里全是其丈夫和情人的不雅照。不雅照當然不能在媒體上公然展示,卻全都攥在亡妻手里,從十八樓摔下去砸得血肉模糊之后,她手中的照片都未曾散落絲毫。
永生永世,他的亡妻都不會原諒。永生永世,她宋海棠都是個罪人。
海棠在飯?zhí)美铩巴邸钡囊宦暎赃M去的飯菜全都吐了出來。
她站起身,頓覺天旋地轉(zhuǎn)。四周傳來愈來愈大的轟鳴聲。她確信——身邊的每一個人,她的同事、保潔阿姨、飯?zhí)么蝻堃ú说膹N師和洗碗工們,都在暗地里狠狠地戳她的脊梁骨,唾棄她、詛咒她。
她將永世不得翻身。
絕處逢生,那是童話。
她低著頭,逃亡般沖出了食堂的大門。電梯口都是人。她如何能夠再站立于人群中?她再也不是別人尊重的宋醫(yī)生了,她成了過街老鼠。只能走最陰暗的角落,她轉(zhuǎn)向安全通道,她要一級級地沿著天旋地轉(zhuǎn)的樓梯往下走。
老天保佑,不要碰到任何人。
邊走邊打“西廂記”的電話。忙音。
腦子一片混亂。
繼續(xù)打。
依舊是忙音。
她的心再次墜入谷底。萬劫不復(fù)。
她的兩只眼皮和心臟一樣,猛烈地跳。她要找到“西廂記”。似乎只要找到他,人生就會重獲希望。
有那么萬分之一秒,她的腦海里甚至跑出這么一個念頭:她和“西廂記”,終于有機會了。她和他的余生,終于可做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妻——即便要她擔當永世罵名,她也不怕。當這樣的念頭閃過時,她在心里朝自己狠狠地啐了一口:宋海棠,你他媽的就是個婊子、人渣!人家妻兒都沒了,你在這里瞎想什么呢!
她竟一刻都沒想起“計算機”,或者說,她竟突然松了一口氣,婚鐵定是結(jié)不成了。她不是十八歲的姑娘,依然對人生抱有天真的幻想。他母親是對的,她兒子的人生該用來事業(yè)有成前程似錦,而不是和她這樣一個女人去耗費生命。知子莫若母。
她不懼怕失去“計算機”。那是她命不該得。
她只是懼怕還有更壞的事情發(fā)生在“西廂記”頭上。他的名聲,他的仕途,他的“家國天下”,他這個人。
她發(fā)了微信向領(lǐng)導(dǎo)請假,同時她把當天未完的工作做了基本交接。再糊涂,也忘不了自己還是個醫(yī)生,手上握著別人眼里的光明。只是,她自己的光明沒有了。
車子啟動了。她開始飛奔在路上。這個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竟變得如此陌生。她似乎哪里都不認得,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手機響起。她的心一緊。
“是我?!备绺绾0?,“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焙L牡穆曇粢讶换秀?。
“你立馬到麥哲倫書吧去,定位我發(fā)給你。我跟書吧老板打過招呼了,在那里給你留了個包間。別回家,也別回公寓?!?/p>
海棠從不知道哥哥也去麥哲倫書吧,更不知道他和書吧老板還有交情。書吧其實就在她的公寓對面,只是她的車已經(jīng)開出了很遠,離醫(yī)院很遠,離她的公寓很遠,離家很遠。
她不知道自己要開往何方。她要亡命天涯??伤?,她終究還是要停下來的。她跑不了。
她懂哥哥。他擔心她,擔心各種無法預(yù)估的事情發(fā)生。他也擔心她回家后不知該如何面對媽媽。
“你在那里等我,不要胡來,不要多想,天塌不下來。”哥哥再發(fā)了一條微信。
“西廂記”的電話從忙音變成了關(guān)機。海棠的心一點點地墜落至深淵。那一刻,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居然連“西廂記”住在哪里都一無所知。她從前問過,只是他含糊其詞。海棠察覺到他的顧忌,于是再沒提起。他終究不能信她。提防她、避忌她。他擔心她哪天會失控地跑到他的家、他的妻子面前,上演胡攪蠻纏的好戲,就像電視上層出不窮的惡俗狗血劇那樣。毫無疑問,他就是這么想的。
兜了大半個市區(qū)之后,車子終于抵達麥哲倫。書吧門口停車位泊好車之后,海棠徑直走了進去。吧臺前,站著一個齊耳短發(fā)的女服務(wù)生,海棠對她出示了哥哥的電話和姓名,小女生立馬表示,她們船長已經(jīng)交代過了,宋小姐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船長是書吧老板自詡的稱謂,海棠見過她,三十出頭,一頭及腰秀發(fā),眉眼清俊,口紅總是抹得很鮮艷。她和哥哥,到底是何交情,海棠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她已是自顧不暇。
VIP房一應(yīng)俱全。是個三十平米左右的套間。床、辦公臺、餐桌、浴室、空調(diào)、電視、沙發(fā)一應(yīng)俱全,除此之外,四壁都是書架。海明威、喬治·奧威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叔本華、尼采、康德、孔子、老子、莊子、圣經(jīng)、佛經(jīng)……擺得滿滿當當。有些書脊已破損,顯然被反復(fù)閱讀過。唯一的一面白墻上,懸掛著兩幅非常莫奈風的小油畫,畫作右下角有作者細小的署名:船長。
海棠頭痛欲裂,每一根血管都在劇烈地跳動。海棠要了一杯熱可可和一份松餅,吃了一半,腦袋就變得昏昏沉沉了。
接到“西廂記”電話的時候已是下午。他的聲音嘶啞而倔強,就像一頭被逼至死角的獅子,他說:“我連累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倍潭虄删湓捴?,他就掛掉了。
海棠的眼淚突然井噴不止。千言萬語,竟都變成了無聲的嗚咽。她什么都說不出來,任由對方掛了電話。又是漫漫茫茫的忙音。
她和他,永遠如此,只有他說了算的份兒,只有他掛線的份兒。她只能接受。
哥哥微信留言說,單位來了領(lǐng)導(dǎo),一時半會兒怕是過不來。讓海棠好好休息,多想無益。他還說會讓人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為了避免信息被監(jiān)視,最后那句話他是用另一個不常用的微信號發(fā)來的,這個微信號原本是用爸爸的手機號注冊的。
海棠在麥哲倫書吧昏昏沉沉地待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書吧小姑娘送來了一杯熱牛奶和一份三明治,三明治的夾層異常飽滿,切面還有濃郁的番茄汁溢出來。托盤上,還有一份當天的報紙。
《檸檬市日報》,這是一份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報紙。據(jù)說在最輝煌的兩千年前后,它的廣告年收益達到十幾億級別。只是2013年的它顯然已經(jīng)式微了,從前是厚厚一沓,而今是薄薄的幾張。內(nèi)容亦變得蕭條。
海棠隨手一翻閱,一個標題映入眼簾:亡妻冤魂未散,副部長高速路上車毀人亡。
海棠兩眼一黑,身體險些癱下來。
冷靜、冷靜、冷靜——她勒令自己。開始深呼吸。
她按壓著即將破膛而出的心臟,逼迫自己把內(nèi)容看完。
她希望,這又是一宗標題黨故意為之的文不對題的假新聞。
老天保佑,不是“西廂記”,不是“西廂記”。不能是“西廂記”。老天,求你,不要是他。一切罪皆在我,我愿承擔。只求你讓他不是“西廂記”。
是他。確鑿無疑。
謝安,檸檬市宣傳部副部長,著名學(xué)者,著有《南柯一夢——細說〈紅樓夢〉》《我們想要成為的人》《沉默的經(jīng)典》等著作。在水觀高速上沖出護欄,車人俱毀,當場死亡。
… …
后來發(fā)生的事,海棠全都忘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離開的麥哲倫,不知道自己何時被送進醫(yī)院,又是何時回到家里。
但是她知道迷糊之際,媽媽在她身邊。
眼淚從眼角滲出來。
3月31號,原是她和“計算機”定好的擺婚宴招呼四方賓客之日。
只是,睜眼閉眼之際,早已換了人間。
清醒之后,她給“計算機”打了三個字:對不起。只是沒有發(fā)出去。
她對不起的人太多了。此生,她都將背負著她的罪活著。盡管,她從未想過要傷害他們。
哥哥為她理順了后面的很多事。具體都有哪些,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媽媽一夜間白了頭,她再也不去染發(fā)了。
某年某月某日,不知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她回到她的公寓。
她在陽臺的吊椅上靜靜地坐著。那是一個白色吊椅,鳥巢般的藤條編織得密密麻麻,上面放著一套藍色海綿坐墊。這是“西廂記”送她的禮物。他說,他不在時,吊椅在。他就是這么對她說的,像是哄一個三歲小孩。如今,他是真的不在了。吊椅還在,物比人長久。
海棠緩緩地從晃蕩的吊椅上站起來,爬上陽臺,從護欄上跨出了一只腳。
風嗖嗖地迎面而來,割得她的臉發(fā)疼。
還有一只腳。
還有一只腳。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冷硬的護欄磕得她的下體發(fā)疼。
勇敢一點,再勇敢一點,一切就完結(jié)了。
她想,當她從空中墜落的時候,一定會很快。
她看了看遙遠的地面,是小區(qū)的人行道、草坪,還有高矮不一的綠化帶。
不會砸到人吧?
她猶豫了。
別忘了,你是醫(yī)生,還有別的死法,宋海棠。
她終于倒了下去。
身體砸在地板上,每一寸骨頭都疼。
陽臺的地板又冷又硬,寒意透過瓷磚侵蝕她的脊柱。
她蜷縮成一團,止不住地號啕大哭。
皮囊已銹,但污無妨。
她不及媽媽,她連死都不敢。
事發(fā)之后,“計算機”沒有任何糾纏,連盤問都沒有。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又何須再問。他給她留足了面子,也給自己留足了余地。差點就做成夫妻的人,還是存了一點情分。
月經(jīng)遲了三周。海棠買了驗孕棒檢測,兩條紅線,一深一淺。再驗,還是兩條紅線,一深一淺。
她拿出手機,打開通訊錄,點開對話框,赫然看見兩個字:老公。那是他們定了婚期之后改的?,F(xiàn)在,她把它重新改了回來,改成“計算機”三個字。
她怔怔地看著空空蕩蕩的對話框。
然后關(guān)閉。
她想起那個晚上,他摟著她,聲音既溫暖又疲憊:“如果有了,我們生下來,好嗎?”
她不能告訴他,關(guān)于孩子。不知為何,就是不能。她說不上來原因,可是她知道,這一生,他都不會知道,他和她之間,曾經(jīng)有過一個孩子。
她不要他為難。
某天,他發(fā)來微信,說自己將要調(diào)往非洲。他沒說,是自己主動請纓還是公司的安排。他所在的漢為公司大名鼎鼎,近年來開疆拓土突飛猛進。他作為技術(shù)骨干,自然不會沒有用武之地。他終于如他母親所愿,開始奔赴自己的遠大前程。
預(yù)約好醫(yī)院人流手術(shù)的時間之后,海棠再打開微信對話框,又是怔怔地看了很久?!坝嬎銠C”,那個差點做成她老公的人。后來,她還是關(guān)掉了對話框。一言未發(fā)。這輩子,她欠他的。
春天悠悠地過去了。檸檬市開得如火如荼的木棉花一夜之間沒了蹤影。
世無天長日久,終是風雨飄搖。唯有無情,方至有情。
海棠重新搬回家里。她懼怕一個人住在那間除了家具什么都沒有的小公寓。
4月5日,哥哥深夜回來,來到海棠房間,臉色凝重,對她說:“查清楚了。職務(wù)競爭,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監(jiān)視了。部長的位子盯的人不在少數(shù)… …”
海棠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眼睛干澀得連淚也流不出來。
次日,海棠坐在醫(yī)院人流手術(shù)室的門口,排隊等候。走廊陰森森的冷。燈光亦慘白。有人從手術(shù)室出來,面如死灰,顫顫巍巍。
前面還有三個人。一個眉頭緊鎖的肥胖婦女,一個高高瘦瘦皮膚黑黑的年輕女子,一個嫩嫩的不知是否成年的小姑娘。海棠是第四個。
肥胖女人進去了。然后出來。
高高瘦瘦黑乎乎的女子進去了。還沒出來。
就剩她和嫩巴巴的小姑娘了。
海棠把頭埋進自己的雙臂間。頭如米斗般腫大起來,身體愈發(fā)堅硬、冰冷。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突突跳動起來。
該留下來繼續(xù)等待,還是立馬逃出這個大門?她不知道。心很混亂。苦水如同膽汁一樣在她的血液中翻騰。
手機突然響起。是媽媽。媽媽問,“你在哪兒?”
她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自小不被允許撒謊。必要之時,竟只會沉默。
海棠的眼淚涌了出來。
閉上眼睛,她仿佛聽見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較別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盼望,凡事相信,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