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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想吃

      2020-10-26 02:16李曉晨
      北京文學(xué)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薺菜餃子奶奶

      李曉晨

      ? ??新人自白

      近些年有些時候,我開始意識到自己離生命的結(jié)束如此之近。親人們不可避免地逐漸老去,認(rèn)識的人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朋友的朋友從高樓上一躍而下,每天都微信聊幾十條的人得了重病,這讓我對生命和生存本身不由自主地充滿懷疑,無從解釋,只能更加對生命滿懷敬意。

      這世界啊,變是常態(tài),對于我這么一個渴望掌控全局的人來說,實(shí)在是太糟糕的消息,無從知曉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有時候這種態(tài)勢常會讓我抓狂。我意識到,生命最后的存在有著何其重要的意義和價值,他們?yōu)l死時候的欲望、掙扎、遺憾、憤怒……都是自然規(guī)律的一部分,無論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多么強(qiáng)大,都終將陷入一種無法評判是非的境地,而這大概也是人生必需的經(jīng)驗(yàn)之道吧。于是,我想在一個故事里呈現(xiàn)人之“將老”和“將逝”的某些側(cè)面,也愿意有更多人注意到生命的火燭行將熄滅的最后時光,欲望和念想返璞歸真,走到了確實(shí)的本源狀態(tài)。并非什么悲劇,就像人走著走著一定會遇到的最后的那個路標(biāo)罷了。

      跟朋友聊詩人魯米寫的那首詩:“日落有時候不是很像太陽初升嗎?/你可知道忠誠的愛是怎樣的?/你在哭泣。你說你把自己耗盡了。/然而你想象一下,有誰不是/同樣被煙霧籠罩著的呢?”這大概是首寫愛情的詩歌,但其實(shí)不管生的堅(jiān)韌還是死的掙扎,大概率也是這個道理——日落有時候的確像極了太陽的初升。盡管遭遇病痛、厄運(yùn)、災(zāi)難……人類的生命依然那么生生不息,就像幾千年前祖先們留在石刻和壁畫上的圖騰符號所寓意的一樣。

      真正動筆寫時才發(fā)現(xiàn)之前把這事情想象得太輕易了,創(chuàng)作對一個人的要求實(shí)在不算太低,虛構(gòu)更是一道需要費(fèi)盡心思才可能逾越的溝壑,當(dāng)然過程的意義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最后的成品。

      沒想到的是,寫作居然讓我獲得了與以往不同的看待周圍的眼光,像戴了一副高清模式的眼鏡,曾經(jīng)視若無睹的花草樹木、人鳥走獸,在人的視野里豐滿立體地浮現(xiàn)出來,甚至,連仲春時節(jié)紫藤葉上的脈絡(luò)都清晰可見。這大概也是創(chuàng)作的樂趣之一種——重新發(fā)現(xiàn)和認(rèn)識一個不同的世界。

      我奶奶病了有些日子了。初春的時候,她還能從家里溜達(dá)出來,穿過狹窄悠長的胡同,一直逛到大槐樹下的過街天橋那頭,但到了初冬,就只能走到家門口幾十米遠(yuǎn)的菜攤子了。她走上幾步就開始?xì)獯跤?,只能隨手撿起一塊不知哪來的白泡沫板子墊在屁股底下,仔細(xì)打量著那些紅的辣椒綠的菠菜黃的生姜,有時忍不住一個個順著邊兒摩挲過去,“多好啊,要是再便宜點(diǎn)就好了。”她心下暗暗想著,一口濃痰卡到了嗓子眼兒,就顧不得那些蔬菜和雞蛋是不是新鮮便宜了。她不得不死命地咳上幾大口,地上就多了幾口濃得化不開的痰,她以為,是同樣濃得化不開的霧霾害得她咳嗽個不停。

      其實(shí),不是的。

      她得了癌,是肺癌。大夫說到了這把年紀(jì)就不用化療什么的瞎折騰了,活多長都夠本兒了。也是的,我奶奶已經(jīng)八十九了,她享盡了很多人間的富貴榮華,和比她大十來歲的老伴兒相伴一生,生了好幾個孩子。不過就算這樣,她也是不滿足的,人總是希望可以長命百歲,要不然當(dāng)年秦始皇怎么會派那么多人奔瀛洲尋仙丹去呢?我奶奶也無非是個沒什么文化的老太太,她在那時候只有兩個訴求,一個是從醫(yī)院搬回家住,另一個就是盼著老天爺救救她。當(dāng)然,這兩個愿望最后都沒能實(shí)現(xiàn)。

      那會兒的我奶奶已經(jīng)完全沒有以前的英姿了,以前她完全李鐵梅啊——我說一你不能二,我說往東你敢往西?我奶奶,炒土豆絲還是扁豆絲都由她決定;閨女頭晚上敢和她吵架,第二天直接堵在門口不讓上班。洗個公共澡堂子走了都得回來看看,生怕我們讓給別人,就好像誰還能在熱水龍頭底下沖一輩子似的。但最后幾年也還是低頭了,人在屋檐下,老太太聰明了一輩子,是明白的。她和我爺爺在幾個孩子家住了六年,不雇保姆成了我奶奶最后的倔強(qiáng):錢么,有的。脾氣,有的。雇人,不行!這口氣賭到最后,傷人一百自損八十,誰也不痛快、誰也占不著便宜。

      “想吃”,是我們那地方的一種說法,“吃”這個字是輕聲,意思是說人挑三揀四,口味古怪,我想這個詞應(yīng)該是在食物不充足的年代才有的,因?yàn)橐仓挥性诔圆伙柕臅r候人才會把“想吃”當(dāng)回事兒——都吃不飽呢,還想三想四?

      我奶奶也受到了這樣的指責(zé),當(dāng)然是暗戳戳的,誰也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說什么,被牽連的還有一頓能吃一個肉夾饃一大碗燕麥粥三只大對蝦的我爺爺。我奶奶吃得不比他少,甚至還更有幾分挑剔。她像個驕傲的公主,就算落了難也還帶著幾分矜持和尊嚴(yán),不像我打過仗的爺爺特別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他們老覺得孩子們舍不得給他們吃好的,老了老了,看在眼里的竟是幾片牛肉一袋牛奶,還有那鍋?zhàn)喜说盎锏降追帕藥讉€海參。若早飯是雞湯掛面加個荷包蛋,中午那頓一定得切上幾片肥厚的醬牛肉再配上一盤青菜,吃過晚飯還得來上斤奶,要是連著兩天只有白菜蘿卜燉豆腐、紅燒帶魚之類的,第三天就一定得去買一只德州扒雞或是醬肘子給切了放到桌上,要不然老太太一早一定會坐在樓下云淡風(fēng)輕地跟一群老頭老太太說,她這幾天沒吃飽都沒力氣繞著小花園散步了。第二天,這樣的傳說就會蔓延開來,就連那個只有每天天不亮才下來鍛煉的美國老太太也大概知道了個所以然。

      我奶奶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可能比男女關(guān)系在傳播效應(yīng)上稍微差點(diǎn)兒意思的就是兒女不孝了。以我的經(jīng)驗(yàn)來判斷,好像每家都不缺這樣的故事,但大家就是怎么都聽不夠,必須得從別人家的狗廝貓咬里咂摸出點(diǎn)兒甘甜來。

      晌午的陽光明晃晃刺下來,毒辣得有些讓人眼暈,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蹲在樹底下正等著螞蟻爬出來,汗珠子一滴一滴地砸下來,我奶奶坐在白色泡沫上看著這個胖孩子,心里突然有些難過。她的孩子們也都是從這么大長起來,然后風(fēng)生水起,就算最不濟(jì)也衣食很是無憂,不用給政府添任何救濟(jì)的麻煩。他們明明有錢啊,怎么就不舍得買點(diǎn)好的吃?我奶奶越想越憤慨,她看著胖孩子手里那根圓而大的彩虹棒棒糖,不由得慢慢走上去劈手奪下。“奶奶,你餓了?”胖孩子倒是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奶奶,你吃吧。我家還有。”我奶奶于是很滿足地拿著那根棒棒糖,一口接一口地吃到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塑料棍兒。天空青碧如洗,幾朵飄來的云都似乎現(xiàn)出了棒棒糖的樣子,我奶奶吃著、望著,滿足的笑堆滿了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胖孩子不一會兒就走了,跑回家拿更多棒棒糖去了。

      然而,我奶奶是有糖尿病的。我姑姑趕緊把她送到醫(yī)院一陣打針忙活?!拔揖褪浅詡€糖嘛”,她念叨著。

      我姑姑暴跳如雷,她親媽可是連口米飯都不肯吃的,這會兒居然吃了根棒棒糖。

      “媽,你瘋了嗎?”

      “你們不讓我吃飽?!?/p>

      “我們怎么不讓你吃飽了?”

      “你們不讓我吃飽?!?/p>

      “早上不還吃了兩片面包一個炸雞蛋和一碗熱牛奶嗎?”

      “我沒吃!”

      “你吃了。”

      ……

      我奶奶翻來覆去地絮叨著抱怨著,她時時刻刻都在憧憬著接下來吃些什么,在每個正常的一日三餐的飯桌上,她和我爺爺幾乎能吃下三個成年人的食物,就算有時略有挑剔那吞吞咽咽也是分外努力和真誠的。我隱隱覺得,他們所有的熱烈和安頓就都來源于這食物了,所以一切看起來只關(guān)乎吃食,但似乎又不是。

      “真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雇人吧?!蔽业墓霉貌畟兒苁菬o奈,媽是親媽,養(yǎng)老院總是傳說里地獄一樣的存在,可誰又全顧得了呢?這老兩口,七老八十,能吃能睡,還隔幾天一出戲。

      “我想吃餃子。”

      “這么長時間都不燉排骨了?”

      “昨天的飯還給端上來啊?!?/p>

      “這湯里有沙子?!?/p>

      “這個窩窩頭蒸的,豆面太多了。”

      ……

      我奶奶和我爺爺把所剩無幾的精力全用在吃上了,就像每天必須要攻下的三座堡壘。他們面前放著一格一格的塑料餐盤,上面笑嘻嘻地蹦跶著兩個hello kitty,一個粉色的,一個是黃色的。我奶奶細(xì)嚼慢咽偶爾嫌棄挑剔幾句,我爺爺呢一般不怎么吭氣兒,吃完就去床上沙發(fā)上躺著。

      “那黃瓜雞蛋湯你也喝,我都不稀罕?!庇写?,我聽見她這么說?!熬偷贸燥?,我管他呢,吃慢了他們就端走了。”我爺爺聾得厲害的耳朵那會兒也靈了。聽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我只是覺得好笑,老兩口到了這把年紀(jì)竟然倒著活回去,像孩子一樣只惦記著吃到嘴里的那一口,但也是可憐,我打過抗日戰(zhàn)爭的爺爺和我那揮斥方遒的奶奶,最后也不過是這樣。

      那場最激烈的戰(zhàn)役還是爆發(fā)了。到我奶奶死后我才知道還有這么一檔子事兒。

      凌晨一點(diǎn)多,他們在電話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聽不清是誰。

      “能不能好好說?”

      “媽沒了。”

      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拍醒在另一個屋剛睡下的我爸,此時離我們從醫(yī)院回來不過幾個小時。我眼前全是她的臉,笑的、哭的、誓不罷休的、歇斯底里的,各種各樣的臉不停地顛來倒去,像川劇里技藝高超的變臉表演。后來我有幾次夢見過她,但都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聽不見她到底在說些什么。只記得有次影影綽綽的,她費(fèi)勁地移動著肥胖的身子走到我跟前,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蹭來蹭去,就像一只在衣柜里待膩歪了來找人解悶兒的大貓。

      大表姐呆呆地癱倒在沙發(fā)上,老太太沒了,她產(chǎn)生了一種很特殊的感覺,松了口氣后卻又涌上來一股很深很重的難過。這像是一場特殊的儀式,我麻利地穿好衣服,還套上了一件從來不穿的難看的羽絨背心,十二月的北方溫度低得讓人痛不欲生,和過去一樣,倘若有大事發(fā)生,我的大腦就會莫名其妙清晰起來,一反平日中度癡呆昏昏沉沉的常態(tài)。

      出租車在夜里前行,路上空蕩蕩的,凄清白冷的光把兩旁的梧桐樹照得肅殺靜默,像災(zāi)難發(fā)生的前一刻。這是災(zāi)難嗎?我也不太清楚?;貋淼倪@個禮拜,我每天都去醫(yī)院看她,但不知道她認(rèn)不認(rèn)得我。她本能地握著別人的手,手指就像快要死去的植物的藤蔓,一捋直又馬上彈回去,它們強(qiáng)烈地盼著另一只手的觸碰和撫摸,就像預(yù)感到要掉進(jìn)水庫里的孩子,我這才知道原來一個老太太的手有這么頑強(qiáng)的意志。

      車開得很快,這個時候往醫(yī)院趕的基本上沒什么好事。司機(jī)聽得我們的只言片語也大概明白了幾分,他用盡量快的速度在20分鐘后就開到了醫(yī)院。一輛黑色的中巴車停在住院樓的大廳門口,周圍靜得瘆人。我奶奶的三個孩子立在走廊里有些魂不守舍,一個一直守在病房,另外兩個剛從家里趕來。病房里的白熾燈亮得直刺人眼睛,慘白的燈光里是一間放了四張床的腫瘤科病房,我那當(dāng)醫(yī)生的姑父說,進(jìn)來這里的從來就沒見有幾個活著出去的。

      我奶奶躺的那張床的四周掛著直垂到地面的淺藍(lán)色布簾,被請來穿老衣裳的人正滿頭大汗地忙活著,他大概不到一米七,五官長得很開,顯得一張臉沒什么重點(diǎn),但手腳卻是分外麻利,甚至比女人的手還白嫩細(xì)長,點(diǎn)到哪兒都是一片錦繡。手邊的那套衣裳顏色質(zhì)地很是講究,紅色緞面做底,上面繡著一對張開翅膀的仙鶴和一叢茂密的松柏,簇新的棉花打得均勻飽滿。在我的老家,人不管是哪個季節(jié)走的,一定要穿上一套棉衣裳,這樣到了另一個世界才能不被饑寒所迫。另三張病床上的人睡得很沉,連翻身和喘氣聲都聽不見。驀地,對面那個一直沒人照顧的老太太突然坐起來了,貌似還輕聲細(xì)語地打問了句什么,但我一句也沒聽清,眼前依舊是一片明晃晃的紅色。我大姑說,她媽一輩子也沒正兒八經(jīng)穿過紅色,就連結(jié)婚的時候也沒穿上,所以最后一定得從里到外紅彤彤地走。

      躺在那兒的真是她?我有點(diǎn)兒不大敢認(rèn),下午不是還胖乎乎的很活泛嘛,清醒的手指不停地抓我,現(xiàn)在怎么穿衣服都這么費(fèi)勁?她那么講究吃喝,真的吃飽了穿合適了?

      穿衣服的人很是熟練,人家掙的就是這個錢。戴好帽子,穿好鞋子,最后還很有儀式感地在她嘴里放了一個小小的金色元寶,然后鄭重其事地囑咐,“一會兒到了要記住,小心,用力托一下下巴這里,老太太就能閉上嘴安心去另一個世界了?!?我大伯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個子男人又看了他一眼,確認(rèn)他真的聽懂了,然后四處打量了一下,短促有力地說,“抬吧!”我奶奶就這樣躺在不銹鋼的板子上,下面套著金黃得直刺眼睛的布袋。她似乎比平時重了好幾十斤,四個男人抬起來都有點(diǎn)兒吃力?!扒f不能落地上?!蹦侨擞謬诟懒艘痪?,幾個人就更加賣力和仔細(xì)著了。

      清晨兩點(diǎn)是一天里最冷的時候,殯儀館跟肉聯(lián)廠的冰柜差不多凍得人哆哆嗦嗦。樓梯上響起一陣拖沓的腳步,一個一米八多的小伙子走下來,眼都還沒睜開。他按程序看過證件,登記資料,然后懶洋洋地沖著樓上喊了一聲——“別睡了,來活兒了?。 庇謳追昼娺^去,另一個小伙子慢吞吞下來了。是的,這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接下來他要完成的一系列工作包括:登記,帶家屬抬尸體,打開冷藏柜,放進(jìn)去,關(guān)上冷藏柜,鎖門,再回去睡覺。這地方幾年前我來過一回,考察民政局推廣的新型殯葬服務(wù),那個穿著制服的長相清秀的女人帶著我們四處參觀,走到一個工廠車間一樣的地方告訴我們,這里是死者最后火化的地方,可以從屏幕上看到整個過程,就完全實(shí)現(xiàn)了可視化人性化服務(wù),絕對不會燒錯了。聽到這兒我哇地就吐了,中午吃的殯儀館工作餐噴了一地,有人把我扶到外面的空地上坐下,晴日里的太陽很毒,就跟等我奶奶出來那天一模一樣。

      我奶奶是在她死后的第二天火化的。那會兒我爺爺還活著,沒法讓她按我們那兒的風(fēng)俗在自己家停滿三天再走。那天的日頭一副要把人烤焦的勁兒,可不知怎的我還是覺得冷。旁人遞過來一把黑色的大傘撐開,骨灰是不能直接曬太陽的。藍(lán)天白云,綠樹成陰,這里就像現(xiàn)代工廠的流水線,一切井然有序。

      我爺爺在我奶奶走后不到倆月也離開了,用老話說是“老死了”。他活到九十多,耳聾眼花,但身子骨硬朗結(jié)實(shí),心臟一分鐘跳四十幾下,符合所有傳說中的長壽指標(biāo)。走前的幾個月,他脾氣暴躁了很多,扔碗摔盤子,拐杖杵得地板咣咣響,后來還學(xué)會了不吃不喝不吱聲地示威。他想去醫(yī)院看我奶奶,家里人拗不過,還是推著他的輪椅帶去看了一次,我奶奶煩躁地?cái)[手讓他回家,我爺爺一下子就了,坐在輪椅上囑咐,“聽大夫的話,我跟他們說了,不做手術(shù),咱慢慢養(yǎng)?!彪x開醫(yī)院的時候他高興極了,談天說地,縱橫四海。

      五天后,我奶奶走了。

      我爺爺?shù)阶詈笠膊恢肋@些,我們還討論過要不要告訴他,說和不說,to be or not to be。據(jù)說最后的那幾個晚上他一直迷迷糊糊地咋呼,弄得一整層樓的病人大夫都睡不著,每天都在夢里稀里糊涂地念叨,“沒時間了,你媽喊我呢?!弊詈竽翘欤⒆觽兘o他穿上了一身干凈整齊的西裝,戴了一頂羊毛呢子的灰色帽子,據(jù)說是我奶奶快不行的時候囑咐的,“老頭子一輩子沒穿過西裝,最后得穿西裝?!卑?,我爺爺最后也還是得聽我奶奶的。

      關(guān)于那場有些說不出口的戰(zhàn)役,我也是七拼八湊聽別人講的,唯一的證據(jù)就是我奶奶在一張拇指寬的格子紙條上留下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他們沒給我薺菜餃子?。。?/p>

      這句話的最后重重地畫了三個藍(lán)色的感嘆號,歪歪扭扭,深深淺淺,她大概是在生命快完結(jié)的時候用盡全身的力氣,和當(dāng)年參加識字班的絕學(xué)才寫下了這么一句,而且這東西竟然成了她留給我們的遺囑。誰也不知道,當(dāng)初我奶奶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我爸依稀記得,有一天他陪我奶奶坐在沙發(fā)上聊天,我奶奶在一頓東拉西扯中突然抓住他的袖子,一字一頓地說,“你前天是不是帶了薺菜餃子餡兒來?”我爸想了想,我媽好像說過那薺菜弄起來多么費(fèi)勁,花了好幾個小時,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奶奶的臉色馬上陰沉得能擰出水來,說她就吃了白菜餃子都沒聞著薺菜味兒。她狠狠地朝著半敞開的落地窗外吐了口吐沫,這時有幾片云吞吞吐吐地飄了過來,絲瓜藤下的幾只蒼蠅也不甘寂寞地飛來湊熱鬧,在我奶奶眼里這云和蒼蠅大概都是來給她鳴不平的吧。

      我爸只是沒心沒肺地笑了笑,繼續(xù)看著當(dāng)天報(bào)紙里的社會新聞,有一耳朵沒一耳朵聽她繼續(xù)念叨。說實(shí)在的,薺菜這東西在我們那兒不算稀罕也不是什么貴東西,每年春天都有賣的,但就是收拾起來麻煩得很,要把根掐了再把黃葉子剔干凈,有些手巧能干的主婦,每年春天都會到菜市場買一堆處理干凈凍到冰箱里,這樣來年一整年就都有薺菜吃了。我爸拿的那包應(yīng)該就是春天我媽買了洗好擇凈,分小包凍到冰箱里頭的存貨,包餃子的時候,拿出來等凍得硬邦邦的冰碴兒化了,同豬肉香油醬油蔥末姜末攪和到一塊兒,就算齊活兒了。我奶奶也好這一口,尤其是后來。

      這話當(dāng)時就是這么一聽,可寫在紙上就變得意義重大起來了。他們是誰?我爸開始琢磨,但卻沒敢吱聲,這已經(jīng)到了事關(guān)親媽生死存亡的份兒上了,一家之言那就相當(dāng)于胡說八道,而且我爸一貫很,得天馬行空不問世事,他也只能在心眼兒里翻來覆去地掂量,想等著萬一有誰提供線索再把自己聽到的供出去。

      他們是誰?

      字條上沒寫時間。我奶奶畢竟不是真的在寫遺囑,所以就不可能像遺囑似的那么嚴(yán)謹(jǐn)講究。我奶奶的最后是住在我二姑家的,字條也是在我奶奶從老二家送到醫(yī)院時穿的衣服口袋里找見的,于是懷疑開始劍拔弩張地指向老二。我爸也依稀記得那包薺菜餡兒是帶去二妹妹家的,但又不怎么確定,而且就算這時間地點(diǎn)準(zhǔn)確無誤,又怎么能保證我奶奶寫的就是那回呢?我爹不敢言語什么,只是暗暗埋怨幾句,老太太到底是沒吃上這口心心念念的薺菜餃子,他有些遺憾又有些釋然,還好餡兒是他帶去的,沒給吃到嘴里總是別人的過錯。

      然而總有人是不怕事兒的,指責(zé)和謾罵聲一浪高過一浪。老大一口咬定就是老二舍不得給爹媽吃好喝好,“咱媽說過,在你們家老吃不飽!”兩只眼睛通紅通紅的像極了誰家養(yǎng)的兔子,那頓餃子在這個時候真的已經(jīng)人命關(guān)天了。

      “大哥這話可怎么說的,我天天海參鮑魚的做著,怎么就吃不飽了?話不能剜著舌頭說?。 崩隙彩遣桓适救醯?,她一個職業(yè)律師,平時打官司都不會讓人半分,更何況這點(diǎn)小場面。才不怕呢!

      “誰虧心誰心里知道,還海參鮑魚,連個薺菜餃子都舍不得?!?/p>

      “我們反正問心無愧,你要孝順,最后我說趕緊送醫(yī)院去,你怎么說別往嫂子醫(yī)院送呢?”

      “你說這話我就得給你說說了,咱爸媽開始輪流在各家住這些年,給我念叨了多少你對他們不好。你那良心都讓狗吃了?!?/p>

      “是啊,咱爸媽把錢都給你了,孩子也送出國去了,你倒好,最后多一天也不伺候,不怕遭報(bào)應(yīng)嗎?”

      “你怎么說話呢,再這么說你信不信我撕爛了你的嘴!”

      ……

      我爸看著另外幾個兄弟姊妹驚天地泣鬼神地吵成一團(tuán),只能呆呆地立在地上手足無措,他像看電視上的家庭矛盾調(diào)解節(jié)目似的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覺得很恍惚又很詭異。他不大相信老二會那么刻薄地虐待親爹親媽,但親媽沒吃上那口餃子他是親耳聽著的。老三跟著老兩口過了大半輩子,光沒少沾但人家也陪了許多年。老大嘛總是習(xí)慣性地發(fā)號施令,他們都聽他的,好像也沒出什么紕漏。他也不知道該信誰,覺得誰都不至于,誰都又有些嫌疑,但總歸自己是沒有日日照顧在爹媽身邊的,也就沒什么底氣了。只是他又是困惑的,幾個兄弟姊妹不是很團(tuán)結(jié)親近么,怎么這會兒胡言亂語地打成一團(tuán)?他本能地縮在一個角落的椅子上,只能暗暗祈禱他們不會注意到他,永遠(yuǎn)都記不起還有這么個兒子。

      對我奶奶來說,那頓薺菜餡兒餃子終究沒吃進(jìn)嘴里。

      “百日”那天我們一塊兒送她走,在她堂堂正正的三室一廳的家里。八仙桌上悠悠地燃著三根香,白檀的味道在一片烏漆麻黑的老舊物件里透著股沁人心脾的清凈和明朗。偶有幾絲風(fēng)吹過,幾縷青煙一哆嗦,打幾個彎又向上去了。這樣的日子要擺很多供品,于是那張烏木做的八仙桌上便層層疊疊地?cái)[了許多個碟子、盤子和碗,香蕉、火龍果、獼猴桃、老婆餅、長壽酥、燒雞、佛手、雛菊……這些新鮮的水果甜美的點(diǎn)心,最后都會落到我們肚子里。據(jù)說吃了供品的人一定會得到祖宗的庇佑,對活著的人來說,縱是誰都不會嫌棄這份好運(yùn)的。

      我的伯伯姑姑們也不再吵鬧了,只是看上去都帶著幾分鄙夷和輕蔑,也許還增添了些厭棄。他們喝茶抽煙,有的沒的聊著最近的時政新聞社會熱點(diǎn),每一個都特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沒人再說起那場戰(zhàn)爭,屋子里安寧祥和得一如往常,好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但那道微小的裂痕始終是曬在日光下了,即便再怎么熱鬧的寒暄,也無法整飭得完好如初。

      “奶奶,我餓了,我想吃餃子。”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越過了十二點(diǎn)的坐標(biāo),我5歲的小外甥第一個扛不住了,他扯著我二姑的衣袖,率先發(fā)出了一聲稚嫩的也是最本能的吶喊。

      空氣一下子凝滯了。

      那條微小的細(xì)痕陡然晾在了白檀香和斜射進(jìn)來的午后陽光里,一群洋洋灑灑的灰塵在這細(xì)痕里翩翩起舞,不肯罷休。那張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陌讼勺涝谶@灰塵里顯得空落落的,即便是剛才熱絡(luò)的天南海北的我的姑姑伯伯們,也都在這灰塵里有些悵然若失,在瞬間停下了手里的活計(jì)。

      “要不,中午包餃子?”不知道誰說了這么一句,所有人都仿佛得了最高統(tǒng)帥的命令一般,迅速而有序地行動起來。廚房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老三在廚房里翻騰了十幾分鐘,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寫著“餃子粉”的白面口袋,她小心翼翼地解開上頭扎著的半截細(xì)麻繩子,好像捧著阿拉丁神燈一樣。和面的事兒自然要交給男人了,我爸頭一回勤快地主動承包了這活兒,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和心血攪拌著那盆面粉,手腕一轉(zhuǎn)砸出一個窩來,一下又一下,見不得一個面疙瘩從那面團(tuán),上冒出來,直到揉出了一個光潔圓滑飽滿的面團(tuán)剝了殼的雞蛋似的安安靜靜地窩在搪瓷盆里。我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額頭上的皺紋也松下來了,整個人都不再咬牙切齒。

      不知道什么時候,老二早就悄悄下樓去了趟菜市場,面和好的時候她已經(jīng)買來了薺菜小蔥和七分瘦三分肥的豬肉餡。春天來了,薺菜又下來了。一捆水靈靈的薺菜扎著細(xì)細(xì)的黃色草繩,青蔥碧綠地躺在地板上,棵棵都透著春天的氣息。在一道道復(fù)雜的工序以后,它們就會和紅殷殷的五花肉餡躺在一起,帶著所有的希望和遺憾盛在一個光亮如新的碗里。它早就該變成餃子的,只是生生錯過了機(jī)會。

      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這么多人一起包餃子了。對北方人來說,無論什么盛大的節(jié)日好像都只能吃餃子,似乎只有餃子才配得上節(jié)日的鄭重其事。我其實(shí)不怎么待見餃子的,就算花樣種類再豐富多彩也總覺得乏味無聊得緊,誰又愿意那些重大的日子堆滿一盤又一盤的餃子呢?但這會兒,我突然很想嘗嘗這餃子的味道。

      包餃子是老二老三擅長的,搟皮兒,調(diào)餡兒,全都不在話下。她們把餃子皮牢牢地放在手掌里, [匯]上小半勺薺菜豬肉餡進(jìn)去折成半圓,然后手指就順著一邊捏過去,一個白胖白胖的餃子就立在那兒了。餃子皮在她們手里飛快地旋轉(zhuǎn),被捏成一個個帶著花紋的、驕傲地挺著大肚子的餃子,我姑姑說這種元寶形狀的餃子是我奶奶教給她的,叫“元寶餃”。她們捏得煞是好看靈巧,手指在白色的面粉綠色褐色的餡兒里上下翻飛,像極了春天高高飛在天空里的風(fēng)箏,不管你長成金魚樣還是蜈蚣樣,總有一刻是要落到地上來的,即便落得遲了一些。

      鍋里的水早就滾了好幾滾很有些不耐煩了,煮餃子的往鍋里撒了小半勺鹽,說這樣煮出來的餃子才不容易破。在我看來,各家的主婦們都很有些生活的訣竅,懂得許多不知從哪里得到的偏方,一個一個就像握著無數(shù)通往密室的鑰匙。她們很有幾分隆重,小心翼翼不煮破半只,餃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煮得好的,倘若破了,那就浪費(fèi)了之前所有工序的心血和花費(fèi),特別在老輩人那里是犯大忌諱的,這頓餃子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煮破的。

      沒過多久,那包好的餃子就在沸騰的湯里打著轉(zhuǎn)兒地雀躍起來了,再添上兩回冷水至沸騰,它們就都霧氣騰騰地浮上來了。一盤盤煮熟的餃子端上來了,晶瑩剔透卻依舊掩不住內(nèi)里灼人眼球的青碧。我的小外甥的饑餓已經(jīng)變成忍不住的哭號了,剛才塞進(jìn)他嘴里的熊仔餅全都沒逃掉被嚼碎了吐在地上的命運(yùn),我的把他寵上天的姑姑這回倒是對哭聲鎮(zhèn)定自若,這要擱以前,她早就嚷嚷著先下一盤給他填飽肚子了。

      這次,她沒有。

      第一鍋餃子開始冒白汽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去臥室里四處尋那只瓷碗去了。那只瓷碗是我奶奶八十五歲生日時自己挑的,說不上多么昂貴,無非是商場里打著景德鎮(zhèn)名頭促銷的款式罷了,只是擺在顯眼的柜臺上冠了不中不洋的四個字的名頭,又沾了租金高人力貴的光,所以身價自然比地?cái)偵腺F了不知多少倍。那是我奶奶這輩子差不多最后一次去逛商場,她從骨子里致命地?zé)釔壑切┬羌夛埖旮邫n商場進(jìn)口超市和一切華而不實(shí)的熱鬧高貴,從一而終,無可救藥。她在一堆繡金描銀的花色里一眼看中了那只瓷碗,白底上游著幾條青藍(lán)色戲水的小魚,瓷質(zhì)均勻,釉色鮮亮,魚兒活靈活現(xiàn),打眼看上去還挺像那么回事兒。賣碗的人一個勁兒地忽悠她,這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緊俏貨,一個八十兩個一百五,我奶奶就拿在手里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了。后來,我奶奶還給這對碗配了兩雙暗黃色的雞翅木的筷子,她看重吃到嘴里的東西,也就連帶著看重吃飯的家伙事兒。

      那只碗竟然鎖在床頭柜上層的小抽屜里,亂七八糟堆著的針頭線腦和七零八碎,絲毫不能掩飾它的光芒,它在雜亂無章里顯得分外妖嬈,急不可耐地跳脫出來很有些英雄久無用武之地的意思。

      我姑姑把那只碗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凈清爽,幾條魚活潑潑地游在沾著水珠的碗邊兒上,一股久違的生氣冒了出來。她就從那熱氣騰騰的鍋里盛了白瑩瑩冒尖的一碗放在八仙桌的正中央,于是,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每個毛孔的緊張都隨著初春時的陣風(fēng)一股腦地吹散了。再看上去,那本來隆重地在供桌上的鮮花水果,在一碗餃子面前竟好像全都隱身了一般,反倒是那元寶樣的形狀越發(fā)突兀和鮮明了,它們威而不驕,只在香煙和火燭間現(xiàn)出了更加豐滿和可愛的樣子。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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